【朱琏/张居正】荣瘁不自保

辛巳年孟秋时节的日中,太阳烧得人肌骨生疼。朱琏绕开堵在张府正门前那一溜儿汗湿重衫的官员,到了角门。他外放近两年,新来的小门子却不认得他,只得先递上门生帖子,等有两刻,出来一个小仆唤他进去。朱琏忙忙跟上,到花厅坐下。

他尚未喝几口祛暑的凉饮,远远就见游七过来,先站起来叫了一声“楚滨兄”,问他今次入府如何这样难。

游七苦笑道:“只怕又出一个王荆石,闹出持刀动剑的事来,因查得严些,累你久侯了。”

朱琏笑道:“楚滨兄忒小心了。现今便有那等沽名钓誉之人,真到了师相面前,也不敢放肆。”

游七叹气,道:“其实四月间方大司马因病致仕后,相爷身子也不大好,前几日病势凶沉,连王少宰等都不得见了。今早三公子出来,才说要叫几个人进去。”

朱琏一惊,面上还不肯变色:“既然如此,愚弟在此等便罢了,假或真见不得师相一面,也请兄长为我递封拜帖,算做学生的一点心意。”游七却道:“你在楚按视多时,返京一趟,相爷如何不听你讲讲乡情。随我来吧。”

朱琏便跟着他一路行去,游七亲自进屋通禀过,才许朱琏入内。张居正却没有坐在长桌前,只在榻上架了个小几,堆了一摞拜帖,正眯眼翻开几张帖子。朱琏目不斜视,大声道:“学生见过师相。”又深深行了一个大礼拜过。听张居正道:“坐吧。”他才起身在榻边坐好,往几案上看去。

那花梨木制小几上笔墨俱全,想来若是张居正懒得见他,即便有游七帮忙,他的帖子也未必有资格摆在这里。寻常官员能用得起销金大红帖,已算得奢侈至极,这桌上的帖子却有几副是织锦制的,大红绒为地,青绒为字,绣金上下格印着蟠曲的蟒龙,朱琏目力极好,瞄见张居正面前正摊开的一副是次辅张四维的,其上所书祝语,华丽竟胜世庙斋醮用的青词。

张居正晾他在一旁,把张四维的帖子合了,复取笔在旁的几张帖子上随意圈划几句,唤游七入内把帖子都取走,才转头问荆楚的乡情。

朱琏虽然有些口才,也不敢在此时卖弄,只捡要紧处一一照实说了。张居正点头,微微笑道:“本是师生私话,尽让你述职了。你家里人可也入京了吗?”

朱琏答道:“老母年高,不便奔波,拙荆留在老家照顾她。学生的儿子正在准备明岁的秋闱,也返乡了。”

张居正道:“好,来年你回调至京,他们再来,也安稳些。世上事,难两全啊。”便伸手去要碰茶盏。

朱琏闻得自己将为京官,已自暗喜,却还待探听消息,不能任师相就此端茶送客。他没找到合适的理由留下。心下大急,一时间鼓起往日仗着门生身份在张居正面前胡说八道的勇气,口不择言道:“事虽难全,但只要师相还手持太阿,凡世上有的东西,底下人如何不捧到师相面前来?”

张居正看他一眼,倒真把手收回来,道:“孤要什么,就有吗?”

朱琏平日里最会奉承,甜嘴的话向来不过脑儿的地往张居正身上堆,出京有年,尚未改过这毛病。只是过去他师相都止微微一笑,权当听个乐,今日这般语气,朱琏暗觉不妙。

他忙忙转口:“师相要做什么,自有门生在外去干,有不是处,师相责罚,我们自然改过。日日盯着,食少事烦,岂非太费心力。今日大病初愈,更不该耗神,只让学生等效力便是。”

张居正知朱琏虽有几分才干,也不过如盘上算珠,一拨一动,自身难主,便不指望他真能有甚么振聋发聩的进言,只斥道:“何必张致做作。我身上不舒服,岂是你们吃几日斋,向天祷一祷便能有用的?你昨日为我建个亭子,今日为我打醮持斋,明日还要折腾出什么,也敢说是为我办事?一个巡按,倒替总督巡抚们操起心来了,仗着孤宠你,就敢做我的主!”

朱琏本又想说些“都是学生精诚心意,或者上天开眼,有些用处也未可知”的话,吃了这样的训斥,只得生生吞下话头来。赔罪找补道:“学生明白了,再不敢说大话。只是师相身体如有不适,学生必要好生伺候。”

张居正见朱琏双目澄澈,也念起他昔日的好处来。他见了一上午的客,此时难免颈酸背疼,便背过身子道:“你来吧。”

这一下胜过纶音骤降,朱琏喜得几乎直扑上去,幸而还记得有仆婢在侧,忙咳了一声。张居正奇道:“这你也要避?”朱琏不答,只顺势娴熟地往他腰上按一按,轻轻揉着。张居正才明白他想到哪里去了,想要斥他何等大胆,偏偏这几日病势凶猛,燥性的药物用得多了些,难免有些火气,终究哼了哼,命仆婢们撤了小几退下,冷声道:“只许一次。”

朱琏果然复从肩颈按起,一路向下伺候到腰。他真拿出了江陵入幕之客的本事,推着张居正倒在榻上,揉得江陵相公面色潮红,气喘连连。朱琏还记得他师相腰上两块吃不住力的软肉,使坏去挠。张居正不禁破颜,朱琏也跟着痴笑出声。

张居正恼道:“你笑什么呢?”朱琏道:“平日里是百僚未起师相先起,百僚已睡师相未睡,难得今天,日高丈午犹披被。”

这话说得大犯忌讳,好在榻间私语,倒不至传将出去,张居正只瞪他一眼,也就轻轻放过。

张居正本就只穿了件纨素制的薄外衫,朱琏拉开嵌着玉的衣带,便轻轻挺入。居正含住学生突突跳起的青筋,以及青筋之下的物事。这一遭好似整个日月河山压在身上,沉甸甸,热辣辣,叫人怎么舍得推拒。原来朱琏竟然也配得做这大山上的一粒小石吗,居正闭着眼打了一个颤,主动抓上学生的手。朱琏喜不自胜,当下卖力讨好,一时重抽,一时轻墩,一时又去******茱萸,只恨不能依着九状六势一一行过,逼出泣声楚语来。张居正疲倦欲死,也不知自己是后悔不后悔。朱琏一番胡天胡帝,解了他颈背间的酸疼,倒更添了腰疼,此刻浑身乏力,也就任学生动作。

朱琏到底顾忌居正病愈未旧,只到了一次,就退出来为他师相擦净身体。他眯眼看着张居正,大明的元辅张太岳先生只斜披一件被揉皱的亵衣,鬓发不甚齐整,额颈间微微淌汗。朱琏忽然想起来,这几日间,不拘六部九卿还是翰林科道,人人都在打醮祈福,现下顶着烈日候在相府外为求他师相回内阁理政的,也还有一大半。那些人使尽手段也难得张居正的垂顾,而此刻张居正却疲倦地半倚在他一个刚回京的小小巡按怀中,累得话都说不出半句。

朱琏方才得以入门拜见,已是叨天之幸,偏偏他一再得到了张居正的更多眷顾。野望如燎原火,在他心里烧起来。此刻权力本人就躺在朱琏身下,阖着眼好似任凭摆布,谁能说朱琏没有暂时地握住世间的最高权柄呢?

他握了张居正一只手,慢慢抬到自己唇边吻上一吻。适才情动厮磨时并不觉得,如今细细瞧来,便觉出这些日子师相果真瘦去许多。朱琏记得,隆庆辛未年他第一次到张府来拜座师,也是这双手把他扶起来,彼时这双手虽留着薄薄的笔茧,却是何等细白,纤而有力,而今十载倏忽而过,真如一梦,被他握住的这手竟是骨节突起,青紫筋见。朱琏汲汲营求的一切便只在这指尖,现下被攥住了,倘若张居正的身体继续衰败下去,一旦惊变,又将如何?

这阴影已然在他的头顶盘桓数月,忧虑的念头一起,每每都教他自己按住,不敢想下去,这会儿忽然无法抑制。方才的野望似被浇了冰水,一时都熄了。茑萝施于松柏,若有一日所依附的常绿之木枯萎,他还有活路在吗?朱琏不由懊悔自己方才妄为,倘若张居正再次病倒,他割股剜肝,怕也救不回来。张居正先前的话已把他与事实中隔着的一层轻纱扯开了:真有那一日,朱琏或者任何人的后退祈祷,跪地求饶,又顶什么用?

朱琏心下还在胡思,却见张居正闭目歇息好一会儿,似是睡去,知是到了时辰。他轻手轻脚起来穿衣服要出门去,又为师相把被子掖好,岂料这一下倒将张居正惊醒了。原来房中虽摆了几瓮冰,到底暑气未退,岂有大热天添被子的道理。

他心中直骂自己犯蠢,却听张居正道:“谨吾,今次既已见过,往后即或再还京述职,无事就不必到府中来了。你去见冯掌印时,与我带个话,就说明日,明日,我自然入阁视事。”张居正似不放心,又添上一句:“往后冯掌印那里,也不要去得太勤。”

朱琏领教,行一个大礼,退出去,忽然又听张居正不再冷冰冰地用号称呼他,而是唤他的字,便急急在门口揖了一揖,问道:“师相还有何吩咐?”张居正叹气道:“文卿,如若真有一日……你便也回家去,奉养你的母亲,教她晚年过得平安喜乐。”朱琏一怔,应道:“是。”这才真正拜别了他的师相。

 

 

Notes:

*说犯忌讳是因为朱琏那话化自朱元璋诗:百僚未起朕先起,百僚已睡朕未睡;不如江南富足翁,日高丈午犹披被。

*不要问我九状六势是啥,什么《洞玄子》之类的书我才没看过!

*万历九年早就过了太岳的孝期,安排他在比较生气的状态下自称了两次孤,不合理,就是忍不住苏一苏。

文章来源:{laiyu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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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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