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兔赤】满月

短暂的夏夜烧化了,森然高校地处的绿谷中升起湿气。千百树木的汁液在沸腾,千百梦境从赤苇的浅眠中涌现,灵魂穿过他人生的镜厅,一切图景幻化,每一次都展现出新的面孔和意义,产生新的连接,如一空繁星在骰筒中摇晃。

他在纷繁错杂的梦中不自觉地蹙眉,恍惚间感到有人在摇晃他的胳膊,一下又一下。耳畔依稀能听见小声的呼唤,喊的是“赤苇”。他转了转脖子,睁开眼睛,第一眼看到的是月光从打开的窗户泄进来,像洪水一样充溢了整个房间;第二眼才看见跪坐在自己身侧的木兔,头发在晚上洗完澡之后就一直散着,显得整个人很稚气,表情是神神秘秘的喜悦。

夏季合宿睡的都是大通铺,一个房间内按次序整齐地放着几排榻榻米。枭谷众人都睡得人事不知,不知道是谁在打呼噜,长笛似的一声赶着一声往人耳朵里钻,马上就要断气了一样。睡着的时候还听不见,现在醒了就觉得滑稽起来,赤苇一时没想起来问木兔怎么了,注意力全被这婉转悠扬的呼噜声卷走了,愣怔着和木兔面面相觑了几秒。木兔也愣了,片刻后终于意会过来,两人便一起捂着嘴“呼哧呼哧”地低声笑。

赤苇笑完了才撑着身体坐起来,往下拽了拽睡觉时被蹭到腰上去的枭谷T恤衫,小声问:“木兔前辈,怎么了?”

木兔眉毛一挑,一开口大嗓门就压不住,刚说出一个字就被赤苇制止了。赤苇无奈地掀开被子穿上鞋袜,压低声音说:“我们去外面。”

他们小心翼翼地踩着榻榻米和榻榻米之间的空隙往外走。小见堵在通向房门的必经之路上睡得四仰八叉,身子已经调转了九十度,横亘在本就窄得可怜的过道里,和他的被子叠成了一个十字。赤苇在心里默默地说了一句“失礼了”就从他身子上跨了过去,但还没走到门口就听见身后传来一声吃痛的嘟囔,像是梦呓,幸好话音落下便没了动静。

赤苇回头,便看到木兔踉跄着跌过来,后面的小见连双腿都被木兔踢正了,整个身子以一种半身不遂似的角度扭曲着,竟然还是没醒。

木兔顺着惯性扑到赤苇身上,赤苇被撞得往后退了一步,连忙伸手把他扶正了。

两人出了门来到走廊。夜风习习,楼旁边的每一盏路灯,灯罩下都有振翅往玻璃上前仆后继的飞蛾和硬壳虫,打着无规律的节拍,如同宿命主义的鼓。

“怎么了?”赤苇再次问道。

木兔指了指天上高悬的月亮,说:“满月,是满月诶,赤苇!”看见赤苇仍是不解地盯着自己,他又补充道,“今天晚饭的时候黑尾讲了辉夜姬的故事,你没有听吗?”

赤苇当然有听,即便专心吃饭没听到全部,他也在小时候就听妈妈讲过《竹取物语》了。故事讲的是满月之夜,伐竹翁在一棵发光的竹笋中发现了一个婴儿。婴儿被收养后不到半年就长成了一位美丽的少女,名叫辉夜姬,以其绰约风姿吸引了无数贵族乃至******带着金银珠宝前来求婚。

“可是她最后正是不堪其扰,才拒绝了所有的求婚,又在月圆之夜跟随着使者重新回到了月亮上。”赤苇语气平平地说,“木兔前辈,您不会是也想去森林里碰运气吧?”

木兔感觉自己好像被鄙视了,但又一时找不出证据,只好不服气地撇嘴:“我这么帅气,是全国前五的王牌,还会打超级小斜线球!”他说着便伸长手臂虚虚地比划了一下扣球的姿势,才继续信誓旦旦地说,“她一定会爱上我的!”

“好吧,”赤苇叹了口气,“我陪您去找,但请木兔前辈至少先把鞋子穿上。”

木兔的目光顺着赤苇的视线往下移,落到自己光光的脚背上,十根脚趾头在凉凉的地板上不由自主地缩了缩。

赤苇又说:“对了,还要穿袜子。森林里有许多蚊虫,对于这类防护还是多注意一些为妙。”

木兔抬头看了赤苇一眼,评价道:“赤苇好像个可靠的大人啊。”然后听话地“咚咚咚”顺着走廊跑回房间了。赤苇站在原地等待,听着木兔赤脚踩在地面上跑走的声音,眼睛看向楼前那条弯曲着通向森林的小路。月光照在路上,像撒满了盐。

没过半分钟木兔就穿好回来了,兴高采烈地邀功道:“我这次没有踢到小见!”

“真厉害。”赤苇顺着他的意思从善如流地夸赞道。

两人沿着小路往森林里走。森然高校位于埼玉县西部的秩父山区,地处森林边缘,夏季十分凉爽,一直是东京各大高校暑期合宿集训的首选。各个高校排球部的成员们都在下训后不知往森林里跑过多少次,对于里面的地形和道路已经十分熟悉了,因此两人在月光明亮的深夜进来也不会担心迷路。

他们并排走着,肩膀不时撞到一起。“我还是超级想打日向和影山打的那个‘咻’‘啪’‘砰’的球啊!”木兔走着走着突然说,“按照负节奏起跑的话……”他把两手交叠着放在后脑勺上,但没想到右胳膊肘一下捣到了赤苇的左脸。赤苇猝不及防地被撞到小路外侧,抬手捂住半边脸,又被木兔惊慌失措地拉了回来。

“我没事。”赤苇放下手。木兔抓着他的肩膀凑近了看,月光下只能看到赤苇墨绿色的眼底盛满了银辉,像两片荡着涟漪的湖,左瞧右瞧也看不出脸颊是不是被撞红了。随即他便听赤苇说:“即使我托不出像影山那样的球,木兔前辈也不必用这种粗暴的方式对待我吧。”

木兔松开手,委屈地申冤:“我不是故意的!”话毕才注意到赤苇嘴角挂着揶揄的笑,明显是在拿他开涮,于是不满起来。但是他有错在先,总不能指责赤苇,便四下环顾了一番,终于找到了可供发泄的地方,赶紧抱怨道:“这里看起来好像根本没有竹子,那要到哪里找辉夜姬啊?”他踢飞了脚边的一颗小石子。

赤苇顿了顿,回答说:“或许树洞也可以。”

有纺织娘子“咯咯咯”地拖长声音纺车,远近声音繁密如落雨。木兔听到赤苇的话,才刚刚重新来了兴致,却又忽然闭了嘴,警觉地扭头朝来路的方向看去。赤苇想问发生什么了,木兔就连忙把食指竖在嘴唇上,朝他比了个“嘘”的手势。

千山万壑都浸在月光里,像一张宽大无比的牛皮纸揉皱了,又铺展开,寂静的寥寥几个星辰紧挨着寂静的峰峦。虫鸣山更幽,然而在这份阒寂中,却又隐约有另一个脚步声越来越近,时不时发出踩断枯枝的脆响。

“是辉夜姬来了!”木兔忽然就无师自通地学会了耳语,趴在赤苇耳边悄声说,机密得好像树枝上未成熟的果实都是一只又一只竖起来偷听的耳朵。赤苇自然不信这些,明知道大概是碰巧遇上了半夜睡不着、同样出来闲逛的同学,但还是被木兔紧张兮兮的模样搞得也紧张起来。

他小声反驳:“木兔前辈,辉夜姬刚出现的时候是婴儿形态,还不会走路。”但他还没有说完,脚步声所在的方向就远远地传来了一声呼喊:“木兔——赤苇——你们在吗——”

好耳熟的声音。不,不仅是耳熟,分明就是木叶的声音。可能是木叶醒来后发现两人不在,担心他们在森林里走丢了才出来寻找。赤苇不禁松了一口气,刚想开口答应,就被木兔一把捂住了嘴,朝一旁的灌木丛拖了过去。

木兔的手心微微汗湿着,使力没轻没重,完完全全地覆盖住了他的口鼻。赤苇被捂得“唔”了一声,心脏陡然之间便没章法地砰砰乱跳了起来,脚下失了方寸,乱七八糟地顺着木兔的力道往后退,接着两人便一齐摔进了葳蕤的灌木丛里。

夏天是腐烂的季节,一切都在飞快地生长,一切都在飞快地腐烂。甫一摔下来,鼻腔就顿时涌入了一股草本植物分解时裹挟着淡淡腥味的香气。他们在灌木里抱成一团,木兔整个人都叠在了赤苇身上,像一床过于厚实的棉被,压得赤苇呼吸一窒。这边的动静终于盖过了虫鸣,木叶的脚步声明显加快了。

距离……好像有点太近了。

赤苇推了推木兔的肩膀,没推动。木兔的呼吸就这样炽热地喷洒在他的颈侧,没有抹发胶的散发格外柔软,小动物的爪子似的毛茸茸地磨蹭着他的耳廓,让他的心跳快得不像话。如果有风能吹进灌木丛内部,大概他心里的单词卡就会猛烈地翻动起来,某些长久以来一直静默地藏匿在夹缝里的词语,犹如被海风吹干的鱼,缩小了他身体的尺寸,却拓宽了外部的边界。

“为什么要躲起来?”赤苇终于艰难地说出一句话,嗓音轻得仿佛思想在呼吸。

木兔睁大眼睛。他的眼睛本来就很大,再睁大的话则显得更圆,像两颗糖球,明明是俯视的角度,不知为何瞳仁上还附着两个亮晶晶的光点。他笑起来,用刚刚才顿悟的气音小声说:“我也不知道,一想到就这样做了。不要让木叶发现……”

“那回去以后还要重新洗澡。”赤苇看着木兔刘海上沾着的几片叶子,抽出被木兔压住的手,犹豫了一下,还是抬起来给他拿掉了。木兔对于逐渐靠近的手作出的反应是眯上了眼,随后发现赤苇只是在帮他拿头发上的叶子,神色看起来似乎有些失望,于是像落水上岸的大型犬一样胡乱甩了甩头,叶子便掉了赤苇一脸。

赤苇还没来得及反应,木兔就低下头朝他脸上吹气,把叶子都吹飞了。赤苇整张脸都皱了起来,木兔就又笑,胸腔随着笑意震动,隔着两层薄薄的T恤衫,把温度传递到赤苇的胸腔内。赤苇原本想说,这样是很不礼貌的,但话语像热天的巧克力,无声无息地就融化在嗓子里了。没有任何一个人监督过木兔,没有任何一只手管教过木兔。这个人的灵魂是自由自在地形成的,就像旷野里的一棵树。

莫名的,赤苇想到,在没有月亮的暗夜里,星空最摄魂夺魄。而只要有月亮,哪怕只是一弯纤窄的钩月,银河也会立刻暗淡下去。

“你们……在做什么?”木叶像背后灵一般,不知道什么时候就突然出现在他们身后了。只不过他看上去似乎受到了生命不可承受之震撼,说完这句话之后便噤了声。

赤苇这才后知后觉地骤然感到脸颊发烫。他不知自己在心虚什么,就猛地发力推开了木兔,喊了一声“木叶前辈”当作打招呼,解释说:“我们在找辉夜姬。”这理由实在太蠢,赤苇说完后自己都忍不住腹诽吐槽。

而一旁的木兔则猝不及防地被赤苇掀翻在地,松紧带的裤腰好巧不巧恰好被灌木枝勾住,一下子给他褪下来小半截。

于是木叶将目光移过去的时候再次惊悚了,三人在月下缄默不言。须臾后,木叶说:“打扰了,你们慢慢找。”便同手同脚地匆匆离去。

月光如练,木兔和赤苇面面相觑,四下里只有数不清的萤火虫在闪闪烁烁。凭空而来的风一浪一浪地掀动头顶的树叶,密叶缝里映出一点一点的青天。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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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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