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兔赤】白炽灯

黄昏时分总是氤氲着一种古老的香气。如果还身处于东京郊外那栋新筑的公寓里,赤苇一定会将自己蜷进被窝里继续睡觉——这是抗拒美景最好的方式,再说秋日晨昏往往逼人感到孤独,怎么也谈不上美。而海平线上的暮色,总是能赠予观赏者一种无与伦比的自由。也许是海风,将城市薄暮里那独有的腐旧沉香驱逐后,所有感官才能切实地浸泡于这慷慨之中。

 

这慷慨,并不止是海的馈赠,或许还是时间的薄礼。赤苇提前赶往了千叶,和营地老板一起布置好了场地,烧烤的工具准备就绪,接下来只有等待老友们的到场。他展开一张户外椅,坐在海的面前,拉开一罐啤酒。味道还不错,这是木兔托他在网上购入的一批进口白啤。

 

前几天,木兔打来电话,寒暄都顾不上几句,热切的请求劈头盖脸地砸过来,信赖与习惯在寥寥几句话里再次浮现。

“赤苇,我到时可能要晚一些到,食材什么的就拜托你啦!”

“这明明是木兔前辈主办的派对。”

“哎呀,你就帮帮忙嘛!”

……

“赤苇,我真的不会写这个部活日志啊!”

“这是主将的工作,木兔前辈总要试着写一下吧。”

“哎呀,你就帮帮忙嘛!”

重叠的语句猛地唤起沉睡的记忆。帮忙帮忙,赤苇足足帮木兔写了两年的部活日志。当木兔拿着卷轴证书奔向了无限延伸的未来时,赤苇自己成为了队长,不再需要帮谁写日志后,”帮忙”又变换作另一种形式暗暗牵连住他们。直到木兔的身边,有了比他更妥帖的身份帮他做便当、算税金的人出现时,缠绕住整个青春的情结也兀自零落了。

 

海风突然泠冽了起来,像是迎接某种临来预兆。围在棚顶的彩灯被吹垮了些,赤苇起身将它重新缠好在铁杆上。

“赤苇!”

白福雪绘和雀田薰不知什么时候在马路上泊好了车,提着几袋装饰品向赤苇挥挥手走来。

“我又被吓到了,前辈走路从来就没有声音。”

白福做出少时恶作剧成功时的胜利手势,捂嘴大笑,手上的戒指泛着陈旧的银光。

“我说赤苇,这是你布置的场地吗?”雀田逛了一圈回来说道。

赤苇点了点头,眼神里似乎等待着夸奖。

“这也太寒酸了!木兔肯定会伤心的!”白福讲话直来直往,雀田也点头表示赞同。

“这样吗…那还好我做了两手准备,请救星来了。”

“啊,我们果然不能相信男人的眼光…”白福笑得明朗,”‘永远的创造力!想象力!’我家瑛士在画画的时候都会道出美的真理了!”

“我好久没见瑛士了,小家伙的画画肯定进步了不少吧。”

“是呢,最近拿了个奖,说是一定要让枭谷的叔叔们都知道。”白福一边拆开装饰包装,一边笑着回忆道。提到小孩子,大家的神色都变得柔软,白福继续说着:”上次路过赤苇家,瑛士非说要上去找赤苇叔叔玩…”

赤苇的笑容僵了一下,白福的声音也倏地顿了顿。

“啊,对不起…”

“没关系的。”

赤苇伸手,接过白福手中的气球和打气筒,左手上的戒痕在余光里似是闪出了点光芒。

 

不久前,赤苇搬出居住了近十年的家,带着一箱衣服一箱书,把自己艰难地挪进了郊外一栋新建的公寓。新房还没能来得及细细修缮,他也没有什么心思增添温暖的装饰,于是整间房子只剩下庞大的空白,每扇墙洁净又没落,像沉了一隆冬的雪。已经升任为文刊主编的他,不再需要朝九晚五地空头忙碌。赤苇就着这雪的亮色,点起桌上的灯,在昼夜黑白里写下无数佚名的心声。

他是最近才和木兔频繁联系上的。自从木兔从久违通话的寒暄里得知赤苇离婚的事实,两个在世俗姻缘里满身破碎男人,找回了当初在球场上大汗淋漓的少年模样,又互相吸引在了一起。只是如今的两块磁铁,被岁月锈得满是皱纹。没有关系,赤苇这么安慰自己。哪怕陪木兔打一个小时的排球就喘息不已,也没有关系——从球馆裹着一身热气回到公寓里时,墙面上堆积的雪不知何时悄然无声地融化在了一角。

 

“赤苇!大家!”

看发色就知道,木兔家温婉或时髦的两个姐姐,各自搬着一个大纸箱走来。赤苇上前接过箱子,放在桌上的重音彰显着内里的充实。二姐把墨镜推上额顶,从箱子里捞出几大袋烧烤食材,拍走袋子上的碎冰,像是拿着孩子的满分试卷一样骄傲地翻阅:”不是我乱说,这绝对能让光太郎吃个心满意足!”

 

几乎所有气球都有赤苇的功劳,打气的手臂已经有些发酸。赤苇完成最后一个气球,抬头望了一眼,朴实无华的铁棚被装点得温暖又愉悦。大大的” Happy birthday “字母气球后面跟着亮色的” Volleyball!

“大功告成!”

“喔——”赤苇对着热闹似圣诞的装饰,发出了小小的惊叹。

“我们也快搞定啦!”

大姐在长长的装饰板上涂涂画画,所有人都凑过去看。画笔下平滑蜿蜒的曲线将每一张照片连接了起来。第一张照片里,小小只的木兔光太郎,抱着排球,汗淋淋的花脸笑得看不见眼睛,对着镜头比耶。那是一切的开端。目光沿着笔下的路径,视线扫过国小的木兔,指着比赛奖状合影,制服外套从那时起就不好好穿。随着照片里的木兔长得越来越高,各种接球扣球和鱼跃的姿势也越来越熟练优美。赤苇一路跟着照片里的时光穿梭,来到了枭谷在那年春高的合影,站在木兔身边的自己眼睛红红的,脑海里突然浮现因不甘心而掉眼泪的可爱回忆。那时的赤苇,一定想不到多年后的现在,能如此舒展地笑出来。

紧挨着大合影的下一张照片,拍摄于枭谷教学楼的那颗樱花树下。木兔握着卷轴的手还在比着胜利的手势,另一只手搭着赤苇的肩膀。两个人的脑袋都往对方的方向歪过了些。木兔笑得无比灿烂,赤苇笑得开心又拘谨。

赤苇看着照片里青涩稚嫩的脸,像是看着一个不知在何时何地见过的陌生人一般,发觉自己原来还有这种笑容。

“这张照片,有些泛黄了好可惜!”大姐凑过来,向赤苇解释道,”这是我们在光太郎老屋的卧室找到的,和一堆他从小珍藏到大的奖状奖杯 五颜六色的游戏卡和各期的排球杂刊一起,也难免会被氧化啊。”

“为什么会把这张照片放上来呢,”赤苇大致望了一眼后面贴着的错落有致的照片,”这里的照片,都是有关木兔前辈的排球的回忆。”

“对哦,我怎么就想到选这张照片呢…”大姐蹙眉疑惑,思索片刻后了然一笑,”因为赤苇,对光太郎而言,无论是排球,还是别的什么,都是一个很重要的人吧。”

赤苇没有回话,只是回以一个他自己都无意识的略微怅然的微笑。

 

接下来的几张照片,都是黑狼熟悉的面孔。再往后看,站在木兔身边的不仅限于亚洲人了。他身上的队服,从黑金,到红白,再到各种颜色、印着各种字母,款式像是老屋书柜里收集的游戏卡;和他合影的奖杯,或者是奖牌,各式各样,亦金亦银地变换着。一路以来,木兔的笑容未曾改变,只是他身边的人,赤苇一个也不认识了。

目光游移到终点,线的末端,画着一个照片大小的方框。这意味着,还有最后一张照片,将诞生在今晚。

 

木兔喜欢大海,他ins上分享的景色大多都是世界各处的海景。大海富于变化,木兔热爱变化。赛场上变化万千,木兔像热爱大海一样热爱着赛场。他和排球,从幼时开始就交融在一起,到现在,排球已经引领了他近三十年的人生。当在采访里被问到,有没有经历过厌倦期,他只是摇摇头,笑着说从来没有。

大海存在了上亿年,他会不会对亿年后仍是一望无际的蓝感到厌倦?赤苇想起那年没有成功奔赴的邀约,他是不是也想过和自己一起看海,以此开始新的征程?在赤苇未曾见过的那片海域里,或风平浪静,或惊波万刃,像极了他的职业生涯。而眼前落日下的大海温柔,他是否希以用这片温柔,来结束他热血的戎马一生?

 

几阵汽车的轰鸣低吼着渐近,不远处的马路上停下好几辆车。木兔从其中一辆跑车的驾驶位上下来,后面陆续跟着他的伙伴。正好枭谷的大家,跟随着木叶的车也到场。气氛一下子烘热了起来。

“喔——!”木兔推起墨镜,发出了大大的惊叹。

他先是对白福和雀田的贡献赞不绝口,听到赤苇也有一份功劳的时候,大张双臂抱住了他,”好厉害啊赤苇!怎么这个你也会!”

“我只是给气球充了气…”赤苇有些喘不过气,推了几下木兔,”这是她们的功劳。”

木兔松开了赤苇,注意力很快被照片板吸引过去,他又张开双臂,把两个姐姐结实地抱进了怀里,”呜!姐姐!太好了,太好了!这绝对是我过的最棒的生日,”木兔抽了抽鼻子,”以及,最完美的退役派对!”

“你明明每年生日都这么说啦!”

 

还是那个老样子。在外人看来,木兔的情感表达一如既往地夸张。不过在这里,没有人会揶揄他。这片近似柔软的欢愉中仅有他爱的人,他爱的烤肉,他爱的大海,他爱的排球。他像孩子一样快乐,把告别欢庆成了重逢。这般超能力独属于木兔光太郎,究其独特的缘起,惟有一种解释——他所有的表达炽热如阳光,从遥远的从前穿梭至今不曾改变,同时又慷慨似着大海,似着时间。

至少赤苇是这么认为的。在他潜意识的认知里,木兔的赤忱像是一个从未被生活撞过的少年。当这份赤忱被无限拉长,在短短的一生里永恒成了面前的海洋,成了纯粹的无垠天地,成了十七岁的赤苇京治的向往之时,站在这一端的成年人,仿佛又看到了当初那笨拙可爱的明星,那颗世间无物能使其光芒暗淡的明星。

此番对木兔像是在拆礼物的思考让赤苇很是惬意。他又坐回了那张户外椅,喝他放在侧袋里还没喝完的白啤。烤肉填满了他的胃,口中的白啤消解去大部分腻味。夜晚的海风吹着海浪,他舒展开腿,背靠着椅子,上周陪木兔打球的肌肉恰好处于适应酸胀的末期,他全身都松解开来,听着身后和黄色灯光一样暖烘烘的欢言笑语。

 

“啪嗒,”另一张一模一样的户外椅在赤苇身旁展开,木兔沉沉地往下一坐,双脚翘起,掀出几捧沙,”海边,实在是太舒服了!”

“你知道吗赤苇,很久以前我就想过,我的退役派对,一定要是海边的烤肉派对。”

“恭喜你的愿望实现了。”赤苇和他碰了碰杯。

“可是,我以为我永远不会迎来海边的烤肉派对,”木兔眼看赤苇喝了一口啤酒,”起码要像卡尔奇·基拉利那样,打到47岁。”

“你知道吗,现在打排球的小孩,都说要像木兔光太郎一样,打球打到38岁。”

“真的?”

“假的。”

“哈,我告诉你吧,这是真的,我侄子说他要像舅舅一样,打到38岁。”

赤苇轻笑,”那真是了不起的目标。”

“赤苇觉得打到38岁算是了不起吗?”

“别人我不知道,我觉得很了不起。”

“所以你是觉得我很了不起吗。”

“不然木兔前辈以为自己现在只有28岁?”

“我还真的觉得我现在只有28岁…甚至是18岁,我还能再打十年,或许二十年。”

“那可太了不起了。”

“赤苇,你这句了不起一定是在讽刺我!”

“18岁的木兔前辈可是听不出来这句讽刺的。”

“我听出来了,你这句话也是在讽刺!”

赤苇笑了,含着笑意又灌了几口啤酒,入喉的酒香更浓了些。

“那赤苇呢,赤苇还要继续做十年的漫画编辑吗?”

“这是什么话,工作又不是排球,我还有什么更好的选择,”赤苇收起了笑意,”而且,我现在是文刊编辑,不是漫画编辑了。”

“啊,恭喜你赤苇!你不是一开始就想做文艺杂志的编辑吗?那赤苇的愿望也是实现了吗?”

“也许是吧。”赤苇脸上丝毫没有愉悦的神色。

“…难道不是吗?”现在的木兔,已经能很敏锐地读出他人表情的异常。

“如果我说,我是为了躲避我的前妻,才转去文刊部,木兔前辈会笑话我吗。”

“我为什么要笑话你,是我我也会。”

“我一直以为木兔前辈是那种什么都不怕的人,包括能够安然地在尴尬中与前妻共事。”

“这个嘛…”木兔的食指挠了挠太阳穴,他话锋急转,慌不择路地打开了一个最不该提及的话题,”那赤苇为什么会离婚啊…”

话一说出口木兔就想马上捂住自己的嘴,可已经来不及撤回了,他只听见赤苇淡淡道:”木兔前辈不会想听这种俗气又老套的故事的。”

“我想听。”心里话脱口而出后木兔又想扇自己一耳光,他不应该打听后辈的隐私的。无意的冒犯与其说是好奇之心在作祟,更像是一种惺惺相惜的关怀,或者说,是一种难以抑制的在乎。

“那光有啤酒还不够。”赤苇摸了摸口袋无果后,朝木兔伸出食指和中指,木兔马上了然。

“二姐!”木兔朝后喊了一声,”烟!”

一包烟马上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木兔一手稳稳抓住。

“还有打火机!”

一个打火机正中木兔的脑袋,”就算是刚退役也不能太放肆啊!”

 

火苗促地燃起,在海风中摇曳着闪瞬即逝的舞姿。他们叼着烟,用手护着脆弱的热源,共享同一簇火苗。被点亮的脸庞咫尺近,连同微曲的手掌,围成了一方小小世界。

吐出的烟雾立即被海风吹散。他们在品味缱绻的同时不约而同地缄默了片刻,直至赤苇感到心情有些惺忪,他才平淡地开口。

“想了很多种表达方式,但理由无外乎就是没有感情了。”

“你怎么确定你没有感情了?”

“不是我,是她。是她对我没有感情了。”

木兔没有打断他,安静地等待赤苇的叙述。

“…随着年龄的增长,有些人的阅历摞成了一本书,变得更加富有创造力和想象力。有些人呢,把生活这本书越读越薄,变成了平庸又无聊的大人,”赤苇缓缓吐出了口烟,”很遗憾,我是后者。”

“当她告诉我她爱上了别人,我才后知后觉,自己是个多么无趣的男人。她连隐瞒都不情愿,可能觉得有我这种乏味的丈夫,偷情的趣味都感受不到吧,所以干脆就不隐瞒了。毕竟我不知道如何吵架,表露不出愤怒,怨言不会说,花瓶拿到手中了也不敢砸,”赤苇似是自嘲地笑了笑,”我想这也是我转做文刊编辑的原因,漫画编辑需要每个月就换一个牙膏品牌的年轻人。”

“而且,木兔前辈,你没发现吗,这个世界的情感,像是容不下另一种形式的输出了。人们总是把浪漫的创造力与爱的深度划上等号,像我这种循规蹈矩的人,生活被板正枯燥的习惯不屈不挠地规训着的人,早就被淘汰了。”

赤苇的白啤见了底,他一口饮尽,”对不起,木兔前辈,在庆祝的大好时光向你吐苦水。”

木兔终于开口:”第一。”

“第一?”

“第一,这不是苦水,这是生活而已。”

“木兔前辈说出了不符合人设的哲理。”

“第二,赤苇不应该把错都归在自己身上。”

“第二?这是什么,王牌守则吗?”

“第三,赤苇一点也不无趣,”木兔不搭理赤苇的调侃,略显严肃地看着他,”我和你在一起的时候,都会感到非常开心。”

“几十年前的心思怎么还拿出来说?”

“什么呀,现在也是!而且什么几十年前,说的我们现在很老一样!”

“38减18等于20,二十年前了。我们本来就要老了,你女儿都要上小学了。”

木兔没有很快接话。他双手扣上后脑勺,舒展成一个十分适意的姿势,稍作沉默后他似是感慨地说:”时间过得好快啊——,以前训练的时候,总觉得时间过得好慢。不过,在枭谷的日子过得最快了。和赤苇研究直线球的时候,整个下午刷的一下就过去了,和赤苇在一起的时间总是过得很快。”

“别把我带进去,你这几十年没有我的参与,不一样过得很快。”

“赤苇,你真是一点也没变!总是可以很轻松地拆我的台。”

“木兔前辈倒是变了,你现在可以很轻松的驳倒我了。”赤苇脸上泛着淡淡红晕,”不过有一点没变,还是那个浪漫主义者。”

“赤苇也没变,还是那个浪漫终结者。”木兔回头循着木叶的声音望去,”木叶也没怎么变。”

赤苇顺着木兔的目光向后看去,笑着回应道:”确实没怎么变,而且你不觉得,木叶前辈训斥儿子的样子,和当年训斥木兔前辈的样子一模一样吗?”

木兔在脑海里回想了一番,跟着赤苇大笑了起来。

棚屋里烤着海鲜的木叶循声望去,大喊道:”喂,你们两个,一定在想什么很失礼的事情吧!”

他们的笑意久久未褪,抚在脸颊上的海风又卷来海浪略微咸腥的气息。等到笑声终了,更觉周围的气氛慵懒如晚潮。

“赤苇。”

木兔喊了身旁人一声,把烟摁进沙子里掐灭星火,对着大海吐出最后一口烟雾。

“明天,你有空吗?”

 

/

 

“喂,阿木,快点来啊,今天的主角怎么能缺席!”宫侑卷起短袖,托着个排球,赤脚站在网对面的沙滩上,身后跟着好几个木兔昔日的对手和队友,一副要决战到天亮的架势。

“可别被我打趴下了!”木兔起身,小跑过去,赤苇缓着步子跟在他后头。

“赤苇君要来我们这一队吗?”

“干嘛啊,赤苇是我的二传手。”

“你怎么不说我是你的二传手,亏我给你托了五年的球。”

“那不一样嘛!”

“没关系,你输比赛消沉的样子很快就一样了。”

“你小子可别小瞧我和赤苇的默契。”

 

“赤苇前辈,要不要先试试手感!”身旁日向给赤苇递去了一颗新的排球。

赤苇接过排球,捧在手心里,回忆着因汗水变得潮湿的手感。这个最近才熟络起来的旧交,在陪伴木兔的日子里,不知不觉地成为了重新觉醒他内心起伏变幻的力量。

 

“木兔前辈。”

赤苇唤了一声,像每次开场前一样,向他的王牌递去一颗即将势如破竹的开场球。

“发个好球!”

 

//

 

赤苇摸了摸刚冲洗掉泡沫的下巴,确认胡茬已经修整得光洁干净。他凑近镜子,眯起眼睛,看见内眼角沿着鼻侧褶出两条明显的泪沟。他眨了眨眼,伸手揉搓了几下,企图抚平这块松垮的痕迹。对抗岁月,自是无果。他轻叹了口气,戴上眼镜,鼻托和镜框刚好遮住他脸庞边隅深浅不一的褶纹。

 

被太阳晒过的衬衫还残存些烘热的余味。赤苇对着更衣镜,一粒粒纽扣被齐整地扣上。他抬手抓住软榻的袖口,低头一看,上面还留有袖扣淡淡的压痕。

 

闪金闪银的袖扣,陪伴他见证过多少郑重的仪式。他还记得十八岁的毕业典礼,母亲亲自为他扣上一对崭新的珐琅袖扣。虽然仍穿着高中生的制服,但有了标志性的点缀,被孩童远远望见,那些尚在成长的身姿,就是他们偷偷在心里无比艳羡的大人了。

 

如果木兔见到了,一定会请求赤苇拆下来让他看看。赤苇以为自己才是那个先长大毕业的前辈。可他坐在窗边,看着楼下樱花树落下一地的花瓣,木兔的身影也没有出现在他的视线里。赤苇反复摁亮手机四方的小屏幕,迟迟没有等来预想中的简讯。木兔不喜欢发讯息,九宫格的摁键令他头大。他不止一次解释道,电话只需摁一个摁钮就可以听见赤苇的声音,为什么还需要发简讯。十分木兔的做派,他只要看见赤苇发过来的讯息,就会一个电话拨过去口头回复,以至于送信历史看上去只是赤苇的自言自语。

 

“赤苇,我已经等不及了,明天怎么还不来!”

“不知道的以为是木兔前辈的毕业典礼。”

“但是我好紧张。”

“不应该是我紧张吗?”

“我,我也好紧张…”

“我不紧张。”

“赤苇为什么不紧张?”

“木兔前辈为什么紧张?”

“因为,因为…我有很重要的事情想和你说…”

“…我也有很重要的事情想和你说。”

“是什么事!”

“很快就知道了。我们明天见,木兔前辈,晚安。”

 

通讯簿的顶端,就是此刻赤苇在等待的人,他也只需摁下一个摁钮,就能听见木兔的声音,就能知晓那件很重要的事情。 他没有摁下。在他心里,木兔的承诺应是一种预知的惊喜,拨打电话只会惊扰心中这只因等待而雀跃的小鹿。

 

当初没能拨通那个电话,赤苇未曾后悔过。他想说的是什么重要的事情,那些破碎的语句也记不太清楚了。不过,有一瞬间他会永远记得,那年春高结束的赛场上,枭谷一队齐齐牵着手,流着热泪,鞠躬感谢应援的观众。赤苇紧紧地握着木兔的手,仿佛轻轻一松,和木兔站在赛场上最后的时光,就会头也不回地从他手心里溜走。事实上,他无法切切实实地拦住时间,拦住汗水和眼泪。可当木兔将手指探入他的指缝,牢牢地与他相扣时,他蓦然意识到,也许自己确实能够拦下些什么即将往去无返的东西。

 

“赤苇,我们去镰仓吧,我真的好想看海啊——”

“可以啊,就当是庆祝木兔前辈顺利成为职业选手吧。”

“你也是这么想的对不对!”

“木兔前辈很早就想庆祝了吧。”

“我们真是心有…心有那个什么!”

“心有灵犀?”

“对对对!我们这周末就去,怎么样?”

“就我们两个人吗?”

“嗯,就我们两个人。”

 

慌忙地赶到了月台,赤苇才无奈地承认事实——只要时间向前,他就无力拦下任何,包括那列载着独属于他们未来的列车。列车轰轰然驶离,奔往镰仓的湘南海岸,电话另一端的木兔无措地出现在月台的对面、赤苇的眼前。两个走错站台的笨蛋对视,傻傻地笑了起来,耳侧的电话里传来失真的笑声。他想跑过去,告诉木兔他有多想和他一起去镰仓看海。可横在他们中间宽深的车轨,似无情的鹰爪抓挠出的峡谷。他能否真的长出鸮鸟的翅膀,飞跃地平线去拥抱他的亲爱,去拦下每一次的错过。直到回忆斑驳,心意阑珊,脑海里的面容都生锈了的时候,他才知晓,勇气剥开来,里面全是珍藏的粒粒袖扣,仅在一个个仪式里存在。而有些话不借此说出口,命运就会是埋没。

 

袖扣再一次扣在赤苇西服袖口上的那天,是一个晴空万里的夏日。婚礼在一方绿茵茵的草坪上举行。赤苇站在台侧,听见神父领读婚誓,看见纯白粉饰花嫁,见证新郎亲吻新娘。他的掌声没入泛泛之音里,笑容和身边所有伴郎,台下所有来宾一样,并没有掖藏什么不同的意味。赤苇的目光,最后一次落在台上身穿白色西装,笑容明朗的木兔身上。他密密麻麻的思绪,终于长出了鸮翅,拖着沉重,又卸掉了所有的力气,轻盈地飞向了远方。他笑得更深了,嘴角深陷的纹路表征着他的思绪,却藏着只有他自己知道的情不自禁的由衷和感动。

 

如果木兔此刻能听见他的心声,他一定能看见他目光的收回,一定能看见他转身的背影,一定能够理解所有的发生与未发生。可心声心声,只能是心脏内室的回音。当赤苇也牵着他所期待的幸福来到神父面前,宣读永恒的誓言时,木兔才听见了他所有隐晦的告白,或者说,是漫长的告别。在那一刻是多么的,多么的震耳欲聋。

 

你会听见吗,你总会听见的。也许那时,我能为我们做的,除了碰撞的酒杯和未能及时写下的祝福,一定还有别的,独立于你世界之外的事情。毕竟,我们的每一段未来,都会有人在,就像曾经相互陪伴的你和我。所以你无需感慨,我也不再徘徊。就让那往逝的爱啊,永久地葆有它自身的滤镜,在我心里留下无数深浅的表白和自在的遐想,就已足够。

 

/

 

电话******响起,赤苇一接起来,就听见一大一小哄闹的声音。

“赤苇。”

“赤苇!”

“不许没礼貌,要加敬称啦。”

“爸爸也没有加敬称啊!赤苇赤苇,我下午在图书馆等你!”

“赤苇还没有答应你呢。”

“那,赤苇叔叔,”咲葵讨好地加上了敬称,”下午可以陪咲葵去看书吗?”

“可以哦。”

“为什么爸爸不可以陪你去看?”

“赤苇叔叔讲故事比爸爸讲得好,赤苇叔叔的声音也很好听,赤苇叔叔……”

“什么嘛,赤苇只陪你看过一次书你就爱上他啦?”

“对啊,爸爸你吃醋啦?嘿嘿,反正,赤苇叔叔,你一定要来哦!”

女孩的声音愈来愈远,像是被什么东西吸引过去了,电话里只剩下木兔的声音。

……

“赤苇。明天,你有空吗?”

“没有,我要上班。”

“好吧…”

“但明天可以三点下班。”

“太好了!那我们回枭谷吧。”

“怎么突然想回去了。”

“好久没回了,回去打场球吧。”

“真的只是打场球吗。”

……

“小家伙今天突然吵着要来我这里,对不起啊赤苇。”

“没关系,我也好久没见咲葵了。”

“我们去接你下班吧?”

“不用,枭谷离会社不远,我走过去就行。”

“好,下午见。”

“下午见。”

“下午见哦,赤苇叔叔——”咲葵的声音从远处传来,含含糊糊地像是嚼着什么东西。

“好哦,下午见,咲葵酱。”

 

挂了电话,赤苇看了一眼镜子里的自己,放弃扣好袖口扣子的念头,将它们随意地卷起在小臂。一切简便地打理好后,他提起文包,出门上班,步履轻快。

 

//

 

木兔处理好手续后,来到了坐落在学校中心图书馆。工作日的儿童区没什么人,木兔很快就发现坐在一角的赤苇和咲葵。他侧靠在书架上,交叉抱肘,看着不远处的咲葵靠在赤苇身侧,目光温顺又安静,跟着赤苇唇齿启合的节奏扫过书上的稚气文字。咲葵贴近赤苇的耳朵,小手挡住嘴巴说着些什么悄悄话,赤苇听后,笑容更显温柔。

 

“在说什么悄悄话呢,爸爸也想听。”木兔走过去,在他们面前蹲下。

“爸爸不懂的。”

“什么嘛,小宝和赤苇有小秘密了?”

“我们不是要去打球吗,爸爸不是要教咲葵托球吗?”

聪颖的思维跳跃似她的父亲。女孩抱住爸爸的脖子,眼神都在撒娇。木兔起身抱起她,在怀里轻轻颠了颠。

“托球的话,赤苇叔叔比爸爸厉害多了,让他教你好不好?”

“真的吗?赤苇叔叔也会打球?”咲葵的眼睛对着赤苇发光。

“不要听你爸爸胡说,”赤苇对上咲葵期盼的眼神,”唔,会的,如果咲葵想的话,那我就教你。”

“那我们快走!去爸爸和赤苇叔叔一起打过球的地方!”

咲葵手脚并用,攀上木兔的脖子,两米多的高度让她伸手就能触到教学楼楼下那颗樱花树的枝桠。

 

/

 

咲葵抛起一颗球,赤苇将球垫高,转身向另一侧托起,木兔助跑起跳,排球嘭地一声重重落在网的另一侧。不出几个球,咲葵抱着她的儿童气排,在球场另一边自己垫着玩,对他们不感兴趣了。从小就被带去赛场上观赏木兔选手的英姿的,这位小木兔选手,似乎早早就把父亲的一腔热血当作家常便饭。

 

“我以为今天会和高中生们一起打球。”

“他们还没下课,”木兔转了转手心的球,”就我们两个打也挺好的嘛,难道说赤苇觉得无聊了?”

“怎么会,之前不也是这么过来的。”

“不是吧,你之前陪我加练的时候就觉得无趣了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好吧,我就是这个意思。”

“真的吗?”木兔一脸不可置信。

“当然是假的。”

“哎呀,别老逗我。”

“你也别老揣测我的想法,”赤苇停下托球的准备,”只要和木兔前辈在一起打球,就不会有无趣这一说。我的想法就这么简单。”

“你这是在告白吗?”

“我没有。”

“你真的没有?”

“如果这也算的话,那木兔前辈比我先告白好多次了。”

“有吗,什么时候?”

“想不起来了。”

 

是不是真的想不起来,赤苇在走进这个球场时就已经有了答案。一直以来,赤苇都不敢试探触景生情的力量,哪怕他早已不是当年那个多愁善感的少年诗人。枭谷仍旧亮堂的体育馆,球网,篮筐,地上的裁判线,还有耳边球鞋摩擦声音,毫无防备地,让曾经的熟悉和疏离的陌生相遇。而眼前的木兔,正是站在这个熟悉和陌生的相交点上,眼眶泛红。

 

杂乱无序的平行相交线,赤苇恍惚地矗立,眼神顽化地掠视每一个落足过的角落,神思肃然又飘荡。十七岁的赤苇京治,就站在木兔的身后,无辜的目光仿佛不是落在加速老去的自己身上,而是透过他,望向球场中央的一块石碑,重返故地的一只游魂。

 

“赤苇,这么盯着我能想起来吗?”

“……”

“对不起。”

“为什么要道歉?”

“没什么…木兔前辈还记得我们第一次打下直线球得分的时候吗?”

“当然。”

赤苇走到墙边,拿起一瓶水,放在了对网边线的位置。

“要不要试试,我想再看一次。”

现在的木兔,炉火纯青的技术不再需要笨拙的训练技巧。此刻没有人期待着他们打出绝佳的配合,或是对面的水瓶倒下。他们只是想重演悸动的过往,仅此而已。如今也只剩仅此而已。

 

/

 

咲葵趴在赤苇的肩膀上,走路的摇晃让她安睡于摇篮。夜幕低垂,她累得在赤苇的怀里睡着。木兔跟在他们后面,举起手机,悄悄拍了一张暗色轮廓的背影。

 

他们一定是心有灵犀,不然赤苇不会忽地转过头。木兔马上藏起手机,当作什么也没发生。赤苇收回莫名其妙的眼神,头也不回地继续向前走,木兔加紧脚步默默地跟了上去。

 

放下熟睡的孩子不是个简单的差事。万一惊醒了她,她就再也不睡了,接着生龙活虎一整晚。赤苇轻轻地,像是怀抱着易碎的陶瓷娃娃,将咲葵放在了她的小床上。咲葵不适应地哼吱了几声,半睁开眼睛,确认眼前的是木兔和赤苇,又闭上眼沉沉睡去。

 

赤苇凝视着熟睡的孩童,乖巧又平缓地呼吸着。当五官和神色安静下来,赤苇才发现她的眉眼与木兔是多么的相似。还不够巴掌大的脸小巧精致,衬着从父亲那一脉相承来的发色,简直就是女版的小木兔光太郎。

 

一阵柔软的爱意泛上心尖。赤苇闭起眼,俯身亲了一口她小小的额头。

 

接着他直起身,后颈立刻传来温热粗糙的肤感。木兔的手覆了上来,他也闭起眼,亲了一口赤苇的额头。

 

/

 

社区里的秋千发出铁锈老旧的吱呀声,它顽强地包容下成年男人的重量。夜已深沉,偌大的夜晚只有他们两人。木兔一蹬地板,秋千就载着他摇荡。赤苇坐在他旁边,只是轻轻前后摇晃。

 

“木兔前辈,刚才…”赤苇顿了顿,”刚才为什么亲我?”

木兔停下秋千,反问他:”你刚才为什么亲我女儿?”

“请别用问题回答问题。”

“你说我就说。”

“…我和你解释不了。”

“我也解释不了。”

“……”

“……”

 

这下连秋千的吱呀声响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沉默,还有比沉默更哗然的心跳。

 

“这算什么,木兔前辈也把我当成小孩了?”

“如果我们还是小孩就好了。”木兔低头看着地面,双手似是消沉地垂在身侧。

“木兔前辈也一直没长大过。”

“这是在嘲笑我吗,赤苇。”

“不是,这是在羡慕你。”

“这有什么好羡慕的。”

 

如果说,少时的爱是笨拙无形的木刻,那么现在的爱,更像是工笔精致的陶瓷。我总是小心翼翼地维护那些漂亮的花瓶,我也总是不小心,碰碎再也修复不了的它们。木刻掉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我再将它拾起,除了一些灰尘,它和我们一样,完整无缺,安然无恙。

 

“…我羡慕你,像孩子一样,还有表达的勇气。”

 

赤苇的手不动声色地蹭了一下木兔的手背,手指轻轻勾住了他的小指。手掌像是觉醒了生命,探入了赤苇的指缝,与他十指相扣。

 

春高赛场上牵手的他们,要是能预见当下,也许会难过地惊觉,青春的尾声已经如风掠过了二十年。

 

//

 

木兔睁开眼,礼炮炸响的声音把他吓了一跳。彩色的礼花在他眼前漫天飞舞,还有一些飘到了蛋糕上。木兔吹灭18字样的蜡烛,抬眼一看,一颗签着所有人名字的排球递在了他眼前。

“谢谢,呜——”木兔看着排球上风格各异的签名和简笔猫头鹰,耸了耸鼻子,下一秒就要哭出来。

“看吧,我说了他肯定会感动的一塌糊涂。”出点子的木叶在一旁得意地说到。不过他没有得意多久,因为木兔欲哭的脸很快被小见抹上一把奶油。

“喂!”木兔马上不甘示弱地追上小见,很快他就反攻成功,就当他自以为胜利的时候,木叶和猿杙各往木兔脸颊糊上了两团奶油。

“嘿嘿,我们给你买了个超——多奶油的蛋糕…”站在木兔身后的始作俑者们各拿着一小碟奶油,一脸坏笑。

“啊啊啊——救命啊!!”木兔被木叶追了大半个体育馆。他看见赤 ,马上跑过去抓住他求救,”赤苇救命啊,他们原来早有预谋!”

赤苇被木兔当作挡箭牌,只在他肩膀后面露出个眼睛。结果在木叶,猿杙,尾长和鹫尾的围攻下,躲在赤苇身后的木兔被涂成了花脸,奶油沾到了头发上,衣服上也到处都是。赤苇也被误伤。

“前辈们请别闹了。”赤苇开口求和,结果他们真的不再进攻。赤苇擦起一块沾在肩膀上的奶油,若有所思地看了几秒,往木兔脸上所剩无几的干净区域抹了一把。

木兔一脸震惊地看着他。

赤苇忍不住笑了出声。

“你们!”木兔被”背叛”后,开始了全面大反攻,他衣服上的,桌上剩余的奶油全部变成了他的弹药,体育馆内爆发了一场笑声吵闹的大混战。

 

他们玩累了,或者说是脸上实在无处再下手了后,木兔将整个蛋糕连托捧起,拿着小叉子将所剩无几的蛋糕吃了干净。他打了个嗝,看着眼前的伙伴们正擦干各自白花花的脸,顿时觉得口中的蛋糕甜得过分。

 

/

 

“赤苇,怎么还有人生日当天要补习的啊——”木兔懊恼地走在赤苇身边,头发上还有些没擦干净的奶油。

“我也不想难为您,可是,明天的测验要是不及格的话,国文老师是不会给您参加集训的。”

“这世界上要是没有测验的话就好了。”

“难道说木兔前辈刚才许的愿就是这个?”

“当然不是!对哦,我竟然忘记许这个愿了。”

“那您许了什么愿。”

“绝对保密!”

赤苇没有再问下去,反正过不久木兔自己就会说出来。

“啊,我想起来了!我家台灯好像坏了!”

“上次去您家的时候就已经要坏了吧,怎么还没换灯泡?”

“因为不常用台灯。”木兔挠了挠头,”我今天随手一开,就发现它不亮了,家里也没有新的灯泡…”

“那就请去我家吧。”

 

“请前辈打起精神来,只剩最后几道题了。”

木兔趴在桌子上,嘟着嘴,签字笔夹在唇鼻之间,以此表达他的沮丧和失落。

“那个,赤苇…没有给我准备生日礼物吗…”

“有的哦。”

木兔马上直起身子,期待的眼神******裸地盯着他。

“做完这页就给您。而且,请您不要那么期待,因为实在不是什么有趣的东西…”

“没关系!我喜欢!”

“明明还不知道是什么呢…”

“那是什么!”

连赤苇自己都莫名其妙的期待了起来,甚至忘了刚才让木兔写完题目的要求。

“等我一下。”

赤苇下楼,从冰箱里拿出一个小小的蛋糕,上台阶的脚步声遮住了他砰砰的心跳,他都不知道自己在紧张些什么。

“这是,给木兔前辈做的小蛋糕,希望不会被嫌弃。”

“…特地,为我做的吗?”

赤苇点了点头。

桌上的小小蛋糕,粉白色的奶油上朴素地装饰着一颗草莓和一块白巧克力。要说它是圆形的蛋糕吧,但转转托盘看,又觉得它是方形的了。它不太端正的卖相,实际上是心灵的某种巧夺天工。

“赤苇,你真好!”

“木兔前辈尝尝看,说不定就觉得我不好了。”

木兔半信半疑地挖开一角,在嘴里砸吧砸吧,仿佛在蓄力一段意味深长的评价。

“赤苇还是好好。”

“什么?”

“这是我吃过最好吃的蛋糕!”

赤苇自己也挖了一小块,含进嘴里,干巴巴的糕胚配上腻腻的动物奶油,和好吃真的沾不上边。

“唔…”积极状态没有持续多久,木兔的头发又肉眼可见地垂下了些。

“怎么了?”是觉得太难吃了吗,违心话讲出来太别扭了吗?

“吃完,就没有了,”木兔看着蛋糕,托着腮,”赤苇的礼物就没有了。”

原来是在担心这个啊…赤苇有点心慌,除了这个蹩脚蛋糕之外,他确实没有给木兔准备什么能长久收藏的,日后能让他睹物思己的东西。前几天就被赤苇发现有些接触不良的台灯突然闪了几下。赤苇灵光一现,伸手拧下了发烫的灯泡,房间里突然只剩下微暗的顶灯。

“这个,给您,”赤苇将灯泡递给木兔,”木兔前辈的台灯不是需要换灯泡吗?”

木兔愣怔住了。论谁面对临时起意的礼物都会有些不悦吧,赤苇想。更何况是一小盏灯泡,此刻世界上千千万万只相同的白炽灯敷衍地亮着,于寿星而言没有任何特别之处。

于是赤苇拿起桌上的马克笔,在灯泡上画了一颗小排球。

“灯泡不会吃完就没有了,”赤苇安慰道,”它可以亮很久很久,所以也可以陪伴您到很久很久。”

“喜欢,”木兔接过灯泡,手心传来滚烫的温度,”谢谢赤苇,我很喜欢。”

木兔的脸上浮现出赤苇从没见过的感怀与不舍。

“希望您能够用它来好好学习。”

才不要呢。木兔在心里默答。

“好了,木兔前辈快写完剩下的练习吧。”

“但是这道题,我真不记得了。”木兔把练习本摊开,推到赤苇面前。

赤苇只看了三秒钟,就拿出国文书,打开了写满知识点的那一页。一张薄薄的信纸掉了出来。

“这是什么?”

赤苇几乎是立刻伸手去抢,木兔也几乎是下意识地立刻抬高了手。

“没、没什么,随便写的一首诗而已。”赤苇见自己抢不过木兔,只好作罢。

“我可以看看吗?”

“…可以。”

木兔看了又看,眼神来回在信纸和赤苇之间流转。赤苇觉得自己的脸颊有点热。

“这是一首生日诗…吗?”

赤苇点了点头。

“这是写给我的生日诗吗?”

赤苇又点了点头。

“赤苇,你能读给我听吗?”

赤苇点了点头,又马上换作摇头。

“拜托了!”

“…真是拿您没办法。”

 

赤苇略显羞赧地清了清嗓子,腰不知觉地挺直了几分。这首小诗原本就是要送给木兔的,但文艺真的能在木兔身上奏效吗?(木叶告诉赤苇,给木兔那家伙写诗简直就是对牛弹琴!)于是他只好悄悄地,把心意夹进了课本。没想到,信纸或许真的听见了赤苇的心声,冥冥之中跌入了寿星的手里。

 

木兔趴在桌子上,目不转睛地盯着赤苇启合的唇齿,句句诗意从他嘴里溢出,溢满整个秋夜。耳边诵读的声音,温和而宽驰,像清冽的和风,拂过他的脸庞。

 

“这个,就、就送给您。”读毕,赤苇将信纸折好,递给木兔的手停顿了一下。

他看见木兔在流泪,像孩子一样抓着袖口胡乱地抹着红红的眼眶。赤苇早该意识到,木兔也许比他想的更具感性、更具诗情。如果这个世界上有用柠檬做的箭矢,那么赤苇觉得自己一定被它射中了,不然他的心怎会如此酸酸软软。

“啊,原来木兔前辈是会哭哭的王牌啊。”但赤苇说用黑巧克力做的话。

“我才没有哭,”木兔眨了眨湿润的眼睛,接过赤苇的信纸,”我只是、我只是觉得,这是我过得最棒的生日。”

“去年生日您也是这么说的,”赤苇失笑,”但我希望,明年,后年,好多好多年以后的生日,木兔前辈依然可以这么说。”

 

/

 

白炽灯在灯罩里亮成太阳,小小的排球便是可爱的耀斑。木兔呆呆地看着那颗”排球”,直到眼睛发酸流下眼泪,他才记得眨眼,模糊的光晕像一团火深深烙在他的视觉里,久久未散。他拧下灯泡,在抽屉里垫上好几层布料,把它放在上面。荒唐的礼物就这样,变成一颗鹅丝绒上的珍珠。

 

这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情感,木兔百思不得其解。他明白快乐的不同意味,那是除赤苇之外任何人都不能给予的。他也明白,这种快乐的分别迫在眉睫时,再多的不舍也无可奈何。他想在此之前变成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前辈,流眼泪什么的可不是靠谱前辈会做的事。可他眼前的蛋糕,深奥的诗句,耳边吵闹的欢笑,温雅的声音,似乎都在提醒他,这是与枭谷的终点,与赤苇的终点。他不要终点,他讨厌终点,他的脚下只有绵延无尽头的道路。他不会深思背后各种逻辑范式,独独偏爱行动,他的信条只有时刻不容缓的实践。在那个当下,他所能感悟的,理清的,确信的,只有一个——他想和赤苇在一起,永远也不要分别。

 

生日的愿望,仅是单纯的象征。突然改期的签约逼迫他狂奔到学校,可教室像他的心一样空荡,只留有落日的灰烬和地上的花瓣。他摁下摁键,四方屏幕亮起,没有一封简讯,也没有一通电话。

 

赤苇会不会也像他一样,郁结着什么他自己都不清楚的心思?他看到站台对面的赤苇对着他笑,和他一样笨蛋。他想告诉他,我们下次再去好了,下次一定不要迟到,下次挑不会堵车的凌晨去。可是我好期待啊,庆祝你毕业,庆祝我入队,我现在就想和你飞过去镰仓。

 

下次下次,下次究竟是什么时候。是在他离开东京,忙碌于大阪的时候吗?是在他大学毕业,庆祝入职的时候吗?是在他入选大名单,为国征战的时候吗?是在他收起自己的目光,把位置拱手让人的时候吗?

 

他们自己都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像青春夏日无处不在蒸腾的水汽,逐年累月,积聚成了天空的积雨云。而毕业,就是一场蓄谋已久的春日雷雨,悄悄地,作无言状,合流汇入了那片他们始终未能抵达的少年私有海。

 

也许他这次,是真的弄错了自己。分别是常态,陪伴才是偶然。他们的雨季,和赤苇一样,终归要离开,也许还会再来。惟有时间这把剪刀,在他们中间裁裁剪剪。

 

/

 

木兔回到老屋,天气有些阴沉。母亲把他的旧物品摆放得整齐,像为年少男孩开的迷你时光博物馆。他拉开顶格的抽屉,那颗灯泡还静静地躺在那里,灰灰沉沉,冰冰凉凉。他把这只早就被市场淘汰的白炽灯拧进旧台灯里,看着它颤颤巍巍地亮起,里面的光弱得像个病体。

 

木兔拿起抽屉铁盒里装着的折纸,小心翼翼地打开。诗句从泛黄的纸张抖落出来,掉满一地。他躺进自己那张小床上,信纸放在台灯下,视线挂在天花板,仿佛又听见赤苇在他耳边读诗。

 

床垫很软,他陷进去的同时,也沉入了迷茫。少时躺在这张床上的他,还不知道烦恼二字怎么写。唯一一次令他印象深刻的感怀,还是毕业典礼后的那晚。离别离别,又是离别。当一切再次和他渐行渐远,他又躺回了这张小床上,枕头藏着他多少发霉的梦想。媒体告诉他,你是个闪耀的球星,教练告诉他,你是个成功的球员,对手告诉他,你是我钦佩的对象,母亲告诉他,你是我骄傲的儿子。不知不觉中,他需要用瞩目的战绩、美满的家庭来维护信任,回应期待,反证成就,都是为了够到一个不知是谁定义的成功人生的水准。可面对逐渐对他失去耐心的爱人,他只能深感抱歉。他愧对可爱的女儿,她”成功”的父亲没能成功地给予她一个完满的家庭。他的身心浑然战栗,第一次惊觉,他人的期待和目光,竟如山般沉重。

 

一切都得重来的悲伤错觉在他心底浮生出来。他以为自己这么多年已经长成了巨人,停下脚步,靠在树荫里休息时,才听见树木古老的低语,讲述着老生常谈的故事,仔细一听,他们口中的主角,是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自己。

 

终归是要继续上路的,不能贪恋阴凉。时间是条单行线,后方已坍圮成悬崖。尽管记不起自身无限的可能,也别再回头幻想另一条路的风景。这是他与生俱来的本性——面对僵直困顿,庸常芜杂,他总是有他神性的开解和顿悟,把自己蜷缩在桌下或床尾,天涯或海角,剔骨疗伤,涤故更新,重头再来。

 

木兔从小床上睡醒。他做了一个破碎暗昧的梦。窗外雨水瓢泼,天空阴森浓厚。他看向桌上的台灯,藏在云里的太阳,躲进了灯泡里,亮得晃眼,热得发烫。

 

或许还可以相伴。当雨季再来临,炽灯再重燃的时候。

 

//

 

赤苇睁开眼,吹灭蜡烛,一大一小的黄金眼瞳托着腮看他。

“赤苇叔叔许愿的时候为什么要皱眉呀?”

“是赤苇许愿的时候太用力啦。”

“用力许愿的话,愿望就会更容易实现吗?”

“没有,只是我许的愿望太不切实际了,”赤苇对咲葵说,”所以觉得有些为难上天。”

“赤苇叔叔许的是什么愿望呢?”

“小宝,这是赤苇的隐私哦。”

“哦哦,”咲葵跑去书包里拿出了一幅画,赤苇接过来,上面用蜡笔画着戴眼镜,头发黝黑,笑腼柔和的肖像,旁边还写着:祝akaashi叔叔17岁生日快乐!

“我,我不会写赤苇叔叔的名字,”咲葵有些不好意思,”但咲葵画画很厉害的!”

赤苇笑了,”谢谢咲葵,我很喜欢。但是,叔叔已经不是17岁了。”

“是爸爸说你才17岁的。”

赤苇瞥了一眼木兔,”谢谢你咲葵,你刚才帮我实现了我的愿望。”

“真的吗?赤苇叔叔的愿望是收到一幅画?爸爸你看,赤苇叔叔真的会喜欢诶!”

“那当然咯。”木兔伸出手,咲葵与他击掌。

 

/

 

车里的香薰淡淡的。赤苇望着窗外,琢磨许久,终于开口。

“木兔前辈这次回国,是打算定居在东京吗?”

“嗯,这次出去,手续我都办好了,咲葵陪爷爷奶奶过完年,就会过去妈妈那边。”

“…你一定很不舍吧。”

“没有办法…”

“我知道的,美国那边也想请你回去。”

“我推掉了。”

“为什么?”

“不知道。”

“为什么不知道?”

“不知道为什么不知道。”

“和我玩绕口令吗?”

“就是不知道!”

“……”

“对不起,不是有意想吼你。”

“今天我过生日,就原谅你吧,不想不开心。”

“…赤苇,我只是想留在东京。”

“嗯。”

“只是一种感觉,感觉告诉我,我得留在东京。”

“留在东京…也挺好的。”

“是吧。”

“…木兔前辈,就这里放我下来就好了。”

“你家不是还有一段距离?”

“没事,我从那边路过面包店,想买点回家。”

“那我载你到面包店。”

“我就在这下车好了。”

“…好。”

 

赤苇下车后,木兔漫无目的地绕了几个街区。一家装潢精致的面包店亮着暖黄的灯。他泊好车,走进去,夹走了最后一个炒面面包。收银台后面传来一对少年音。

“啊?炒面面包没有了!”

“都是因为您刚才换衣服太拖拉了。”

“啊——炒面面包——”

“您今天不是已经吃了两个了吗?”

木兔回头,两个穿着制服的高中生正走出店门,稍微矮一点的推着高一点的背,把他推出了店面。木兔跟着走出面包店,朝少年的背影望去,黑乎乎的街道尽头,暖融融的大衣袖下,他们在牵手。

 

木兔感到喉眼一阵泛酸,迅速漫上鼻尖。他来不及思考,下意识跑向他们。男孩们见有人靠近,慌慌张张地松开手。木兔在他们惶恐的眼神下,把炒面面包塞进了他们手中,解释道:”这是最后一个炒面面包!”便转身跑离。

“诶?”

“刚才那是…”

“木兔…光太郎?”

“诶?骗人的吧?”

他们回望过去,木兔的身影消失在街角。

 

“赤苇,快接电话…”

木兔往刚才赤苇下车的地方跑去,耳边传来电话等待接通的机械音。

“…喂?木兔前辈?”

“你现在在哪里?”

“怎么了?你在跑步吗?”

“你现在在哪里?”

“我?…我现在在东京湾。”

“你不是回家吗!”

“我只是来散散步。”

“你在那里别动。”

“发生什么事了吗?”

“很重要的事,我需要当面说。”

“啊,好,那我在台场海滨这里…”

 

电话挂掉后,赤苇把手机捏在手心,屏幕还停留在通话历史的页面。海风拂面,远处有座灯塔亮着星光。他没法忍住不去思索木兔说的那件重要的事,突如其来的紧张和不安像海风一样裹挟住他。大衣的衣摆被吹得鼓起,头发也被吹得凌乱生硬,他庆幸今天穿了深黑色的衣服,可以很好地隐没在暗色之中,纵容种种情绪交缠着滋长。

 

冬天的风粗粝又沧桑,把赤苇的脸吹得生疼。他又点亮手机屏幕,与木兔的聊天框打开又关掉,通讯历史的顶端备注着木兔前辈。他看了一眼时间,已经过去了二十分钟。当恼人的踌躇重映,赤苇觉得自己比年少时还要慌张。他又看了一眼木兔的电话号码,安定的心思只停留一秒就转瞬即逝。他想抽烟,可身上没烟。他的思维密密麻麻乱作一团,让他鬼使神差地摁下了那个电话。

 

他听见自己的心跳比等待接听的嘟音要快百倍,不紧不慢的机械音折磨着他。

 

“赤苇。”

电话里传来木兔的声音。赤苇回头,喊他名字的声音在同一时间从他身后传来,错乱了时空。

“木兔前…”

“赤苇,”木兔喘着气打断他,手机仍贴在耳边,”听我说赤苇。”

 

“我,我,咳咳…”木兔停下,顺了顺气,略显难过地看着他,”我想和你说很多话,赤苇。很多很多,从很久很久以前就想对你说的话。”

 

赤苇没有挂电话,只是静静地等待着他。

 

“…你知道吗,从小到大,我、我一直觉得自己,是一个无比有勇气的人。”

 

木兔的喘气缓了些,他直起腰,继续说道:”小时候,被排球砸破脑袋,因为拦网手指骨折的事,我都记不清有多少。我还记得当时的教练,夸我是个勇敢的男子汉,从来都不哭,我因此骄傲了很久。”

 

木兔笑了笑,接着说:”长大我成了职业选手后,遇到的瓶颈期,一个比一个令我感到窒息,我硬着头皮也要冲破。”

 

“网的那边,我见过无数比我强大的对手,我在心里默念千万遍信条,告诉自己咬咬牙就能拿下比赛。再可怕的手术,我躺上去眼睛一闭,伤痛就不存在了,哪怕它们还会撕裂、还会疼,可我从来不会害怕。”

 

“在我的记忆里,我好像从来没有退缩过,可是,可是…”木兔的鼻音陡然浓重了起来,哭腔像是被压抑许久,从喉口滚出泛泛的颤音。他握紧拳头,抵在嘴上,又无所适从地放在脑后。声音开始颤抖。

 

“可是赤苇,面对你,我就是、我就是一个自私的胆小鬼。”

 

“对不起,我迟到太久太久了。赤苇,我想请你,请你原谅我,”木兔泪眼模糊,眼眶深红,”或许能不能再接受这个,胆小的我…”

 

赤苇咬着下唇,下巴颤抖,眼泪止不住地划过他的脸庞。耳边的电话传来木兔细碎的哽咽声。他眼前的人像是一个犯了错的孩子,垂着头,抬起泪眼看他。木兔说的一字一句,交错地传进他的耳朵里,像是喝下了蕴蓄多年的陈年酒酿,顿觉胸膛热烈。

 

可是,他的告白,迟到得太久了。整整二十年,婴语的孩童长成了他们最初相遇的模样,而少年错失了多少恋人当有的狂烈肆然,爱人独属的绵绵蜚语。

 

“不,我不会原谅你,”赤苇咬着牙,”除非,除非你用所有剩下的来还。”

 

他还剩余的是什么呢。莽撞的冲动,愚昧的尖锐,醉人的灼烈全都被蹉跎得暗哑、圆钝、七零八落。或许他还能给予的,除了他梦寐以求希以能掩盖伤痕的自尊,他不再喜欢却变得更加深情的拥吻之外,唯一悠远而稀贵的,便是他越磨越漫长的人生吧。

 

“给你,全部给你,”木兔回答,”只要你想要,你可以全部拿走。”

 

此刻他们中间,没有横阻的车轨。赤苇只需向前走一步、两步,或是再走多几步,就能拥抱他迷失的热爱。为了奔跑至此,他步履匆匆,无数的人在他的生命里,从陌生到熟悉,再从熟悉到陌生。他以为木兔也会是其中一个平凡过客,可当下再多的犹豫,也掩饰不了心房的震颤,声声提醒着他,他在他的心中,从来不陌生,从来不平凡。

 

赤苇走向前,抱住了他。

 

他们哭的像迷途里找到家的孩子,和重生的归属紧紧相拥。或许他们自己不这么认为,但他们光是站在彼此面前,就已经是命运无比自豪的杰作了。

 

“那我拿走了,你不许反悔。”

“才不会反悔。”

他们笑了,额头抵着额头。

“…赤苇。”

“嗯?”

“我们去镰仓吧。”

“怎么突然想去?”

“想去看海。”

“还没看够?”

“和你没看够。”

“我现在还不吃你这一套。”

“我不管,我们周末就去。”

“就我们,两个人?”

“嗯,还是我们,两个人。”

 

还是我们,两个人。我们不再年轻,不再向往明媚的远方。但是好在,我们的故事,在你我平凡与伟大接踵的小小世界里,还有很长很长。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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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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