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汹涌潮水你听明白,那是浪不是泪海。”
杂志社无人不晓,赤苇京治编辑有一个感情稳定的男友,两人无声无息地扛过了七年之痒,依旧美满如常。
男友是V1联盟MBSY黑狼的队员,据说还是一张王牌。休赛期间即便是工作日也雷打不动地至少在公司楼下出现两次以上,有时带着自制的便当,有时捧着一大束鲜花,有时是看上去就十分精致的蛋糕。
不及赤苇的身影从大楼里走出,就在马路对面挥舞着骄傲的臂展,大喊赤苇京治的名字。十层楼以下但凡不关窗,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赤苇京治一开始还会匆匆横穿过马路去捂他的嘴,时间久了这样的动作也没了意义,便任他去喊。
编辑部的晚辈见多了也终于到了见怪不怪的程度,每次望见一眼,总是不约而同地感慨:“赤苇前辈的男友还真是像一颗太阳一般的存在啊,两人很少吵架吧。”
“前辈”这个词赤苇京治倒是说了许多年,如今自己也成了被人这样频繁叫起的角色。不过这么多年来,见多了身边太多的分分合合,自己与木兔前辈之间闹不痛快的次数,还真的是屈指可数。
每年的年末到次年年初的几个月,是V1联赛的赛期。这时木兔出现的次数就少了些,大抵是赤苇在休息日到大阪去,这就不是同事能探知到的范围了。
只是这一年似乎格外特殊。自从夏末入了秋后,赤苇的男友在工作日出现在工作楼下的次数,好像越来越少了。
木兔光太郎的职业生涯来到了至关重要的一年。
高中的时候也曾经辉煌过,亚军说出来也是光荣的事情一件,但终究不是冠军。
MBSY里的那些老朋友,除了佐久早,或许所有人的心里都有一个因错失冠军而留下的遗憾。
可天总不遂人愿,这么多年来,黑狼在V1联赛里又接连斩获过几个亚军,却距离最终的荣耀始终差上那么一步。
竞技体育说到底是半碗青春饭,天赋固然重要,也终要被岁月消磨。新入队的那几个新秀在春高中也个个成绩不菲,他们几个“老人家”曾在空闲的时间围坐在一起研究过录像,现在年轻人的打法又是一个新的路数,看起来倒是他们一群上了年纪的要被时代淘汰了。
主流打法在潜移默化地变,有年轻人顶上来延续新的打法,可他们的习惯已经成了型,没可能在短时间内说换就换。
这或许是他最后的机会了,证明他们还能继续打下去的机会。
如果还不行,就真的要考虑退役了。
年少时的梦想一路淋着雨走到现在,有再多的第二名加持,也终究比不上一个第一更让人慰藉。
“赤苇,这半年我可能不能常到东京去ƒ了,”木兔光太郎的眼睛金灿灿的,像太阳落了进去,“我想拿到冠军、我要拿到冠军。”
“没关系,木兔前辈只管去做,我休息日的时候去大阪看望前辈就好了。”当时的赤苇如是说。
异地了这么多年,分居两地早已不是拦在赤苇与木兔之间的大山。
木兔光太郎的梦想一直被坚定而小心地呵护着,而赤苇于他,像是最外面的那一层玻璃罩子。
他不再做球场上的二传手,却成了自己生活与生命中的二传手。
这么多年来,谁也没抱怨过那不到三个小时路程的距离。没能睡在同一张床、坐在同一张餐桌前吃饭,也并不妨碍两人知道彼此前一晚睡得好不好、以及今天又吃了什么。
这么多年彼此之间的感觉仿佛有一根无形的线在牵着,从没出现过什么差错。
可这次隐约有什么不一样了。
升职早有预兆,并非空穴来风。赤苇京治对这件事早做过了心理准备,只是没想到通知到来于他才与木兔光太郎约定好的第一个周末。
他只能在周五的晚上临时取消了买好的车票,并对木兔光太郎和盘托出原委。
电话的另一头欣然接受,语气比他这个升职的本人还要激动:“天大的好事!怎么能少了我木兔光太郎亲自来庆祝赤苇总编走马上任!你明天就乖乖在家写报告等我。”
“八字还没一撇的事,叫什么总编,”赤苇笑笑,停了在键盘上敲字的手,将手机从肩膀和耳朵之间取下握在手里,“明天不是高强度集训的第一天么?前辈这样过来,没关系吗?”
“哎没关系啦,”赤苇似乎能听到电话另一边拍着胸脯的声音,“赤苇职业生涯里这么重要的时刻,我当然请假也要赶来!好在是初期,不会落下太多的训练进度,回了大阪,加练两天就好!”
于是他应下来,待木兔光太郎带着蛋糕过来,将奶油抹在他的脸上时,略带歉疚地作出承诺:“下一周,我一定能赶去大阪的。”
而计划做来似乎就总是要被打乱的,赤苇心想一周的时间足够他处理好新官上任后的各种杂事,却没承想杂志社新发行的刊物直接交到了他的手里负责,周末又直接因为这事付诸东流。
而后他不敢再给木兔前辈任何有关周末安排的承诺。
那时还不足以产生太多消极的想法,毕竟捱过了七年之痒,他的事业顺利,木兔前辈的训练似乎也小有成果,一切都在向着不错的方向发展。
但自以为的永远是自以为,在雷打不动的客观事实面前,似撼树的蚍蜉。
有些事不是他能决定的,墨菲定律总在这个时候稳定发挥着作用。即使对未来抱着期许,对彼此的感情信任得坚定,可命中这个节点注定失落会像潮水般涌来时,就一定不会凭空出现一道薛定谔的堤坝。
与木兔前辈是什么时候亲近起来的呢,在偶尔孤枕难眠的夜里,他会用这些回忆催促自己入睡。
高中、排球、社团活动。
忆起那些过往,十几岁的时光里,除了上述的三个词外,赤苇京治的生活里剩下的几乎全是「木兔光太郎」这个名字。
曾经在校园里和前辈形影不离,日复一日的训练、参加了无数场的比赛,默契无间,他与木兔前辈的关系仿佛光影的正反面,对方汲取着日光,活得肆意闪耀,再将身上所有的光源源不断地传送给位于背面的自己。
熟悉的队友、兄弟学校的对手,甚至排球队的教练都这样说。
隔级的亲密关系在校园生活里真的是一件不太容易达成的成就,如果按难易程度要排个名次出来,至少能排在前三。
这样艰难的成就都被他轻松斩获,还有什么困难能够阻碍到木兔前辈与他之间的感情吗?
木兔光太郎毕业的那一日,赤苇望着他从不曾变过的笑,渐和阳光融为一体。
他受到感染,也明媚地想,不会有了。
再多的困难,木兔前辈也能带他一起跃过去,看看另一端的风景。
无论拦在面前的高网在球场上、生活里、抑或是植根于他们的感情,有木兔前辈在,就一切都不是问题。
木兔前辈毕业后,剩他还固定地生活在校园里。后来的大学生活也不知道算不算得上异地,总之是几乎要横跨过整个东京的距离。
即便如此,他们之间也依旧遵循早已定型的习惯,彼此轮流隔周坐上方向不同的列车,在每一个休息日对另一半的到来报以极大的期许,有距离也消弭在对爱的热情里。
真正的变化是什么时候发生的呢?
或许是自己也终于从大学毕业的时候吧。
他放弃了继续和木兔前辈走一样的路,留前辈一个人继续在与排球相伴的路上走远,而他也在阴差阳错间成为了宇内先生的编辑。
一切都好像顺其自然又不可抗力地发生着。
一套完整的滑轨有链条有滑轮,一个不小心发皱了,靠另一个的光滑依旧可以强撑上一些日头;
可两个都变皱了呢?脱轨是早晚的事,然后坦然地接受,找到其他可以匹配得上的滑轮或链条,组成一套全新的。
或者就干脆放弃完整,从此自在地以一个零件的身份活着。
木兔前辈毕业时,链条锈了;而他毕业之时,滑******概也锈死不动了。
彼此都生了锈的零部件在艰难地持续运转着,苟延残喘间,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他和木兔前辈之间的感情愈发像一匹摊开来了的布,崩得直直的,不留一丝褶皱。而那声音太过刺耳,像一把锋利的剪刀,刀刃上闪着寒光, 只要抵在布匹的边缘,甚至不需要闭合,只是轻轻地向前推过去,原本完好的布就会生生裂成两半,不复完整。
校园里有校园里的难,可那段青涩的日子放到整个人生里,也不过只是沧海一隅。
职业、作息、接触的人、吃的食物、抬头看的天空,甚至听到的语音,都已经不尽相同了。
而渐行渐远,只需要东京到大阪的距离。
说起来不算远,自己驱车、新干线,多得是不同的交通方案,是他自己开始患得患失了,仅此而已。
做了编辑后视力逐渐下降,鼻梁架上了一副金边眼镜。短短的时间里镜片越来越厚,散光也严重,几乎到了摘掉眼镜就看不清木兔近在咫尺的脸,这样的程度。
后来再和木兔光太郎接吻,他愈发不愿摘下眼镜。因为如果室内的灯光恰好是昏暗的,木兔前辈的脸就愈发模糊了。
可木兔前辈偏偏觉得那样接吻会硌得面部生痛,于是每次吻过来,都坚持要先伸手摘掉。
这样来回拉扯了几次,赤苇京治后来再和木兔光太郎见面的时候,就干脆都只戴隐形眼镜了。
他的眼睛容易干涩,看过几次医生,对方一点都不建议他戴隐形眼镜,可他还是囤了许多放在家里。
如果按照一周与木兔前辈见一次面的频率来算,可能有足足两年的量。
未来的事情谁说得准呢,万一不久的将来,就能和木兔前辈一周见两次、三次面了呢。
再或许,发生些什么变动,就有机会和木兔前辈住在一起了呢。
同居总要天天接吻的吧,一天一次不够,亲一次就要换一副一次性的隐形,这样算起来,很快就会用完的。
木兔对隐形眼镜这种东西完全是个外行,一开始还只是讶异于一向坚持不要摘掉眼镜的赤苇突然愿意妥协,丝毫没有发觉对方的眼球上多了一层东西。
直到赤苇戴到第三次,一吻结束后,抬起头,眼睛里水光淋漓地看着他,通红通红的,像是自己把他搞哭了一样。
木兔光太郎手忙脚乱,抵着赤苇的肩膀将人推开一段距离,拇指指腹抹去他下眼睑溢出的水渍:“这、这衣服都还一件没脱,怎么哭了?是不是刚刚咬你那一下弄痛你了?网上说这样会比较有情趣…你不喜欢?那我下次…”
赤苇把自己的脸置入木兔的掌心,轻蹭着摇摇头:“没有的,木兔前辈。是我…戴了隐形眼镜而已。”
说完了眼里的干涩感接踵而至,他抬起手背揉了揉眼睛。
手放下来,木兔俯身打开床头的夜灯,赤苇的眼睛比在黑暗中看上去更红了。
“为什么要戴?”
“想看着木兔前辈,”赤苇凑过来,再开口说话时,热气糊了木兔光太郎满脸,“因为想看清,木兔前辈和我接吻的样子。”
木兔光太郎拍拍赤苇的背,轻声让他去浴室摘掉。
赤苇眯着眼从浴室出来时,木兔******着上身,靠在床头。等他靠过去,将他拉到床上压在身下,然后亲手将放在床头的眼镜架在赤苇的脸上。
赤苇没有闭眼,木兔前辈被一团暖黄色的光团团裹住,神圣而虔诚地在将吻落在他的唇上,像是一个预告,又像是一个承诺,而后才慢慢向下,吻到锁骨、胸前、肚脐…
吻到灯光熄灭。
很多时候赤苇觉得,那套经年磨损的滑轨还是有机会拯救一下的,这样的时刻就是至关重要的润滑油。
尽管囤积的那么多隐形镜片最后全被他丢掉,也尽管木兔光太郎的集训安排得越来越紧凑,他与木兔一周见一次面都成为了奢侈。
人总要往高处走,他做了杂志社的总编辑,木兔前辈拿到了更好的成绩,在全国日渐名声大噪。
高中时的他与木兔爬在同一座山上,从同一个山脚出发、到达同一个顶峰,并肩看过数次日升日落,却无人落下一步,那样才让人安稳。
可现在要往各自的顶峰去了。
若出发的山脚就不同,到达顶峰时依旧可以遥遥相望,却无论如何也无法在彼此最激动的时刻紧紧搂住对方的肩膀了。
他夜以继日的工作,木兔光太郎毫不懈怠地训练。成功者是不需要休息日的,不然周末的通勤线早上不会依旧挤满了西装革履、昏昏欲睡的上班族。
他们的休息日也开始摇摇欲坠,从一整日砍掉一个清晨、然后是一个上午,后来到木兔匆匆从大阪赶来只为一起吃一顿晚餐,再披着星光紧凑地离开。
时间勉强只够许久不见的情侣看一部爱情片,时长还不能超过两个小时,不然就要错过新干线的末班车。
这样的日子越来越多,迎接它来临时的赤苇也变得越来越局促。
直到某一天,他收藏的片单里再也找不到一部时长在两小时之内的电影。
不得已,他随手挑了一部开始放映。木兔光太郎盘腿窝进公寓的沙发,他枕在木兔的大腿上,任对方习惯般地玩着他的头发。
两人的手机闹钟一前一后响起,到了木兔要回大阪的时间,可电影的剧情一眼猜不到结尾。
他按下暂停,还有近一个小时的进度没有走完。
连贯的剧情、完美的人设、无可挑剔的拍摄手法,是这一整年里看过为数不多的好片。
却不得不生生断在了这里。
心中腾起一阵遗憾,却不止是为了电影。
他送木兔到达车站。天已到了要入冬的时分,赤苇加厚的大衣披在身上已经有些御不住寒,木兔却依旧只一件训练的冲锋衣加身,也看不出冷的意思。
赤苇对着掌心呵了口气,将两手搓热。一团白气像蘑菇云一样在两人之间炸开,熏得赤苇的眼镜也雾蒙蒙的。
木兔光太郎将他的手握进自己的手里,接下了暖手的工作:“冷就要多穿一些啊,赤苇。”
深夜的列车呼啸着进站,车灯大概是刚换了新的,从远亮到了近处,将车站照得亮如白昼。
赤苇的声音消湮在巨大的机械声中:“明明前辈比我穿得还要少…”
列车停稳,门开,无人下车。
木兔光太郎向他的掌心呵出最后一口热气,替他收紧胸口敞开的衣襟,用指间残留的温度暖热他的耳垂,像照顾一个没长大的孩子。
年纪大了之后,赤苇变得很贪恋这样的时刻。以前说木兔前辈幼稚也好、情绪不稳定也罢,在发现木兔前辈也偶尔将他当成小孩子一般照顾的那一刻,他迷恋上了这样的感觉。
“我要走啦,赤苇,”木兔说着,转过身去,“下周见。”
下周真的能顺利见面吗,见面的时间会变得更短吗,会连剩下的那半部电影也来不及看完吗?
这些疑惑最终都没有出口,赤苇看着他转过去的背影,只是轻轻地喊:“木兔前辈。”
木兔光太郎应声转过头来,眯成一道弯的眼睛下面有飞上了两块淡红色,大概是终于觉得冷了。
赤苇将围巾一圈一圈从脖子上解下来,再一圈一圈绕到木兔光太郎的脖子上去。而后踮起脚,在他的唇上印下一吻,短暂地,像蜻蜓戏水后赶着要去过冬。
“你把围巾给我,怕是要感冒…”
他不等木兔光太郎再将围巾解下来,将人向列车上推:“下周见,木兔前辈。”
列车门合上,木兔光太郎隔着玻璃,将下巴缩进他的围巾里,眯着笑对他招手。
下周见,他厌倦了这样的问候。
他想说的其实是,木兔前辈,明天再见。
这句话有多久没机会说出口了,一年、三年、五年?
他也记不清了。
玻璃上蒙上了一层雾气,列车缓缓启动。木兔光太郎的指间落在窗上,在那一团雾气里画出一颗清晰的心。
赤苇的脚步动了起来,一直跟着列车小跑到站台的尽头。
列车又闪着亮堂堂的尾灯,一如刚才呼啸着驶离。
那列车上载着的不止有木兔前辈,还有他一颗沉甸甸的心。那轰鸣的声音渐行渐远,被撕裂的夜在此时合上,再次静如止水。
空荡荡的站台只剩赤苇一人,很快会有工作人员来确认清场。
在工作人员到来之前,赤苇蹲了下来,光裸的脖颈缩进了衣领里。
两人之间像从海绵里向外挤水一般挤着各自的时间,等一滴一滴挤够了,就是再次见面的时候。
只是慢慢地,挤时间的同时不小心把酝酿了许久想要说的话,也一点点挤干净了。
原本在一起时聊不到尽头的话题,也渐渐变成了偷闲的时间里互相传给对方的一条条零碎的语音和信息。
“赤苇,我今天打了个很完美的对角球!”
“今天午休没睡好,昏昏沉沉去卫生间,一脚踩进了坑里…”
背景音并不纯粹,有人骂骂咧咧地喊:“下一场练习赛怎么又是施怀登!该死的让他们赢我就不叫宫侑!”
发送语音的那一边似乎捂上了一些话筒,木兔光太郎压低了声音:“被影山临走前不小心赢了几个小分,记仇到了现在,在泄愤罢了…”
“喂,木兔光!你在说什——”
语音被人及时切断了。
偶尔还有小视频传来:“嘿、嘿、嘿!看看这是什么,饭团宫黑狼******!”
木兔一张脸占满了整个镜头,嘴里塞得鼓囊囊的,身后的画面被他挡了个严实,只听见有来有回的互呛声,关西腔浓重。
每次忙得晕头转向的时候,总是能收到诸如此类的讯息。很神奇地,几十秒就听得完的语音消息,却能像无形的手卸掉他肩上沉重的包袱,连呼吸都得到了一瞬的顺畅。
对角球,他打字回复,「木兔前辈果然还是和以前一样厉害」。
对卫生间的抱怨,赤苇摘掉眼镜捏捏鼻梁,在昏黄的台灯下缓缓趴下枕在胳膊上,眯着眼对着手机的收音器说:“那木兔前辈的鞋子丢掉了吗?还是刷一刷继续穿?”
提到比赛他又回:“木兔前辈的比赛,我一定都会去看的,友谊赛也是。”
那个视频他保存在手机里,反复看了很多遍。最后实在撑不住,眼皮打了架,就这样趴在桌上睡了过去,也就忘了回。
然后再等木兔在第二天训练间零散的休息时间里,一条一条回了他前一天的消息,再分享新的内容给他。
一来一去,看似每天都在进行的交流,其实细细数上去,还不及他们之前一顿饭的时间里聊的多。
几句话可以说完的事情,渐渐藏进了一些默契的时间差。
通讯设备是冰冷的,通过设备传递过来的问候、关心和所有情人间的细语,都变了味道。
哪怕依旧能听到木兔前辈的声音、在粗糙的******视频里看到木兔前辈的样子,但那些之于赤苇来说,都不是木兔光太郎本人。
木兔前辈永远无法被电子化的语音和视频所取代。他所需要的是真实的木兔前辈,站在他面前看得见、摸得到,能被切实感受着的他的手掌、怀抱、亲吻,与他肌肤相亲。
赤苇的思念满溢出来,而木兔前辈发来的语音依旧欢脱。
「排球已经可以满足木兔前辈对于生活的所有期许,而当自己不再接触排球的时候,就渐渐成为了木兔前辈生活里多出来的那一个。」
当然不该这样想,他知道的。
人类的劣根性会妒忌、会比较,会不自觉在一段感情里变得斤斤计较、也小心翼翼。
是他被无法协调的客观条件打败,而木兔前辈不该受此困扰。
次日收到的来自木兔光太郎的语音里说:“赤苇,昨天有一个体育杂志的团队来队里采访,跟队的编辑说,他要升职到东京的总部去了!”
下一条:“我们赤苇的起点可就已经是东京了!”
自豪骄傲的语气。
赤苇将这一条语音反反复复听了数遍,而后将一片文件下的一张纸抽出来,犹豫片刻后在手心揉成一团,丢进了垃圾桶。
纸团在垃圾桶里缓缓展开,几个字在褶皱里隐藏着,拧巴得难以辨认:「调任申请书,东京至大阪。」
大家都在变强变好了,或许只有自己在怀念多年以前的日子。
不是高中才入学的日子,也不是后来当上了枭谷队长的日子。
就是十分单纯地、给木兔前辈做二传手的日子,眼里和心里都是木兔前辈,指尖传出的每一颗球,都是木兔光太郎奋力进攻的底气。
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掌心,这双手如今不再碰球了,而是拿起了笔,一切变化难道都起源于这里吗?
彼此曾做过的每一个决策,究竟有没有出过错?
光靠思念的爱情能维系多久呢,他只想寻找一个平衡。无法见面,眼里的人影淡了,就要换到心里去,承载住他更多的爱意。
可失衡的天平不会因为两边总重量保持一致就停止倾斜,心脏的容量有限,哪怕一直只有一个人,不停地向里面塞,也会痛得一窒。
很多时候孤独像什么呢,像潮汐和海浪,在某个瞬间退尽了,你看到了地平线尽头、海的那边升起了朝阳,以为看到了希望。
可清晨离去的浪夜晚还是会来的,甚至可能更大更凶猛。
那些无法与木兔前辈相见的日子,组成了这样的浪。木兔前辈间或发来的语音信息如他本人一样,是潮起潮落间洒落海面的阳光。
那些语音都是几秒几秒的,每一条之间往往都要隔上好一段时间。
赤苇常在加班到深夜时反反复复打开来听,身为运动员的木兔前辈遵照严谨的作息早就入梦时,他在寂静的夜里外放,闻到那些雀跃的语气里溢满的汗水味,像重回了某一年枭谷的夏天。
而存在时差的爱情又是什么体验呢——“时差”,赤苇因这样的词出现在他与木兔前辈的生活中而感到好笑,东京和大阪能有多远,新干线都要不了三个小时,哪有时间跑得快。
可他们偏偏像生活在一条对角线上,在地球相对的两端,连接起来穿过地心。
最远的距离。
赤苇曾想了许久,在这场渐行渐远的感情里,他们都没有错。可能只是差了一点运气,木兔前辈的梦想只差临门一脚,而他的事业也终于小有所成,而这短暂的、他们本该习以为常的异地爱情,不该成为放弃任何一个的合理理由。
这让赤苇京治有时感到很疲惫。成年后他依旧相信爱情,却不再有年少时为了爱情放弃一切、奋不顾身的决心。
人都喜欢用「成年」为自己找借口,不止他一个人会这样做。那些日渐被消磨掉的勇气,在产生那么一点点悔意的时候,对自己说上一句,“成年了嘛,这是没办法的事”,一切就迎刃而解。
他有了工作、有需要他去负责的作家、有喊他一声“老师”的实习生,他的世界里也不是只有木兔前辈了。爱情逐渐不再是他的一切,纵使没有木兔前辈天天陪在身边的日子,他也一样过得还好。
或许木兔前辈也是这样想的——
不,他笑笑,或许木兔前辈,根本还没来得及像他这样想到这里。
「明天中午的咖喱要加鸡排还是猪排」,这才像值得木兔前辈在当下认真思考的问题。
这样的日子让人心难安,而赤苇清楚地知道,他可以习惯异地,却不该向现在这样的生活低头妥协。努努力总能克服。
于是他尝试着努力看看。
特意熬了一个大夜,提前做完了两天的工作,却连一个小时的觉也不肯多补,醒来去厨房做了木兔前辈最爱吃的烤肉便当。
坐上东京到大阪新干线的那一瞬,他眼皮沉重,头歪在窗上沉沉睡过去,比列车启动的速度更快。
装便当盒的手提袋打了个结系在手腕上,以防睡熟了没抱住,侧滑打翻在地上。
还好,到站时依旧完好被他抱在怀里。
他去前没和木兔光太郎打招呼。联赛的赛程已经陆续开始打了起来,往往一场激烈的比赛打完,休息不了多久,又要马不停蹄地进行下一场训练赛。
毕竟一个对手一个打法,没有哪种应对方法是万金油,只能不停地加练、不停地加练,连周末的时间也腾不出来。
好在上一场是黑狼的主场,至少不需要去一个他不熟悉的地方才能找到木兔前辈。
他没打电话,连消息也没发一个,就这样请出了一天的假期,坐上了新干线。在他们愈发不共频的时间里,赤苇京治几次三番想开口,问问木兔前辈,「前辈,我们现在究竟算关系亲密的陌生人,还是名存实亡的情侣。」
话到了嘴边,却还是不舍得用这样的问句毁了本就剩下不多的见面机会。
最终还是选择了沉默,和现在一样。
黑狼的训练馆,比他坐久了的编辑室热闹太多。
很多年过去,站在馆外,即使看不到里面的情景,赤苇京治依旧能清晰地分辨出那嘈杂纷乱的球类撞击声里,哪一声撞在了掌心、哪一声被暴扣上地板、哪一声又于危急之中被救了起来。
砰——
一声巨响,正巧在赤苇京治推开球馆大门的那一瞬响起。
木兔前辈的扣杀依旧这么霸道,搞不好会伤到来帮忙捡球的大学生志愿者。
他闪身进去,门在背后关上,木兔腾空扣杀后刚好落地,正和宫侑说着什么,并没注意到门边的他。
赤苇也不叫他,在休息区找到一个空位坐下。
这可是请了假来的啊,几乎一夜未睡换来的宝贵时间,或许他该上前去,只要他开口,木兔前辈一定会请出一下午的假来陪他。
可他不该,让木兔前辈在所热爱的东西和自己之间做选择。作为一个被木兔前辈爱着的对象,这样无理的要求勉强算得上是他的恃宠而骄,可作为木兔前辈的爱人,这根本就是不及格的做法。
于是他静静地坐着,静静地等,等到了训练结束的时间,队员陆陆续续离场,他无声地和宫侑以及佐久早打过了招呼,又在宫侑转身要替他叫木兔光太郎的时候,轻轻把手指抵上了嘴唇。
训练馆里没剩了几个人,球被重击后落于地面的声音砰砰作响,响彻了整个场馆。
木兔光太郎乐此不疲地在逐渐空旷的球场上练习了一遍又一遍,给他传球的人之前还是日向翔阳,现在也变成了赤苇京治不认识的陌生面孔。
大抵是个新人,二传的替补位,毕竟曾来过那么多次大阪,他对这张年轻的脸没有丝毫的印象。
恍然间,赤苇京治以为自己回到了高二那年。
从前木兔前辈也总会在散场时这样喊住自己,“赤苇,再来一球”可能是空荡的球馆里最常听到的一句话。
这样看起来,木兔前辈似乎一点都不曾变化。
他笑着、用力地扣下每一个发来的球,大汗淋漓依旧神采飞扬,从场馆高悬的窗里漏进来的日光和星光在他的后背流转,他背后的数字从4变成12。
他不想承认,发生了改变的其实是自己。因为比以前更喜欢木兔前辈,所以甚至开始吃排球的醋,无法忍受木兔前辈给予这项运动的时间远比给自己的更多。
明明从前是一起共享这样的时光的。
爱情总是能在甜美之余挖掘出人更多的阴暗面,还在训练的木兔光太郎依旧耀眼,自己却在他照不到的地方越陷越深。
赤苇京治扣紧了便当盒的边缘。
在返程的新干线上,赤苇接到了木兔光太郎打来的电话。
他接起来,还没想好要用什么样的语气打出第一声招呼,电话那头已经率先开了口,话里漏出明显的咀嚼音:“赤苇你来过队里了?怎么留下便当就离开了?宫侑问起我,还以为我们见面了!”
列车飞驰,窗外偶有的一点灯光断断续续连成了线,赤苇忽然哽住了那么一瞬:“因为看木兔前辈很专心地在训练,就没打断…然后接到编辑部的急电,有个要出版的印物勘误出了问题,就急着赶回来了…”
“那赤苇现在已经在返程的车上了吗?既然这么忙就要好好休息啊!不用特意来看我的,我会照顾好自己——不过话说回来,赤苇的烤肉饭越做越好吃了…”木兔叮嘱着,声量突然大了起来,“宫侑你离我远点,别扒我饭盒,那是赤苇给我做的!”
不是担心你照顾不好自己啊,木兔前辈——
是在担心因为满脑子是你而不知道会在哪一天出差错的自己。
听到赤苇迟迟没有回复,那边又问:“喂?赤苇?还在听吗?”
“嗯,在的,木兔前辈,”赤苇将手机拿远了,抽抽鼻子,又轻咳了两声,才再次对准话筒,一句一句地答了,“嗯,在车上,快回到东京了;看一眼前辈比睡一觉管用呢…木兔前辈喜欢吃的话,我下次再做给你。”
“不用,赛程差不多过半了,再等一等,到了…”
话没说完,另一头似乎有人在叫木兔光太郎的名字。
话筒被人捂住了,传过来的声音变得闷闷的:“来了来了!”
而后声音再次清晰起来:“晚上队里要一起研究比赛录像来着,我差点给忘了!”
“去吧,木兔前辈,”赤苇的声音低下去,“下一场比赛也要赢下来。”
“那是自然,我可是——木兔光太郎!”
赤苇京治最终等那边先挂掉了电话。
不久窗外连成了线的亮光逐渐恢复成了点点散布的灯光,东京的灯光。
他拖着疲惫的脚步回到了东京的公寓。
「木兔前辈,我们要不要分开一段时间?」
早就编辑好了信息的内容,静静地在对话框里躺了一路,也没有成功发出。甚至担心在自己犹豫的间隙里误触到发送键,还特意划回了主界面,又锁了屏。
加载到百分之九十九的决心,在拉开衣柜的那一瞬又逐渐崩溃至百分之一都不剩。
木兔光太郎高中时的四号球衣整整齐齐地叠在中央,似乎在控诉他的行径有多荒唐。
他又颤抖着手删干净了对话框里的内容。
明明已经异地了那么久了,之前那么多的日夜都无波无澜地度过了,怎么这一次就不行了,赤苇反反复复这样质问自己。
后来他得出结论,就是因为太过平静了,而他也早已习惯和依赖上了这样的平静。于是哪怕一点点的变动,都会成为掀起巨浪的一颗石子。
他能忍受好的变动,比如无需再异地,或者是重回到以前一周能见到两三回的日子。
至少不要像现在这样局促,连一句“木兔前辈,我爱你”这样简单的告白都要拆开来说。
石子沉入湖底,可他的心却被汹涌潮水埋没,那些木兔前辈给予的美好回忆无法被冲走,变得湿哒哒地贴在他的心壁,随着一呼一吸慢慢揪紧。
这是他能得出的唯一的结论。他始终无法质疑他对木兔前辈、抑或是木兔前辈对他的感情,而他没有做错过什么,更不忍心将过错归咎到木兔前辈的身上。
这是来自时光的惩罚,而他们是无辜的受害者。
因新来的实习编辑工作上的失误,赤苇不得不留下加班处理烂摊子。
已经交付印厂的文件需要及时拦截,下周就要发售的杂志,根本不知道剩下的时间够不够重新印刷。
这时东京下了一场雨。
大楼里的灯越灭越少,直到只剩下了他一盏。最后他也灭了灯,不是事情处理完了离开,而是天光大亮,不再需要那一盏不甚明亮的灯。
终于能离开时,早过了能美美享用一顿早餐的时间。雨下了一夜依旧淅淅沥沥,偏偏赤苇还没有带伞。
他破罐破摔地走进雨幕里,头发都还没湿上几根,就未雨绸缪地先打了个喷嚏。
尽管回到家第一时间就冲了热水澡,还是被感冒钻了空子,不清醒地眯了一会,下午醒来时就发起了低烧。
赤苇浑身乏力,连举起手机的力气都没有,却想起前一天忙昏了头,通宵于是忘记了对前辈说一声晚安。
终于打开了通讯软件,猫头鹰头像传来若干条未读讯息,十几通未接电话。
「赤苇,又在加班吗?之前寄给你的那些补品要按时吃,队里所有人都在吃哦,各个壮如牛!」
「赤苇,东京这些天天气不好,出门要记得带伞,怕冷就多穿几件,不用那么注意形象啦,我们赤苇就算臃肿得像只企鹅也是一张无敌帅气的脸!」
「是又通宵加班忘记回复就睡了吗?好梦~醒来记得回复我的消息。」
没多少字的讯息,赤苇把手机捧在手心,一动不动地足足看够五分钟,屏幕自动暗了下去。
有些鼻塞,却还是止不住眼里的湿意,一不留神眨巴一下,枕头上晕出一片水花。
他抽抽鼻子,却发现两边都完全塞住了。于是只能张开嘴巴呼吸,呼不上两口,嘴唇就干得卷起了皮。
床头没有水,也没有药。而窗外的雨淅淅沥沥,似乎从没停过。
赤苇重新打开手机,对着「木兔前辈」下面的绿色按钮,迟迟没有按下去。
黑狼两天前才又赢下一场常规赛,两天后又是下一场。
握着手机的手垂了下去,昏暗的房间响起无声的抽噎。
像细雨积成了洪水,冲溃他心防的最后一道堤坝。
原来孤独这么可怕。
想起从前无数个彼此感冒发烧时相互照顾的日子,而他现在连拨过去一通电话,说一声“木兔前辈,我好想你”的勇气都没有。
唾液润湿了嘴唇,赤苇继续用嘴大口呼吸着,想木兔前辈在没有自己陪伴的时间里,是不是也经历过此时这样的孤独。
扣杀被对方拦下、输掉比赛、不小心受伤、莫名其妙到来的低谷期,是木兔前辈最需要自己的时候吧?
可他统统不在。
原来爱情可怕的不是距离也不是不再忠诚,而是最需要的时候却无法出现在对方身边,在岁月的磋磨里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在对方生活中,渐渐变得可有可无。
公寓的大门却在此时响了起来。
赤苇蒙在被子里,心想屋漏偏逢连夜雨,如果是入室抢劫就索性把值钱的东西都交出去好了,只要对方将衣柜里的四号球衣和桌上摊开一片的工作文件留给他就好。
他连奋起反抗的力气也没有了。
可玄关传来的却是木兔光太郎的声音:“赤苇,你在家吗?”
“木——”赤苇张口,声音却嘶哑得不像话,只能用手机在床头柜上用力敲出几声,示意自己的位置。
房门被人用力推开,他的眼睛来不及适应客厅漏进来的灯光,便被人死死地拥进了怀里,力气很大,像是要把两个人就此揉到一起去。
两人分开,木兔光太郎一身寒气,围着当时他在东京的车站留下的围巾。赤苇京治愣了一愣,最终还是没有问出“木兔前辈怎么会来”这样的话。
继而就是木兔光太郎连成串的问题:“饭吃了吗?药吃了吗?什么时候下的班,怎么消息一条也没回?”
没等他说话,已经被人松开放回床上,木兔光太郎在昏暗的灯影里跑来跑去,倒了一杯热水,又去浴室烫了一条热毛巾。
一切都忙完,他坐在赤苇的床边,却被没什么力气的手推向一边:“木兔前辈,你离我远一些。关键的时刻,你不能生病。”
木兔光太郎果真听话地退后了些,将带来的袋子里的东西全部倒在床上,就着昏暗的床头灯一件一件辨认。
赤苇的眼镜摆在床头,他只能眯着眼睛去看。花花绿绿的一片,感冒药、退烧药、止泻药,杂七杂八的一堆,好像还有…救心丸。
他不禁失笑:“木兔前辈,你也…太夸张了。”
木兔光太郎掰出两粒退烧药递到他的手心:“你超过二十四小时不接我电话、不回我信息,我都快吓死了,甚至害怕你是不是加班太多猝死在办公室…”
赤苇京治将他带来的胶囊仰头吞了下去,说句话像有一把锯在喉咙来回地磨:“木兔前辈,后天有比赛的吧?”
木兔点点头:“你退了烧我就走。”
赤苇是很想让木兔光太郎睡到床上来,像很久很久以前那样,甚至可以不需要亲吻、拥抱,就算什么都不要做,也可以。
就睡在同一张床上,心贴着心,做同一个梦。
喉结上下滚动了许多次,还是背过身去,用嘶哑沉闷的声音要木兔光太郎去身后的衣柜找出口罩来戴上,然后去睡在隔壁的客房。
再醒来时已是天光大亮。赤苇京治意识迷蒙间数不清楚,木兔光太郎一晚之间来过房间多少次,抑或是他根本没走,在自己的床边守了一晚。
他捂着额头尚有余温的热毛巾,再次闭上了眼睛。
两日后那场常规赛的转播里,没有看到木兔前辈的身影。黑狼久违地输了比赛,对方实力不弱,即使木兔光太郎上了场,胜算也并不是百分之百。
但赤苇京治下意识地将失败归结在木兔前辈没有上场这件事上。
赛后得知,木兔光太郎请假出去了一趟之后,回来不久就发起了烧,所以才缺席了那一场比赛。
他一边往新干线的车站赶去,一边接通日向的电话:“哦,赤苇前辈!木兔前辈早已经退烧啦,你不用担心!”
他生病时木兔前辈能第一时间感知并赶来照顾他,而木兔前辈生了病又痊愈,他才后知后觉。
这样的不对等本身就是裂痕,哪怕并不是他有心,也并非他所愿。
「木兔前辈,以后不要来了。」
想了想,还是改了说法:「联赛结束前,不要来了。」
V1联赛决赛当天,赤苇京治却在凯恩斯,昆士兰州,澳大利亚。他坐在一片白得几近无瑕的沙滩上看着手机上的转播,夕阳挂在远处的海边,将落不落。
木兔光太郎一脸的自信,正在赛前亮相。
他分不清是木兔前辈天生就为了球场而生,还是自己为了木兔前辈而生。总之木兔前辈出现在镜头里的时候,他的目光就看不到其他人。
黑狼后期赛程的几场比赛打得远没有训练赛那样轻松,输了几场,一度到了淘汰的边缘。
艰难作战的那一段时间里,木兔光太郎又陷入了情绪的低谷,每日睁眼闭眼发给赤苇的消息都是:
「完了,赤苇,我感觉这是黑狼的最后一场比赛了,算算年龄,怕不会也是我职业生涯的最后一场了吧。」
语气情真意切、声情并茂,说得赤苇京治不得不信,黑狼在这一轮的比赛里怕是要走到了尽头。
于是杂志社长问起各个编辑某段时间的工作安排时,他按照木兔光太郎所说的算了一算,那个时间大概是没有前辈的比赛要去看的,都淘汰了,还看什么。
所以以负责人的身份跟随另一个团队到澳大利亚来采风的工作安排,是那个时候定下来的。
工作安排敲定了没几天,谁能想到黑狼一番垂死挣扎又活了过来,而后一路引吭高歌杀进了最后的决赛,连教练也始料未及。
那几场关乎生死存亡的比赛赤苇一场不落地全看了个遍,亲眼见证了黑狼是如何绝地求生、逆风翻盘。
于是就这样阴差阳错地错过了联赛的决赛。
或许也是好事一件,赤苇想,憋在心里的这件事以传讯的形式告诉木兔前辈,比面对面亲口说出来,负担小太多了。
他看了眼手机上显示的时间,换算到东京时间,赛程大概已经过半。
木兔光太郎在这个节点是不该看到信息的。
但为了万无一失,还是在转播里确认比赛结束了,看着屏幕里木兔光太郎意气风发的那张脸,才忍着痛将编辑好的消息发了出去:
「木兔前辈,我们分手吧。」
「木兔前辈,夺冠快乐。」
木兔前辈,实在抱歉,送你这样的夺冠礼物。
可爱情不该是这样的,我不敢与你追寻了一路的梦想比肩,也舍不得让你在它与我之间做一个选择。
我想做你体贴的爱人,不想让你为难。
你明明也有很多次机会,可以要求我从东京调到大阪去工作的,可你没有,是和我有同样的想法吧?
海风湿咸,日落十分拍在脸上还有些生疼。
赤苇所坐的位置,能看到不远处的大堡礁,一览无余。他从没见过这样澄澈的海,大片的珊瑚群一般隐没在海水之下,蓝的绿的,他分不清楚。
啪嗒一声,有液体滴落在纯白的沙滩上,转瞬不见了踪影。
在这里落泪,眼泪会跟着水循环进到那片蔚蓝的珊瑚海里。
那木兔前辈,我们的未来,不如就交给时间吧。
摆脱了“情侣”这样的身份,在见不到你的时间里,就可以变得更平静一些。那样语音和视频就成了赐予,而非贪婪和不知足的源头。
珊瑚海。
他们的爱情可以是露出在海面上的那一片绚烂绮丽的珊瑚,也可以是隐藏在幽深海域下的暗礁。
海是美好的,珊瑚是美好的,我们的曾经也是美好的,只是我需要浮到海面上去透透气了。
赤苇京治在岸边坐了整整一夜,从前一晚的日落,到次日的日出。
其实也没多久。看到天边第一缕亮光的时候,甚至还不到五点。
潮水再次涨到了脚边,和前一晚落进沙里的眼泪终于完成了交换。
而那个熟悉的声音,是在太阳于空中高悬的时刻才响起来的。
“是不喜欢了吗,赤苇?”
晨间的海风丝毫不逊色于夜晚,吹进眼眶里依旧会糊了视野。赤苇京治不知道自己留在这里一晚是该庆幸,还是该懊悔。
他缓缓转过身去,才诞生不久的联赛冠军风尘仆仆,看来是赶了一班红眼航班。厚重的外套因为南北半球的温差落到了他的小臂上,一条黑色的围巾压在下面,露出了一个角。
他依稀记得,在一起不多久的时候,他认真地对木兔光太郎说:“木兔前辈,如果将来不喜欢了、要分手了,要坦诚地告诉对方。”
高中还没毕业的未成年之间说这样的话题未免太超时了,木兔光太郎笑笑:“只有不喜欢了才会分手的对吧?赤苇会不喜欢我吗?”
赤苇京治将头扭到一边去,轻轻地摇了摇。
而后被人揽住了肩膀:“对嘛,我也是。所以我们不会分手。”
很多很多年后的今天,在遥远的大洋彼岸,又被问起这样的问题。面前是普照万物的太阳,身后是他的太阳。
在这样明亮又坦荡的情境里,他说不出谎话。
出神间,木兔光太郎走近了,在他的身边坐下。
“最后一场比赛结束,我去杂志社找你,却被告知你来了澳洲,”他摸摸后脑,不太好意思地笑了,“原来我们那么久没传过讯息了啊,连你出国都不知道…可东京飞来这里不过才7个小时,却感觉长到让人受不了。”
“我心想那就靠睡觉打发时间吧,可我足足醒了五次,也依旧还是没到。”他夸张地用手比划着数字,声音沉下去,宣布着他的决定,“赤苇,我退役了。”
赤苇眼里的水光来不及用手背擦去,路过的风也没带走,吹干在他的眼角:“什…么?”
“年纪大了,机会总要让给新人嘛。我也累了,想搬去东京和你住在一起。可又总没那么甘心,想着不如拼上一把,给我、你、过去、未来,都算一个交代。”
“所以,”他又问,“是赤苇不喜欢了,所以要分手吗?”
赤苇摇了摇头:“木兔前辈有这样的打算…怎么没说?”
“你去找我但没见成面的那次,后来通话是打算和你说的,但被人叫走了,后来赛程紧张起来,也就给忘了…”
赤苇京治想想,那时木兔前辈是说过什么类似“等等”之类的话的。
想得多了,每一句话都可能是戳伤人的利器。于是他也没再问起。
“所以和好了吗,赤苇?”
都没有吵过架,哪来和不和好一说。
赤苇被人托着后脑亲吻,鼻尖贴着鼻尖:“木兔前辈,抱歉。”
“我也觉得很对不起赤苇,所以还亲手织了个礼物送你…”
看着他将手臂上的外套卸下来,企图从下面掏出什么东西,赤苇忽然觉得“织”礼物这个行为不是太妙:“木兔前辈,你…”
“当当当当——”
一条黢黑的东西在木兔光太郎的手中华丽亮相,赤苇数了数,好像怎么看都是三条边:“这是…木兔前辈织的…餐巾吗?”
“围巾啊围巾,明明和你给我的那条是情侣款!”
“可木兔前辈织的这条明明就只有三条边啊…”
身边那人却依旧坚持要把东西往他的脖子上套:“试一下吧试一下赤苇,我可是堂堂V1联赛的冠军木兔光太郎,新鲜出炉的!你这样也太让冠军没面子了!”
赤苇京治终于笑出声来,左右躲闪着木兔光太郎强行递过来的东西:“但是木兔前辈,这真的不像能戴得出去的东西啊…”
潮水汹涌,蓝天碧海。
那就是浪,哪是什么泪海。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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