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兔赤】落日不落

1
我在校门口遇见了意想不到的人。
最后一门考试结束的******响起时,我并没有想象中那样如释重负,只是像平常一样搁下笔,收拾好东西,然后背起书包离开考场。
教室内监考老师在清点试卷,走廊上学生们来来往往,有的垂头丧气,有的在放声谈笑,有的将书包里的复习资料全掏出来,一股脑塞进垃圾桶里。
试卷还没封装好,谁也不能走,整个学校像座孤岛,被明黄色的禁戒线严密地圈住,竖立的围栏外挤着无数黑压压的人头,大多是学生家长在等候。我的父母原本也计划加入等待考试结束的大军,但被我严词拒绝。虽然这是升学前的最后一场考试,重要性无可比拟,但太当回事反而会给自己造成不必要的心理负担。
专注当下,这是木兔前辈教会我的道理,早在高二那年的春高赛场上我就深刻领会过,备考期偶尔紧张焦虑时,我总会想起他冲在队伍最前方的背影,然后心情便不知不觉地平静下来。
等了十分钟,警戒线终于开了道口,人潮开始涌动。我混在熙攘的人群里向外走,眼前是校门,校门外是大片金色的天空。黄昏的色彩格外柔和,像莫奈的油画,在油画布里我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身材高大,头发被落日染得金黄,正遥遥地冲我挥手。我揉揉眼睛,再定神去看,他挥手的幅度更大,若不是校门口有警卫拦着,恐怕他要忍不住冲进来。
我加快脚步走过去,他扑过来,给了我一个很大的拥抱,“赤苇,好久不见!”
我也回抱了他一下,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木兔前辈,你怎么在这?”
“我从木叶那里打听到了你的考试时间和考场,就想过来看看。”木兔前辈松开双臂,松垮地环住我的肩膀。他结实也长高了不少,搭肩的动作比过往显得更轻松自如,明明高中时身高和我差不多,也不知这一年做了什么,竟然长得这样快。想起自己体检表身高一栏上毫无变化的数字,我不自觉踮了踮脚,问:“为什么突然想要过来?”
“问我为什么,嗯……”木兔前辈抓了抓头发,“因为这是赤苇很重要的大考吧,考完就可以升学了!”
“成绩还没公布,要等到三月才知道结果。”我下意识地纠正他的不严谨,他却不在意地摆摆手,从包里变魔术一样掏出两根冰棍。
“反正赤苇那么厉害,肯定没问题的。”他如此笃定地下结论,塞一支冰棍到我手里,自己拆开另一支,然后又一秒钟垂下脑袋沮丧地叹气,“啊,抹茶的,买错了!”
“你的是什么味道?”他的视线转移到我手上。
“巧克力味。”我说,自觉把冰棍递过去,交换他手里的抹茶。
冰棍大约是木兔前辈提早买的,在包里放了不短一段时间,尽管现在是冬天,也化了大半。冰凉的糖水顺着木签淌进指缝间,触感黏腻,却意外地并不让我讨厌。高中时期,木兔前辈每次考完试都要买一根冰棍,美其名曰要让因过载而发热的头脑冷静下来,实际上只是嘴馋而已。但不知从何时开始,他买冰棍的时候一定要拉上我,于是考完试后一起吃冰,渐渐成为了我和他一个心照不宣的约定。
“吃糖可以补脑,你成绩好,考试肯定很费脑子,所以我特意给你带了冰棍。”木兔前辈向我灌输他的歪理,并把脸凑上来,“赤苇,我是不是一个非常非常可靠的前辈?”
他加重语气并说了两个“非常”,果然还是一如既往地爱在这种奇怪的小事上邀功。我“嗯”了一声,敷衍地点点头,从包里翻出纸巾,让他擦干净手上的糖水。
校门口警卫室的保安还记得木兔前辈,听见声音便从窗口内探出头来打招呼:“是木兔呀,回来看朋友?”
“对!”木兔前辈朝他咧开嘴笑,“大叔,你还记得我啊!”
“当然,排球部最能闯祸的队长嘛,我可是总看到你挨教导主任的训!”保安大叔戏谑地挤眼,惹来木兔前辈不满的哀嚎,“什么啊,能不能念我点好?”
“逗你的。”保安大叔笑笑,“毕业后还留在东京吗?”
“不,现在在大阪打排球。”木兔前辈道,抬手将没有中奖的木签投进垃圾桶。

他加入黑狼是大约半年前的事,我却在不到一个月前才知道。春高我们打进了全国,四分之一决赛时他和其他毕业的前辈们一起来观赛,坐在观众席上远远地朝我们挥手。虽然他们助威的气势惊人,但木兔前辈毕业后,队伍始终缺乏王牌的决定性力量,我们最终惜败,无缘于中央球场。
比赛结束后我第一反应就是去找木兔前辈,但追到后场时他已经走了。我以为他是对我们的表现感到失望,木叶前辈却说他只是赶着去搭新干线,俱乐部管得严,非休假日只允许请半天假。
“搭新干线?”我皱起眉头,“木兔前辈毕业后不是在东京打排球吗?”
“啊,大概半年前他就被黑狼挖走了,全国顶尖的排球俱乐部啊,这家伙当时高兴得……”木叶前辈眉飞色舞地说着,随后像是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后半句话戛然而止。他小心打量着我,无措的眼光让我意识到此刻我的脸色大概很不好看。
“木兔没有告诉你吗?”他小心翼翼地发问。
“我没听说。”我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平静。
“哈哈,肯定是你训练和备考太忙了,错过了群聊,我们这群毕业生每天都刷几十条消息,很烦人吧。”木叶前辈干笑两声,替我的消息滞后找了个不那么难堪的借口。
我感念他的体贴,说“大概是的”,然后顺着他的话将话题引到别处,但心里明白这样拙劣的理由并不能骗过自己。木兔前辈确实很久没单独找我说话了,我们的最后一条私聊记录一直停留在他毕业的那一天。
或许正是因为长时间的断联,他今天出现在校门口时,我才会感到格外惊讶。
“木兔前辈今天不用训练吗?”我问他。
“要啊,但我向队长请了半天假。”他晃着小腿,神情和动作都像是不谙世事的小孩。
“那岂不是今晚就要回?”
“对啊,订了晚上七点半的票。”
大阪到东京要坐三小时新干线,来回车程将近六小时,票价接近三万日元。我在心中默算一遍,忍不住又开口问他:“为什么突然想要回来?”
但木兔前辈显然没能理解我的潜台词,他皱起眉头疑惑地看着我,说:“赤苇,你前面问过我这个问题了。”
“是的,但是……”我在他的目光下慢慢抿紧嘴唇。其实我可以用他最容易理解的方式来表达自己的疑惑,比如直接问他“为什么一年都没找我说话?”,“为什么特意向别人打听我的消息?”,“为什么不嫌麻烦跑回来见我?”,但无论哪个问题我都没勇气问出口,最后只好选择沉默。

气氛变得有些尴尬。远方出现几个人影,慢慢靠近我们,木兔前辈扯了扯我的袖子,说:“赤苇,他们好像在朝我们招手。”
“是吗?”我视力不如他,眯起眼睛仔细辨认,才渐渐看清来人是我的同班同学。他们大约是见我在和木兔前辈交谈,没好意思直接上来搭话,保持了一个不远不近的距离,指着手腕上的手表,轻声提醒我:“赤苇,快到出发的时间了。”
“出发?赤苇要去哪里吗?”木兔前辈敏锐捕捉到了他们的话。我冲同学们点点头,再看向木兔前辈,他挑起一边眉毛,面部轮廓比过去更立体,眼睛却还是圆溜溜亮晶晶的,总让我想起邻居家的大型犬,它从栅栏里探头出来讨要抚摸时也是这样的神情,叫人没法拒绝。
“是事先约好的班级聚会。”我犹豫着开口,心中为难,考虑是否该借口推迟参加聚会。木兔前辈特意跑来见我,我不愿这样潦草地与他分开。
可他本人却比我想得更干脆,只愣了片刻,便拍拍我的肩膀,语气轻松:“这样啊,那就没办法了。”
他跳起来伸了个懒腰,掏出手机看了眼时间:“本来是想约你一起吃顿烤肉的,不过还是班级聚会更重要一点。”
“那个……”我试图说些什么,他却打断了我,飞快地说下去,“七点半的车,两个小时应该来不及尽兴地吃顿烤肉吧,总之下次再说好啦!”
我跟着他站起身,落在他身后半步,他伸手过来,抵住我的背部往同学方向轻轻推了推,我偏头看他,他冲我扬起一个很爽朗的笑,眼睛也眯起来,像只满足的大狗。
“拜拜!玩得开心!”他说。
“谢谢,那我先走了……木兔前辈,下次见。”我嘴巴开开合合,最终只能这样回答。他变得如此自觉体贴,一点小脾气也没闹,我反而觉得不适应,也许我真有受虐倾向,高中两年锻炼出的哄人技巧在此刻毫无用武之地,这本该是件喜事,我却感到前所未有的失落。
“赤苇!”同学们在远处高声催促,我快跑几步,跟上他们的步伐,想回头再看一眼木兔前辈,他却率先像炮弹一样从我身后追上来,冲力大到几乎把我撞倒。
“差点忘记了!”
“什么?”我吓了一跳。
“祝你毕业快乐!”他从身后环住我,用超大分贝的音量在我耳边喊,胸腔贴在我背后嗡嗡地震。拥抱依旧只持续了短暂的一秒,他很快松开双臂,扭头向地铁站方向跑,边跑边回头用力挥手道别,说:“这回是真的拜拜!”
夕阳把他的身影拖得很长,他的背影混进远方楼宇的光影中,如飞鸟投林。我站在原地笨拙地挥了挥手,平生第一次痛恨起自己的内敛——哪怕心脏跳得快要从胸腔里蹦出来,却也只能挤出“谢谢,再见”这语调平板的四个字。

当天晚上的聚会我一直心神不宁,和木兔前辈久违的单独见面像打开了重逢的开关,连中断了一整年的短信也重新回来了。
他大约是在新干线上觉得无聊,一直在不停地给我发消息,先是很多扁嘴的表情,我问他“怎么了?”,他又发来一大串哭脸,说“今天没和赤苇一起吃烤肉。”
果然还是小孩子脾气,虽然善解人意了不少,但仍然会后知后觉地委屈。我叹了口气,心里却不由自主地因为他保留的这些幼稚部分而感到安心,似乎这样就能证明自己对他的了解并未随着一年的分别而脱节。
我回复他:“过几天我办完毕业手续后可以去找木兔前辈吃饭。”
他马上高兴起来,说:“我还想出去玩,三月末有三天假期,赤苇有空吗?”
我算了算时间,答应道:“那时候还没开学,应当是有空的。”
“太好了!”他回了我很多不同的笑脸表情,溢于言表的兴奋仿佛能隔着屏幕传染给我。
肩膀被人拍了一下,邻座的一位男生忽然靠上来,微红的脸凑到我脸颊边,我闻到他身上淡淡的啤酒味。
“赤苇,你这家伙!”他大着舌头指责我,“大家都在狂欢,你居然缩在角落里和女朋友聊天!”
“啊?我并没有女朋友。”我微微一愣。
“骗鬼啦,你笑得一脸坠入爱河的甜蜜诶,还不从实招来!”他恶狠狠地晃着我的肩膀。我印象中的他并没有这么活泼,大概是酒精作祟的缘故,他显露出了一部分平时未曾展露的八卦本性。
我摸了摸自己的嘴角,发现它确实在我不自知的情况下大幅度上扬着。也许是 KTV昏暗的光线给了我安全感,又或是和木兔前辈久违的聊天令我心情极佳,我罕见地放松了警惕,在他探寻的目光中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真的不是女朋友,但是是喜欢的人。”

承认自己喜欢木兔前辈并不是一件难堪的事。或许普通人在青春期发现自己喜欢上同性时会感到不安和焦虑,但这样的情绪却从未降临在我身上。
当然,这并不是因为我是个不普通的人,而是基于木兔前辈的特别,他总有化不合理为合理的奇妙魔力,让我在第一次意识到自己喜欢他时,就能坦然地接受这个事实。
不过喜欢上同球队的男性前辈在他人看来到底有些惊世骇俗,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我从未对其他人表露过自己的心意,哪怕此刻同学连声追问,我也像只顽固的蚌,闭着嘴不肯再透露更多。最终同学放弃了八卦,只留下一句酸溜溜的揣测——“能让赤苇这么着迷的女生,想必很漂亮吧。”
漂亮吗?木兔前辈和这两个字大概沾不上边。我不知怎么觉得好笑,摸出手机给木兔前辈发了张头顶花朵的猫头鹰图片。他很快回了我一串问号,问:“什么呀?”
我几乎立刻能想象到他在屏幕那头的模样,眯着眼,微微撅起嘴唇,像只困惑的大猫头鹰。
“觉得很可爱。”我慢慢打字回复,心里补上没输入的上半句话——它长得好像木兔前辈。这已经是我目前所能做到的,表达喜欢心情的最直白的方式。
邻座男生在我发短信期间跑到台上鬼哭狼嚎,唱完一首情歌后又晃悠悠地回来,失魂落魄地瘫在沙发上。他眼角的泪光太明显,我不由多管闲事地问了一嘴:“失恋了吗?”
“她有男朋友了!”他哀嚎一声,像是终于找到了发泄情绪的垃圾桶,猛然砸在我身上,自虐般地用力搓揉自己的脸。
捶胸顿足了好一会儿,他渐渐安静下来,失神地看着天花板发呆。我没有安慰失恋者的经验,只好选择沉默,良久,他用手肘捅了捅我的腰间,问:“你现在什么情况?”
“什么?”
“你喜欢的那个人啊,她喜欢你吗?”
“不——”我摇摇头,本想说“不喜欢”,但话到嘴边不知为何犹豫了一下,改了口,“不知道,没问过。”
“那你打算告白吗?”
“……应该不。”
“为什么?”他直起身来看着我,“心意不说出来,对方可能一辈子都不会知道。”
“……”
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他的问题,只能躲开他的目光,再次保持沉默,所幸他也并非真的在等待我的答复,这话更像是他说给自己听的,说完以后他便扭过头去,将脸紧贴在沙发靠背上不动。
我无意窥视他的悲伤,但浅色布料上逐渐扩大的深色水迹实在太过显眼,我想了想,还是抽一张纸递给他。他埋着脸使劲擦拭眼泪,又狠狠擤了把鼻子,用力过度,搞得双颊、眼眶和鼻尖全都红通通的。
“赤苇。”他仰头靠在沙发背上,遮着眼睛喊我,声音含在喉咙里,模模糊糊,还混着音响里播放的摇滚乐,但我却奇异得听得很清楚。
“去告白吧,勇敢才有希望。”

之后的一星期里,我总会时不时想起他对我说的话。
告白吗?这是个从我喜欢上木兔前辈开始就被排除在外的选项。木兔前辈待我很特别,这点自信我是有的,但这份特别里大概率并不包含友谊以上的情愫,更何况,单恋只是听起来可悲,实际于我而言,却并不显得痛苦——木兔前辈什么都找我分享,也没有女朋友,尽管享受女生们追捧的目光,但真正收到告白时,反而会认真坚定地拒绝。
我有时觉得自己大概是这世上最幸运的单恋者,除却木兔前辈不找我说话的这一年外,其余时间,我竟连不安的机会都少有。
而如今,一切更是回归了原状。自从我毕业考结束后,木兔前辈又恢复了以往的习惯,每天都给我发短信打电话,讲述内容当然也和过去一样,尽是些鸡毛蒜皮的琐事。
我情不自禁发问:“木兔前辈,你话这么多,之前不和我说话的时候会不会憋得慌?”
木兔前辈给我发来好几行感叹号,说:“你怎么知道?憋死我了!”
我对他憋死也不来找我的行为感到匪夷所思,顺势打听原因:“那为什么一年都不找我说话?”
他坦然解释道:“因为白福说你要考东大,还要打排球,每天学习训练非常辛苦,所以这一年我绝对不能骚扰你。”
“只是因为这个原因?”
“当然!”木兔前辈回答地理直气壮。
理由单纯到像是敷衍的假话,但从木兔前辈嘴里说出来,便拥有了百分之百的可信度。长达一年的不安竟然只是因为“不想打扰我备考”这种理由。回想起每个因胡思乱想而失眠的夜晚,我忍不住为自己叫屈:“但是一句话都不和我说,木兔前辈未免太不近人情了点。”
可他竟比我还委屈:“我有什么办法嘛——只要发了一条消息以后,就会想给赤苇发更多消息啊!”
梗在喉咙里的最后一根刺也被木兔前辈亲手拔除了。我捏着手机小声骂他******,心跳快到几乎要喘不过气来。
还有什么非告白不可的理由吗?我问自己。我们的关系已经处在足够舒适的温度与距离。止步不前是怯懦,适可而止却是理性,但在前路未卜的情况下,两者难道不该是等同的吗?
比起迈出巢穴后摔下悬崖的雏鹰,我想我还是情愿做一只把头埋进沙子里的鸵鸟。

2
2013年3月,三年级前辈们毕业。
依照枭谷排球部的传统,每年毕业典礼后,毕业生们都要请部门全体成员们一起吃顿散伙饭。聚餐地点是木兔前辈订的,他除了排球以外,最擅长品鉴烤肉的味道,将这件事交给他办,倒是格外令人放心。
因为参与聚餐的人数较多,我们订了个大包间。席间木叶前辈偷偷带来两听啤酒,关好门后才堂而皇之地摆到桌面上。我看着他跃跃欲试的兴奋表情,好意提醒:“木叶前辈,合法饮酒年龄是二十岁。”
“赤苇,不要这么死板嘛。”木叶前辈拍拍我的肩膀,拉开拉环,将啤酒倒进玻璃杯内,“既然毕业了,当然要做点高中生不能做的事情!”
“哦哦哦——!”木兔前辈立刻高举双臂开始欢呼。每回计划做“坏事”前,他永远是最先响应的那个,当然最后也是被训得最惨的那个,我不懂他在傻乐什么,只知道做不被允许的事,在他眼里大概是一项******的挑战。
木兔前辈当了领头羊,率先贴着杯壁抿了一口,五官随即挤到一起,像团被揉皱的面巾纸。
“好难喝!”他吐吐舌头抱怨,“又苦又酸!”
“这是成年人的味道。”木叶前辈端起另一杯啤酒喝了一大口,我看到他的面色几经变换,最后勉强维持住淡定的表情。
“也还好嘛!木兔,不能接受这样的味道,就说明你还不够成熟。”
“可恶,我怎么可能输给你啊!”木兔前辈拍案而起。激将法对他总是格外有效,他的情绪是一壶温度维持在九十摄氏度的热水,稍微加把火就能彻底沸腾起来。我在鹫尾前辈的眼神暗示里拦下他,将啤酒杯移开,换上他喜欢的碳酸饮料。
“木兔前辈,合格的排球运动员都是不喝酒的。”我用他最在乎的事情当理由,“喝酒会影响身体机能。”
“那我喝可乐。”木兔前辈一秒改换主意,能这么快地顺台阶下,说明他其实并不想喝酒,也不知先前非要勉强自己较什么劲。
剩下的酒谁买的谁喝完。雀田前辈敲敲桌子,下达了这样的指令。在座没人反驳,不过大家都好奇没尝过的味道,酒杯在圆桌间轮了一周,每人都尝了一口,等回到木叶前辈面前时,剩余啤酒的量已不算太多。
他捏着杯皱着脸将啤酒一饮而尽,小见前辈站起身来为他鼓掌叫好。不知是毕业聚会的气氛太热烈,还是灌得太猛,放下酒杯时木叶前辈的脸上已浮现出两抹浅浅的酡红。
他打了个酒嗝,指着木兔前辈高声询问:“木兔,你带钱包了吗?”
“带……诶?等我找找。”木兔前辈拎起他的书包,拉开拉链,袋口朝下,将东西一股脑地往外倒。钥匙、笔记本、便当盒,以及各种杂七杂八的零碎物。他趴在地上翻翻找找,白福前辈从我身侧跨过,弯腰拾起那本粉色封皮的笔记本。
“这不是我的笔记本吗?”她眯起眼睛,语气危险,“木兔,我记得我向你催过好几遍,你说不小心弄丢了,我只好借同学的笔记重抄一份,结果……”她将笔记本卷成筒状,敲了敲木兔前辈的头顶,“你告诉我,为什么毕业了以后,我的笔记本会在你的书包里?”
“啊?它在我书包里!”木兔前辈看上去比任何人都惊讶。他跪坐在地上,反应了一会儿才回过神来,双掌合十向前九十度鞠躬:“我不记得它在我的书包里,在家到处都没找到,就以为弄丢了!对不起,白福,请原谅我。”
回应他的理所当然是白福前辈的拳头。
“钱包呢?”木叶前辈重申了一遍疑问。他比较关心结账的问题。
木兔前辈浑身一僵。
“没带。”我替他回答,偏头躲过木叶前辈砸向他的纸团。

绝对不要相信木兔光太郎,这是我进入排球社第一周时就收到的,来自前辈们意味深长的叮嘱。
最开始,我对这条所谓的枭谷排球社唯一生存准则的含义感到十分困惑,但短短一个月以后,准则中的当事人便身体力行地让我明白了其他前辈们的良苦用心。
木兔前辈是我有史以来见过的最麻烦的人。脑回路清奇,幼稚吵闹等缺点暂且按下不表,单独一条忘性大就足以令人抓狂。借给他的课本、笔记、零用钱,没有人三催四请绝对不记得按期归还,前一天教过的数学题第二天就把解法全都忘光,甚至连自己亲口说过的话也会很快丧失印象,还要摆出一副令人火大的无辜表情真诚发问“咦?有这回事吗?”
三年间前科累累,无怪毕业时要遭人喝倒彩。
小见前辈举杯宣布:“木兔毕业了,枭谷排球社的生存准则终于可以废除了!”
“耶!”其余人纷纷叫好。
木兔前辈对此事一无所知,但这并不妨碍他同样受到热烈气氛的感染。他像只思维简单又爱凑热闹的大狗,只要听见自己的名字与掌声同时出现,便理所当然地认为那是夸奖,然后高高兴兴地夹进欢呼的一群人里干杯。
十几个青春期男生挤作一团,彼此胳膊大腿紧挨。木兔前辈只穿一件薄毛衣,袖子挽到小臂以上,搂住我的脖子,我感到脖颈后相贴的那一小块肌肤被他身体的热度烧得滚烫。他一面和大家碰杯,一面转向我,欢快又困惑地摇尾巴:“什么生存准则?赤苇,我怎么没听说过?”
离得太近了。明亮的灯光自头顶倾泻而下,将一切照得无所遁形。我看见他嘴角没擦干净的一点点烤肉酱,皮肤上覆着的浅浅一层绒毛,还有倒映在那双圆而亮的眼睛里的自己的身影。我感到慌张,因为他忽然笑着问我:“赤苇,为什么你脸这么红?”
“屋里太热了,我去透透气。”我慌乱挣开他的手,推门出去。
初春的风尚带寒意,薄薄的一扇门将音浪阻隔在身后,也将空间分割为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我站在街边缓缓深呼吸,任由冰凉的空气将自己从里到外地浸透。
不知何时下起了小雨,城市灯光在雨幕中糊成无数雾蒙蒙的光晕,红的绿的黄的白的,缀在黑夜里,组成一幅未对焦的夜景。我裹紧外套,向外呵气,水雾散在路灯的白光里,像雨落进湖心。
一个人安静下来时,我才有三年级前辈们已经毕业的实感。木兔前辈天赋异禀,擅长将所有的离别不舍化为傻瓜喜剧,其他人拥抱道别时,他被找他告白的女生追得四处逃窜,我一下午跑了两栋教学楼,最后才在天台的小花园背后找到他。他一惊一乍,问:“赤苇,有没有人跟踪你?”
“没有。”我熟门熟路地在他身旁坐下,看他表情就知道他想问“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干脆顺势回答:“因为每天我们都在这里一起吃午饭。”
木兔前辈的表情变得更加诧异,我猜他的下一个问题一定是“你怎么知道我要说什么?”,于是赶快用另一个问句打断。
“木兔前辈不是很享受被女生追求的感觉吗?怎么今天弄得这么狼狈。”
他的注意果然立刻被我带跑。
“夸我帅或者来比赛现场为我加油都很欢迎啦。”木兔前辈昂起头,脑袋靠在墙上,喉结上下滚动,“可是我都不认识她们,当然不能答应告白啊。”
我忽然对他拒绝的说辞感到好奇,于是问道:“那木兔前辈是怎么拒绝的?”
“我就直说啊,‘对不起我不认识你,所以不能和你在一起’。”木兔前辈坦然重复一遍,随即苦恼地撅起嘴,“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我说完她们就哭了,还边哭边骂我很过分!我吓得要命,只好躲到这里来。”他故作深沉地叹一口气,转向我,眼睛里闪烁着真挚的疑惑,“赤苇,你知道为什么吗?”
我当然明白女孩们哭泣的原因,但还是摇了摇头。出于私心,我并不想纠正木兔前辈的迟钝与不自知。
夕阳缓缓下落,光线偏了个角度,将原本躲在阴影里的木兔前辈重新照亮。他的制服依旧没有穿好,领口松垮,领带扯松了歪在一边,洁白衬衫上的透明纽扣虽然扣错了位,但依然粒粒完好地呆在他胸前,因吸收了阳光的色彩而闪闪发亮。
幸运女神仍然站在我这边,他的第二颗纽扣尚不属于任何人,我安定的单恋也因此能持续更长一段时间。我咽下喉间卑劣的窃喜,伸手过去,替他抚平衬衫的褶皱,系好扣子与领带。
“走吧。”我起身拍拍他的肩膀,“我们去拍排球部的大合照。”

“赤苇,快进来拍照!”
包间的门被打开,涌动的声浪伴随热气扑出来,将我的神智唤回此刻。我搓了搓逐渐冰凉的指尖,意识到不知不觉间,自己已经独自在外发了不短时间的呆。
猿杙前辈扯着我的袖子往里走,说:“快来快来,木兔消极模式又开启了,蹲在桌子底下不肯出来,赤苇你快想个办法让他振作起来配合拍照。”
果然毕了业也不消停。我不由叹口气,问:“什么情况?”
猿杙前辈耸耸肩回答:“木兔和木叶吵架吵输了。”
“……哈?吵架?”我皱起眉。
“其实不是什么大事。”猿杙前辈解释道,“因为排球社生存准则啦!木叶不小心说漏了嘴,木兔听到后就开始闹别扭,说我们好过分,在后辈面前贬低他的王牌形象。”
“他本来也没什么形象可言吧……”我忍不住扶额,“然后呢?”
猿杙前辈的表情变得一言难尽:“然后木叶就开始数落木兔。我估计他也是酒精上头了,为了证明我们没有恶意贬低王牌的嫌疑,竟然列举出木兔曾经犯下的种种罪状,包括但不限于借钱忘还、弄丢部活室钥匙、请客忘带钱包……”
“啊,火上浇油……”我大感头疼,不用猿杙前辈继续解释,已经完全可以预见木兔前辈接下来的反应。
情况有些棘手。我跟在猿杙前辈身后进门,拨开围成一圈的人群向桌边挤,队员们自动为我分开一条道,雀田前辈站在最前方朝我俏皮地挥挥拳头,以口型示意:“新任主将,看你的咯!”
“明白。”我向她点点头,同样以口型回复,随后蹲下身,偏头往桌底下看。木兔前辈正蹲在最靠近墙角的地方,抱着膝盖将自己蜷缩成一朵阴郁的蘑菇。
这样根本没办法对话。我忍耐着吃饱下蹲时胃部的不适,钻进桌底,朝他挪近一些,木兔前辈见到我后立刻背过身去,从喉咙里憋出不满的咕噜声。
“赤苇,你也听说过吧,绝对不要相信木兔光太郎什么的……”
“是的。”我决定诚实地回答他。
他回过头,用“你果然背叛了我”的眼神瞪着我,腮帮子鼓起,像只生气的河豚。
“你是不是也觉得我很不靠谱?我真的有那么不靠谱吗?虽然我确实……给大家添了很多麻烦,但是……”他语无伦次地抱怨着,声音渐渐低落下去。
我略感震惊,心说原来你也有自知之明啊,但万幸面部神经不太丰富,没将情绪表现在脸上。依照过往经验,这种时候绝对不能再******木兔前辈,也不能直接回答他的问题,必须得采取迂回策略。
“木兔前辈知道罗曼罗兰吗?”我打断他含糊的碎碎念。
“不知道,打排球的吗?”他兴致缺缺。
“不是打排球的。”我面向他认真道,“罗曼罗兰是一名思想家和文学家。他曾经说过这样一句话,‘天才的弱点并不少于普通人,也许更多一些。’我认为这句话用来形容木兔前辈再合适不过了。”
“嗯……”木兔前辈皱起眉头,努力思索着我的话,但他的思路很显然跑偏了,不仅没受到鼓舞,神情反而显得愈发沮丧。
“我知道了,赤苇在说我的弱点很多。”
“不。”我终于挪到木兔前辈身边,将双手搭上他的肩膀。宽大的圆桌挡住了头顶的灯光,也隔绝了所有人的视线,昏暗的角落里只剩下我们两个人,被静静的呼吸与心跳包围。咚咚,咚咚,咚咚。无需思考和犹豫,一直以来憋在心底的话就这样被蹦跳得过快的心脏挤出嗓子眼:“我是在强调,木兔前辈是天才。”
“哦——”木兔前辈的眼睛慢慢瞪大,变为两枚圆圆的通了电的灯泡。
凝滞的空气重新流动起来,前辈们的窃窃私语也逐渐变得清晰,我听见他们以放轻声音也压不住的夸张语调讨论着我对付木兔前辈的技巧何时又拔高了一筹,方才迟钝地感到脸热。
木兔前辈还在咀嚼我泄露的心声,短短四字在他口中被拉成带着波浪号的欢快长音。
“我——是——天——才——!”他两眼放光地揪住我,尾巴狂甩,像讨食的小狗那样黏黏糊糊地提要求:“赤苇,再讲一遍!”
“木兔前辈是……天才。”我别开脸,不敢直视他的眼睛,喉咙里像含了口水,将最后两个字融化为模糊的轻音。
坦诚夸奖原来是这样困难的一件事,我暴露在木兔前辈持续放射的光线中,竟感到中暑后的眩晕。

当夜所有人都闹得忘乎所以,直到老板娘忍无可忍地进门催促,我们才意识到已经过了烤肉店打烊的时间。
结账时木兔前辈身无分文,自然又犯了难。我本想替他垫付,但木叶前辈却先我一步摸出了钱包,并强调前辈们的请客不该由后辈来买单。他说这话时的姿态和表情都相当帅气,立刻博得了一二年级的一致喝彩,当然,如果不是看到他掏钱时肉痛到龇牙咧嘴的脸,我想大家的掌声还能更真挚一些。
我们在十字路口处分别,十几个人散成几波,分头往不同方向走,没有眼泪也没有拥抱,一切都在普通的道别中结束,就像每一个结束训练的平常的夜晚。
我和木兔前辈一同送白福前辈回家。他照例走在最前方,书包挂在额头上,仰着头插着兜,看天不看路,踢踢踏踏的脚步带起地上的积水,泥点飞溅,很快沾湿了他的球鞋和裤脚。
我洁癖症发作,实在看不下去,扯着他的袖子让他走平坦的一侧。他顺着我拉扯的力道换了位置,微微偏头,忽然问:“赤苇,你高中毕业后真的不打排球了吗?”
这个问题我们早在春高结束后就讨论过,我猜他大约是不习惯此时安静的气氛才没话找话,但还是老实回答道:“是的,大学我计划读文学专业,以后也想从事文学相关的工作。”
“哦……”木兔前辈望着天空发呆,沉默片刻又问,“完全不打排球了吗?”
“当然不是。”我想了想道,“我应该会将排球作为业余爱好吧,空闲时间很乐意打几场。”
“真的吗?!”他转过脸来,惊喜溢于言表,“那就意味着,我还可以打到赤苇的托球咯?”
“嗯,如果有机会的话。”我点头答应,心里却认定这是个不会兑现的承诺。
木兔前辈春高后就收到了东京一所知名排球俱乐部的邀请,依他的实力和计划,未来想必还会迈向更高更广阔的舞台。我自认不是打排球的天才,天赋和热爱都无法与影山和宫侑这样的二传手相媲美,同队的两年结束后,我在排球这一领域,将毕生也追不上木兔前辈的步伐。
他打过更强大的二传手的托球后,还会怀念我的托球吗?我无法确定。理智给了我否定的答案,但木兔前辈的笑脸却令我难免萌生出期待,哪怕承诺很可能只是张毕业限定的空头支票,我却依然毫不犹豫地签署了姓名。
木兔前辈脸上的笑容更大。
他面朝我倒退着走,双臂挥舞,开始兴奋地筹划:“赤苇你们每天傍晚都要训练吧!”
“对。”
“那我放假期间还可以去找你们练习?”
“嗯。”
“午饭也一起吃吧!”
“午饭还是……”
“木兔!”
我们的对话被白福前辈唐突地打断。她之前一直沉默地落在我身后半步,此刻却突然加速赶到我身前,往木兔前辈的胸膛上拍了一巴掌,力道不大,声音却很响亮,像是某种警示。
“怎么啦?”木兔前辈如受惊的猫头鹰那样缩起脖子。白福前辈不答话,回头看了看我,脸上的表情是我从未见过的严肃。我不由一愣。
路灯的光芒映亮他们的发丝与脸庞,我下意识地抬手,想******这奇怪的氛围里,白福前辈却很快转回去,背对我。她扬起的发尾轻轻扫在我手背上,如同几百只蚂蚁爬过。
我缩回手,她的声音随即从发丝间飘出来,落进夜色里,“木兔,别忘了你答应过我什么。”
木兔前辈的笑容逐渐收敛。他将十指******发间胡乱挠着脑袋,有些心虚地微微噘起嘴。
“没有忘记。”他小声嘀咕,“我只是一时得意忘形。”
“是吗?”白福前辈表示怀疑。她踮起脚戳了戳木兔前辈的额头,罕见严厉地叮嘱:“我知道你记性很差,但是唯独这件事,绝对不可以忘记,明白吗?”
“知道。”木兔前辈在她的目光里沉默下来。他的视线落在我脸上,又迅速移开,我左右打量他们俩,小心翼翼地询问:“怎么了?”
“没怎么!”
“没事!”
他们俩异口同声地回答。
太过一致的应对反而透露出不寻常的气息。我没有错过木兔前辈眼里一闪而逝的惊慌和白福前辈一瞬间的僵硬,他们的神态与肢体动作都给予了我同样的答复——不便透露。
我读懂了秘密的潜台词,于是移开目光,识趣地不再过问。

3
我们的旅行定在三月末的一个周末。目的地是一座位于东京和大阪之间的小县城,从两头坐新干线都能直达,耗时大约一个多小时。
小县城三面环山,一面临水,风景普通,既不是旅游手册上大肆宣传的名胜景点,也没什么******的娱乐设施。选择来这里旅游,一方面因为假期短,不想在路途上耗费过多时间,另一方面则是出于我对木兔前辈当前状态的考量——游玩消耗精力,而他刚刚结束一个赛季的比赛,更需要放松和休养。
我的车次较晚,抵达民宿时木兔前辈已经到了,行李放在脚边,正背对着我和房东婆婆热烈攀谈,手上还抱了只毛茸茸的秋田犬。我只背了一个旅行双肩包,没有行李箱拖行的声音,走近他们时脚步也轻,木兔前辈却像背后长了眼睛一般,没等我开口就回头热情地打招呼:“赤苇,你终于来啦!”
“木兔前辈,婆婆。”我向他们点头致意。狗从木兔前辈怀里挣扎着跳下来,绕到我脚边转着圈仔细嗅闻。房东婆婆眯起眼睛打量了我一会儿,方才露出惊喜又难以置信的微笑,也迎上来,握住我的手。
“京治来啦,长大了呢,我都快认不得了,你奶奶还好吗?”
“婆婆好。”我弯下腰,任由她苍老的手抚上我的脸颊,她手上的气味和记忆中一样,带着浅淡的木棉花香。“奶奶很好,在伯伯家住着。”我回答。
“那就好。”婆婆脸上的笑容更大,手掌在半空中比划了一个高度,“好多年没回来了吧,上一次看到你,你才到我肩膀呢,转眼就长这么高啦。”她拉住我往屋里走,“还是二楼的房间,已经打扫好了,快上去歇歇吧。”
“谢谢您。”我跟在她身后进门,环视一周,屋内的装修布局十年如一日,与儿时并无差别。
童年记忆在顷刻间复苏,我熟门熟路地往楼上走,木兔前辈咚咚咚地追上来,充满活力的声音混着木质楼梯“嘎吱嘎吱”的叫唤:“赤苇,婆婆说这里是你奶奶的老家诶!”
“轻一点,木兔前辈。”老旧楼梯的哀鸣令人心惊肉跳,我忍不住出言提醒。木兔前辈立刻“哦”了一声,随即听话地踮起足尖,蹑手蹑脚地跟在我身后,动作夸张又僵硬,像个业务不熟练的小偷。
“这里是我奶奶的故乡。我小时候每年放假都会回来玩,但小学四年级以后,奶奶生了场重病,伯伯把她接到东京照顾,这间屋子就空下来,后来被卖给了奶奶小时候的玩伴,也就是房东婆婆。”我向他解释,同时拉开二楼房间的门,流通的空气化作风,掀起窗帘的一角,阳光透过间隙投进来,映亮空气中浮动的尘埃和古旧的木质桌台。
一室春光。我拉开窗帘,放下背包,背对着木兔前辈收拾行李,感到些许忐忑。这样一个普通的小县城,虽然存储着我的回忆,但对其他人来说却显得平平无奇,我出于不可道明的私心邀请木兔前辈来到自己的童年里,却不知道这样平凡单调的地方是否会令他感到无趣。
“我听婆婆说了。”木兔前辈挤到我身边,将下巴架在我肩上,湿热的呼吸全扑在我耳根。
“我好喜欢这里啊。”他说,“空气很好,婆婆也很好,还有小狗。”
“那就好。”我暗自松口气,别扭地掸了掸手臂上并不存在的灰尘,借机与他的脑袋拉开距离。木兔前辈不会撒谎,他的坦诚令我安心,但过于亲密的举动也同时让我困扰,虽然早就明白他的认知里大约并不存在社交距离这个概念,我却始终免不了因他的靠近和拥抱而心猿意马,简直像个傻瓜一样。
可惜罪魁祸首本人毫无自觉。木兔前辈发表完感想后便转向一边,打开自己的背包,开始一件件往外掏行李。他的东西收拾得乱七八糟,背包侧边挂着装排球的网兜,包内的衣物没有叠整齐,睡衣干脆团成个皱巴巴的球。
我替他将衣服挂起来,木兔前辈的睡衣依然是高中合宿时穿的那套,膝盖上的破洞已经扩大到拳头大小,我不爱多管闲事,却也忍不住提醒:“木兔前辈,你的睡衣是不是该换一套了?”
“诶——不要啦。”木兔前辈反应很大地搂住他的旧睡衣,像抱着无价之宝,“还可以穿啊,穿起来也很舒服,而且我这个人其实很恋旧的啦!”
“是吗。”我不置可否,从壁橱里抱出棉被和床单,想了想还是建议道,“房东婆婆有台缝纫机,或许可以请她帮忙修补一下。”
“真的吗?!”木兔前辈抱着睡衣弹起来。
“小心!”我的提醒迟到一步。这间房什么都好,就是天花板太低,以木兔前辈的身高和弹跳力,动作幅度稍大就容易撞到脑袋。
“好痛。”他哀叫一声,两腿摊开坐在榻榻米上,龇牙咧嘴地揉脑袋。我屈膝顶了顶他的小腿,趁机提要求,催他赶快铺床,他却双手抱头,假装听不见,把棉被随手团作一堆,然后从榻榻米的这头滚到那头,站起来将半个身子探出窗外。
“金太郎!”他如此称呼婆婆养的那只秋田犬。狗在楼下的院子里兴奋地叫唤,哈拉哈拉的喘气声在二楼也听得清楚。
“它在催我和它一起出去玩。”木兔前辈充当了狗语翻译。我自然明白这是他为了逃避铺床而胡扯的瞎话,干脆拒绝道:“先铺床。”
“等要睡觉的时候再铺嘛。”
“不行。”
他扁起嘴,脸颊鼓成包子的形状,我不惯他的小脾气,捏住棉被的两角,高举双臂,将棉被用力一抖,扬起的风激起浮尘,木兔前辈面对我张大嘴巴,甩甩头,打了个响亮的喷嚏。
“金太郎都等急啦……”他吸着鼻子嘟囔,但还是安分下来,乖乖配合我的动作将铺盖扯平,又推着自己的被褥往我这边挤。
两床被褥间的空隙完全消失。我说:“榻榻米够大,木兔前辈,你过去一点。”
他背起耳朵,又开始装听不见,身体歪向我这边,将暖烘烘的脑袋和手臂靠到我身上。
热度与呼吸在空气中扩散,浓稠到令我缺氧。心跳失控的滋味并不好受,我不知该如何推开他,于是节节败退,整个人像中了僵直魔法,变作壁橱上的一张贴画。
狗在楼底下叫唤,我找借口逃离他的温度,说,金太郎叫你了。木兔前辈终于动了动,咕哝一声爬起来穿鞋,还带上了排球。他问我:“要一起去遛狗吗?”
我摇摇头,说要留下来帮婆婆准备晚餐。他动动嘴巴,没表示异议,径自下楼。我趴在窗台向下看,他到了院子里,和金太郎友好地搂抱在一处,一人一狗蹦蹦跳跳,活力十足。
“别走太远。”我说,担心他不认识路。他朝我点点头,嘴巴开合,轻声说了句什么,声音裹在风里,模模糊糊只听见几个断续的音节:“我们……狗。”
“什么?”我探出半身想听得更清楚,但他不再重复,牵着狗跑远了,穿着红色运动装的背影在夕阳里好像团跳跃的火。

当天晚上,婆婆将木兔前辈的睡衣补好并送了上来。她用和睡衣颜色相近的布料打补丁,为了掩盖缝补的痕迹,还贴心地在补丁边缘绣了一只歪脑袋的猫头鹰。
木兔前辈对焕然一新的旧睡衣颇为满意,洗完澡就换上,不仅得意洋洋地向我展示了一圈,还要打电话给他的家人炫耀。伯母接听时大约在街上,电话那头声音嘈杂,风声夹着汽车的鸣笛声,呜呜作响,她扯着嗓门喊:“什么?你老婆给你补的?”
木兔前辈用更大的音量喊回去:“不是老婆!”他没拿电话的那只手在半空比比划划,“是老婆婆,一个人很好的老婆婆!”
“嘁!”伯母挂断了电话。
嘟嘟嘟的忙音在室内响起,我与木兔前辈面面相觑。他看起来对这样的待遇习以为常,并未表现出我预想中的失落,反而显得若有所思。
“赤苇,你会补衣服吗?”他忽然问我。
“不会。”我摇头,不知道他问这个做什么。
他这回露出了失落的表情,垂下头摸着下巴思索,眉头紧皱。我犹豫是否该打探木兔前辈脑内冒出的难题,他却先一步结束了剧烈的思想斗争,说:“我现在就去找婆婆拜师!”
“什么?”我不明所以。他没给我继续发问的机会,蹦起来打算往楼下跑,结果动作幅度过大,脑袋又撞上了天花板。
这回撞得有些狠,响声连院里的金太郎都听见,引得它狂吠不止。
“怎么啦?”婆婆在楼下问。
“撞到头了。”我回答,一把按住在榻榻米上滚来滚去的木兔前辈,捧住他的脑袋。
“怎么样?”
“不太好。”他眼泪汪汪,撅着******以一个诡异的姿势将脑袋放到我大腿上。
“好痛,赤苇,我会不会变成傻子?”
已经够傻了。我在心里叹气,拨开他散乱的额发仔细检查,没有破皮,只是有些泛红,但保险起见还是冰敷一下比较好。
“不要乱动,我下楼拿毛巾和冰袋,很快回来。”我叮嘱他。
“好。”木兔前辈蔫蔫地点头,整个人在榻榻米上趴成一滩,像只软绵绵的海星。

婆婆家里没有冰袋,我不得不跑到最近的小卖部里购买,一来二去耽搁了些时候,等回房时就听见卧室里传来拍打排球的声音。想来也知道,以木兔前辈的习性,除睡觉以外,他根本不可能在原地安静地待超过十分钟。
我打开门,房间里的电视开着,木兔前辈换成盘腿坐的姿势,有一下没一下地拍着手中的排球。我朝他招招手,他顺从地挪过来,枕着我的大腿躺下,手里还抱着排球。
我用毛巾裹着冰袋,冰敷他撞红的部位,小声问他会不会头晕。他摇摇头,视线短暂地停留在我的脸上,然后移回荧幕。
木兔前辈一反常态的安静令我担心,我生怕他会撞出脑震荡来,但顺着视线看去,却发现他只是将心神集中在了排球比赛的重播上——M******Y对战EJP,比赛时间就在上一个周五。
沉默于是变得有迹可循。
关于木兔前辈的一切,我不敢说了如指掌,但至少比大多数人都摸得清。高中时出于探究和一丝恶趣味而记录的《木兔前辈弱点大全》虽然已随着主人公的毕业而休刊,但我依然时刻关注着他的动向与状态,除却学业和训练最忙碌的那半年外,我没有错过木兔前辈任何一场比赛的直播或资讯——这像是他用短短两年就写进我基因中的本能,好似向日葵始终追着太阳的方向而转动那样。
因此我明白一切他自以为隐藏得很好的情绪,他给我发的每一封短信,打的每一通电话,他闭口不谈的比赛安排,他夹在傻笑里的每一个沉默的瞬间。我从只言片语中拼凑出他大大小小的烦恼——水煮西兰花不好吃,新必杀技练不好,状态不稳定总被教练训斥……他不知何时学会了报喜不报忧,所以我也装聋作哑,假装不知道他正经历着蜕变的苦痛,带上鸭舌帽与口罩,披着伪装坐进他的比赛现场。
这场比赛BJ打得很艰难,虽然最终险胜,但得分中属于木兔前辈的那一份却少得可怜。他当天状态不佳,工作日上午观众稀少,他的行动又屡遭针对——球路被限制,扣球被拦下,掌声还稀稀拉拉。上帝像在故意与他作对,偏偏在他的瓶颈期里为他凑足了所有引发焦躁的因素。
但不会再有人包容他。职业赛场不容有失,强者如林的队伍里他不再是唯一的王牌。第一局比赛结束后,木兔前辈被换下了场,我坐在后排观众席中,从压低的帽沿下看见他绷直的脊背和攥紧的拳头,猜想他那一刻的表情大约和当年春高失利时同样不甘。或许现在也是一样。
电视荧幕上画面闪动,解说慷慨激昂的声音在房间内回荡,如一记响亮的耳光:“巴恩斯背身扣球,拿下漂亮的一分!老将出马果然不同,经验与技术都更胜年轻球员一筹!”
我感到不忍与愤怒,同时感觉到木兔前辈枕在我大腿上的那半边脸颊的肌肉正绷得很紧。我将他额头上融化的冰袋拿下来,冷气凝结成的水珠落在他脸上,从额头滑到眼角再到太阳穴,最后没入鬓角,看上去像他流下的眼泪。但木兔前辈绝不会因为失败和困难而落泪,所以我默默用指腹将水迹拭去,然后对他说:“木兔前辈,我带你去个地方。”

由于木兔前辈坚持要将比赛看完,因此我们出门时,钟表已走过了十点半。小地方的夜晚很冷清,街道上已没了行人,路旁的商店也早就关了门,只留卷帘门前一盏昏黄的灯照亮整个长夜。
县城依山而建,坐落在山脚下。我带木兔前辈从奶奶老家的后门往上走,穿过幽长的小路,爬到半山腰,那里视野开阔,能看见整个县城的灯火,往上走一些,还有一片广袤的草地,躺下来,头顶就是温柔旷远的星空。
东京和大阪都看不见这样的星空,楼宇太高,霓虹太闪,人潮车流川行不息,汇成地面上的人造银河,远胜过天际的光亮。
我小时候回奶奶家时,常偷偷跑来这里,白天看书,夜晚看星星。我经常看着看着便不知不觉地睡着,醒来时奶奶已悄悄躺在身侧,我身上还盖着她的外套。有一次我问她为什么不直接叫醒我,她笑了笑,说因为仰望星空和被草地拥抱都是快乐而宁静的事,不应该被打扰。
我惊讶于自己的记性,近十年的岁月并未将童年回忆磨洗得苍白模糊,当我再次置身于曾经的场景中时,过往的气味和画面依然鲜活得像簇新的油画。
风把春的呼吸送到耳畔和鼻端,我闻到复杂而清新的气味,野草、树叶、泥土、薄荷味沐浴露、还有淡淡的撒隆巴斯止痛喷雾的味道,它从木兔前辈带来的排球的表面上散发出来,与其他气味缠绕在一起。
于是记忆开始交融,童年和现在,它们从大脑的不同存储区域中逃逸,然后相会。我忽然意识到邀请木兔前辈进入童年的秘密基地或许并不是一项明智的选择,这意味着未来我每一次看星星时都将想起他,就像我会想起奶奶一样。
木兔前辈仰面躺在我的左手边,他双臂伸直,对着天空平稳地抛接排球,球落在他掌心里,发出啪嗒啪嗒的声响。我在这声音里渐渐平静下来,偏头看他的侧脸,他的五官隐没在深蓝色的夜里,眉骨和鼻梁的轮廓像是连绵起伏的山脉,山脉凹陷处是他的眼窝,里面含着一泓金色的泉水。
那泉水现在泛着愉悦的水波。星空、晚风、晴朗的春天,都这一切都让人心境平和。我不擅长安慰,任何安慰的话语对木兔前辈而言也都显得苍白而轻率,所以我带他来这里,期待自然的抚慰能够给他快乐,就像我曾经无数次从野草的轻抚里感受到的那样。

效果比我预想的更好。木兔前辈罕见保持着沉默,但那并非心情不佳的信号。他继续把玩着手中的排球,接住,又向上抛起,中途他施力的方向产生了微妙的偏移,球不再直上直下,而是沿着抛物线的轨迹,从我的正上方坠落。我抬手接住,又抛还给他,两个人重复着机械的传球运动,却饶有兴味。
“有时候。”他忽然开口,双臂顺着排球下坠的力量收回,把球搂在胸口。我的视线从排球上挪开,与他的视线在夜色里对撞。
“很偶尔的时候,”木兔前辈说,“训练累到不行终于可以休息的时候,练了几百遍的必杀技终于成功一次的时候,牵着小狗在路边散步的时候,还有现在,和赤苇一起看星星的时候。”他侧身面向我,神态显得坦然而无畏,像个赤诚的孩童,“我都会想,如果时间能在这里停下来就好了。”
我略感诧异,不由微微瞪大眼睛。这不像是木兔前辈会说的话,他向来只注视前方,不驻足,不回头,我习惯于追逐他的背影,从不知道他也有想要停留的瞬间。
他像是猜到了我的想法,于是噘起嘴唇,不满意地向我抱怨:“赤苇,你那是什么眼神啦?我又不是超人,不快乐的时候很多,所以会忍不住想让快乐的时刻延长嘛!”
“而且我只是想想,实际上我没有逃避!”他严肃地向我强调,“我正在努力变得普通!”
“呃,普通?”我更加意外。木兔前辈在排球上的才华无论如何都与普通二字沾不上边,哪怕他正处在瓶颈期,也展现出了比一年前更高超的球技。
我脑袋短路,一时间无法理解他这话的含义。
他向我解释:“天才的反义词,是‘普通’对吧。”
“可以这么说。”
“那就对了呀!”木兔前辈撑起脑袋看着我,“赤苇你不是对我说过,天才的弱点比普通人更多吗?”
“严格意义上,这句话是罗曼罗兰说的,并不是我。”我纠正道。
“这种事情怎么样都好啦!”他撇撇嘴,提高了音量,“反正,你当时说这句话很适合我,对吧?”
“对的。”我渐渐回过味来,木兔前辈的下一句话紧跟着证实了我的猜测。
“既然天才有很多弱点,那么,和天才相反的普通人就没有弱点了,所以我现在要当普通的王牌!”他拍着胸脯宣布。
果然是木兔前辈的逻辑,出人意料也漏洞百出,却符合他一贯简单直白的作风。
我哭笑不得,但并不打算反驳,于是顺着他的意思说:“加油,木兔前辈的话,一定可以。”
可他并不满足于我语调平板的鼓励,蜷起四肢,嘟嘟囔囔地背过身去,留给我故作消沉的背影和含糊不清的埋怨,“赤苇好冷淡……”
我太熟悉木兔前辈这样的姿态,过往他拐弯抹角地讨要我的夸奖时,也是这样做戏。可惜他的演技拙劣,每一次都被我看穿,有时我会满足他的心愿,说几句好话哄他,有时却不愿意惯着他的小孩脾气,便装聋作哑。
他得不到想要的回应,于是循着毕业当晚的记忆追根溯源,记仇地自言自语,故意说给我听,“我知道啦,我最近表现不好,所以赤苇不相信我会变成普通王牌,你只相信那个什么准则……”
“排球社唯一生存准则,绝对不要相信木兔光太郎。”我接上他不好意思说出口的后半句话。木兔前辈倏然回头,圆眼睛里写满了震惊和委屈,大概没想到我会这么不留情面。
“我有那么——”
“其实这条准则还有后半句。”我赶在他消沉前迅速打断他的控诉。木兔前辈面露疑色,却仍不自觉地支棱起耳朵。
后半句话有些肉麻,其实我不愿意当面讲。但木兔前辈迷茫的瓶颈期需要底气,漫长的职业生涯需要铠甲,他看着麻烦实则好哄,有时只需短短几句话就能振奋心神,重返巅峰。
所以我忍住捂脸的欲望,告诉他:“后半句是,永远相信木兔光太郎。”

他当然会得意忘形。
短暂的沉默后,我不得不花费十分钟应付木兔前辈的十万个为什么,阻止他像兴奋过度的大型犬一样四处跑圈的行为,最后还要背上他给我扣上的莫须有的罪名,只因我将木叶前辈说过的话原原本本地转述了一遍——一旦被木兔知道,他的尾巴肯定会翘到天上去。
木兔前辈于是以我隐瞒前辈作为借口,要求我陪他一起看流星。这大概是他傍晚遛狗时听到的消息,说是凌晨三点时,西北方向的天空可以看到流星雨。我对消息的可靠性存疑,却架不住他半撒娇半任性的耍赖方式,最终决定陪他放纵一回。
夜晚的山上很冷,我们计划先回房里取厚外套和毛毯。下午铺好的被褥意外没了用武之地,木兔前辈趾高气扬,抓住机会教育我:“你看,赤苇,你当时就应该听我的话,等睡觉前再铺床。”
“木兔前辈,你再啰嗦我就不陪你去了。”我面无表情地反击。他做了个往嘴上拉拉链的动作,耸耸肩不再言语,脸上却还笑眯眯的,一副得意洋洋的模样。
婆婆和金太郎早已熟睡。我们轻手轻脚地取完东西又回到山上。木兔前辈一路上都性质高昂地冲在前方,主动铺开防水垫和野餐布,又抖开毛毯,积极性不知比下午铺床时高出多少倍。
我由着他忙活,兀自在野餐布上躺下,厚重的毛毯裹住我,织物间散发出久置阁楼的陈腐的气味,让我不禁想打喷嚏。木兔前辈一面抱怨着我不等他,一面毛毛躁躁地钻进来,挪动到我身边。我闻到他皮肤和汗液的味道,带着活动过后喷薄而出的荷尔蒙与热气,在防蛀剂的味道里注入阳光的气息。
他贴在我耳边小声地傻笑,说:“赤苇,我今天好高兴。”
我回答他:“我也很高兴。”
木兔前辈故意找我茬,说:“哦?是吗?可是你的表情好冷淡。”
他于是唐突地伸手来戳我的脸颊,指尖陷进肌肤的触感让我们俩都愣住。我率先躲开他的触碰,背身将脸缩进毛毯里,感到浑身燥热且僵硬得可怕。
“我想试试能不能戳一个酒窝。”木兔前辈低声解释自己的心血来潮。我早已习惯他没逻辑的举动,所以很快又放松下来,但并不打算再回头面对他。他在我身后窸窸窣窣地蠕动了一会儿,终于安分下来。
远方响起若有若无的犬吠,随后被风声卷走。万籁俱寂里,我们都逐渐陷入沉睡。

这一觉睡得并不久。凌晨两点五十分,手机闹钟准时将我震醒。我推了推木兔前辈,提议看流星的人依然睡得人事不知,口水把垫在脑袋下的防风外套沾湿了一小块。
我报复性地用力戳他脸颊上那块软肉,他打了个激灵,终于迷迷糊糊地撑开眼皮,坐起来抹了抹嘴角。我适时地收回手,背到身后,假装什么都没发生。
“马上三点了。”我说,翻出指南针确定西北方向。木兔前辈“哦”了一声,又倒回去,过了三十秒后才弹起来,眼神逐渐恢复清明。
“流星!”他终于清醒了,爬起来振臂高呼。我把他摁回去,提醒他把外套穿上。
“知道啦,不可以小看一月,也不可以小看三月。”木兔前辈嘴里念念有词地披上衣服,晃着脑袋四处乱看。
“流星雨呢?”他急不可耐。
“还没看到。”我回答,顺势询问,“木兔前辈,是谁告诉你这时候有流星雨?”
“傍晚遛狗时遇到的老伯。”木兔前辈神情坦荡。我于是不动声色地叹气,心想果然不出所料。
又等了半个小时,满天繁星里,我们依然连流星的尾巴也没看见。木兔前辈最开始还草木皆兵,一会儿指着那颗星星说好像在动,一会儿又说另一颗在转。我告诉他那些都是错觉,流星划落的速度一般很快,可谓转瞬即逝,他于是大惊失色,不安地向我求证:“老伯是不是骗了我?”
应当不至于是欺骗,没人会闲着无聊用这种事骗一个陌生人,哪怕木兔前辈有时看起来确实不太精明。
或许老伯也是道听途说,或许只是时间还没到,或许是我们看错了方向……我困得发昏,完全没意识到其实可以借机说服木兔前辈回房休息,反而满心满眼都在为这场大概率不会出现的流星雨找借口,想着别让他太失望。
但所有的设想都不成立,这世上或许真有神明。就在木兔前辈躁动不安的五分钟后,天际出现了第一颗流星,紧接着是第二颗,第三颗……它们拖着绮丽的光尾飞行,穿过或大或小的行星,很快消失在山峦的轮廓线上,短暂又绚烂。
木兔前辈拉住我的手腕不断摇晃,声音激动得变了调:“赤苇,这回没认错吧?是流星!”
“对,是流星。”我随着他的拉扯而晃动身体,竟也感到浑身战栗的开心。木兔前辈的快乐有传染的本领,它像倾泻在水面上的大雨,将我波澜不惊的情绪砸出无数涟漪。
匆忙的惊喜间,木兔前辈仍不忘许愿。他双手合十,做足架势,捅一捅尚在发呆的我提醒:“赤苇,赶快许愿!听说向流星许愿很灵。”
“是吗。”我不置可否,心里并不相信这样的说法,但还是有样学样,合起两掌,闭上眼睛。
该许什么愿望,心里其实没有答案。我所求不多,升学也顺利,太贪心反而会落得失望,思来想去,那么还是替木兔前辈祈祷,希望他一切顺利。
而木兔前辈站在我身侧,罕见地安静。他许愿有一套和别人不同的观念,认为愿望不大声说出来,就不会被神明听见,因此每次新年祭拜时,他都是神社里最聒噪的存在。
我从他此刻的安静里嗅到不同寻常的气息,于是谨慎地打探:“木兔前辈许了什么愿望?”
他睁开眼睛望着我,抿起嘴,表情变得紧张。我陷在他局促到浓稠的视线里,因此明白这又是一个不能和我分享的秘密,却不愿像上次那样识趣地转开。
“赤苇呢?你许了什么愿望?”他以反问拒绝正面回答。
我不想告诉他我的愿望与他有关,也不想说假话,所以我也抿紧嘴唇,不回答。
沉默在空气中发酵。无声的角斗里,我们谁也不肯屈服。最后木兔前辈拙劣地转移了话题,为我们找了个台阶下。
他说:“我想打赤苇的托球。”

假期的最后一天,我们一起回到了东京。
因为木兔前辈说新赛季开始前,无论如何都想再和大家打一次排球,所以和其他前辈们约好今天返校后,我们并不打算回家安置行李,下了新干线就直奔学校。
枭谷仍在放春假,空荡的校园里只有体育馆还热闹,隔着十几米就能听见球鞋摩擦木质地面发出的吱吱声和排球击地的砰砰声。
我们把背包放在部活室门口,慢跑两圈舒展身体后才走进体育馆。木叶前辈和小见前辈已经提前到场,他们身着枭谷的队服,黑金边纹的运动衫在一众藏蓝色T恤中显得格外醒目。
铁门滑动的声音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视线如探照灯般扫过来,汇聚在我与木兔前辈身上。人群一拥而上,小见前辈与木叶前辈冲在最前面,一左一右地搂住我们的肩膀。
“哟,你们俩,旅行开心吗?去了哪里?好玩吗?”
“啊,木兔你这家伙,肱二头肌又变大了,到底怎么练的啊?快传授我一些秘诀!”
“祝贺赤苇考上东大!开学了吗?学校里漂亮女生多吗?”
问题如洪水开闸,我淹没在他们汹涌的热情里,吃力地招架:“谢谢前辈们关心,旅行很开心,去了我奶奶的老家,那里的星空比较漂亮,目前还没开学……”
“赤苇,木兔!”场地的另一侧传来熟悉的女声。我中断回答,与木兔前辈循声望去,看见白福前辈和雀田前辈在向我们招手。她们都穿着高中的训练服,换了发型,低调地混在女经理小团体中,因此我第一眼没能认出来。
“木兔,过来!”雀田前辈喊。她像招呼小狗一样勾了勾手指,神情微妙地挤挤眼,木兔前辈立刻会意,丢下我快速蹦过去。我没收到邀请,于是定在原地,后辈们聚上来,他们七嘴八舌的招呼和疑问重新将我包围。
我还是不擅长成为热闹的中心,但自小养成的礼貌习惯不允许我敷衍作答,所以我挨个回答他们的问题,分出有限的心神关注木兔前辈。他背对着我与学姐们交谈,画面看上去没有任何异样,我却感到莫名不安,心跳加快。
场馆内很吵闹,我听不清他们的声音,只能隔着人群缝隙看见白福前辈的侧脸,她说话很慢,咬字清晰,我因此看清了她的口型,确认他们的对话中不止一次提到了我的名字。
好奇与烦躁一同涌上来,我无法控制自己不去猜测他们在谈论我什么,也许只是询问旅行的见闻,也许只是打听我的近况,好友聊天时总会用共同朋友当话题,这本是寻常的事情,我却偏偏敏感地觉得异样。
周遭的人声逐渐从耳边淡去。不知他们谈论到了什么,木兔前辈突兀地喊了一句“要送就送全部!”
他的声音其实并不算大,未能引起除我以外的任何人的注意,但他还是马上捂住嘴巴,小心翼翼地向四周打量。我故意看向他,视线一对上,他就立刻惊慌地错开脸,边警惕地瞥我,边拉着学姐们移动到更远的地方。
曾经压制住的掌控欲于是再次冒头,提醒我木兔前辈并不是什么事都愿意和我分享。我在这不甘的情绪中认清了自己的贪心,我感到羞愧,于是收回了目光。

六对六的练习赛在猿杙前辈姗姗来迟后终于开场。
我们队伍的阵容和当年完全一致,唯一的变化就是大家都不再是高中生——六个成年人,其中还有一名职业球员,这样的配置无论怎么看,都充满了欺压高中生的嫌疑。
低年级生们大约也这么想,他们与我们隔网相对,用愁苦的表情无声抱怨着分配的不公。
木叶前辈干脆厚脸皮地宣布,说今天来的目的,就是让学弟们见识一下前辈们的默契。
他活动肩关节,朝我和木兔前辈使了个眼色,我立刻心领神会,无需任何犹豫地传出第一个球。
球面与十指碰撞的触感熟悉又陌生,木兔前辈从我的斜后方助跑起跳,背肌收紧,身体向后绷成弓形,再猛地将手臂弹射出去,我的发梢被他带动的气流扰动,时空感亦在排球轰然落地的瞬间变得颠倒错乱。他一成不变的口头禅与眼前晃动的枭谷队服都具有迷惑心神的功效,有那么一瞬间,我几乎要以为毕业和分离从未发生在我们身上。
但事实终究不会被改变。不论错觉如何叫嚣,我们和木兔前辈都确实踏上了截然不同的道路。第七局比赛结束时,所有人都展现出了不同程度的疲态,我撑着膝盖,用毅力勉强支持住身体,才没让自己像其他人一样东倒西歪地瘫成一片。
木兔前辈自然是全场最神采奕奕的那个。他早已习惯了高强度训练,仰头灌完大半瓶水,便姿态轻松地走过来帮我拉伸肌肉。我配合他的动作分开双腿坐在地上,两臂往前伸,他按住我的肩膀,用恰到好处的力道将我的上半身缓慢压向地面。
“打得好爽!”他在我身后语调轻快地感叹,“赤苇的托球果然最棒了!”
和初入部时一样的夸奖,我面朝下伏在地上,却体会不到当时的高兴。春高结束到现在,我有两个多月没有练球,球感下滑明显,连自己都感觉得出来。下午的传球尚且达不到过去的水准,当然更比不上职业球员的水平,木兔前辈搭档过BJ的二传手,我不明白自己的托球在如今的他眼里究竟有何值得嘉奖。
沉默持续的时间太长,木兔前辈明显不安起来。他在我身边踌躇片刻,最终绕到我面前蹲下,将脑袋歪到地上打量着我的表情,谨慎询问:“赤苇,你为什么不高兴?”
汗水从发间滴落,在两臂间绽开一朵小小的水花。我垂头盯着那抹水迹,辩解道:“没有不高兴。”然后捋一把汗湿的头发,坐起来,挺直腰背。木兔前辈的脑袋跟随我的动作回归到正常的位置,他的脸上写着明晃晃的三个大字——你说谎。
我在他不信任的逼视中抿紧嘴唇,想了想还是改口道:“我只是在想事情。”
“什么事情?”木兔前辈的谨慎变成好奇。他盘腿坐下,和我相对而坐,摆出一副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架势。
我心知逃不脱,于是逼迫自己直视他的眼睛。疲惫中的大脑不算清醒,我字斟句酌,酝酿良久才犹豫着开口:“木兔前辈进入职业赛场以后,身边都是很优秀的选手。我只是普通的业余爱好者,水平自然不如……”
木兔前辈的眉毛挤到一起。
“什么啊!赤苇就是在为这种事情烦恼吗?”他只听一半就打断了我的话,语气夸张得好似我的疑问在他眼里不过是道最浅显易懂的数学题。
我同样皱起眉头,感到微妙的被冒犯的不悦。
“你是想问我为什么还想和你一起打排球吧!”木兔前辈伸出一根指头,在我眼前晃了晃,他很快恢复了笑脸,眼神与笑容都全然坦荡。
“道理很简单。”他说,“就好像高级餐厅的厨师做饭很厉害,但还是会觉得自己老妈做的饭最好吃一样啊!”
奇妙的比喻和逻辑。我像被雷劈中,又一次哑口无言。
木兔前辈继续道:“职业选手是很厉害啦,但赤苇考上东大,小见和木叶他们从事其他职业一样很厉害啊!虽然很想和大家一直打排球,但我不会要求你们和我一样啦——”他拖长尾音,同时伸直胳膊,身体前倾,给了我一个一触即分的拥抱,“偶尔一起这样打一次球就足够开心了!”

傍晚时分,我们结束比赛,一同走出校门。
落日悬在城市的天际,鳞片云从它四周向外铺展,一直延续到我们正上方的天空,然后突兀地断开。夕阳的余晖从云层断缺处滚落,将世界和我们都泼洒成金红色。
猿杙前辈推着自行车和我们并排走,问:“木兔,你今晚就要回大阪?”
“对的。”木兔前辈点点头,扯开塑料包装,把冒着白汽的冰棍塞进嘴里。
“几点走?”鹫尾前辈问。
“唔唔唔嗯!”木兔前辈发出一连串怪声,他的嘴唇又被冰棍黏住了,说不出完整的语句。我叹口气,只好替他回答:“今晚六点半的新干线。”
“啊?这么早……”小见前辈面露遗憾,“难得聚的这么齐,还想大家一起吃顿烤肉呢。”
“不然改签吧,晚一点回去也没关系吧。”猿杙前辈提议道。
“唔行唔行!”木兔前辈连连摆手,艰难地蠕动嘴唇解释,“唔答应锅队藏,早点灰去开会,唔四言鹅有信的男仍!”
“哦,言而有信的男人……”木叶前辈眯起眼睛,笑得意味深长。
“刚刚小见提到烤肉我就想起来了。”他挑高眉毛,一边胳膊肘搭上木兔前辈的肩膀,用小混混勒索的语气提醒,“木兔,你还欠我一笔钱没还呢。”
“什么钱!”木兔前辈大惊失色。他终于把冰棍从嘴巴里*********了。
木叶前辈露出“我就知道”的表情,说:“毕业聚会的烤肉钱,是我替你垫的。”
木兔前辈呆在原地。他显然完全忘记了这件事,反应了三秒后才逐渐回想起来,不知所措地在原地转了个圈又停下。
“等等哦!”他说,把冰棍叼进嘴里,蹲下身放下背包,开始从包内一堆叠得乱七八糟的衣服里找钱包。
木叶前辈拦住他的动作,说:“别翻了,我又没让你现在还。”
“但我过两天肯定又忘记了。”木兔前辈抬起头。他在这点上倒是很有自知之明。
木叶前辈面露无奈。他沉默片刻,拍了下大腿,说:“干脆这样吧,以门票抵债!”
“什么门票?”木兔前辈目露疑惑。
“******,当然是你比赛的门票,要前排观众席上视角第二好的那个位置。”木叶前辈要求道。他的目光扫过所有人,最后停在我身上,视线里带上一丝促狭而暧昧的意味。我莫名其妙地与他对视,看到他对我挤了挤眼,然后转向木兔前辈。
“视角最佳的位置你就留给——”
“懂了。”木兔前辈立刻接道。他们俩之间互打哑谜的对话方式令我更加茫然。
我求助地看向周遭的前辈们,他们却集体转开头,有的看天,有的看地,有的四处张望,全都默契地不和我对视。我越看这副场景越觉得眼熟,思索片刻后才想起,每年我生日前,他们都是以同样的装傻形式向我隐瞒惊喜。
同一种套路使用了多次,实在算不上高明。我心中了然,猜想所谓的惊喜一定就是木兔前辈的观赛邀请,又隐隐觉得缺了一环,像是终于从一团乱麻中摸到起始的线头,但寻路而去,却发现线的端点依然隐没在一团迷雾当中。
木兔前辈蹲在地上,不知想到了什么,自顾自笑得傻气四溢,光线将他的双颊映得喷红,如两枚成熟的苹果。我看了一会儿,最终决定放弃思考,把一切交给明天和木兔前辈,反正他从来都不会令我失望。

夕阳下沉,光线和色彩都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黯淡。木兔前辈吃掉最后一口冰棍,背起背包,将木签远距离投射进路边的垃圾桶。
他冲我们摆摆手,说:“我先走啦!”
木叶前辈故意激他,说:“你走吧,我们去吃烤肉了,拜拜!”
木兔前辈果然中计。他吹胡子瞪眼,开玩笑的恼怒只浮于搞怪的表情,很快又褪成微笑。他竖起一根手指直指天空,落日就悬停在他指尖上方,如一颗闪闪发亮的排球。
他大声宣布:“等我成为一指王牌的那一天就请你们来看比赛——”
其他前辈们一齐喊回去:“知道了,王牌!你要赶不上车啦!”
木兔前辈于是匆忙收手。他像我结束考试那天的傍晚一样,边回头挥手,边往地铁站奔跑。我和其他前辈们也一起向他挥手告别,落日的光辉在他脚下,把漆黑的柏油路映得五彩斑斓的闪亮。
我们以和他相同的步调,踏上同一条道路,往他相反的方向走。光线从我们的背后投射而来,将我们的影子拉伸成长手长脚的奇怪形状。我第一次不再注视木兔前辈离开的背影,而是干脆利落地转身离开。
他会成为首屈一指的王牌,我会升入大学,读自己理想的专业,其他前辈们也同样找到了未来的目标。我们各朝一方前进,但都在全力奔赴向同一个明天。

4
春雷滚落,暴雨停歇,梧桐叶完全抽枝展叶的一个翠绿的春末,木兔前辈兑现了他的诺言。
他包揽了我们所有人的观赛门票。东京体育馆的前排观众席,我被前辈们包围着坐在视角最佳的座位上,不再乔装打扮,光明正大地注视他在橙色球场上熠熠发光的身影。
分别期间,木兔前辈一日不断地给我发短信或打电话,他突破瓶颈、状态提升的现状我早已知晓,但心理预期却仍旧比不过现场万分之一的震撼。
他今天发挥得史无前例的好,四局比赛,木兔前辈拿下了超过三分之一的分数,我放眼望去,视线范围内的所有人无一不在为他喝彩。
而木叶前辈是人群中最夸张的那个。他同样兑现了自己拼命加油的诺言,举着偷偷带进场内的扩音喇叭面目狰狞,恨不得向四面八方炫耀:“看见没!这是我们枭谷的王牌!”
吼声震耳欲聋,我被迫捂住耳朵。他放大三倍的音量穿透人群,引来枭谷曾经的王牌的注意。
木兔前辈从队友的拥抱中抬头,视线跨越大半个球场与我们交汇。我惊讶于自己视力下降的双眼竟能将他身上的每个细节看得如此清晰,他的笑容、汗水,肌肤表面蒸腾的热气,以及刻意放慢的口型。我看到他在说“记得”,然后身旁的前辈们齐齐向他比出“OK”的手势。
期待与困惑让我的心脏砰砰直跳。年年都有生日惊喜,第一年是大蛋糕,第二年是记录排球部日常的相册,第三年是前辈们寄来的亲笔信。但如今时间与生日对不上号,也不符合印象中任何一个纪念日的日期。在现场见证木兔前辈翱翔的姿态与我而言已是惊喜本身,除此以外,我想不出还有什么值得他们如此神神秘秘,精心谋划。
哨声吹响,比赛结束,BJ三比一战胜对手,拿下本赛季开局的胜利。人潮涌动,爆炸的欢呼声快要将天花板冲破。
我跟随人群起身鼓掌,木叶前辈和小见前辈却压过来,一左一右将我牢牢摁在座位上。白福前辈的手从我后方绕上来,在我眼前系上一条黑布带。我不知所措地在布带下眨眨眼,想问他们到底有什么安排,但没等开口,猿杙前辈的声音便先一步在我耳边响起,他安抚地拍拍我的肩膀,说:“别急,一会儿你就知道了。”
视觉被剥夺,时间流逝亦随之无限拉长。我被钉在座位上,不知自己究竟等了多久。五分钟,或者十分钟?人群叽叽喳喳地从我身边流过,我感到无数仿有实质的视线扎在我身上,不用猜都知道自己现在的模样一定很古怪——坐姿僵硬,眼前还罩着黑布条,说不定会被人误以为是被绑架的人质。
所幸没有人真的上来询问,我坐立难安,暗自为避免了解释的尴尬而长舒一口气。

场馆内渐渐安静下来,空气变得凉爽而令人畅快。观众们散得差不多时,木叶前辈才拉着我的胳膊将我扶起来,说:“带你去个地方。”
我磕磕绊绊地跟随着他的步伐。一步,两步……十四步,下台阶,十五步……二十九步,转弯……四十五步,然后停下。
木叶前辈从我身前退开,我感到自己站在一堵障碍物之前,于是伸手碰了碰,那障碍物发出“吱呀”一声轻响,被我缓缓推开——是一扇门。
我停住手,站在门前不敢轻举妄动,心跳得极快,像要把胸膛冲破。我闻到撒隆巴斯喷雾的气味,于是知道木兔前辈就站在那扇门里等我。抽丝剥茧只差最后一步,只消踏进门内,摘下布条,我就能知道他隐藏的惊喜究竟为何物。
气氛与本能都在预示着不妙。我感到这扇门像道安全线,又像巢穴的边缘,而我是被蒙上眼的雏鹰,迈过去就再没有回头路。
一只柔软的手在我背后轻轻推了推。我猛然一抖,回过魂,听见白福前辈以轻柔缓慢的声线低声安抚我。
“遵从本心。”她说。
然后门被带上。
我犹豫着向前几步,摘下眼前的布条。光线鲜活地扑进我的双眼,我逐渐看清周围的景象,很小的一间器材室,正对我的墙壁上有一扇小小的窗户,窗外是金色的黄昏,窗前是背着手立正站好的木兔前辈。
他面色通红,一双眼睛四处乱飞,躲躲闪闪地不肯落在我的脸上。
“赤苇,你看到我今天的比赛了吗?”他多此一举地询问。
“当,当然。”我不知怎么咬了舌头,开始结巴,“木兔前辈表现得,咳,首屈一指的棒。”
“是,是吗哈哈哈!”他露出害羞的笑,双手一直背在身后,又问,“那我今天是不是非常帅气?”
“咳,是的,非常帅气。”我回答。如果不是他的表现太不自然,我几乎要以为他把我骗来这里的目的就是为了让我夸奖他。
木兔前辈的肩膀瞬间垮下去,他整个人像是长舒了一口气,又立刻紧绷起来。他终于从背后掏出了手,递给我一个巴掌大小的礼盒。
“送给你。”他说。
我接过来,打开,礼盒里装满了大大小小的纽扣,在夕阳的照耀里闪闪发亮。我抖着手捏起最上方的那一枚,大小、形状以及上面的划痕,都是我无比熟悉的模样,我曾无数次隐晦地注视它,也触摸过它,木兔前辈校服上的第二枚纽扣,我不可能认错它。
这是告白吗?我的脑袋完全懵了。
木兔前辈始终不敢看我,我掩藏在错愕下的惊喜因此并没有被他发现。他清了清嗓子,站在窗前,站在这间狭窄的器材室中央,声音却像是要昭告世界那般响亮。
“赤苇京治,我喜欢你。我有点迟钝,自己也不知道哪天就喜欢上了你,等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快毕业了。我本来打算毕业那天向你告白,但是白福说绝对不可以在你高三时影响你,我觉得她说的有道理,所以决定等你毕业那天再告白。”
“但是!”他垂下脑袋,神情害臊,“我那段时间表现不好。木叶说,你看到我状态绝佳的样子会很开心,于是我又决定,要在自己最帅气的时候向你告白。”
“最近我的状态越来越好,于是我想,就是今天了,我会在今天的比赛获胜,然后向你告白。”他指着我手中的礼盒,指尖颤抖,“我把所有带纽扣的衣服的第二颗纽扣全都拆下来,装在这个盒子里送给你。”
“所以,赤苇。”木兔前辈深吸一口气,终于直视我的眼睛,目光忐忑又坚定。
“你会接受吗?”他最后问。

夕阳落下,圆而亮的一轮悬在他的身后。我看见他被余晖包裹在一圈金色的毛边里,柔和地发亮。
约定、许愿、惊喜,一切都串成线,将我导向这个意料外的结局,但仔细回想木兔前辈对待我的每个举动,一切又似乎都在情理之中,只是他的喜欢表现得太过坦然,而我胆小又害怕失望,于是固执地不肯往这个方向多想。
我迟钝地注意到他话中提及的人名,又想起其他前辈们心照不宣的反应,终于后知后觉地开始慌张。
“木叶前辈,白福前辈,小见前辈……他们所有人,都知道?”
“当然。我从来没想瞒着他们啊。”木兔前辈理所当然地回答。
我再次失语。
我想他是什么样的傻瓜,竟把同性恋这样的事情堂堂正正地摆到阳光下,哪怕是异性恋,告白前也应当有诸多顾忌,我们拥有这么多共同朋友,但木兔前辈却像丝毫没考虑过告白失败的尴尬,直截了当地把窗户纸捅破在所有人面前,让我无处可退。
我想,除非他有百分百的把握,认定我会答应他。我的暗恋有那样明显吗?
可木兔前辈的表情显然在说不。他等待了一会儿,又问了我一遍:“赤苇,你接受吗?”这回他的语气变得小心谨慎。
心底的声音在说好,我张张嘴,开口时却像被外星人操控,开始不停地往外泼冷水。我说:“同性恋要承受很多世俗偏见,而且我在东京,木兔前辈在大阪,我们可能因为异地分手,可能因为父母……”
“不会那样!”木兔前辈坚决打断了我的话,他言之凿凿,说:“不可能,只要你答应,我们就会在一起一辈子。”
“你怎么能确定?”我无法理解他毫无根据的信心,“未来的事谁也说不准。”
“我当然确定。”木兔前辈不服气地大叫起来,声音把我的耳朵震得嗡嗡响。
“我小学时候就确定我会一直打排球,现在当然也确定我会喜欢你一辈子!我们会得到朋友和父母的祝福,会有自己的房子,会养一只金太郎那样的小狗,会一起活到一百三十岁……”
“总之,只要你答应。”他的音量下落,像标上了渐弱符号的钢琴曲,变得低沉柔和。
我被他描绘的蓝图攫取心神,脚下不受控地向他迈出一步。我于是看见他的眼睛,那里面满满当当填着我的身影。
木兔前辈第三遍问我:“赤苇,你接受吗?”
我愣愣地看着他。
现实绝非木兔前辈描绘的那般美好,但那又怎样?期待已久的糖果就在触手可及的地方,我无力抵抗诱惑,于是遵从本心,扑上去,被他温暖的怀抱接得稳稳当当。
我想,不管了,我最喜欢他。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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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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