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兔赤】重写罗曼史

前辈。他睁眼的时候,脑袋里就浮现出这个词。木兔前辈。

满室昏暗光线,黄的墙,白的床,酒店漫不经心的花纹装饰,千篇一律地毯纹样,身下的床垫像平原一样,平得可怕,被子是地表,他夹在其中,感觉自己像矿藏,经过哪种神秘力量天然的改造,忽然变成此前未有的,秘密的模样。

身边呼吸平稳,是正在睡眠中的节奏,他小心翼翼侧头看去。

木兔前辈。

他感觉这张共同承载着他们的床垫下涌出岩浆,灼热流动,黏稠近乎固体。心在无声的爆发当中流泻满地,无路可逃,只待蒸发。

 

1

木兔光太郎有段时间在阿根廷,陪队友参加一个派对。对木兔来讲这种派对意味着需要准备合身的正装,他领带一直打得不好。耍帅想把外套披着穿,被队友阻止了,他想吐槽说可是我高中就爱这样穿,感觉像披风一样很帅耶。队友别他一眼说光太郎你几岁了,还当自己高中生。不过后来也用哄小孩语气说,派对上有蛋糕和水果派,你可别喝太多酒。

那天很巧遇到孤爪研磨,研磨就可以把西装外套披着穿,还喝很多酒,在桌边遇到塞一嘴奶油蛋糕的木兔时,他有些意外,但也没太震惊。木兔则抬手和他打招呼,噢孤爪,好久不见,居然在这里遇到你。口吻也平常,仿佛不过在东京街头某家便利店遇到。

但实际上那时他们已经有几乎一年没见了,木兔转会以后在阿根廷待的时间很长,回日本也鲜少安排休假。研磨看了看手表,在心里数了数刚刚过手的一些口头交易,是完成得差不多了。木兔前辈。一副正派大人物模样的研磨抬了抬下巴,好久不见,我正想去外面透透气,聊聊吧。

他乡遇故知,研磨到阿根廷的时候的确有这个心理准备。他点烟的时候木兔还端着盘子在吃蛋糕,大堂的门半开,门外应有的光线都被吸进去了一样,外面很暗。木兔睁大眼睛,含糊不清地说,孤爪你抽烟啊,这样对身体可不好哦。

只是偶尔抽。研磨很不熟练地把烟点上,前一阵我有遇见赤苇,他也抽起来了,工作好像很忙,黑眼圈可重了。

赤苇、赤苇好像……

研磨偏过头去看木兔,他在很用力地把蛋糕咽下去,用很明亮的声音说,赤苇还好吗?拜托孤爪回去告诉他不要抽了。

研磨看着一片黑暗的天花板想了想,你为什么不自己告诉他。但最终研磨没说话,他本来话也不多,脑子里赤苇的影像一闪而逝,被工作抽打久了的疲惫的陀螺,说是被他那种与生俱来的强烈责任感绑缚也不尽然,却是把生命的意义都赌在上面了一样沉重,也像为了忘掉别的事情一样,在寻找一个借口。

赤苇不好。研磨最终说。他其实不那么抽得惯手里的烟,很快掐了,半带欣赏和幸灾乐祸地看木兔的表情,想起这家伙曾在球场上张扬肆意的样子,还是饱含良心地拍了拍木兔的肩膀,就讲这些,嗯,还有,小黑也在里面,他来出差,我去告诉他你也在。

研磨进去,不一会儿黑尾出来,木兔还端着一盘吃不完的蛋糕,边咀嚼边眼巴巴看着黑尾,哎呀,晚了,还想让你帮我拿个喝的出来呢。

黑尾本来心怀激荡,听研磨说木兔在外面,激动得连该攻略的都还没攻略完就溜出来,结果这家伙就像集训完了正陶醉地吃烤肉,尽想支黑尾去给他拿西瓜一样。他伸拳揍了一下木兔肩膀,嘿你这家伙,这么久没见着我,第一句话就是这个。

“赤苇好吗?”

黑尾一愣。木兔这时候终于把蛋糕吃完了,但还是用叉子有一下没一下地刮上面的奶油,没看黑尾,说,孤爪君,是骗我吧。

你干嘛不自己问赤苇呢。黑尾无语。但也和研磨怪默契似的一样没提,往墙上一靠,和木兔并排站着,心里有些了然,于是笑出声来。

“下个月回国你就知道了嘛。”

“事先声明,我不是不想联系赤苇,是因为问赤苇他也永远只会说‘木兔前辈,我没事’、‘木兔前辈,我很好’,他不会告诉别人自己怎么样,只会自己扛过去。”

黑尾只是笑:“我又没这么说你。”

“你和孤爪都这么想。”木兔口气硬硬的,眉毛纠结在一起,“你们可别小瞧我。”

“没人小瞧你,明星。”黑尾笑着拍拍他肩膀,直觉木兔现在是不高兴的,他莫名觉得自己有点倒霉。木兔交叉双手抱在胸前,低低说了声,我也不想的。

黑尾没说话,稍微把脸昂起来,过了一会儿,他说,你和赤苇上一次联系是什么时候?

木兔沉默一会,不情愿地说,一年前。

 

那时木兔沉浸在黑尾研磨两个人不经意透露的,赤苇状态不好这件事情里。还没深究为什么黑尾笃定他下个月会回国,后来才知道白福雪绘居然马上要和交往一年的男朋友结婚了。他从床上跳起来,当着室友的面对着电话发出大声而沉痛的哭声,趴着捶了半天床,为什么!?……但是,好吧!

又哭又笑,疯了一样。

在婚礼上重新见到所有人。他太久没露面了,但大家都知道他的境况,一年内又拿大满贯,可谓风光无限。但对木兔来说大家反而陌生,每个拥抱留下对方熟悉又陌生的气味,木叶说在想跳槽的事情,家里还催婚,还是羡慕你,做喜欢的事情还自由。

他看看木叶,虽然高兴,但是是有点儿成年人的疲,不像高中和刚刚大学毕业那会儿,负担轻,至少脸上没痕迹。他忽然想,赤苇在哪儿?

噢,他说会晚一点到,说是要现在从印厂过来……木叶感慨,他可真忙,我是羡慕不来。

木兔始终相信他和赤苇之间的确有什么独特的东西在,比如此刻他一转头就看见出现在会场大门的赤苇,人人说他忙,孤爪说他开始抽烟,如果不是因为压力沉重,那只能是因为空茫无所依,总之,是对赤苇这样的人来说。

赤苇抬起头,都未曾在人群中让目光游离一会儿,一眼便隔着人群和木兔对视了。

木叶看木兔看着一个方向不动,才发现那一头的赤苇:“啊,说到他他就来了,走,这么久没见。”

“前辈好。”赤苇朝木叶点了点头,然后看向木兔,是很温和的寡淡笑容,但对木兔来说这约等于没什么表情:“木兔前辈,好久不见了,本以为这次您也没有时间。”

“说什么呢,这可是小雪的婚礼,”木兔笑,“无论如何也要来。说起来,‘那家伙’,是什么人啊。”

“这个啊,我知道得比你们都多。”木叶得意地说,“一年前,你们记得吧,诶,那时你们都在啊!就那次我们聚会,完了你们都走了,白福要留在后面打包东西带走……说真的她的胃真是黑洞……和那家居酒屋的老板看对眼啦,不过我想就得做餐饮的所以才能被白福注意到吧……”

“您这样说话会被新娘揍的。”赤苇说话倒还不客气,但说这话后也没余裕想别的事情了。他目光低一些下去,看见木兔的喉结上下滚动一下,连带着他心脏也颤抖起来。

“你们都来啦。”

“啊,白福前辈……恭喜。”

“小雪!”木兔又作出哭丧着脸的样子,“收到邀请的时候我真是不敢相信啊!木叶都没结婚你居然就要结婚了!呜呜呜!”

“******,我早晚会有女朋友的!”木叶黑着脸抽了木兔一下。

白福挽着新郎,半边手捂着嘴看着他们笑:“冈本,介绍一下,这是我高中社团的朋友们,那天他们也在的。”

新郎是个挺拔的黑发青年,眼睛发亮地看着木兔:“哎,我知道,木兔选手嘛,那天我就记得有他的,难以置信那天他喝那么多的酒都不醉,话说运动员都不控酒的吗?”

“木兔前辈并不是一般的运动员,比较难以牵制。”赤苇说。

“是啊,我们高中的时候也就只有赤苇管得住他,是吧小雪?”

白福眨了眨眼睛看向赤苇:“是啊。”

赤苇嗯了一声,然后说,也不是管,只是,比较了解。

反而木兔又没在这个话题里多插嘴。几个人又问了冈本几句,交待要对白福好,祝你们幸福云云。便四散落座。

赤苇坐在木兔身边,木兔说,我听孤爪说,你开始抽烟了吗。

赤苇没看他,看着面前的餐巾,上面印着白福和冈本的卡通头像和名字缩写,那是筹备婚礼的阶段赤苇去请宇内帮忙设计的。刚刚敲定婚礼日期的时候,白福还热衷于将一些选择题发到群组里请大家参考,气球颜色,蛋糕样式,请帖内容等等。赤苇伸手摸了摸那张餐巾,回答说,只是偶尔吧。

什么时候开始的?

上次你走后不久,有时候脑袋太空,会想抽。

这样不好。

嗯。

乐队开始奏乐了,白福从会场另一头走来,身上仿佛有追光,她在走上人生全新的舞台。赤苇低声说,前辈是运动员,需要严格管理自己的身体,但我不一样,我只是普通人,有一些需求即使对身体有害,但我想尝试一下也无妨。

木兔没说话,他正全神贯注地看着白福走到台上。冈本经营居酒屋,手指修长有力,他们把手交给彼此。印象中白福还是一个懒懒地眯着眼睛,仿佛永远睡不醒、永远在往嘴里塞东西的女孩,偶尔把头靠在雀田肩膀上睡觉,像猫。神父庄重的声音回荡四周,是否自由从此是奢望。

雀田正坐在赤苇身边摩拳擦掌地说一定要接到小雪的捧花,木叶撸袖管说这一球是我的谁也别阻止我。赤苇想,木兔前辈不抢吗,印象里他对这种事情似乎是非常在意的。但随着众人欢笑与呼声,捧花毫无防备、仿佛沿着轨道一样掉入赤苇怀中,木叶则一下子扑到赤苇肩膀上大力捶他。

赤苇稍显错愕,低头看看手里群簇的苍兰和百合。再抬头看白福,白福脸上满是笑容,并非新婚******的笑容,而是高中少女的,狡黠的怀着些许捣乱意味的。她伸出一只带着白手套的手圈在嘴边朝他喊,哎呀!幸运的赤苇,祝你有情人终成眷属哦。

木叶朝她喊,你好偏心,再扔一次!白福笑吟吟,赤苇婚礼的时候,你让他黑箱你吧。

 

地下停车场很闷,赤苇找到自己的车,捧花躺在臂弯里,意识到这花属于他的时候就已经想好了摆在客厅的哪里。参加故人婚礼,终究是在被回忆牵着走,有些沮丧,不愿意去想未来怎样,各自又都要变成什么样。尽管少年时他们人人都憧憬未来,想起木兔很大声地说,我小学就知道我要做排球明星,要我签名的就趁现在吧!但未来若是如此,只是如此,日复一日,从笼中逃向笼中,在婚姻里找几乎琐屑的爱,在未来不可逆转的结局里找过往的温情……

赤苇的大脑里不可抑止地出现一系列悲观的想法,他开车门坐上驾驶座,把花放在一旁,从车座侧边摸出半包烟,想起木兔问他,你开始抽烟了吗。木兔出现在他脑海里只会让一切思绪都更加混乱和糟糕,按火机的时候他比平常都用力。

嗒嗒。

有人敲他的车窗,然后朦胧地从车外传来声音,车里又不透气,你这么在车里抽对车多不好啊,你在乎过车的想法吗……

赤苇揉了揉太阳穴,把车窗降下来,刚降到底,木兔就把手伸进车窗,把他手里的烟夺了过去。赤苇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木兔把那根他才抽了一口的烟放进嘴里,笨拙地吸了一口,然后夸张地叫起来,整个停车场都是这个人的声音,咳、咳,咳咳咳……!

赤苇挑了挑眉,看上去无奈,他打开车门走出来,低头看着表演欲大发,几乎要把自己咳到地上趴着的木兔:“您到底要干嘛。”

木兔已经蹲到地上了,伸出舌头作恶心状,然后把赤苇的烟摁在地上用力摁灭,本来一细长的烟硬是被他戳得只剩一小截,在地面留下焦黑痕迹。木兔站起来,又用脚尖去碾,目光盯着它,渐渐透出狠意。赤苇看着他,又问一遍,您到底要干嘛?

木兔猛然回头,猛然抱住赤苇。赤苇感觉到不清不楚的烟气在他们周围萦绕,但木兔颈间有不可言说干净气味,顿觉自己鼻腔里残留着的浊烟污秽,他很失望地闭上眼睛。

“我很想你。”木兔在他耳边说,明明不久前还坐在一起,此刻却像一个久别重逢的拥抱,“可是你在生气。所以我不敢想。”

“什么话,我没有生气。”

“你就是在生气。”木兔说,“他们说你现在每天都很累。”

“我很好。”

“你不好。”木兔有些气愤,“我就说,黑尾质疑我的时候我就这样说,你永远只会说你很好你没事。”

“好吧。”赤苇叹了口气。

被木兔抱着,过了一会,木兔问,你怎么不抱抱我。他就是这样,他只要付出就一定要看到回报,他要拥抱的人必须也要拥抱他。赤苇忽然觉得眼中似乎聚起泪意,摇摇欲坠,脑子里不无愤慨地想,木兔前辈怎么可以这样要求我。却已经伸手抱了上去。

 

2

赤苇京治早熟,真正认识到自己心意那天才十七岁,拥有很多美好可能的年纪。知道性是什么,从容面对一系列生理反应,看身边同龄人恋爱保持经过的态度,甚至连如何从迷恋驱动当中脱身,理性看待自身感性这样清醒审视的态度都能做到。

木兔光太郎是写在手心,印在排球上打过去的名字。但他传球给木兔只是为了让木兔打出去,打败别人得分,球一定要接,太过沉重的心意则未必会接,赤苇也不怎么愿意让他接。

而那样的心情胶着模糊,从木兔光太郎矫健如诞生瞬间的塑像的定格空中开始,从出现在赤苇京治眼前开始,从赤苇在心里称呼他为“明星”开始,赤苇京治发现它就像看一棵树长大。即使它本应含糊,但在赤苇京治身上就会绝对清楚。

所以他一开始就知道,这注定只会是暗恋,因为交递出去就会让结果变混乱。无关可能会失败的风险预测,无关怯懦的心意闪躲,无关对他们彼此来说都过于遥远的未来。只是因为他是赤苇京治,想要的不多,只有此刻。球网、灯光、天花板、水壶、颜色和声响,无法******的此刻。

他自信他只是在从容地、保守地,坚守一种最好的结局。他不需要情话,有来有往地打球就很好,吐槽木兔前辈一两句也就很好,也不需要回应,这是他一个人的事情。

白福雪绘第一次听到这种论调的时候觉得很无语,她拍了拍赤苇的肩膀说,您真是恋爱脑的反义词,这意思是,如果你对象不主动,你俩就是死路一条,值得吗?

赤苇看着少女煞有介事的脸,知道她即将呼之欲出的“如果你们是双向暗——”,赶紧打断:“不可能,别说了。”

“怎么不可能?”她边嚼着饭团,看到木兔木叶两个人正从走廊另一头走过来,“我这就帮你。喂,木兔!”

木兔走过来:“干嘛,你们又在饭团同好交流会吗?呃我是不是说错了,小雪你范围还要广一点。”

“赤苇喜欢你。”白福看着木兔说。

“啥?”首先发出质疑的是木叶。

木兔很得意地用拇指顶着自己的胸口:“哈哈我就说,最受后辈欢迎的人除了我还能有谁!”

两个人要去办公室,于是没多停留,又走过去了。

白福遗憾地说:“是我的提问方式有问题。”

赤苇说:“您反应过来了啊。”

“哼,还说我,你要是比我早反应过来,”白福不屑地看了他一眼,“还至于这么紧张吗。”

不愧是前辈,真敏锐。手里饭团都要凉了,汗湿的手心隔着塑料袋,刚才他故作镇定地看着木兔,实则哪里也没看,怕捕捉到哪一瞬的反应,足以宣布他溃败。过了好一会儿饭团也没吃下去一口,白福低着头,忽然说,对不起。赤苇感觉到她似乎要哭了,在很认真地愧疚着。我只是开个玩笑……木兔他那个人就是这样的,你千万别介意。

没关系的学姐。赤苇说,谢谢你。

 

如此平稳走过人生阶段,赤苇从未有多余的流露,却也从无流转与动摇。有时她会想,行动上他好像随时准备放弃,或者说从未有过开始的打算,思想上却有像真的被选择了一样的坚定,有时她发消息去问,现在也还是这样吗?赤苇说,是。只言片语都未曾提起,却一直坚定不移。

那天聚会,本意确实只是聚会。白福心情不错,这家居酒屋合她口味,老板也长得好看,她打包完已经深夜,老板打烊,顺路送了她一段,十分合乎心意,还交换了SNS。完全没想到发生了什么。

她曾经提醒赤苇,赤苇自己也知道,对木兔最直接的做法是,不要废话。散步陪木兔到他酒店的路上,赤苇觉得仍然和从前一样没有区别,但这样想只能被学姐说毫无长进。但是很好,他觉得高兴,要走的时候才觉得遗憾,遗憾到了难过的地步,这个时候靠在门框边,木兔吻了他。退出来说,对不起,看见你的表情,一时冲动就很想这样。仿佛只是忽然在赤苇弯下腰去系鞋带的时候,借他忽然在面前摊开成平面的背上玩了一次跳山羊。他口气那样不经然,高中男生一样的口气。

那一刻赤苇京治有很多话想说,你总是这样,你为什么不想想别人的感受,想什么来什么,我喜欢你这么多年不敢说,而你轻飘飘一句“忽然想要”就可以对我这样,轻而易举,反证你根本无所谓。但是为什么。他咬了回去。

嘴巴亲吻他。手摸到少年时期更衣室里见过的木兔的身体,眼睛比手盲目,眼睛看不懂骨骼,摸不透皮肤,接着木兔伸出一只手再摘掉他的眼镜,看他被亲吻过后的眼睛露出和高中时的冷静持重完全不一样的神情。托着他的腿,抱起来,硬得无法思考,剥却沉重回忆,身体轻盈,木兔只想要现在,不必解释前因后果的现在。赤苇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想要未来。

我知道,我熟悉你的身体,长度,重量,高中时候的摸高,想起你做引体向上,想起你运动完以后躺在地板上,想起你弯腰把速干衣扯过头顶。干净的不干净的记忆与幻想奔涌而来,变成早上醒来梦遗,变成卫生纸擦掉的不小心弄在地板上的液体,变成半褪下来挂在膝盖上的运动短裤,浓缩成夜晚,借木兔的唇与舌喂进他嘴里,借木兔伸进他身体里的东西看清一件事情,即今夜过后无人生还。是******、爱抚、留在大腿根部的吻、******由此到彼,忽略了心直接越过身体,过去和不存在的未来浓缩在一起的夜晚。

次日清晨他醒得比木兔早,低头把漱口水吐进洗手池,抬头从镜子里看到木兔在身后的柜子里翻衣服穿,静止不动看他把衣服穿上,那瞬间静默无言赤苇就知道了答案。他觉得应该抢先说,于是他说了,我知道的,大家都是不小心,我完全可以不介意,前辈呢?

木兔踩着半边裤腿看着他,仿佛轮到他发球时一样没有情绪但又专注的表情,赤苇并未露怯,还开了个玩笑,不过,前辈在国外也经常和别人这样吗,可不要做留下道德污点的事情啊。

原来你是想忘掉吗?

木兔问了一句,不等他回答就提着一边裤子往里间去了,赤苇才感觉自己表情松动。不忘掉又能怎么样,说得好像真的能忘掉,不过总比什么也不做好。原地深呼吸两次,他知道木兔下午飞机又要走,转身看了看自己的脸是不是收拾清楚了,走出来,郑重道别反而滑稽,但也只能说,前辈,下次再见。

木兔不看他,他径自推门走了。步伐平稳穿过走廊去按电梯,电梯门开那瞬间忽然又转身走去楼梯,厚重防火门在身后砸上,阴暗潮湿楼道中赤苇强行压下去两声哽咽,笑了两声,他觉得自己现在像疯子。

留在酒店里的一切都像假的,包括迷迷瞪瞪从床上爬起来找自己的衣服,在地上看见撕开的避孕套时脑袋宕机了一秒,洗脸的时候很用力,像要把这层皮给搓掉。因此,没有用。他打车回家,洗了一个冷水澡,衣服舍不得扔掉,洗了放进柜子里又从此确定自己不会穿。然后去工作,加班到深夜,加班很好,工作很好。

他问自己,我何必这样。恶魔赤苇从肩膀上冒出来说,你以前想着他自己解决那么多次,这次不是如愿了吗,这难道不是你占了他的便宜吗。天使赤苇从另一边冒出来,可是,我爱他呀,他这不是在跟我炫耀,他因为不喜欢我所以能够如此随便和轻慢吗。

 

您要去哪里,我可以送您。

木兔先嫌弃了一通车上的烟味,赤苇转过脸来看他抱怨,木兔忽然才发现赤苇的脸的确显得疲惫,肉眼可见,人前说笑可以显得比较精神,但昏暗密闭车厢当中只剩四目相对,他似乎也懒得再强打精神。或许,或许这是因为我的缘故。

木兔伸手过去,用拇指抹了抹赤苇的眼角,你昨天多久睡的?

今天早上四点,害怕睡过头所以定了三个闹钟。赤苇稍稍把头偏一偏,躲过木兔的手,不过一般不会发生那种事,放在心上挂念着的事情会让我提前醒。

挂念什么事情?

今天要和您见面的事。赤苇笑一笑。

木兔忽然哑口无言。

 

他当然有过。在性开放的国度,不乏热情开朗、皮肤被晒得黝黑发亮的姑娘,她们喜欢他浅色的肌肤、宽阔的胸膛,异国的凉台上,各色眼睛稍微抬起来看他,落在他下巴上的吻清凉如雨,少女的深处对他来说是炎热的赤道雨林。第二天微笑道别,走前还在他脸颊上落最后一个吻。再见亲爱的,再见异乡人。

他已经不再是能打排球就再也不想其他事的高中生了,东京很好,但冲出东京,甚至是新干线都到不了的地方,猫头鹰全世界逡巡,归来的时候发现心爱的学弟正戴着社畜的项圈坐在黑洞边缘抽烟,从耳朵里穿刺而过营养师絮絮叨叨的叮嘱,木兔因此夸张地确信学弟的肺已经黑了一半。痛心疾首,学弟却无所谓,说肺哪有心重要。

赤苇把车开上高架,一边说,我很好,只是少了锻炼以后疲惫上脸比较明显,孤爪太夸大了。风吹脸上想起研磨猫一样的眼睛,在阴影里看住他,没什么表情的样子。说起来,前辈才是,这么久没联系都不知道你到底怎么样。

木兔低头看着放在膝盖上的花,昏黄的灯光从窗外透进来,他说,因为你会生气。

赤苇面无表情看着前方,我以为这对前辈来说是很平常的事,不是吗,我们都是成年人,我不会要你负责。我们还和以前一样,对吧。

对吗,对吧。一年前木兔的确会这么想。在欧洲某个地方停留的时候,娇艳欲滴的红唇在他耳边说,Just one night.和小镇尽头深紫色晚霞,和风中的舒伯特,和谁家栅栏里的玫瑰与月季是一件事情,天天都过节,天边有小朵烟花,他吻她像吻一朵玫瑰,吻一朵烟花,她消失就像花朵闭合、烟花落进深长的山脉。只是一夜之间,人生的千万分之一。

可他是京治,他不是一个夜晚,他从木兔光太郎漫长的青春深处被打捞起来,没有欧洲的月季和错乱的时差。因此木兔开始觉得自己错了,东京一夜,成就雪绘今天站在台上抛给赤苇捧花,那瞬间他看着稳稳落到赤苇怀中的花束,赤苇抬头看雪绘,他也抬头看。不愧是昔日排球部经理,准头拿得不错。可他猛然间记起,赤苇和雪绘——

“赤苇喜欢你。”

可是再受欢迎的前辈都不会把学弟睡了。

前面堵住了,车速减慢,各种车尾和车前的灯光驳杂,赤苇这个时候说:“如果您真的觉得我会这样想,那就大错特错了。”

“我一直都生气,您选择不和我联系是对的。”

木兔看着手上的花想,完蛋了。赤苇这时候从车座旁拿出那半包烟,像吃准了木兔不会在这时候阻拦他,他把手搭在车窗上,瞄了一眼后视镜里的自己,头发不整齐,衣领也一塌糊涂,这就是挂念着和木兔前辈见面但最终也还是这种结果。

“第一次。”他说。

“什么?”

“那是我的第一次。”赤苇松了松领口,前面的车喇叭声音稀稀落落,他回头看木兔,说话的时候烟雾都喷到木兔脸上,但木兔躲都没躲。看着他,一动不动。

“那是我的第一次。”他又说了一次,并且微笑起来,“我知道对前辈来说,这一夜或许无关紧要,您大概内心深处总觉得我会为您着想,觉得我会当一切都没发生,是带着这样的想法靠近我的吧。可是木兔前辈,我真的喜欢你很多年,我以为这样足够,我也真的想当一切没有发生,但好像,我也没办法略过这件事情。”

“您会不会偶尔也想想,这样是不是对赤苇太残忍了呢?”

木兔看了看赤苇,脸上有种让他觉得很陌生的表情。可是之前的赤苇又是什么样呢?记忆深处一闪而过的脸,那痕迹也早已不单纯。赤苇从头到尾都冷静过分,偏偏木兔光太郎能把这冷静划分为一千种不同模样。

车堵死了,赤苇拉了一把手刹。他略一转头,吻在一片车灯掩映的晦暗和烟雾的交杂当中发生。

“我知道,”木兔说话的时候,嘴唇就碰到他的,他看着赤苇的眼睛,笑比爱的部分多,赤苇由此知道负罪感只他一个人有,可如此轻抵额头的温存究竟为了什么,“可你是赤苇啊。”

赤苇看着他的眼睛,非常无赖,车窗大开,世界洞开,光污染笼罩之下的整片天空都是舞台的背景。

这个人为什么这么恶劣。但是他说得没错,我过不去,可我没法拒绝。

没法拒绝。他再睁开一次眼睛,呼吸之间断了线,木兔轻轻地说,我爱你啊。他听不出哪里深刻,却觉自己泪意闪动。木兔继续说,赤苇,我爱你啊。像刚学会说话的小孩反复练习,一只手撕上他的衣领,车窗外连续不断的冷风涌入,搭在车窗上的手把燃烧不断的烟雾送进风流。断续错落之间,他余光看见婚礼上的捧花在车后座闪着光。

一段感情隐忍拖沓至此,他觉得自己明明准备这一刻准备近十年,可最终功败垂成丢盔弃甲。不爱我没关系,再短暂也没关系,这一刻已经可以让我此前所有的想象都失活,是输是赢,全都交给你决定。

车仍旧堵死了不动,高架上的风景当中霓虹都变成星星。最后一个吻结束,彼此之间只剩漫长的注视,过于漫长,在肉体分离的时候终于才能停下来,可是也没法思考。

这时,木兔说,赤苇,我喜欢你啊。

车流终于松动了,赤苇低着头放手刹,光影再次于彼此之间流动起来,交通噪声不断。木兔捡起他的烟灰缸,按开盖子数里面的烟头,说,我要没收了。又大盗抄家一样攥起他的烟盒,还往车的侧边翻,到处翻,就差当场爬到车后座去了。

“就这一包了,别找了。”

“我还得找找有没有别的男人的痕迹呢。”木兔没理他。

“前辈。”赤苇说,“我喜欢你。”

他眼神平静望着前方,一如往常,又说了一遍,我从高二开始就喜欢你,不是喜欢的话我不会那么努力去追上你,可是又从来没觉得我牺牲了什么,只是觉得这些是你给我的,你已经给我很多了,这样很蠢,但是前辈,谢谢你。

 

3

前辈。

靠在门框边上的时候,他仍一本正经叫他,似是醉了,又好像没醉,还是赤苇。正过木兔的脸,认真得很好笑,您醉了没有,首先,告诉我您有没有醉。

没有……我很清醒。木兔觉得头晕,但也不是因为酒,他的酒量才没有那么差。但忽然停下的问话让木兔稍显焦躁,为什么赤苇这么不会读气氛呢,他不是这样的人啊?醉了,京治一定是醉了。他无意识地把称呼换成了赤苇的名字。

清醒吗,这是几。赤苇伸出一根手指头。

是一啊。木兔哭笑不得,放在赤苇腰上的手有些不耐烦地抓了抓,激得赤苇一个激灵,伸手在他的手上拍了一下:“站好,别动手动脚!”

“好的教官!”木兔双手并拢了站直。

赤苇又一本正经地把木兔的手抓过去,放在自己腰上:“放好就放好,只是让你不要动。”

赤苇又问:“我的电话号码是多少?”

“啊?”

“五秒钟回答。”

“哎呀,这个嘛……”木兔说,“太难啦,能换一个吗。”

赤苇京治不动,看得木兔心虚。他不由自主地小声说了一句,我清醒的,真的清醒。

但即使清醒也没办法解释我为什么现在看着你会心动,你做我的后辈,在我身边的二传手,看过你的脸一千遍,梦也梦到我们在全国赛的末尾戴上沉重的奖牌,亦或一起坐在学校的楼梯上吃午饭,晚训结束以后一起走很久,不去认识新的人,只是这样,不厌其烦地走。

“前辈。”

长久凝视间,那样冲动又起,接吻前他听到似醉非醉的赤苇说,我只是不希望自己在做梦,但是好像做梦也会比现在这样好,所以请你来吻我。

木兔听不懂,因此没意识到赤苇是在对他说,我喜欢你真的喜欢了很久。只有另一个声音在说,去吻他,这是我们都想要的。他吻过去时闭眼,自认为这样礼貌,睁眼却发现赤苇在睁着眼睛看他。他什么也不想说,但赤苇京治却像有无数的话要说,积蓄太久、从未发表的话。而我没话可说,只能用行动回答他了。

灯光翩翩,他看进赤苇京治的眼睛,十七岁少年的眼睛。他想,我怎么现在才找到你的。然而不容他想,赤苇已经闭上眼睛,按着他的脑袋凑了上来。

“就一晚,就今晚。”祈求一样地说。

能不能不只是今晚?木兔想说,但还未说,便有吻横在面前。意识松动,言语飞走,似乎还听见他小声地道了歉,盘旋着、走不出的、不清楚的,赤苇喜欢你啊,不是因为他喜欢你所以这一夜可以发生,而是因为他喜欢你所以这一夜不可以发生。可是如果我也喜欢你,那么这就是必须发生的夜晚。

思考至此,木兔光太郎觉得整个脑袋被山洪一般爱意涨满。

夜夜如此夜。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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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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