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是个匣,里面装的是过去的他。时间跟着这个他一同埋葬,因此停滞了过往。
思念无声,我向来都知道。只是我日复一日不可遏制地、随时随地的、难以自持地想起他,太过反复无常,梦魇一样的思念就在我的心头被滋养得几欲成疾,将我溃烂的心缭绕。
它迟早会迫使我做出一些出格的事情。
比如,打开就在我咫尺之遥的那扇门。
我心知肚明按下门把手轻轻推开这扇门这一个简单的动作是多么的禁忌和荒唐。明白后果的难言。明白这甚至是与我头上的王冠、与我的华裳、与我对于国家的呕心沥血相背离的东西,我、我身后推着我走的臣子绝对必须不可能彻底不允许——
打开它。
这是一种无休止无止尽躁动的折磨。是他留在我身边埋伏着的凌迟。是无论日夜都悬挂在我头颅上的剑,轻易就能完成“压下手柄开门”这个动作赋予的那份渴望在年复一年积淀中成了能够腐朽我心的海一样的痛苦。因为它轻易能够做到,压抑这一份轻而易举就能满足自己的欲望难耐得我挠心挠肺,在每一个空虚的夜晚想要把自己焚烧。
我痛苦地一个人思念着,被迫着把留在菲罗斯的王的夜晚留给远航宇宙之外的他。
我忍得咬牙切齿心痛难耐,诅咒一般希望他最好永远在宇宙航行中逍遥自在完成另一种自由。
可是我和他都知道对方必然会因为我们的抉择深陷痛苦。
打开它吧。
打开它吧。
打开它吧。
无数个夜晚,我的痛苦变成沈星回的模样站在窗边用他宇宙一样蓝的瞳孔凝望我,站在黑暗之中用他的眼神觊觎着我想要把我吞吃进恐惧的黑洞,看着我因为害怕失去又分不清现实而发抖蜷缩,他就俯身伸手来抱住我,柔柔吻我的脸,吻我的嘴角,吻走我的泪水让它焚至干涸。
我鬼使神差向他伸手,被他笑着以温暖干燥的手指回握。他的笑永远是第一次见面时嘴角勾起来的那个浅浅弧度,我恨他,手指深陷进他的指缝指甲掐在手背把他的手握得死紧,恨被我寄托在这个徒劳的动作上。我恨他,因为他永远是记忆里最好的、最完美的样子。但是痛苦就是痛苦,他越是以陪伴的方式存在,我就越是痛苦。
他一遍又一遍说打开它吧。催眠一样说,打开它吧打开它吧。
我一遍又一遍摇头,徒劳又绝望地抑制住自己的欲望。
徒劳是因为我知道总有一天我会打开它,绝望也是因为我知道总有一天我会打开它。
那扇门好像是潘多拉魔盒,可是我还没有打开它,我的贪婪、虚伪、恐惧、嫉妒、痛苦,全部的邪念都迸发在我的心脏里冲昏我的头脑泯灭我的灵魂。
总有一天我会忍不住去想,如果我打开它,是不是一切都会结束了?
总有一天我会把手放在门把手上,轻轻一推结束这一场无尽人生中难以抑制的思念。就让我打开它吧。让它也呈放我的欲望我的渴求,埋没我的思念我的疾。
打开它那一天,我身体因为承载过多的情绪而亢奋地颤栗。面上又没有表情我不知道,我想抬起我面部的肌肉笑一笑配合我现在心头过了分的愉悦,可惜我这时候才想起来他离开之后我很少再笑过。
好像有点忘记了如果要笑我的肌肉应该怎么牵动。
我因此微微苦恼。因为我觉得去见过去的他,多少应该带一点笑来掩盖我内心对于窥探他过往龌龊的觊觎。
手太抖了,几乎握不住门把手,更使不上什么力气去推那一把。
偏偏那扇门就这么悄悄地轻而易举敞开,如我所想那般,身后的光线顺畅滑入里面能够淹没一个人的彻头彻尾黑暗里,被吞噬了一样悄无声息,只独独留下一道引诱我走进去的痕。
门就这么开了。
沈星回的过去藏在这扇门里就像是伊甸园的圣果,我的欲望是那条匍匐的蛇,引诱我顶替亚当夏娃的身份在警告数千年后的今天又一次义无反顾地走进去,顶替他们的罪恶顶替他们的惩罚。
即使如此,我也情难自禁地走进去。
走进去,再也不愿意回望地走进他的怀抱。
黑暗里,我好像看到沈星回趴在书桌上睡着。
好像又没有。
我好像看到他躺在床上合着眼乖乖双手交叠在小腹上秉持教导给他的最规整的仪态,就连睡着也不放松。
好像又没有。
我好像看到他趁着不多的放松时间懒洋洋靠在书柜边拿了本书在手里看,不必那么循规蹈矩地坐好挺直脊背认真地拿着翻书杖一页一页翻过,记得每一页的内容每一个字的形状。他随意地用自己的指尖摩挲书页角,把它在手里翘成卷曲的一个翘弧也没有人管他没有人打他的手掌心。
太鲜活了。
处处都是他的影子,这个房间里好像有成千上万个沈星回。分不清他是影子、过去、幻想还是现实。站在书案旁的沈星回、冥思苦想的沈星回、乖乖被训诫的沈星回、睡着后恬然无波的沈星回、刚到我腰间的小小沈星回、刚诞生时还在襁褓中的沈星回。
这个房间被沈星回淹没了。
而我,被这个房间淹没了。
我看着他们,幻想其中一个会不会是给我写情书的沈星回。哪个沈星回是给我带伞陪我做清洁的那个沈星回。陪我去看流星的那个沈星回在前一晚干了些什么有没有辗转反侧。
我狂热地幻想,我伸手去触碰,我抓了个空。
房间里有太多太多我幻想里会有的东西,更有无数无数我根本不敢幻想不敢奢望的东西。它们打散了我的思绪搅乱了我的情绪,我在这个房间里面崩溃,狂喜、贪婪、渴望……不知道是什么情绪主导着我,我忍不住把我颤巍巍的指尖碾在冰凉的殿墙上找回我的神智。
我的目光落在我的指尖,却在那里怪异地停滞。眼神和雕塑一样一动不动了,它仿佛死在了那里,被指尖下的东西咬住变成了它的一部分。
我看着他的脸真真正正地出现在我的手指下,我的指尖触碰着他的瞳孔,他的瞳眸是一片深沉的蔚蓝,手指抹上去摸到干涸的颜料,却无端像是触碰到他瞳孔里快要落下来的崎岖的一滴泪。
我凑近了,睁大眼睛去看。
我的手指从他的瞳孔慢慢地滑到翘起的眼尾,抚摸过他长直的鸦青睫毛,抚过他的脸颊好像还记得那里应该的温度,抚过他的唇瓣回忆碾压在上面时的柔软和这副牙尖嘴利吐出过的违心之话,也回忆起他的诺言他的爱他的情不自禁他的痛苦之欲。
可证此诺者,唯有我心。
唯有你心,我心,方可鉴此情绵绵无绝期。
我踮起脚尖隔了好多年以后再一次和他额头抵着额头,这一次,我抵住的是一片冰凉。我的眼泪滚烫地滑落,滴在他的眼睫上变成一滴又一次砸下去的水花,热热地滚在他的眼眶代替他眼里的颜料替他流淌。
“我很想你。”
我不想说出这句话。或者说不想这么早地说出这句话。或者说不想带着哽咽和吞咽进喉咙的撕心裂肺沙哑地说出这句话。
但我的喉咙不听我的使唤,它被泪水烫到,惊得抖落出我摘掉身份外少有的卑微心声。
沈星回嘴角还是有那一道淡淡的笑。我的视线从我的指尖移开,在黑暗里转来又转去看到了很多很多幅挂满墙的画,全是各式各样的沈星回,是从小到大的每一个沈星回,是言笑晏晏眼里没有悲伤的沈星回。
无数个沈星回站在这里,用我记忆里忘不掉的那个初见的笑对待我。
我站在这里,就能听到所有的他动一动唇瓣,略微移开自己的眼睛有重新移回来定定看着我,像是下定了决心,又带着难得一见的羞怯,在风吹过他的额发时弯弯眼睛说出一句我喜欢你。
我看到了无数个他。
我比任何一刻都绝望又清醒地明白,我未来坎坷的一生都会被他陪伴着度过。因为他的过往代替他的未来陪伴着我。是惩罚也是嘉奖,是心疼也是抛弃,是一切矛盾的总和,是他为了挽救就无法回头的破碎的心。
这个房间是我的乌托邦,里边住着沈星回,一个不可能会再出现的人。因为他不可能出现,所以他存在于这里就成为了悖论。也因此,这里堂而皇之成为了我后半生跻身的乌托邦。
我几乎日日都来。
因为他在呼唤我。
因为我在渴求他。
但我从不敢开灯,我站在这个位置稀薄的唯一一点胆怯全部放在了他的身上,第一次用在了和他分别的那一天,剩余的用在了打开这扇门的力气上。剩余的再没有了,我再也不敢做什么多余的事情,我怕最后的一场梦和他留下的东西都失去,这样我就再也证明不了他的存在。
等我忘记了他的声音,忘记了他的脸,忘记了他的触碰,我该怎么在不能死去的未来里歇斯底里挣扎到第二天的黎明?
我悄悄地进,悄悄地出。
悄悄地抚摸他的剑,悄悄地把它笼进我的怀里。
悄悄地蜷缩在他的床上沉睡一两分钟,在这一两分钟他会进入我的梦境。有时他在过去的阳光下挥舞着自己的剑,稚嫩地一次又一次把剑刺出,目光淡然从我身上掠过。有时他在宇宙里航行,闭着眼睛沉睡在我身边,无论我怎么叫他喊破喉咙都叫不醒,成为蜉蝣堙灭在浩大宇宙之中。
我看他看过的书,从第一本看到最后一本,从一遍看到五六七八遍,直到自己也不再数得清。书籍上最开始由他书写下的痕迹淡了,从第一次拿在我手上开始就有了我的痕迹,这种感觉像是我陪着他一遍又一遍把书温习,他的手抚在我的手背包裹住我的手一笔一画写下我们两人的字迹。
我逐渐分不清这个房间里到底是我在生活着,还是他曾生活过。但是就像我说的,我在生活着,他曾生活过,我们在不同的时间点在同一间房间留下印记,等待足够久的时间让宇宙变成四维,那样我和他就会成为一条连续的光影交叠着生存在这里。
好多的沈星回生活在这里。
那么我就活在这里。王是我的躯壳,灵魂早已依附在他留下的时空里再也无法挣脱。这是一片泥沼地,我被迫地深陷进去永远得不到脱生,我主观上不打算挣扎地扭曲享受着。
我不知道我在这个房间里会沉沦多久。
逐渐地,我在这里释放我的欲望我的渴求我对他的爱与恨,我想让我和他纠缠不清,无论是过往还是现在,都纠缠不清。
我想他爱我时垂眸敛首的那份柔情永远烙在他的眼底,他蜷颈和我紧紧凑在一起抱着我一遍一遍说不会走,这一次他轻松承诺我莫须有,我却爽得头皮发麻,甘之如饴听信他的鬼话。他抱着我还是那样喜欢一个拥抱的零距离,我在他的床边斜斜倚靠着等待风雨欲来的痴狂,蔓延在我腿心让我身体为之颤栗,我的眼神应该迷离成了一场雾或者一片黑暗的夜,所以我看不清,朦胧有他的身影又朦胧有他的话语。
不敢上他的床,不敢打乱那里的那个他的轨迹,不敢多次触碰他的画像,不敢在他的书桌前坐下来细想。我只能抚摸我的身体,回忆着好像是一年两年又好像是很多年前他拥抱我是什么温度,力气又有多大,那双眼睛的神采,吻我时的柔软和凹陷下去的弧度。我学着他的样子在身上留下痕迹,疯了一样证明他至少在我身上存在过。
在这个房间里。
在过去的他的面前。
我为所欲为,我发泄自己,对外有多大公无私正直清廉,面对他我就有多渴望多恨多爱多迷恋多贪婪。
坐在这个位置,我不后悔。
他离开,他也不后悔。
我们痛苦地活着,我痛苦地爱着,他痛苦地漂泊着,好像谁也没有好过,我们都遍体鳞伤,为了对方也为了肩膀上共担的责任。我知道他永远不会回来,他知道他的未来漫长又迷茫。可是我们还是这么做,即使心里的陈伤一次又一次裂开又愈合。
无数次,我隔着空隙去抚摸肖像上他的那双眼睛。我的指尖永远颤抖,就像他的眼睛永远是那抹浅不下去的蓝。
他的房间每一个角落我都走过。
从小到大的每一个他我都见过。
我的指尖在周而复始里贪婪又珍惜地触碰过每一块墙皮每一个和他存在相关的东西,抚摸过他留下的印记,试图从我渐渐熟知到烂熟于心的构造和摆放中挖掘出什么从未发现过的东西。
人就是这么贪婪。我渴求更多,渐渐的,我也渴求他回来,回来哪怕是看我一眼,我也甘愿卸下头上千斤重的王冠。
我也知道。他永不会再回来,而我直到死也不会摘下这顶他亲手赋予我的王冠。因为即使是在这顶王冠上,也有他的嘱托。他的嘱托是他的一部分,我怎么可能割舍。
人啊。
奔波啊。
谁能停下,谁能回头。
年复一年,年复一年,年复一年。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我记不清他的样子,记不清他的声音,他在我的记忆里总归是变成了那些壁画,变成了二维的平面成了诅咒一样的烙印,不再那么鲜活。所以在这个房间里活动着的沈星回全部消失了,一个也没有给我留下。
我最后没有死在他的房间里,一把火,是它最好的归宿。一把火,也是王最好的归宿。
菲罗斯星需要一把熊熊燃烧的大火,从宫殿里燃烧出去燃烧掉我的所有燃烧掉所有定下的腐朽规则和过往,一把火亮透一场不彻底的黎明。
我和火统统成为烟尘,变成史册里一场比政变更惊心动魄的黎明之色,紧紧靠在那张沈星回离开的画像旁。
我一辈子也没有等到他。
我在他离开后参与了他的过往。
他的日记里记录了我们每一次相逢,我带着他的记忆和我的记忆在我的人生延续下去,在我人生的尽头和回忆一起全部变成迸开的火星,散尽之后我一人进入下一次的轮回之中。
沈星回,这一次又是你一个人记得。
我在宇宙里你遥远的目的地等待着你的到来,等待这一次我不知的重逢。
不要忘记我。虽然我又一次忘记你。
文章来源:{laiyu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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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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