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兔赤】道标

“赤苇,在掌控我吗?”

问出这没头没脑的话时,木兔正躺在实验室的床上。他银白色的头发没有打发胶,柔顺地垂着,连带着哨兵的脸都比平时看上去要多了几分稚气。

坐在一旁的赤苇闻言蹙眉。白塔在定期检查时会进行“阻断”,这让向导不得不去猜测对方的想法。沉默片刻,他否认了:“我不会这样形容我们的结合关系,木兔前辈。如果我的任何言行使您感到——”

“哎呀,我不是那个意思啦。”哨兵摇头晃脑地打断赤苇,但仍然保持着躺好的姿势——他在努力试图乖巧了,只是实在难以抵抗好动的本性。赤苇抑制住嘴角的勾起,伸出精神触丝简单地小范围感知了一圈,便放出了精神体。巨大的雕鸮一出来,就立刻振翅飞到了木兔的床边,挨着后者的手把自己缩成胖乎乎的毛球。

哨兵双眼放光,又刻意压低声音:“赤苇!白塔内不允许放出精神体的。”说着,木兔才后知后觉,一边伸手盖住已经开始打瞌睡的猫头鹰,一边自以为隐蔽地四处乱看,生怕被塔内的工作人员目击了违规现场,害得自己和赤苇都受罚。那副伸长脖子的紧张样子恰好和精神体因为好奇也跟着扭头看的动作重合,赤苇扑哧一声,忍不住笑了出来:“前辈放心好了,这边短时间内都不会有人过来的,我查探过了。”

木兔“啊”了一声,放松下来,手指开始顺起雕鸮蓬松的羽毛:“对哦,你们向导最擅长这个了,阻断搞得我都忘了。”哨兵伸出另一只手掰过床头的仪器显示屏,“话说回来,这次检查怎么这么慢?阻断时间太长了,让我感觉很不舒服啊。”他习惯性地向自己的向导抱怨。

赤苇熟练地摸摸木兔的额头:“毕竟您之前受了那么重的伤,这次检查时间长一点也是正常的,请再多一点耐心。”他无意识地模仿起木兔顺毛的手法,把对方难得服帖的头发又捋回了往常向上竖着的样子。“我会一直在这里陪着您,检查一结束我会立刻请求停止阻断。”

“脑袋里感觉不到赤苇,好不习惯……”哨兵撅着嘴哼哼了两声,在向导的安抚下闭上了眼睛。

 

房间里重新安静下来。赤苇继续着手上的动作,视线则转到木兔身上。哨兵穿着半透明的实验服,左腹部上暗红色的伤口清晰地透露出来,在一片白的房间里显得尤其狰狞。向导用目光细细描摹着那道伤口,嘴唇抿起,先前与哨兵交谈时浮现在脸上的浅淡笑意已经彻底散去。

赤苇又一次开始回想那天的情形。他的意识仿佛灵魂出窍,站在虚空中遥遥俯瞰自己脑内的记忆回放,向导的能力使他清楚地记得每一个细节,而他也没有放过任何一个审视的机会。他不断地倒带、重播,倒带、重播,木兔腹部被贯穿的那个瞬间反复在向导的精神图景里上演。赤苇脸色发白,呼吸变得急促,浑身都颤抖起来,却不肯停止折磨自己。

不够,还不够。

哪怕疼痛感当时就顺着精神联结传了过来,赤苇依然觉得不够——睡觉不能翻身、每天换药都会流血、错过和乌野的比赛、承受一切的不是他——但当初没发现敌军的伪装,告诉木兔一切安全的是他。只是一个微小的失误,带来的后果却是致命的。赤苇无法承受、也不能接受类似场景还会重演的可能性,因此他要确保自己从这次的错误中彻底吸取教训,他要确保这个错误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哪怕是用自虐的方式。

 

“啊,赤苇?”安静许久的木兔突然开口,被叫到的向导先是一惊,然后发现自己的手——梳理哨兵头发的那只——居然在不知道什么时候一把揪住了对方的头发。他赶紧松手:“抱歉!我走神了一下,不小心就……很疼吗?”

“哦,你说头发吗?完全没有!”哨兵无所谓地伸手拂了一下已经乱七八糟的额发,“比起这种事,我在想,刚才最一开始问你的那个问题啊——”

赤苇颔首:“嗯,关于我是不是在‘掌控’您的那个,是吗?”

“啊对对,就是那个。我是想说啊,总感觉这段时间赤苇你在瞒着我什么,”木兔两只手开始挥舞起来,每次他想要表达什么却又找不到合适的词时就会这样:“虽然按理来说我们都结合了,这种事情是不可能发生的啦,但总之——”他双手用力摆动了一下,“总之就是有这种感觉!なんとなく”哨兵抬着眉毛,与向导对视:“其实我意识到这一点,也是今天来做检查之后——就是‘阻断’生效之后。总觉得有一些情绪跟着赤苇的存在感一起,都在这里消失了。”木兔点点自己的太阳穴。

“…所以…?抱歉,我不太确定我是不是理解了您的意思……”赤苇顺着哨兵的动作看向对方贴上了阻隔贴片的太阳穴,有点疑惑地答腔。

“啊,我不太擅长描述这种啊,如果能通过联结共享就好了。”木兔苦恼地抠了抠贴片,被向导握住了手。“但是又觉得,这个问题一定要在现在问才是对的。嗯……不过非要说的话,掌控本来也没什么不对嘛,我是哨兵,赤苇是向导,你告诉我要做什么、该怎么做,然后我就去做咯。”

赤苇放在腿上的手立刻揪紧了裤子:“……但我说的不会每次都是对的。请……”请不要这么相信我,我不够好。

自我否定的话语在舌尖滚了两圈,最终还是没说出来。赤苇深吸一口气,抬眼对上哨兵好奇的目光:“木兔前辈选择我,真的……”真的好吗?

木兔突然抻着脖子,用一种看起来很累的姿势抬起脑袋——“感觉,找到问题的关键了!”他肖似猛禽的双眼透着炯炯的光。

赤苇忍不住开口劝道:“您还是不要用这个姿势——”

“赤苇你啊,”木兔打断向导,“对我受伤这件事是不是太在意了?你就一——直抓着这件事不放,还要假装没事,可是又不太成功啦,还是让我发现了——嘛,虽然还是因为‘阻断’才发现的,但也算是我发现的!”他颇有些得意洋洋地说完,又躺了回去,表情少见地严肃起来:“只是一次失误,而且你还是新手——之前在训练场模拟过多少次都不算——这不是很正常吗?和打排球是一样的嘛。”

和打排球怎么能一样。赤苇心里想着,嘴上闷闷地“嗯”了一声。

木兔继续说道:“那次打比赛,你第一次做我的二传,就已经完全知道怎么和我配合了。赤苇的托球,”哨兵咂咂嘴,似乎陷在回忆里意犹未尽,“超棒的啊。”

赤苇低着头,看不清表情:“……您过奖了。我完全比不上乌野的影山向导那种精湛的技术。”

木兔有点着急起来:“哎呀,谁说一定要技术好啊?——不是,技术好当然很好,但是赤苇——赤苇是不一样的。我当时就觉得,这个二传是最适合我的——或者怎么说,”他挠了挠头,“我们是最适合的?你懂的吧,互相、最适合的!”哨兵又开始挥舞双手:“感觉赤苇就是,很稳定啊、很冷静的样子,总是有准备,什么都能想到解决办法——不像我,很容易就被外界的事物影响,哪怕只是很小、很小的一件事,都能让我开始消沉……好吧我承认,这是我从白塔报告书上看到的,这帮家伙做评估真是一点情面都不留。”木兔说着又惯常地消沉起来,胡乱支楞着的头发也有耷拉下来的趋势。

但他很快又打起了精神:“总而言之就是,赤苇不要有那种怀疑!——对于做了我的向导这件事上。犯错怎么了?打排球比赛也会有判断失误,也会丢分、输掉比赛,但是!”哨兵躺在床上,用仿佛气沉丹田才能发出的音量振声说道:“这很正常!我们继续磨合、练习,然后再上场,去赢就好了!”他瞪大眼睛直视天花板,******澎湃地好像刚结束一场精彩的演说。

 

唯一的听众静默良久,无声地微笑起来。

“您知道吗?那次比赛,虽然是我第一次做您的二传,但我已经关注您很久了。从我觉醒成为向导的那一天起——很久了。”赤苇身体前倾,胳膊支在床沿上,看起来几乎像是趴在木兔的胸膛上:“枭谷不是缺乏向导的区域,我也肯定不是最优秀的那一个。但我猜,我大约是最想成为您的向导的那一个。”

“您的强大,是那么……特殊的。”赤苇刻意不去看木兔,自言自语一般喃喃说道。“和白鸟泽的牛岛、狢坂的桐生、井闼山的佐久早都不一样——完全不一样,但又和他们同等强大。我知道,您一直对他们并称三大首席哨兵这件事耿耿于怀,”向导的眼尾浮起笑纹,“但在我心里,您才是那个最独一无二的首席哨兵。白塔的评估说得没错,您的确很不稳定,容易被奇怪的小事扰乱心情、影响状态,也因此经常陷入突发性感官神游——这对于哨兵来说是很严重的问题,但却给予了我绝佳的机会。”

 

赤苇想起那次排球比赛。

对面是影山飞雄和日向翔阳——那对才刚结合不久、名声就已经传遍了各个区的乌野首席向导与哨兵组合。其实他们两人配合得不太好,只是作为天才向导的影山靠能力补上了缺口。我永远做不到这点,当时的赤苇就这样想。另一方面,木兔的不稳定性在知名度上显然比起这对声名鹊起的向哨组合只高不低,枭谷的王牌哨兵被显而易见地针对了——偏偏被针对的那位本人还一股脑地往坑里跳。其余队友肉眼可见地无可奈何,除了赤苇——他只觉得自己的兴奋几乎要按捺不住地喷薄而出。

 

“我自认对自己有比较清晰的认知,我没有影山向导那样突出的精神力,或者及川向导那么出色的精神疏导能力,我拥有的、也可能是我唯一拥有的,就是稳定。”

 

 

打蔫了王牌,剩下的人肯定会自乱阵脚,胜负已分——赤苇把对面的想法看透得彻底。他不为所动,只是继续伸出精神触丝探查枭谷各位次席哨兵的状态,有条不紊地组织他们轮番扣球进攻。效果是立竿见影的,也完全符合向导的预期,这让他心中的喜悦水涨船高——那看起来遥不可及的梦想似乎已经在一步步向自己靠近。

最终,赤苇把球垫起,球一路旋转着,承载着他的期望,飞向那个已经高高跃起的身影。一记漂亮的重扣,撕破乌野的三人拦网,球落地,枭谷胜。

 

向导眼前掠过赛后大家抱在一起庆祝的身影,鲜活犹如昨日。

“我认为自己是一颗很小的齿轮,但正好能嵌进枭谷的球队里——也正好能和您严丝合缝地拼在一起。我带来稳定、维续稳定,这就是我的作用……这本该是我的作用——无论是作为二传,还是作为您的向导。”

“但那次的失误,导致您受了那么重的伤。我当时……慌乱得一塌糊涂,完全不知道该做什么好,我从没想过自己也会失控得这么彻底……我不明白自己是怎么了。”赤苇的声音无法抑制地颤抖起来,眼前的景象也开始模糊:“如果不是您撑住了,还通过精神联结‘唤醒’了我,我无法想象……我不能想象那会带来怎样的后果,我原谅不了我自己,在战场上竟然会变得那么没用。”

向导做了几个深呼吸平复心情,重新开口道:“也许曾经的我以为,我的稳定性是最适合您的、最有利于您的,或者说——能最好地‘掌控’您的。当攻手扣下托球的那一刻,他就是二传手意志的延伸——我一直这样认为。而同样地,当哨兵开始执行指令,他就成了向导意志的延伸,向导应该是……‘道标’那样的存在。所以——‘掌控’——您是对的,这的确是掌控。”

“但我现在不再这样想了。我不具备这样的能力,也不该有资格去掌控您。我不认为……”眼泪落了下来,一滴,两滴。更多的泪珠跟着落下,砸在皮质床上发出轻响。赤苇吸了吸鼻子,继续说道:“我不认为自己应该继续担任您的向导。”

雕鸮窝在木兔的臂弯里,依恋地蹭了蹭哨兵的手掌。

 

“……所以我就说啊,赤苇你太在意这件事了。”一直安静听着的哨兵终于又开口,语气里满是无奈:“为什么要想这么多有的没的?你说你没有在掌控我了,但其实还是在掌控着嘛——你看看你,自说自话地就要和我解除结合了不是吗?你觉得你不适合,所以我就要换一个向导了?这种事我才不要呢,我拒绝!”木兔大声否决,搂着猫头鹰精神体的手收得更紧了,“这种事怎么能赤苇一个人说了算呢?虽然一般都是哨兵依赖向导没错啦,但偶尔也可以反过来嘛,我就觉得完全没问题!你说我受伤的时候你完全慌了,其实就是很担心我咯——透过精神联结一清二楚地都传给我了啊,这有什么的,我还挺高兴的呢。虽然伤口确实很疼很疼啦。”他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了出来,果然看到向导露出心疼又愧疚的表情——脸上还挂着泪痕。木兔忍不住嘿嘿笑起来:“我就是很喜欢赤苇!所以不会放你走的哦,你要一直做我的向导才行;掌控就掌控咯,反正我从一开始就挺习惯的。”

“等等,”哨兵突然警觉起来,“你不会已经彻底想好要跟我断了吧?没提交申请吧?没有吧没有吧不会的吧?”他三言两语说得像这件事已经成了发生过的事实一样,把自己吓得不轻,顿时哀嚎起来。

赤苇有心想笑,眼泪却落得更凶了:“……怎么会。我还想像那次为您托球一样,以后也一直为您开辟道路、引领您向前。”

漫长的检查终于结束,发出了滴滴的轻响。木兔立刻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弹射起来:“好!我也是这么想的!”哨兵急不可耐地一巴掌拍向了申请终止‘阻断’的按钮,“赤苇,完全复活!”他兴高采烈地宣布。

很快,熟悉的情绪潮涌而来,木兔的印记重又出现于向导的精神图景里,像哨兵本人一样,无时不刻地彰显着强烈的存在感。赤苇微闭着眼,眼睑轻颤不止,再次完整的感觉带来奇异的满足,充斥、流窜在他全身的血管中。

木兔站在床边张开双手:“又能感觉到赤苇了!”哨兵纯粹的快乐如同阳光普照,向导一瞬间甚至产生了房间内温度都在升高的错觉。

他跟着点头:“嗯,我也感觉到木兔前辈了。”

下一秒,木兔突然弯下腰凑近赤苇,两人的额头紧紧贴在一起——就像结合那天一样。赤苇猝不及防:“……木兔前辈?”

哨兵像往常一样大睁着眼,罕见的金色虹膜仿佛火焰在燃烧那般闪耀。“我啊,”他直视着赤苇,双手郑重地扣住向导的肩膀,“一直觉得赤苇是很有野心的人呢,毕竟连精神体都是雕鸮——只是赤苇你从来不表现出来而已。从那次比赛我就知道了,我很懂啊,那种一定要赢!肯定会赢!的感觉,哗啦啦——地,从赤苇身上冒出来了。”

哗啦啦?冒出来?赤苇忍不住在心里重复了一遍。

“哈!你不要在意这些啦,明白那个意思就行了!”木兔抓了个现行,立刻大叫起来,“现在可没有阻断了,赤苇在想什么我都一清二楚哦——”他拉长了声音,阴险地眯起双眼。

“木兔前辈是在模仿黑尾前辈吗?还是不要这样做了。”既然瞒不过,赤苇选择直接说出来。

木兔果然大受打击:“怎么会!我觉得超像的啊!”他整个人倒退两步,踉跄着跌坐在床上。

“好啦,说正事。我希望赤苇一直保持自己的野心啊,更加相信自己吧!或者更好一点,相信我好了!我无论怎么样都会最相信赤苇,所以赤苇放心来相信‘相信赤苇’的我就行了!啊,这句话好复杂……不管了,总之就是!”木兔一把将赤苇连人带椅子拉近自己,两人的额头重新贴在了一起:“赤苇只要保持现状就好,我觉得现在的赤苇就是最好了。”他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赤苇,声音越来越小,却依旧清晰:“——无论是做我的二传,还是做我的向导。”

向导愣住,然后微笑起来:“……好的。”

“能够做您的向导、您的道标,是我最大的荣幸。”

 

……

 

“影山快看!那不是木兔前辈的精神体吗?”日向拽住径直往塔内走的影山,兴奋地看着不远处的天空,“我们要不要去打个招呼啊,上次比赛木兔前辈和赤苇前辈都没来,也不知道木兔前辈的伤养好了没有呢。”

“啊?”影山习惯性地咂嘴,但还是扭头朝哨兵手指着的方向看去:“确实是木兔前辈。话说他当街放出精神体真的不会被罚吗?”

“欸?白塔附近也不可以吗?”日向歪头。影山感觉不对,转头一看,左肩上果然站着一只乌鸦,和哨兵歪头的角度简直如出一辙。他立刻皱起眉:“呆子!说了多少遍当街不能把精神体放出来!在哪儿都不行!快收起来!”

日向听话地照做了,又小跑两步追上已经继续往前走的向导:“影山你就不能好好说话嘛,你看赤苇前辈对木兔前辈多温柔啊……”

“啊?我明明就有在好好跟你说,是你自己每次都不认真听……”

两人的声音逐渐远去。在他们背后,银白色巨龙展开双翼盘旋在空中。那是本应只存在于幻想中的生物,此刻却真切地映在来往的每个哨兵与向导眼中。它美丽无双,是自由而强大的象征。

它是木兔光太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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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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