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兔赤】朝暮

1.

當他終於垂垂老矣,歲月在他曾經光滑的臉龐上刻下山稜丘壑,落下的眼淚恰成了川流不息的江河,只那一雙眼睛,仔細看似乎還能看見被日光洗過的樹影。

而他的愛人朝他揮手,帶著渾身的笑意,用彎起的嘴角和張揚的愛戀呼喊。他想朝前奔去,虛軟的雙腿卻不聽使喚,於是他的少年從時光裡走來,輕輕擁抱著他,說:「京治,這次我們再也不分開。」

他閉上眼睛。

和愛人重逢的那年,赤葦京治七十三歲,木兔光太郎二十一歲。

2.

「赤葦!」他這麼喊,於是天都亮了。

他們相遇在春寒仍料峭的時節,他站在門口,望著明星飛過天幕。木兔躍起的角度是猛禽滑翔的翅翼,張揚的笑容是嘹亮的鷹啼。

就是那一刻赤葦京治愛上了一隻自由自在的貓頭鷹,從此不曾猶豫。

他拿了梟谷的特招,成功進入排球社,成為那個人的舉球員。托出一顆球就是一次愛意的無聲傾訴,木兔的扣殺像在悄悄回答他的低語,即使他明白木兔灌注在烤肉的心力或許也比情愛更多,遑論排球。

但他沒料到的,是那顆漂亮又精準的直線球壓在底線上,堪堪踩在難以攔下又無從接起的刁鑽地帶。他朝他狂吼,再無平日的冷靜自持,而他亦朝他又叫又跳。身體忽然一輕,木兔把他攔腰抱起,在全場注目中抱著他轉了一圈又一圈,壓平一眾為他而生的歡呼。

靜默如潮推向人群,可是赤葦不在乎。

放下他後少年主攻手搔了搔腦袋,正欲找些被興奮沖昏了頭的理由,他踮起腳尖,落下一吻在他額上。
歡呼聲再度炸響,不管別人怎麼說,此刻他們就是世界的中心。

3.

賽後眾人回到休息區,熱血沸騰的腦袋這才得以思考,陡然間陷入一種尷尬的氣氛。木兔倒是不以為意──他總是不以為意。他拉了拉赤葦的手,說,再親一個好不好?

你小子別太過份!教練怒喝,臉上卻止不住地笑,笑裡偏偏匿著擔心。

沒事的。赤葦輕聲說,換得教練略安慰的一瞥。

世界上最美妙的事情莫過於發現他也愛我,此後他們的互動卻沒多大改變。赤葦依然喊著木兔前輩,木兔依然喊著赤葦,神色如常,笑意也並不多得過份,好像他們早已是結合多年的靈魂,不需要靠熱戀來彰示他們之前的愛情。
又或者他們早已一同墜入熱戀,在雙方都尚未察覺的時候。

若是訓練後月光清澈,就停在路上那間便利商店買盒巧克力牛奶,慢慢踱向家的方向;若是陰雨,就到門口的關東煮攤點個竹輪或魚板。他們自成僅屬於彼此的默契,並透過每一次傳與扣更加緊密貼合。

曾經,赤葦京治以為那就會是永恆。

4.
火光沖天,赤葦拎著剛買好的生乳捲,站在木兔租的公寓前,怔怔地不發一言。

銀色頭髮的男生?剛剛有個小女孩還留在裡頭出不來,他回去救了。

實際上望著那火焰舔遍天邊,赤葦只是發愣。他明白,裡頭大概不會有人出來了。遲來消防車的嗡鳴穿透腦海,他佇立,安靜。

認領的那天他去了,代替哭暈過去的木兔母親。白色的薄布蓋在他身上,赤葦卻彷彿能隔著它描摹愛人的輪廓。

如果你想要馴服別人,就要承受流淚的風險。

他不合時宜地想起幼時母親讀的童書,不合時宜地想起自己原來是一隻被馴服的狐狸。赤葦沒有哭,溫和地朝醫院人員頜首,他們露出那樣哀傷又遺憾的神情,刺痛他的眼睛。

也曾想過遺忘,也曾想過如果不曾愛得深刻。但午夜夢迴,猛然醒來,面前的夢境仍是少年快樂單純的笑靨,一次又一次,赤葦想質問:為什麼非得提醒我已是踽踽獨行?

某次夢醒,又想起夢裡的愛人。他沒有笑,睜著一雙溫柔又犀利的眼睛。
赤葦,我們要一直在一起。他說,背景是年輕時躍起的球星。

恍然大悟,原來他與他從未分離。

5.

婉言謝絕一個又一個相親的邀約,笑著打發一次又一次困惑的探詢,赤葦京治不缺女人緣,但他有一個無法放下,不知所蹤的初戀。
眾人議論紛紛那是個怎樣的女性,熱烈驕傲或溫柔美麗,赤葦總微笑著聽他們猜測,只說一句:那是我心中永遠的恆星。

他在無名指上套了個銀戒,沒人猜測它的來由──實在是太素了,扔地上看簡直就是個鐵圈。唯有赤葦自己知道,另一枚戒指陪著誰長眠。

他就這樣一年過了一年,卻不覺得孤單。風花和雪月,朝朝與暮暮,他的愛人陪著他看遍人間風景,看那夕陽落下海平面,又花心地從山頭升起。

他們從未分離,只赤葦偶爾還是會遺憾無法親吻木兔的笑意。

與期頤的距離越發短了,赤葦順從地任時光推著他向前走,他並不追求死亡,卻也期待著它。他知道誰會在生命的終點等待,並且為之感到無可比擬的滿足。

而他終於抵達。

病床潔白,赤葦曾經松煙墨一樣的髮浸滿霜雪,他慢慢眨著眼睛,湖面一樣平靜的綠。眨動的頻率漸緩,一旁的護士計算著心跳,抬頭卻看見病床上的人露出微笑,夏花一樣絢爛。

儀器發出生命離去的尖喊,赤葦京治闔上眼皮,看見昔年的愛人朝他走來。

和愛人重逢的那年,赤葦京治七十三歲,木兔光太郎二十一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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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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