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塔
文 / AutumnDecember
1
出来引路的实习生带着我走向练功室。走廊很长,回荡着音乐声,节奏明快、旋律悦耳。我就像条狗,不受控制地从音乐中嗅到那些和鼓点重合的触地声。太轻快了,与全剧的基调不太相似——我回忆剧情,猜想这应该是快要结束时的群舞段落。
那些踩踏在地胶上的声音仿佛包含指令,而我是如此的训练有素,从比目鱼肌一路向上,每一寸肌肉都屈服于记忆,进入发力状态。我踮着脚,以近乎跳跃的姿势向前迈出了一步。鞋底与地面摩擦出“吱”的一声,响得突兀。实习生卡顿了一秒,悄悄地寻找发声源。我装作若无其事,踩实脚步,又抬手调整肩带,让沉甸甸的重量将那颗差点开始雀跃的心钉回肋骨间。我很清楚,那个地方的雀跃并非来自喜爱,只不过是心脏肌肉的惯性而已。
轻微的刺痛从左膝盖传来。
没找到声音的源头,实习生继续紧张地跟我说着剧本的事情。我几次想提醒他《灯塔》的剧本我已经看过了,不必辛苦他复述,但看他一直紧张地抠手指,想必如果打断了他都不知道跟我说些别的什么好,于是只好沉默,时不时点点头示意他我在听。
“赤苇老师,这边请。”终于到了练功房门口,我和他都松了一口气。我跟在他身后走进去,开门声有点大,但并没有人转头看过来,大家都专注的盯着排练。
今天要拍摄的是一部舞剧,《灯塔》。我很喜欢给舞剧拍摄,这不单单是因为我确实有稍稍学过跳舞,更是因为舞剧本身的特殊性:完全不依靠文字和语言,纯粹地通过演员肢体表达和舞台设计来传递信息给观众。正因于此,它的拍摄也就格外有趣和直观——镜头捕捉到的动作,就是演员的所思所想,在每一次挥手或跳跃之间,都包含着想要说的每一句话和要发生的每一件事。
就像现在的这一幕。这里是整部剧最热闹的段落,舞者们齐齐地作出向前奔跑的姿势,翻滚跪地,又迅速起身。难度系数并不低的动作被快节奏地不断重复,由于足够流畅又整齐划一,所以格外抓眼。现在还在彩排前期,演员手里都还没有道具,但即便这样,也能很轻易地看出这里是想展现一个热闹的庆典。
“这是最后的群舞段落,马上要到我们男主角的独舞了。”实习生在伴奏声中压低了声音向我介绍。导演站在最里边打着拍子。我暗自赞叹舞团的高水准,同时又免不了心生疑窦:主舞能接住这段戏吗?之前看卡司表,这次的男主舞是一个我从未听说过的人,还在读大学,甚至未满二十岁。这让我很意外,我与这部舞剧的导演铃木合作过几次,算是熟络。她很少采用新手舞者,特别还是担任主舞。
伴奏停止了。下一秒,由几声小号起头,交响乐起。
他穿着一件黑色无袖背心,虽然宽松,但在晃动间贴上身体的时候,还是能够很轻易地辨别出底下有力的肌肉线条。如雄鹰一般,他展开双臂,做了一个漂亮的下蹲,又以极快地速度起身,在空中转身跳跃,旋即稳稳站定。他望向了我,露出了属于剧本中查理斯的笑容,坦荡、耀眼、不惧一切。
“这就是我们的男主角,他叫——”实习生再次回头,向我介绍。
但我已经听不见他的声音了。
2
呼啸的风声在耳旁炸响,头发向后扬起,脸上传来刺痛,查尔斯不得不眯起眼睛。很显然,他又一次遭遇了风暴。比起第一次时的毫无经验,此刻的他已经能够冷静地应对。他抱住桅杆,避免自己被水冲走,大力将船帆撤下,想尽办法保持着船的平衡。这并不是一艘适合远航、能够抵挡住风暴的船。
海水漫上甲板。
而这一次,他已经没有了彷徨或无措,他抬头,远方灯塔的微光穿过了千万里海浪,永恒明亮,为他指明方向。他怀念那座灯塔,却又不仅仅是怀念那座灯塔。他仅仅知道一件事情——
他要不断前行。
3
“赤苇老师?”实习生轻声叫我的名字。伴奏声已经停了,我不知道什么时候向前走了几步,站在了一个过近的位置上。我感觉自己很像刚刚在走廊上那声突兀的摩擦声。
我低下目光,舞者还跪在地上。这一段情绪太饱满,我想他确实需要时间切换。
导演朝着我走过来,没理会还跪在地上的人,看起来是习惯了这种情况,“赤苇老师,今天的拍摄就拜托你了。”
这不是我们第一次合作,我们都不喜欢客套。我正准备问问她什么时候开始拍摄,跪着的人突然抬起头来。
“你叫赤卫?”他满脸都是汗,却依旧神采奕奕,叫错了名字,还没用敬语。我其实还没从刚刚的震撼中清醒过来,不过还算平静地开口:“我叫赤苇,你好。“
“我是查理斯。”他笑起来,露出一口白牙,报出他剧中角色的名字。虽然不清楚原因,但我能感受到他对我的好奇。
他朝我伸过手。汗液从他结实的手臂上流过,淌进藏在背心后看不见的皮肤。我尽量避免让我的视线跟随过去,仅仅是握住了他的手。他抓着我借力站了起来,或许是因为惯性,他朝我撞了过来,我们的肩膀轻轻地磕在一起。我个子算高了,他比我还要高出一些,在舞蹈演员里,这样的身高并不算常见,但他看起来并没有那种高个子特有的笨重。
在我们视线交错的瞬间,他促狭地对我眨了眨眼,让我瞬间明白,他撞过来并不是因为惯性。他看出来我很喜欢他的舞蹈了。
“木兔光太郎。”我故意在他还没离我太远的时候轻轻叫出他的名字,气息吹起他的头发。这是对于他故意撞我肩膀的回敬。
“第一次见你恢复得这么快。”导演在边上笑,揶揄了他一句,又转过头来向我介绍:“木兔还在读大学,你应该没听说过他的名字。但他能力很强。”
如果刚刚没有看到他的表演,我确实应该表示怀疑或惊讶,但此时就没有这个必要了。我朝着铃木笑了笑,又回过头,大大方方地直接对木兔表示肯定:“你确实很强。”
木兔得意地扬眉。我看得出他很习惯其他人的夸奖。
天之骄子。我在心里想。
天之骄子去边上拉伸了。我跟女主舞佐藤还有群舞们稍微熟络了几句,站在角落开始调试设备。今天主要是负责拍摄一些彩排的花絮供宣传使用,所以他们穿平常的练舞服就行。这个练功房有着一整面墙的落地窗,自然光充足,带来的补光灯都用不上。
铃木十分熟悉我的拍摄习惯,知道我不会急着开始拍摄,也不催促我。我同演员们打过招呼,站在一旁继续观察着他们的彩排。还没有到木兔上场的时候,我余光能看见他正在看着我这边。但我并没有将目光放过去。我需要保持工作模式。
在前期拍摄时,我不大喜欢用固定机位,毕竟那样的拍摄在正式演出后会有无数次,每次都拍到发腻。条件允许的情况下,我还是更乐意手持,尝试不同的角度捕捉演员的动作。我逐渐走入群舞之中,一开始,他们会忍不住观察我,我并不出声提醒,只是尽力降低着自己的存在感。我很擅长这么做。很快,他们慢慢习惯我的存在,再一次进入状态,跟着音乐进入了剧情。这一舞段中,舞者们饰演的是查理斯家乡小城街头的行人,正在忙碌地赶集,我低头不断按着快门,让那些轻快充实的情绪被相机捕捉。
为了不破坏他们的情绪,我通常都很沉默,只在必要的时候出声,进行一些简短的提醒,比如手臂弧度更大,或者交互更亲密之类的。我明白他们比我更专业,所以只会在有限范围内提醒。
很快,木兔上场了。感谢相机显示屏,我尽量将目光一比一平分,一半直接看他,一半通过显示屏。只有这样,我的拍摄才能够顺利推进,不至于出现啥站在这里的情况。
我意识到一个问题,我可以很客观的去评价其他人的动作,或是用力过猛、或是核心力量不够、或是节奏卡得恰到好处、或是足够投入,有好有坏,但我总能有这个意识的。但对于木兔,我好像只剩下一些枯竭的形容词。这显得太不专业,所以我尽量避免评价他的动作。还好,他也不需要我的指导。
夕阳将天际染成了丁香色。我端着相机朝窗外看了一会儿,突然提议可以来几组不在跳舞的照片。铃木显然有点奇怪——这没有列入今天的日程,但她没有反对。我挑了几对表现还不错的群演先进行了拍摄,然后是佐藤,最后自然轮到了木兔光太郎。
在我的要求下,工作人员将落地窗的窗帘拉紧,仅仅在中间留下一道缝隙,一束阳光从缝隙中漏进来。而木兔站在那里,阳光似乎在他的睫毛上跳舞,一闪一闪,浮光跃金,融化的金色阳光流淌在他如同磐石般坚固的金色瞳孔上,叠加、相融。
我被迫屏住呼吸。
4
镇上的青年会在聚在一起,贴得很近,讨论爱情。查理斯不知道那些人在说什么。爱情或者情爱。谁好看谁可以约会谁可以带去冒险谁适合冒结婚险。搞不懂。查理斯觉得许多人自己也不懂,只不过听见其他人说爱,于是跟着说。那是弱者的表现,他不需要如此。
那次出航,他遭遇了风暴,抱着木板在茫茫大海飘荡。但却恰好是在绝望中,他见到了他一直在追寻的灯塔。查理斯朝着那远方些微闪光的灯塔游去,直至精疲力尽。
他被守塔人救上岸,细盐凝固在他睫毛之上,他艰难睁眼。黑发女子正抚摸他的脸庞。
于是查理斯就这样爱上了那座永恒不灭的灯塔,和灯塔下已经寂寂无名十年的守塔人。
5
拍摄结束,我很快选好了图片,给导演和宣传组的同事确认。剧组一起去吃晚饭,在铃木的示意下没有来叫我——她清楚我的习惯,我通常会选择在保留着最鲜活的记忆时修片,不想被任何事情打断。我直接在练功房角落坐下,在插入电源线时,我感觉有人在看着我,我回头,看见木兔正在众人的簇拥下走出去。
比起拍摄的工作,修片的工作其实会更无聊一些。不断放大缩小,重复操作,感觉自己像个流水线工人,以既定思路确定每一处构图与细节。但说实话,我并不会厌恶这种重复性的工作,毕竟我并非一个多么能够创新的人,所以身体对于这种寡淡的操作也十分适应。
不过,今天的修图与往常并不太相似。
——又一次,我放大了镜头中的查理斯。
这种彩排的修片不比定妆照,并不需要十分精细的修图,我时间有限,平时一般都会批量处理,拉曲线拉得十分果断。但今天我却不知道为什么,一而再再而三的让我的目光在查理斯的身上停留。这一幕也同样如此——查理斯——或者说木兔,正看着怀里的恋人,莉娅。
“赤苇?”
身后突然传来的声音吓了我一大跳。我一回头,看到了站在黑暗中的木兔——这时候我才意识到已经这么晚了。下意识地,我想关掉屏幕上明显放得过大的他的照片,但转念一想,我有什么好心虚的,于是我没有动,继续看着他。
“看了你十分钟了,你好像一直在看我的照片。”灯光晦涩,我看不清他的表情,但我觉得他的语气很得意,得意到似乎要和我调情。我不喜欢这种得意,用公事公办的口吻向他解释:“因为你的查理斯跳得很好,去突出闪光点也是我的工作。”
木兔不反驳我。他走过来,把两个打包盒放在桌上,拉过一把椅子背坐在我边上,趴在椅背上看着我,又拍拍饭盒,说是给我的。我有点惊讶,没想到他会给我打包宵夜,我打开,里面是饭团。
“铃木导演说你喜欢吃,让我带两个回来看看你还在不在。她说她发消息给你,你不回复。”
我修图时一般都不看手机,但我没解释,决心拿回说话的主动权,向他发问:“你特地过来的?”
“这倒不是,我家就住在附近,顺路。”他去旁边的饮水机给我接了一杯水,“先吃吧。”
我没领情,遵照原则,警告他不要在我的电脑附近放水。这应该是所有摄影师的经验之谈。他撅嘴,说赤苇你真冷酷。我们把吃的拿到边上的小桌子上吃了。说是带给我的,结果他也和我一起吃掉了一半。吃完我继续修图,他还是把椅子搬到我边上看。
有些人可能不大喜欢被看着修图,我还好,没有什么排斥情绪。不过不得不说,我没有想到木兔会看得如此专注,原本以为他会是查理斯一样完全坐不住的性格。很偶尔地,他会轻声问我修图的思路,为什么要调暗调亮,为什么要这么裁剪。我一一跟他解释。我意识到,他在学习。我毫不怀疑下一次他将在我的镜头下绽放更加耀眼的光芒。
又一张群舞的照片修完了。下一张是一张独舞,镜头中又只有木兔一个人,他在空中进行了一个漂亮的跳跃,视线仍旧紧紧盯着我的镜头——其实就是这张照片给了我灵感让我借助夕阳拍摄静态照片,因为在这张照片里,暖光让查理斯的眼神看起来既残酷又温暖,如同他与莉娅每一次的告别。
木兔突然把手搭上了我的手腕。我用眼神问他为什么。
“你今天教了他们很多,但是我跳舞的时候却一言不发。我以为你不喜欢我,但是刚刚过来又看到你一直在修我的照片。”
“现在我确定了,赤苇,你心跳很快。”
说实话我有一点恼怒,或者说是羞恼。我试图动了动手腕,并不能挣脱,于是我冷静地回答:“这只是我的工作职责。”
虽然故意压低声音,但我的确色厉内荏。木兔显然看穿了我,一点不怕,凑了过来:“心跳加速也是你的职责吗,赤苇?”
我无言以对。
光线的原因,他的瞳孔不像下午时那么澄澈耀眼,转而成为了更具攻击性的深金色。我想了想,诚恳回答:“你说的没错,但我从来不和工作伙伴搞在一起。”
我终于看到他露出了惊讶的表情,他把手拿下去,又露出了那种几乎像孩子一样的笑容。
他说:“但是我觉得,我会成为你特别的那一个。”
我猜想他应该没有被拒绝过。不止没有被人拒绝过,怕是在人生旅途的各个方面都一帆风顺,才能养出这种横冲直撞的性格。好吧,我承认我有点刻薄了,这样评价一个天赋异禀的孩子——或者说青少年——实在有失偏颇,这样对他不公平。
我把目光移回电脑屏幕,但很显然效率变低了不少。他不再问我问题,不过我察觉他仍旧在仔细观察着我的动作。过了很久——我几乎快修完所有图片时,他似乎终于坐不住,起身走了,没跟我打招呼。
我也没理他,按节奏把剩下的几张图片修完,收拾东西下楼。
木兔光太郎站在大厦门口,没看手机,仅仅站在那里,身形挺拔,像一棵树。看到我出来,他走过来,低一点头,离我很近,语气暧昧。
“现在你下班了,那可以来我家吗?赤苇老师。”
他比我小十岁,是我的工作伙伴,而且看起来情绪并不是非常稳定。我知道我不该回应他,不是因为世俗偏见上而“不该”,而是因为这确实不符合我的原则——但我不知道,或许是我本来就没有那么有原则,或许是在疲惫的工作后能够看到各方面都符合口味的帅哥在等自己的话,任何人都会没有原则。
“不会要去你的学生宿舍吧?”我戏谑地说。
“保证你满意。”他似乎早料到我会答应,得寸进尺地牵住了我的手。路上没什么人,我也就没有挣脱。
木兔住在一间不大的公寓,如我所料,东西又多又乱。趴在桌子上时我总是担心撞下去杯子之类的东西,也许是感受到了我的克制,他在我耳旁一直说让我放松。这些话其实没什么用,因为他的学生证就在距离我十厘米不到的地方。不过到后面我也很难顾及那么多了。
那天晚上我们做了很多次。说实话,我不知道他是不是有性瘾。我只能尽量说服我自己相信铃木的选择——她喜欢精神状态更稳定的演员。到后面我也没有精力去深究这些了,我们都拥有了一个十分愉悦的夜晚。很久了,我没有这样出过汗,最后我几乎筋疲力尽。
我和他挤在一张小小的一米二的床上,就一个单人枕头,床上还塞了大大小小几个抱枕,一翻身恐怕就会掉下床。我怀疑我会睡不好,但大概是太累,我一闭眼就睡着了。
快到早上时我醒了一次,然后在我也分不清到底是清醒还是睡着的状态里,我做了个很长的梦。在练功房里,我抬起腿。大腿张开到极限的弧度,韧带很疼。收回腿,跳起,落下。我气喘吁吁,没有人在监督我,我仍旧在努力完成好每一个动作,但只是因为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不这么做,就像我不明白为什么我要这么做一样。
窗外的阳光让我从这个也算不上噩梦的梦里醒了过来。床上只有我一个人,不知道昨晚是怎么睡的,我感受到我出了一身汗,但这反而让我感觉通体舒畅。我转了个身,倒进了木兔那床薄薄的被子里,回想起了刚刚的梦。
说真的,我对于自己舞蹈生涯的回忆频率十分中规中矩。我觉得这其实是一个讯号。如果我真的深爱舞蹈,那么我可能会将从前的回忆全部深埋心底,又或是完全沉浸于自己为何放弃的痛苦之中,惶惶不可终日。但我并没有。我只是时不时想起,以一个不高不低的频率,就像今晚的梦一样,突如其来。我坚持做了许多年一件自己并不是那么感兴趣的事情,这好像很可悲。但我并不这么觉得。
木兔从浴室走了出来,大概是看我脸色不是太好,他端了一杯水给我,问:“没什么不舒服吧?”
我觉得他是故意问的——他明明很清楚我有多享受。不过我没生他气,他确实是个很完美的*********。我们昨晚安全措施做的很好,最近工作这么多,我不能让自己发烧。我起身打算再去洗个澡,他说要不然一起。我看着他身上还在往下流淌的水,没拒绝。
为什么?因为和他******真的很舒服。
站在浴室的时候,我尽量将重心放在右腿。木兔比我想象的会照顾人,大概看出我的不适,他动作比昨晚轻柔。做完之后我们一同洗了个热水澡,最近熬夜太多,这真是很少有的神清气爽。
早餐很简单也很健康,木兔的冰箱里只有低脂的食材,也只有平底锅一种厨具。我帮忙切洋葱。刚刚洗过头发,过长的发梢总是滴水到胸口,我从洗衣机里我的衣服口袋中翻出发带,扎上了头发。
“莉娅。”木兔这样叫我。他用手捏住我随手挽的发包,本来就湿,被他一捏,水沥沥往下流,弄湿了我的背。他低下头舔舐。
“莉娅。”他继续这么叫我。他的舌头舔舐过我的脊柱,像电流,我止不住颤抖。
莉娅是《灯塔》中女主角的名字,在我看来,和我除了头发都是黑色之外没有任何相似之处。况且其实整部剧,他们都维持着一种若即若离的关系,从未有过这么亲密的接触。我不知道他发什么疯,但如果用我们这样的关系代入查理斯和莉娅,他肯定没有办法演好这部戏。所以我推了推他,认真地说:“查理斯不是这样的。”
我知道我现在可能有点过分认真,他可能只是随便想调情罢了。还好烤全麦吐司的香气从面包机里弥漫开,让我过于严肃的话显得也柔软了许多。他在炒蛋和虾仁,问我:“那你觉得查理斯和莉娅是什么关系?柏……柏拉图式恋爱?我没拼错吧?”
我忍不住笑起来。他盯着我看了很久,看到鸡蛋都快糊锅才转开眼神,然后说:“赤苇,你笑起来很好看。”
什么青少年恋爱语录,这一次我笑得更深了一些。木兔意识到我在笑话他,推了我一把。
“我想他们可能都不算恋爱吧,”坐下来吃饭时,我在刀叉碰撞声中回答了他的问题,“他们的感情更多是十分纯粹的相互吸引,但是再更深入地去体会之前,他们都有更加想完成的人生目标,而他们的目标都是必须独自完成的,所以最终走向告别也是必然,并不能算是悲剧故事。”
木兔说:“所以你不觉得最后查理斯追逐的灯塔是莉娅所在的那座灯塔?”
我摇了摇头。故事的最后是一个开放性结局,我猜想木兔的思考会和我类似,但他毕竟还年轻,我猜想他或许甚至从来没有经历过一场认真的情感。我这时候还觉得这种情感和体验的缺失完全没有问题,绝并不意味着他就会演不好查理斯。不是每个演员都是体验派演员,否则所有演最后壮烈牺牲的英雄的人都得死过一次。后来我才知道我这个想法有多离谱。
我们沉默了一会儿。就在我以为我们会在沉默中结束早餐时,木兔突然又开口了:“赤苇,我最近总是想******。”
我又想笑了,但我预感如果我笑的话他会赌气,只好忍了下来。
“你以后可以继续和我******吗?”
他看着我。我觉得在木兔身上有种奇特的坚毅和幼稚混合的气息。他甚至有点脸红,比我想象的要稍微害羞一点,我没想到。我隐约意识到这或许并非一个纯粹性关系的邀约,但大概是夏日的燥热下人总是会更冲动一些,我点了点头。
于是,这样的关系被保持了下来。
为了不带来不必要的麻烦,我们并没有对任何人提起过我们之间的关系。木兔不需要我提醒,也同样这么做了。
虽然说是“******”,不过除了这样的肉体关系之外,我和木兔在其他事情上也确实变得越来越亲近。我知道,纯粹的******关系其实很难保持。一旦******相对,一旦熟悉了对方崩溃时舒爽时肆无忌惮时的样子,你很难再要求做到在其他方面保持着疏离的态度。
肉体同精神相连接,这是再简单不过的道理。我明明很清楚这点的。
6
查理斯常常一个人。
他并不是不与其他人来往,只是他也不介意一个人。童年时和其他小朋友一起挖昆虫,会因为看见了蝴蝶就一个人独自去追。青春期时其他人都在试着喝酒,他试了一口觉得太苦就不愿意再尝试,即便朋友们都觉得这样很酷。
成年之后也一样。海岛上已经很多年没有 人出海了。这里什么都有,为什么要出去?明明没有这个必要。
可是查理斯想看灯塔。
他听说海岛从前有过灯塔,但是后来不愿意与外界来往,就这样将灯塔废弃,直至拆除。查理斯只在绘本上看见过。
他决定出海去寻找灯塔。
7
木兔光太郎是个状态起伏很大的人,这一点,无需其他人告诉我,在参加过几次剧组的训练后我就感受到了。有时候他可以在几种不同节奏不同性格的舞段中随意切换,任谁都忍不住拍案叫绝,有时候又会一下找不到状态,什么都跳不出,被铃木和舞监骂到狗血淋头。
“怎么会有舞剧演员有入戏的问题,我真是从来没想过。”铃木在我旁边叹气,小声抱怨。
她没有夸大其词。其实拍摄了这么多部剧,我也很少看到舞剧演员有入戏问题。因为舞剧不像话剧音乐剧等等那么依仗演技,情绪很大程度上都通过肢体动作表达,而所有动作都已经规定好,按部就班,发挥的空间相对较少,一般只要基本功到位,下限不会太低。
但木兔光太郎不是这样。我想起他状态不好时完全踩不上节奏,还影响到其他演员,最后一起群魔乱舞的场面,有点想笑,但现在确实不是笑的时候,我只好抿抿嘴。
我知道铃木压力很大。选这个毫无经验的主舞,她一直在被剧组其他人、被剧院经理、被剧评家、被关注她的观众们质疑,我猜想她大概连自己都在一直质疑自己。大概是不大好跟舞团其他人说,她只会在我这个既不算自己人又不算外人的中间角色面前抱怨几句。
我先是替木兔辩解:“但他也给了你从来没有想过的惊喜。”
铃木斜睨我一眼,蕴含了许多意味:“赤苇,你很偏心。”
我没有理她的调侃,温言安慰:“看过他跳舞的人都不会质疑你的选择。”
铃木没说话了。她看回正在练习的木兔,又叹了一口气,但稍微放松了一点。十分钟后,她轻声说我说的对。
虽然这样安慰她,我其实也明白状态起伏过大、并十分倚仗情绪的话,确实是个很大的问题。不过说实话,这一点只有木兔本人能够克服,我们想再多也没有用。
抛开“需要情绪”这个虚无缥缈的事情不谈,还好木兔的状态问题一般都有很清楚的理由,可能是那天阳光太大,或是湿度不合适,或者是拍摄的角度不够帅气(他认为),之类的。一般我都能解决。
是的,我来解决。
虽然我猜想剧组也有人会觉得我多管闲事,但我并不觉得“我去解决木兔的烦恼”这件事很奇怪,我想拍出更好的照片,就需要演员有更好的状态,所以去帮他解决一些并不是太难解决的烦恼,也很理所当然。
和别的群舞熟悉之后,他们有时候也会开玩笑,说木兔就是艺术家脾气——说实话,我甚至搞不懂什么叫“艺术家脾气”,为什么大家对于自己不能理解的事情就总是想笼统的归类?木兔只是遇到了一些需要帮忙解决的问题而已。
按理来说,我并不是驻团摄影师,并不需要每天都去到排练现场拍摄。但是最近除了有其他工作任务,我几乎每天都待在这边。其他工作人员常常会说很感谢我这么做,特别是和木兔搭戏最多的女主舞佐藤。
我猜想她、铃木还有其他一些人都已经看出来了我和木兔之间的关系。在舞团中发展一段露水情缘也并不少见,我想我不需要去解释太多。
木兔是个对自己要求很严格的人。有时候觉得那天状态不好了,在其他人都去吃饭休息的时候他会继续跳舞,而我会在旁边陪他。在只剩我们两个人的时候,我们其实并不常交谈,通常我都坐在边上修图或者是忙我自己的事情,他在边上练习,鼠标敲击声和脚步声构成了共同的背景音乐。
他结束之后我们会一起回家。我们有时候******,有时候只是一起躺在地板沙发或者床上睡觉。这样挺奇怪的,我们的关系明明是因为要******才存在,但又好像逐渐变得不是这样。木兔不喜欢开空调,会打开阳台门和窗户。夜风闯进房间,不再燥热,温温的,比我们分开时的温度要高,却又比我们抱在一起时的温度要低一点。
“赤苇。”坐在地板上拼乐高的木兔突然叫我。我正趴在沙发上翻着下周要拍摄的另一部剧的剧本,闻言侧过头看他,他没有回头,一边寻找着已经丢了不知道多少的乐高零件,一边问我,“你觉得查理斯第一次出海时出现回忆的那一段他应该做什么反应?”
他说的是舞剧中前期的一个段落。这一部分,木兔扮演的成年查理斯站在舞台中后方,而他的前面会有几组群演,分别扮演查理斯的儿童和少年时期的不同场景。这其实是把电影中常用的蒙太奇手法用在了舞剧上,因为此时的查理斯正在选择自己是否要出海,而那些跨越时间和空间的回忆场景正好可以用来证明查理斯一直以来就是一个不会在意他人眼光和陪伴,为他的独自闯荡做出铺垫。
舞剧中不会有任何台词,全部需要通过演员的动作来展示他的所思所想。而在此前,导演和编舞给木兔安排的动作是会环视一圈,像是进行了一次回忆,然后向前奔跑,显示出他做出了最终的选择。木兔在这里的表现一直不算好,不算有难度的动作一直都有些僵硬。我猜到了他大概觉得这个安排不太合理。
“如果他不看任何地方只是目视前方呢?”我说,“查理斯其实并不是因为回忆起了以前的选择才做出了这个决定,毕竟那些决定都是下意识的。那些场景其实只是为了向观众展示出他的性格,但查理斯也只是还是和从前一样,做出了‘继续向前’的选择而已。”
木兔听到这里回头看着我。看到他的眼神我就知道,我们的想法又一样了。
“赤苇,你是不是有读心能力。”他对我说。
“我有读心能力也没有用。你要想的是怎么说服导演和编舞做这两个改动。”我泼冷水。
他没回答我,只是突然凑过来,盯着我。我以为他是想******了,准备说那等我看完这一页剧本,但他只是亲了我一口。
柠檬水的味道从唇缝传递过来。在我做出反应之前,他又哼起歌,转过身去玩乐高了。他没有说要******,好像只是打算同我接吻。我突然不合时宜地意识到,这是我们第一个在******之外的吻。
我想,夏天是个很容易给人错觉的季节。温度升高,心跳加速,很容易让人误以为是心动。首演定在了九月中旬,入秋之后,我大概就会从这个夏天醒过来。
没有关系,享受过就好。
8
查理斯和莉娅在灯塔下度过了他生命中最安静的一段时光。
这是他第一次同海岛之外的人交谈,而他得知的第一件事情是,原来灯塔并非是纯粹为出行的水手指明远行的路,还可以作为遭遇海难时的信号,是像他这样失败的人的落脚点。即便刚刚因此获救,查理斯也为此难过了一会儿。他以为“灯塔”是个更浪漫的事情。
但在这座灯塔,却只有安静。这里同最近的陆地也需要一整天的航行,四周全是海洋,只有莉娅一个人在这里生活。她定期去陆地采购必需品,其余时候,全部孤独地守在塔下,唯一与外界交流的途径就是点燃灯塔。
查理斯爱上了莉娅,他知道莉娅也是。他因此在这里停留。他不曾问过莉娅为什么要守着这座灯塔,就像莉娅也不会问他为什么要出航。在这里,他第一次见到了其他船只,才知道自己已经消失在海洋中的船有多渺小。
但他还是在期待远方。
9
周日是剧组的休息日。
前一天我在其他剧组的拍摄不算顺利,最后出图修了好几次,我睡得很晚,早上起来时还有点迷糊。我煮了一把荞麦面,也许是因为最近常常跟木兔待在一起,我也开始吃得很健康。
听到敲门声时,我其实隐约有点预感,在厨房磨磨蹭蹭了很久才去开门。
是木兔。这一个月以来,我们都是在他家碰面,我没有跟他说过我家的地址。
“你好慢,是不是家里还有别人?”木兔夸张地探头往里看。我猜想他大概也有点心虚。外面的热浪和房间里的凉气在门******错,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凝固在我和他之间,透明无色,却让人呼吸困难。我侧开身让他进来。
“你怎么不问我从哪里拿到的地址。”木兔问我。
于是我配合地问:“你怎么知道我家在哪?”
“我求了铃木姐半天她才肯给我。”他的语气十分骄傲,但我知道他其实在偷偷观察我的神情。我跳过了这个话题,问他吃午饭没有,他点点头,察觉了我不高兴。
“你不想让我来你家。”他盯着我的眼睛,所以我无法移开目光,“为什么?”
我没有答话。我知道我开口之后会忍不住质问他,说我们只是******,有什么好这样那样的。但我太累了,不想吵架,所以主动选择了闭嘴。餐桌上陷入了沉默,木兔也很显然意识到了我的疲惫。
他放低了语气,不再挑衅:“我只是太想你了。你都不回我信息。”
明明就两天没见面,我真是不懂他怎么能摆出这种好像几年没见我的可怜表情。可是即便明明知道他是故意的,但我还是忍不住笑了起来。我猜想木兔不知道他自己其实很擅长谈恋爱,但我不会告诉他的。
他的视线落在了我身后的柜子上。
要来了,于是我开始在心里倒数,像是在等待法官宣判罪行。
“赤苇,原来你之前也跳舞。”木兔很平静地说。他从我身旁走过,仔细地研究起柜子里放着的照片。
他不是很意外。其实一个人是否学过跳舞很容易就能看出来,特别是在也学过跳舞的人眼里。我猜木兔应该早就看出来了,从******时的一些表现就可以看出来,熟悉之后的******他经常会压着我摆出各种非常考验柔韧性的姿势——我知道,他很喜欢把我逼进极限的那种感觉。
只不过我一直没有说,他也就没有问过。其实如果说我是刻意要隐瞒也有点过了,我只是不知道怎么说而已。跟他说我曾经跳过舞,而且跳了很多年,但现在放弃了?木兔这么热爱舞蹈,跟他说这个简直是在犯罪。
现在不用我头疼了,因为柜子里的照片会告诉他的。照片从我小学的儿童舞团开始,到初中参加各种比赛,还有高中——高中时的我身高体型和现在都所差无几,说实话有时候我自己看到那些照片,我都会恍惚原来那不是现在的我。原来我已经不跳舞了。
过了很久,久到我都以为他站在我身后睡着了的时候,他问我:“为什么不跳舞了?”
他的语气很平静。即便情景完全不同,语气完全不一样,发问的原因更是天差地别,我还是仿佛回到了高三,站在空荡荡的练功房,地垫的味道萦绕在鼻端,一直以来对我报以厚望的舞蹈老师抓着我的肩膀,激动地问我:“为什么不跳舞了?”
为什么不跳舞了?
我不知道。我还想问为什么人们总是想给每一件事都找到原因呢。我也问过我自己很多次为什么要跳舞,我想我应该也是喜欢跳舞的,踩着节奏摆动身体的时候会很舒服。但我也很清楚,这个喜欢也没有那么喜欢,所以我就放弃了。这也没有什么奇怪的吧?
虽然无法做出回答,我却知道他们为什么都会问我这个问题——舞蹈老师是因为他一直觉得我有天赋,跳得也不错,所以不解。木兔则是因为他自己非常喜欢跳舞,同时也对我有好感,所以会忍不住去寻求他有着同样感情的物和人之间的链接。
即便能够洞悉他们问我的原因,我也还是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木兔没有再问我。他转过身,看了一眼我搭在左膝盖上的手。
过了一会儿,他回答了很久之前我的问题:“赤苇,我没吃午饭,好饿。”
他在我家闲晃了一下午,翻乱了我好几个柜子,又被我瞪着一一摆回去。我问他要不要做,他回答说不想让我有种他来找我只是为了找我******的错觉。我想起刚认识的时候在早餐的餐桌上他跟我发起的长期******邀约,很想笑话他。
我想做,我说。
他坐在地毯上,听到这句话立刻转过头来盯着我,眼睛亮亮的,像只听到主人说有骨头可以啃的大狗。我没给他扑上来的机会,直接坐在了他身上。毕竟这里是我的主场。
夏天似乎还是很长,但我知道,其实一眨眼就过去了。
木兔开始频繁造访我家。我从一开始就知道,他是个很容易得寸进尺的人。
他会学我把沙发搬来搬去。晚上搬到投影前和我一同看电影,有时我忙着修片,他如果没事,会把沙发搬到窗前睡觉,他是那种被太阳照着也能睡着的人。他还是不爱开空调,并坚持要将这个习惯也塞给我,买了一把风扇搬来我家,只要入夜外面凉快下来,就关掉空调打开窗户。
从前我很少待在客厅,所以冬天的长毛地毯一直没换下去。木兔把地毯收了起来,换成了竹席。晚上时,我们会坐在那里吃冰,最常讨论的话题还是《灯塔》。
“每次这样被风吹着的时候,都会觉得自己是站在甲板上的查理斯。”说这句话的时候,他手里还拿着衣杆,但就是有那种船长般的魄力,你不会觉得他是刚晒完衣服,只觉得他像刚刚结束一场环游地球冒险。
“我最近是不是进步很多?”他看出来我在想什么,所以索要夸奖。
在一些方面确实是,但在另一个方面,我知道木兔其实没什么进步。但我不知道该如何让他进步,所以我没有回答他。
10
查理斯提出想要带莉娅回去海岛看看时,莉娅没有犹豫就同意了。她储存好足量的煤油,从陆地聘请来临时工,租了一辆比从前查理斯的船大不了多少的船,两个人就此出发。莉娅是一个老道的水手,她教了查理斯许多。
上岸时,查理斯将他一路护若珍宝的、从陆地上购买的在海岛上未曾见过的香料和布料小心翼翼地抱在怀中。他回到家中。家人们都很惊喜,他们原以为查理斯早已葬身海底。
查理斯带上莉娅和那些珍宝,前往市政厅参与海岛一年一度的晚宴。
他以为自己会被当作英雄迎接,但事实是他甚至不被允许入内。他们觉得查理斯身上携带着异域的病毒,莉娅更是彻头彻尾就是病毒的化身。
查理斯和莉娅转头就走。查理斯将香料同布料抛在身后。有风,吹了他们一身的香料,两个人都大笑起来。
在市政厅外的榕树下,他们伴着隐约传来的音乐声,相拥而舞。
再一次的出航就在眼前。即便要前往不同的方向,他们也怀着相同的期待。
11
首次合成彩排的晚上,没有邀请我拍摄。这其实是常规操作,因为第一次合成彩排一般都混乱异常,许多灯光走位舞台道具妆造需要调试,一般也都拍不到什么好照片,成熟的导演都不会花这个冤枉钱的。
我也没有像此前那样待在现场,因为我接了另一场拍摄。这边结束拍摄时,已经十一点半了。今天的拍摄有不少时候需要举相机,我的手似乎都抬不起来了,累得够呛,但还是想按习惯一鼓作气把图修掉,于是走到外面点了根烟醒神。最近因为木兔,我很久没抽烟,平时和他在一起时还没什么感觉,但一个人的时候还是很需要。
按亮手机才发现全是《灯塔》剧组的未接来电,我回拨给铃木,她没接。我又打给了灯光组的人,过了几秒,对面接了电话。
“木兔状态不太好,”他没跟我客气,直入主题,“赤苇,你能不能过来一趟?”
他的语气十分理所当然,充满信任,好像我去了之后一切问题都能解决。我一向擅长表达,但在这一刻我确实很难清楚描述自己的心情。我当然很担心,我甚至很想下一秒就出现在后台,问他怎么了,但我也必须要承认,那种几乎病态的想法再次在我心中浮现。
——看,木兔离不开我。
我怀着复杂的心情打车奔赴现场。铃木正带着其他人在排练没有查理斯出场的戏份,并没有因为木兔的缺席而受到影响。看到我来,她匆匆朝我点了点头,就继续去指挥了。佐藤刚结束一段舞,正坐在边上休息,见我来了,很客气地朝我道谢,说辛苦这么晚了还要跑一趟。我想了想,还是先问了一句她刚刚发生了什么。
她大概描述了几句情形,随即直言不讳:“我觉得木兔是角色理解还没到位,而他又刚好是那种需要很进入角色才能跳好舞的类型。当然了,他在其他方面的理解都很深刻,但主要是在感情方面,特别是同莉娅的戏份上。”
这也是我知道的木兔一直没有进步的地方。我知道佐藤是在好心提醒我,或者说希望通过我提醒木兔。她是个经验丰富的演员,加上她和木兔的双人舞很多,一直以来,她都有意识地在引导木兔。佐藤现在同我说是什么意思再清楚不过——我觉得她应该是最早察觉到我和木兔之间关系的人。我点了点头。
辛苦你了。她再次说。
接我电话的人过来领着我走去后台,大概是出于对我们关系的猜测,他还跟我说不要怪铃木导演完全没有管木兔,没办法,舞台合成时的每一秒钟都很重要……
我被他念得头晕脑胀,直接打断了他:“我不会这么想。而且相信我,木兔也不会因为这个生气。”不知道他会怎么想,但我确实也不想再在此刻听这些话了。
“你回去吧,那边灯光组应该很忙吧。”意识到语气有点生硬,我尽量客气地转头朝他笑了笑。不过我想我多此一举了,他好像已经忙得灵魂出窍,刚刚大概也就是不过脑子地跟我解释。听我这么说,他立刻转头回了舞台。
我呼出一口气,推开了后台的门。
木兔穿着一件脏兮兮的亚麻衬衫和裤子——这应该是查理斯同女主角跳舞那段的戏服——蹲在一个帐篷下。我花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这个帐篷应该是查理斯上岸探险那段戏时的布景道具,根本就没有实际功能,所以小得离谱,不知道木兔是怎么把自己塞进去的。
我把门关上,找了个相对比较空的角落放下相机包。奇怪的是,看到了木兔,即便是这样的木兔,我反而莫名有了一种安下心的感觉。即便问题还完全没有解决,但那种喘不上气的感觉也终于消散,忙碌了一晚上又匆匆跑过来的疲惫在此时翻涌而上。至少我看到他了,至少他在我边上了。******脆直接躺在了帐篷边上,什么都没有说,我知道他现在也不需要听我说什么。
我知道,木兔其实一直在被剧组的人质疑。就像剧中的查理斯一样,他也经常不被理解,无论是飘忽不定的状态,还是对于完美的追求都不被理解。我知道铃木其实有在寻找查理斯这个角色的平行卡司,这或许是为之后巡演的轮换做准备,也或许就是在表达着对木兔的不信任。我知道木兔对于查理斯的一些舞段有异议,无论是从情绪上还是从动作上都有异议,而因此编舞也对木兔有些不爽。我知道木兔不会在意这些,但是这些事情确实存在。
过了一会儿,木兔开口了。他没有提今晚发生的事情,也没有评价外面抛下他的彩排,他只是跟我说:“赤苇,陪我练会儿舞。”
我点了点头。
木兔要求我和他跳的舞段是莉娅离开了灯塔,同休整好的查理斯一起回到了家乡的海岛。那天晚上是市政晚宴,查理斯穿上了他最好的衣服——虽然其实也只是一件皱巴巴的亚麻衬衫,带着莉娅前往晚宴现场。他期待着自己能像英雄一样得到欢迎,但实际上却被当作了异类拒之门外。于是他们在路旁的大树下起舞。
真不该让他知道我从前学跳舞的。虽然这么想着,我还是跑去服装间翻出了一件女主角备用的裙子。这一段的设定中,莉娅的舞裙的设定是借的查理斯姐姐的裙子,她穿着会宽宽松松,但在我身上当然还是小了,背后的拉链没法完全拉上去。
作为全剧的华彩片段之一,这段双人舞我确实看过很多次——其中木兔不在状态的情况占了一半。虽然肯定无法一比一复刻,但我想此刻木兔需要的也不是一个技术纯熟的舞伴,他只是需要进入情绪,理一理他的思路——两位主舞需要在这个段落中传递给观众的情绪非常丰富:查理斯对于自己被拒之门外的不解和不在意,莉娅久违地离开灯塔进入新地点的不适应和强烈的好奇,和他们两个人之间刚刚萌芽却无人点明的相互吸引。
编舞采用了两段式来表示此处的情感,首先是两个人各自的独舞段落,在这里会让男女主舞同时在舞台两侧开始跳舞,并且都安排了节奏较快的舞步,让观众产生目不暇接的效果。而在最激昂的时候,音乐会骤然停止,他们同时停下动作,对视、奔跑、相拥,再是一段双人舞,这一段的舞步结合了探戈舞,但更轻缓,他们的感情在这里终于真正萌芽,而同步的是他们也都明白他们都已经看清了自己的心意,所以摆在他们面前的只有分别——查理斯将会继续远航,莉娅将回到灯塔之下。
但这不影响他们愿意一起完成这支舞。
“你觉得查理斯难过吗?”拉伸的时候,木兔问我。
“我不知道。”我正搭在一个支架上压腿,很担忧会不小心把这个看起来并不具备实际使用功能的支架压垮,“如果要我说的话,这里的查理斯其实是第一次直观意识到自己确实是不被众人所接受的,我想他是意外的情绪更多……但要说难过的话也算不上。”
“你觉得查理斯丝毫不在意他人的目光吗?”木兔问我。
“不算。我之前听到有人说‘查理斯’是一个典型的堂吉诃德式人物,活在自己的幻想当中,不顾及他人的目光,也不考虑现实,但我感觉不完全是这样,不追求现实的人是不可能真正出海的。但我觉得他也不会因为其他人的不解而烦忧,因为他的心始终还是在海洋上,而当他看着的是广袤的海洋的时候,这些非议也就完全不算什么了。”
木兔点了点头,“所以主要的不高兴还是因为和莉娅的关系。”
“是。这里在查理斯意识到自己全然不合群的同时,也是莉娅自从离开灯塔后第一次想念灯塔。我想查理斯也发现了,莉娅虽然对周围的一切都怀着好奇,但还是保有着‘灯塔’的气质。”
木兔看着我,我开始拉伸右腿,将手放在膝盖上,继续说:“他们都知道他们就要分道扬镳了。其实也就是在这个时候,他们两个都意识到自己已经爱上了对方,但这注定是一个没有结果的结局。他们都有更加明确的目标和归宿。”
“可是这到底有什么好难过的?”木兔——我猜想他已经困惑这个问题很久了——直白地向我提问,“他们都爱对方爱得可以为对方去死。既然这种情感是双向的,那最后在一起真的重要吗?况且这不都是他们自己选的吗?”
我无法回答。我也有同样的疑惑,我想这大概是因为我们都没有经历过这样的瞬间,所以都无法感同身受。而我们又都太愚蠢,无法对没有产生过的情感做出推演。我停下了拉伸,看着木兔。
想来这几天的排练一定很忙碌,他的下巴有没刮干净的胡茬。我伸手摸了摸,有些扎手。
我今晚应该在这里的。
木兔握住了我的手。
我没有穿鞋,还不得不******着大半个背。后台堆满了各类杂物,脚步稍微一大就会撞上旁边的道具——如果真的发生了这种事情,我和木兔一定会被道具组追杀。还有,这里甚至连“从市政厅隐约传来的音乐声”都没有,能听见的只有前台的其他伴奏和工作人员的交流声。
我想世界上大概没有比这里更糟糕的舞台了。
这段舞曲中,因为设定是莉娅第一次跳探戈,所以舞步上是查理斯带着莉亚,直至后期莉娅越来越熟练才真正有双人抗衡的感觉。而我也确实不太熟练,前面的动作都需要木兔引导我进行。
我曾经听人说,学会游泳之后,即便很多年不再游泳,再一次进入水里时肌肉记忆也会自动苏醒。我不知道有没有人这么描述过跳舞,我想大概是没有的,毕竟每一次跳舞的动作都不太一样,很少说你学会了某一首曲子就能学会另一首。
但是在踏出第一步之后,我确实好像下意识地就知道了应该如何踏出下一步。
木兔将我的发带扯下来扔到一边。最近我的头发又长长了一些,发梢蹭过我露出来的背。我靠在了他的肩膀上。
我的手指划过查理斯的胸口,轻轻向后退一步,又再次向前。我允许查理斯将手放在我的背上,因为裙子拉链的缘故,他的掌心直接包裹住了我的肩胛骨。查理斯的嘴唇划过我的额头,我知道这原本不在计划之中,但是没有关系,我抬起头迎接住这个吻。这是一个稍纵即逝的吻,就像是即将要迎来暴雨的最后一刻晴天。
查理斯的手在不断向下,触碰到我的腰。我将手放到身后,握住了他的手。我离开了他的怀抱,又被拽回来,不得不抬头迎接他的目光,我在他的眼睛里看见了我飘荡起来的黑发。我们贴在一起,靠得很近。我感受到他的肌肉在发力,我们共享着呼吸和心跳,我们一起默契地贴在一起转起圈来,又一起笑。
但我知道,在同样的呼吸、心跳和笑声过后,他还在期待着下一片海洋,而我只想回归我的灯塔。
我该拿他怎么办?我爱他,但我不会为了他改变我自己的。我们都不愿意松手,于是不断旋转。我们跳到了市政大厅的门口,从人群中穿行而过,我看过那些人群,以旁观的视角注视着人来人往,我想我此生都不会想进入其中,我还是适合那一隅灯塔,煤气灯的灯光摇曳,目之所及只有海洋。我想念我的灯塔。查理斯捏紧我的手将我的目光放在他身上。而他呢?
他会看到更多的灯塔。我知道的。
我们的呼吸越来越沉重,左膝的刺痛终于将我的灵魂抽离。其实早已经到了结束这段双人舞的时候,但我们却好像不愿意停下仍在不断旋转,但我知道是时候了。在这一顿的最后一个动作时,我松开了手。
木兔没有停下动作。他退后两步,朝我举了个躬。像那种老派的舞蹈表演的开场之前那样。我靠在桅杆的道具上喘着气,道具房里只有一盏小小的白炽灯,但是光源体是不需要灯光的。
他不再看我,开始跳舞。这是我第一次看见木兔不是作为“查理斯”跳舞,不过我也分不清面前的人到底是查理斯还是木兔了,或许都是。他做了许多高难度的动作。我知道他一直因为《灯塔》里舞蹈动作的编排不算太难而有点憋着劲,只是因为舞剧确实应该舞蹈服务于剧情所以没有提出过异议。但这一刻他好像冲破了或多或少的顾虑,不再考虑导演编舞,不再考虑剧本,甚至不再考虑我。他只是想跳舞而已,就像查理斯想出海追寻灯塔那样。明明灯光黯淡,我却好像在直视太阳升起;明明已经停止动作,我的心跳却仍然在无止境地加速。我想我此刻应该拿起相机记录,但我没有。我奢侈地不希望这一幕再被其他任何东西所看见,只想要他属于我的视网膜。
最后,木兔跪在了我面前,像是第一次见面时那样。
他抓着我的手放在了他的脸侧。
后来我也不知道我们在干什么了。理智好像已经被烧成一片荒原。我甚至没有脱下那条裙子,披着自己的衬衫,和木兔一起从后门悄悄离开。他始终握着我的手,我们上了的士,我知道司机一直在后视镜观察我们——一个灰头土脸穿着脏兮兮衬衫的男人,带着一个穿着红裙子搭着正经上班族白衬衫的不知道是男是女的人,看起来好像都喝醉了,或者可能像嗑大了。如果我是他我就会报警。
我提着裙摆跟在木兔身后进入他家。好久了,我好像好久没有来过木兔家,毕竟最近我们总是在我们家见面。
我发现木兔也买了我同样的沙发,我看到了我以为弄丢了的发卡,还有一套我买了放在他家的餐具,和一个月前我留下来的一箱啤酒,他甚至没有开过。或许是阔别已久,我发觉这里和第一次我来的时候已经完全不同,原来我在这里留下了这么多的痕迹。
我穿着裙子同他******。一开始我还在想我们大概要自掏腰包给剧组买备用戏服了,但到后面我就想不起来这些事情了。我想要把头发扎起来,好热,但却一直被制止。濡湿的头发粘在我的脖颈处,粘在木兔的身上。他在我身上落下一排排细细密密的吻。我想问他我是谁,但我忘记了。
后来他抱着我挤在他的小床上。他的床单是深蓝色的,像是夜空下的海洋,我好像在船上,被海浪冲击得摇摇晃晃,我们没拉窗帘,月光落进来,就像躺在甲板上。
12
莉娅从前也曾是一名水手。同查理斯不一样,她出海并非单纯地是为了探索未知,更是为了寻找到属于她自己的栖息地。她遭遇海难,被上一任守塔人救下。没有人要求,但她决定接任守塔人。或者说,这并非任务,而是莉娅一直在寻找的归宿。
分别的那天是一个大晴天。海风猎猎,带来了盐的味道。查理斯送莉娅到海岸边,这是他第一次感受告别。从前他离开时,想的是将要探索的未知海域,而这一次看见莉娅的离别,他好像懂得了什么是牵挂。
爱多么宏大又多么渺小,就像灯塔在海洋之中,有人注定要守护,有人注定要离开。
13
清晨醒来时,我几乎要以为是做了一个过于逼真的梦。但身体的酸痛证明了事情确实发生了,以及提醒了我几件事:我确实太久没锻炼了;我需要跟铃木就昨天和木兔的不告而别道个歉;我今天需要加班修昨天拍摄的片子。哦,还有就是,我确实已经过了那个可以陪人疯的年纪。我在床上躺了半小时才起床,木兔还没醒。
我收拾好了我的东西,拿上了之前落下来的一些零碎杂物。
离开之前我又回了一趟卧室。阳光毫无阻拦地照进来,也亏得木兔是这种即便亮堂堂也能睡着的人。我看了他一会儿,得出的结论是这张一米二的床还是适合他一个人睡,真不知道我之前都是怎么挤上去的。在他醒之前我先走了。
我没有再同木兔单独见面过。
我知道他一直有给我传讯息,也知道他有试图找铃木甚至是佐藤她们来联系我,但我知道他没来过我家找我。我猜测这是一种我们保持了两个月肉体关系之后产生的一些默契。
我们并非完全没见面,一个月后我去给已经合成好的舞台拍了一组预热照片。木兔进步很快,或者可以说是脱胎换骨。他说服了导演和编舞改了一些他的独舞段落,和佐藤的配合也更加默契。中场休息时,他被导演拉去讲戏了,反倒是佐藤走到了我边上。
“谢谢你。”她对我说,“木兔现在入戏变快了很多。”
我回答:“这是他自己努力。”
佐藤朝着我笑起来,“不过我猜正式巡演之后还会有更多新问题,新演员都这样。”
我知道她在暗示我什么,但我不打算接下,所以只是不痛不痒地说:“他也会自己克服的。”
她讶异,聪明地不再说话。她们都很懂得什么时候该停手,不知道木兔是不是也是这样。
《灯塔》这次的宣传照广受好评。大概是因为气质太吻合,大家对于木兔的质疑也少了许多。我想在首次演出之后质疑应该会更少。作为摄影师的我也沾光,最近的邀约拍到手软。这个漫长的夏天好像也终于过完了,走在外面的时候也终于能喘息,所以我不知道我不再开空调而是习惯开着窗户通风究竟是因为气温缓和还是因为受到木兔的影响。我开始恢复到什么都吃的状态,因为工作太忙开始继续频繁抽烟,不过好歹是在日程规划表中划出了日常锻炼的时间。
哦,还有,我终于把头发剪掉了。
在《灯塔》首演的前一天,木兔给我打了一通电话。我当时正窝在茶几前修图,按下了接听键,但我们没人说话。我继续敲着鼠标键盘,过了一会儿,从那边传来的轻轻的背景音乐声和踩在练功房地板上的脚步声,和那时候一样。
首演那天,是铃木到演职员出入口来接我进后台的。后台不允许抽烟,所以我们没直接进去,而是站在门口一起抽了根烟。
“一直还没跟你说谢谢你。”铃木对我说。她看起来比一个月前的状态好多了,又恢复到了我认识她时的那种从容的状态。我没有拒绝过她们的道谢。
“我其实还是很紧张。”像是看出来我在想什么一样,她说。
“首演前不紧张的导演绝对不是好导演。”我接住她的话。她笑起来。
在快抽完烟的时候,铃木对我说:“你当时说的没错,他确实比我们想的都要优秀。”
当然。而且他也会比我想象的更优秀。
站在中控台边上扶住相机时,我比我自己想象得还要紧张。如果不是有三角架,我猜想我的手会抖到镜头都不能用。但是当第一声伴奏响起,当查理斯登场之时,我却又终于冷静了下来。
中控台是一个介于观众席同舞台中间的地方,在这里,可以听到各种维持舞台运作机器的轻微声响,可以看到投影光的丁达尔效应。这是我第一次站这么远看这场戏。不再去思考哪些动作需要修改,不再去思考哪些角度拍摄更加合适,我只是遵从直觉按下快门,捕捉镜头。
有好几次,我都恍惚台上的查理斯正在看着我,只在看着我。但我再清楚不过,这只是错觉。演员的目光将平等地投注至所有人,而每一个投入的观众都会误会自己是唯一的那一个。隔着数十排观众,舞台终于回归舞台本身,我终于成为了我应该是的旁观者而非置身其中。而当我站在这个和观众并肩的位置,我才真正发现这部戏有多精彩。
舞剧不比其他戏剧艺术,情绪的宣泄是通过经过演练的肢体动作来表达。演员不仅仅要代入自己的情绪,还要通过日复一日的肢体训练来让观众能够看得懂情感。而在这么长时间的打磨后,每一位演员的表现都那么自然。
故事发生在一座与人世隔绝的海岛。由于从前太多人出海探险又遭遇海难,这里的人们开始越来越排斥出海。所有的船只被销毁,码头被废弃,灯塔被拆除。当你在这里就能得到一切时,有什么好去冒险探寻的呢?
不太合群的少年查理斯偶然在一本本该被销毁的书上看见了灯塔。他误会灯塔是远方的终点,是大海给予她的子民的嘉奖。他是那么地想出海,去到远方,亲眼看一看灯塔。于是在旁人的不解目光中,他参照从前的书本残页,造了一艘船,在不信任的目光中开启了他的奥德赛。
我一直觉得这一段是木兔光太郎最适合演绎的部分。扑面而来的青春气息,对一切都保有着好奇的眼神,有时不自知的固执到近乎令人惊惧。而且很奇怪,我在一些细节动作的设计上捕捉到了一些细节——比如查理斯翻书的时候,会盯着书本去端茶,然后不小心把手伸进茶杯里。这件事在我同木兔在一起时发生过许多次。他好像一块缺水的海绵,从生活中汲取他所需要的一切。他会比我们想象得都要优秀的。
查理斯失败了。这是一艘不适合远行的船。他在离最近的陆地还有一天的航行距离时遭遇风暴,在恍惚中他看见了他一直在寻觅的灯塔。他抱着木板朝着那座似乎永不熄灭的灯塔飘荡,被守塔人莉娅所救。
他们爱上了对方。在这里,查理斯终于知道了灯塔真实的作用,但他并没有因此失去想要出海的想法。他和莉娅一起回到了海岛,他发现莉娅是一名经验老道的水手,但他没有问起过她的过往。
有个小插曲。有一段戏是莉娅带着查理斯第一次登陆海岛之外的陆地,他在这里见到了许多不曾见到的水果。在逛集市的戏份里群舞拿着各种道具扔来扔去,一个群舞原本应该把苹果扔给木兔,但中途不小心脚滑了一下,苹果脱手而出,直接从木兔头上飞了过去。
这真是……但就在同时,木兔反应很快地来了一个干净利落的后空翻,在半空中接住了苹果,用衣服擦了擦,脆生生地咬了一大口——整个过程过于流畅,观众席上响起一阵掌声。几乎完美的现挂。结束后木兔应该会在后台自夸很久吧。
查理斯和莉娅在海岛遭受冷遇。在意识到彼此的心意后,莉娅决定回到灯塔。她从前遭遇海难,靠灯塔获救,就此许诺将永远守护在灯塔之下。她不愿意因为爱而违背承诺,也不愿意用爱束缚住向往海洋的查理斯。她选择了独自离开。
我屏气凝神,观察着木兔对于这一段的处理。我发觉他仍然没有让查理斯表现出纯粹的悲伤情绪,在舞蹈动作的编排上也同导演和编舞一起做了调整。这里的查理斯更多的是了然后的洒脱,以及……以及那种摸不准自己到底为什么在难过的疑惑。这是一个很讨巧的改编,我尽量让自己的思考停留在他的表达层面,不作他想。
在一众不理解甚至排挤的声音之中,也有人受到查理斯的影响想要出海看看另外的世界。查理斯同他们一起造了一艘船,但在最后,愿意出海冒险的还是只有他一个人。
于是又一次,他独自踏上了出海的路。他去到了不同的大陆,见到了许多风景,也看到了许多不同灯塔。
直到他再次遭遇海难。这似乎是一件注定的事情,如果永远在出海,那么大海就是总有一天的归宿。在混沌的海洋里,查理斯好像又回到了第一次出海之时。灯塔的光芒在远方摇曳,他朝着灯塔飘荡。
查理斯没有恐惧,他将始终向前,至死方休。
最后落幕时,木兔朝着观众席跪下。一如初见,一如那天晚上。舞台灯光暗下去的那一刹那,就像收到什么感召一样,我差点向前跨出一步,还好三脚架卡住了我的步伐。
观众的掌声如潮水般涌来。灯光再次亮起,演员逐一出场谢幕。我像是终于从这场属于夏天的梦醒了过来。
我下意识地按着快门。
你知道吗?
你不是舞者,也不是编舞,不是灯光师,不是舞美设计,不是编剧,不是导演,不是道具师。你是这个属于现场忠于现场灵魂在现场的艺术的不合时宜的记录者,徒劳地想将属于瞬息的任务记录成永恒。你是这个剧场里离舞台最远的人。
千丝万缕的联系让你产生了幻觉,但实际上,舞台上的一切都与你无关。
在这个瞬间,我突然意识到了两件事情。
一,我早就放弃舞蹈了。
二,我爱上了木兔光太郎。
14
散场后,我站在SD口不远处抽烟。有不少观众聚集在那里等着演员出来。我听到她们的讨论,有些在讨论最后的灯塔是不是幻觉,有些在讨论演员的基本功,有人在说背景音乐简直可以出原声带。有人路过我时给我递了包纸巾,我才发觉不知什么时候我已经泪流满面。
木兔是最后一个出来的。许多人在喊着他的名字说加油,他站在那里,脱去了戏服,卸掉了妆容,但他仍旧和在舞台上一样瞩目。许多人把场刊和海报递给他签名,他大笑着回应,同所有人合照。这里的SD口没什么光,但还是和之前一样,光源体是不需要灯光的。
这是他的第一场戏,这里之后一定会有更多人。我好像感受到了一道目光穿过了人群朝我这边看过来,但我知道这只是错觉。我转身离开。
首演非常成功,之后场次的票版想必在今晚观众的反馈进入社交平台后将会越来越空。剧组安排了庆功宴,这次连铃木都传讯息问我,要不要一起去吃饭。我回复说不用了。
在所有人都离开之后,我回到了空无一人的剧场。
闭上眼睛,好像海浪的声音还在我耳侧,好像还能感受到舞台上脚步的震动。我走到第一排找了一个位置坐了下来。闭上双眼,一切都似乎历历在目。
“赤苇。”
我睁开眼睛。木兔站在舞台中央。他穿着我落在他家的T恤。其实刚刚在SD口看到他时我就想说了,这件衣服一点都不适合他,其实连我都从来******这件衣服出门。
他在台上朝我伸出手。我坐在位置上没有动弹。
“赤苇。”他继续叫我,像是夏天吵人的蝉,似乎只要我不起来他就不会停下。幼稚得吓人,我朝他走过去。站起来的一瞬间我踉跄了一下。我看到木兔看向了我的左膝。在他开口之前,我突然说:“其实我的左膝没有受伤。”
“我只是一直在试图让我自己放弃舞蹈有一个更合理的理由,所以有时候我自己都错觉我的膝盖真的受伤了。但其实我只是因为想放弃所以放弃了。”
我很清楚症结点在哪里。一直以来,我觉得我从未全力以赴。在遇见木兔之后,在我不承认但也不得不承认地过多参与了《灯塔》之后,我有时候也会想,如果我更早一点遇见他们就好了,如果我是曾经拼尽全力再放弃就好了,我一定能够更加顺理成章的放弃。
但事实就是什么都迟到了一些。
不过还好这个夏天足够漫长,让我见证了热爱本身,让我与许多事情和解。我想我会走出这个剧场,走出这个夏天,继续去寻找属于我的灯塔。
我站在舞台下,木兔在舞台上跪了下来,让视线与我平齐。他的目光是比语言更有力的传递。我知道他爱我,我一直都知道。从第一次见面我就知道了,我知道我在他家时他总是会看我,我知道晚上我睡着之后他会紧紧抱着我防止我掉下床。
我知道他懂得我比起陪伴他,更想要看到一个完美的查理斯,所以他理解了我的不告而别,并且确实如约让我看见了一个这样的查理斯。
和上一次一样,他拽着我的手,放在他的脸颊边。
如果非要把我自己剖开分析,那就这样做吧。我闭上眼睛,就像剧院熄灯的那一刻一样,黑暗中,人总是可以更投入。
“我还没搞懂我到底喜欢干什么。我之后可能会哪天突发奇想就去拍舞剧,剧本很烂编舞不堪入目,但还是会要挟你来当我的男主演。我之前总说你像查理斯,但或许我其实比你更像查理斯。
“我也还没分清楚我到底是喜欢你还是喜欢查理斯,或者我都喜欢,或者我只是爱我自己。我可能某天会不告而别,我们可能会走过很多年,但还是要像查理斯和莉娅一样最终必须选择不同的路。
“我可能会忍不住管控你的一切,过多地干预你的演绎。我还有许多你想象不到的坏习惯,会因为要抽烟和你吵上三天。我还有可能会因为非要放弃摄影去尝试不同的路中年破产,所有的房贷就要交给你来还。
“这不是个合算的交易,木兔,我必须要同你说清楚。”
即便闭着眼睛,我似乎也能感受到他的目光。木兔光太郎有这样能让所有人都看到他的能力。
我必须承认在这个夏天的开始我曾经设想过如果。如果我年轻十岁,如果我和他相识在一个都能够不顾一切的年纪,如果我们有机会一起为了同一个目标拼尽全力,在其中看到对方全身是泥的样子,先认识对方的灵魂先于身体,我们能够像所有合乎大众喜好的青春小说那样拥有一段铭心刻骨的爱情并相守一生。或者哪怕再差远一点呢?让我能够真的成为他的指路人,游刃有余地替他安排好一切,我们可以来一场不算真挚但双方各取所需的爱情。但后来我不想了。错位的时间与经历,疲惫的我和世界上最愿意尝试的他,但我知道,我爱上他了。所以我才站在这里,让他看到我黑暗之中******的模样,又期待着他同我说他愿意。
“我想做你的灯塔。”
我听见他的声音。我想我还需要再思考一阵子,但我总是会答应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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