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兔赤】不浩荡

南区来了个医生。黑头发,戴眼镜,耐心又温柔,终于让那间常年空置的淡蓝色公寓又出现了人间的气息。他手上的确有把属于公寓大门的有些生锈的钥匙,却自称并非本地人。

第一个好奇的人是在空房子边上住了数年的邻居小姐。

医生给上门拜访的邻居添了茶,叹了口气,说:“我还是第一次用自己的双脚踏进这个地方。”

重建过两次屋子的邻居点头,抿口茶,想:原来是这样,那这里应该就是有钱人以前购置的养老房产吧,怪不得这么多年没人住——不过经历了那几年最糟糕的时候还能安稳地立在这里,也算个奇迹了!

拜邻居小姐那健谈的个性所赐,最开始时门前总有漂亮女孩排着队,在他公寓门前的长椅上结伴闲谈,不知是看病还是看他。他也不赶人离开,照常当朵温和的云,只是当她们问到他是哪里人时,他会难得沉默一会,然后说不重要。通常客人们会问起他身后架子上摆的那盆常青的草——这个地方已经很久没有出现过这样年轻的绿色了。

看起来家境优渥的赤苇医生会搬来南区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的原因在他永远的避而不谈中终究成了南区人心中的一个谜。

早年间的南区也是个极富特色的旅游城市,闻名于天然生长于此的大片植被与爱心形状的红色小花,可十年前并入纵城,之后又叫一发炮弹打过来,便什么都不剩了。那时住在中心区的富人们冠冕堂皇地发行挑拨离间的话语,报刊上满满当当地刻上对于地理位置较低如今又成为附属区域的南区的不屑。这座被排斥的岛屿位于浮空陆纵城的下方,而连接纵城边缘的那道瀑布是南区与外界唯一的通路。

“所以赤苇医生是来找什么东西的吗?”邻居问,惊讶地发现茶叶竟是南区出品,对医生便多了些好感,“我猜大约是您的长辈来旅游过顺便购置了房产…有什么东西遗落了吗?”

“也不是。”赤苇模糊不清地否认,“对了,或许您还保存有从前的影片纪录吗?我想看一看…看一看会动的南区。”

邻居好奇:“有是有,还挺多的,回头我拷贝一份给您送过来…但是为什么呢?感觉几乎没见过年轻的外地人会对这里感兴趣啊!”

赤苇摇头:“没什么。就是之前有位朋友同我说过从瀑布上坠落的感觉很酷…我就来了。”

他想,也许邻居小姐说得对,他确实把什么东西遗落在这个从未来过的地方了。

“要天黑了。”赤苇替邻居小姐拉开门,“我居然在自我介绍中漏了很重要的事情——实在抱歉,我是个医生。”

邻居小姐朝他挥手:“那么下次再见赤苇医生!”

她想:赤苇医生的房子真幸运!没有被那时候的炮火波及到呢!不过他要找什么……找人吗?奇怪,找人为什么想看影像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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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赤苇听说过放逐之地吗?”

“听过…属于死神——死去的神的地方,神的墓地。是这样吗?每一位神祗在勤勤恳恳地散尽所有力量后都能在此消散。”

“其实不是,而且神没有赤苇想的那么……那么众生平等啦!也会有自私鬼的。”

赤苇京治抬手拂开一把试图拥抱他脸颊的草灰,回身望他背后那个莫名其妙就出现的,有些自来熟的白色头发的家伙。他说他叫木兔光太郎,南区人——赤苇想,南区不是刚在他眼前化成一片灾难的火海吗?怎么还能笑出来——算了,大概不是在那长大的家伙吧。

“木兔先生不举个例子吗?关于自私的神。”

他们站在纵城边缘的悬崖上向下望。这一处离那条被称作“通道”的河流——或者说是瀑布更为贴切——仍有很远的距离,却能极为清楚地望见整片属于南区的陆地。数十分钟前那里还是纯白色的,深青的植被被冬日的雪包裹着,散发着独属于旅游城市的慢节奏的安宁,但很快缀着火星的陨星就在赤苇京治的眼前落下,冷漠地烧灼那片温和的陆地。

“要举例吗?”

“当然了。毕竟这和我们从小接触到的相关内容完全不一致,我想,如果这是真的就当拓宽知识面;如果是假的就当听您讲个故事,倒也不是不可以。”

木兔盘腿坐下来,托着下巴极为认真地思考了一会儿,待到灾难的烟雾几乎漫到浮空城边缘了,才有点犹豫地开口:“拿南区举个例子吧?”

“南区?”

“对,南区。神如何降世赤苇应该是知道的吧,信徒的祈祷——不过这样的话神一般只能放一点点力量到人间回应祈求来着,但像赤苇知道的那种毫无情感的家伙,那些神,祂们倒是完全没有完全降世的兴趣,这明明不能叫降世才对嘛!但如果是另一种就不一样了,力量,只要足够的力量就可以降临人间!”

赤苇坐到他身边:“没有别的前提条件吗?就这么简单?”

“当然有了!”木兔说,“能用这种方法出现的不能是已经拥有信徒的神。只能二选一!不然岂不是太便宜那些能从信徒处获得力量的家伙了。”

不知道中心区的人到底动用了什么程度的武器,连悬崖边缘的草都被蒸得蔫了一大片,尚有余温的灰烬随着一点风飘散到他们身边,在赤苇身上安家。他便站起来试图掸掉身上的灰,无奈数量实在太多,他只好暂时放弃,回头遥遥望了一眼没在云中的纵城市区,叹了口气。

木兔依旧坐在原地,抬头望着他起身,又伸手替他掸了掸裤子上沾上的草沫。

“我该回去了。”赤苇伸了个懒腰,说,“本来只想来郊区散个心,没想到居然遇上这样糟糕的事情——木兔先生不走吗?您似乎是在我之后前来的。和我待够同样的时间再离开如何?”

木兔摇了摇头,伸手替他把散开的鞋带系上:“其实我在流浪……赤苇可以收留我一个晚上吗?”

等他们从野草的海洋里艰难跋涉回到路边时,赤苇才发现路边的景象居然和他来时一模一样:只有属于他自己的那辆车孤零零地待在那里。他惊讶地望向木兔,得到一个无辜的眼神作为回应:哪有流浪者开车流浪呢!

好吧,赤苇想,这位木兔光太郎先生原来不是在开玩笑——衣着整洁干净的流浪者,或许他是打算体验生活?

回神时木兔已经窝在副驾驶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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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家时天已经完全暗下来,厚重的深蓝色压在赤苇公寓的正上方,目送他们缓缓开入******。

赤苇放下车钥匙,顺手拿起遥控开了电视,果然正在播报南区被轰击的事件。他由着新闻当背景音,边把木兔拉进客房,边问他打算在他家流浪多久。

“可能得好一段时间吧!”木兔说,没等赤苇瞪他就又开口:“我没带钱,证也应该大概也许没带齐……但是我真的是南区的!现在真回不去了!”

赤苇换了怀疑的眼神:“您是偷渡来的?”

木兔摇了摇头,陷进柔软的床铺:“你们纵城怎么回事啊!歧视南区也不用这样吧!我们可是正儿八经的旅游城市!手续必须是齐全的…就是都放在家里,可能刚让炸了。”

放在家里……赤苇想,果然是偷渡的。但他也不揭穿,只是回客厅给木兔倒了杯温水摆在他床头,准备等他睡一觉醒来再问他以后的想法。不料木兔却握住他手腕狠狠一拉,赤苇措手不及,只能踉跄着坐在床边,他刚想开口,却被木兔当机立断斩了话头:“赤苇怎么就这么随随便便让陌生人住进来!要是我是坏人怎么办!”

“我看你现在挺坏的。”赤苇说,“我的一楼是诊所,木兔先生要不要干脆来当助手抵房租?”

木兔似懂非懂地点一点头:“赤苇喜欢让坏人当助手啊!”

“木兔前辈是想要我立刻把您扔回南区吗?”

木兔便一下子弹起来,把赤苇吓了一跳:“说到这个,赤苇有机会可以试一下!从瀑布那边掉下来的感觉超——酷的!”

赤苇干笑两声:“我还是算了吧。”

赤苇的诊所开得偏,人流量够不上纵城中心区一个零头。故而他常有时间去散步,去阅读,去度假或者去做别的什么事情。只是木兔来了之后本该一切都没变,可一切都变了;赤苇的个人时间不知为何比之前少了许多,明明家里只是多了一双筷子,却让整一幢公寓都活了起来。木兔会时不时地买点乱七八糟的小东西,据他自己所说是用赤苇发给他的工资买——赤苇算过,木兔买的东西总额要远超赤苇亲手打在他那工资卡上的数字。

“居然能开工资卡…难道真的不是偷渡客?”

赤苇带他去开户的时候人生头一次体会到了自我怀疑。

公寓草坪上多了块小小的菜地,埋的小苗全是木兔口中精心培育的优势株,七歪八扭地躺在松动的黑土上。苗长起来一点后木兔总搬张小凳子去旁边坐着晒太阳,美名其曰对孩子最好的胎教是陪伴。没事的时候赤苇也就倚在门上望他,望了没几次,木兔就收了个大件快递:海滩度假套装。自此小板凳就彻底回到屋子里的角落当个孤零零的摆台,菜地旁边却多了两张单人沙滩沙发,和一张附赠的小桌子。再后来木兔又突发奇想,买了投影幕布放在小路对面,彻底把赤苇诊所的小花园变成了一片绝佳的露天观影地。

赤苇把饮料摆回桌上:“木兔先生种的是什么?”

木兔盯着投影幕布眼睛一动不动:“不告诉赤苇!赤苇猜一猜嘛,反正肯定猜不到。”

赤苇便从躺椅上下来,蹲在小苗边端详它们。有一棵长得很快,已经长出小小的花苞,隐约能从中看见一些透出来的红。

“红色的?”

“唔。”木兔还在认真地看这部来自赤苇的推荐影片,“赤苇猜对了,种的是香蕉。”

瞎说话的后果就是被真的香蕉敲了脑袋。

再晚些的时候,赤苇汲着拖鞋从浴室出来,正好碰上木兔缩在沙发上看电视:“尊敬的香蕉先生,明天要去散步吗?去悬崖那边。有段时间没去了,我想看看南区有没有好转一些。”

木兔嚷嚷:“可是赤苇,我们明天不是说好了要去超市吗!”

木兔这有且仅有一次的拒绝令赤苇意外地挑了挑眉,“那后天去散步?”

“后天赤苇和我约好了看电影的!”

两天后的那部电影讲的是发生在放逐之地的冒险故事,赤苇清晰地听见木兔不间断的咕咕哝哝,内容竟然是在抱怨细节一点也不还原放逐之地本身,简直就是在胡编乱造。

这么确定。赤苇想,开了口:“我突然接到个紧急出诊……麻烦木兔先生先帮我看一下家可以吗?”

木兔不回答,只是伸出双手,赤苇只好走过去拥抱了他一下。

“赤苇的头发好软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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赤苇再一次走进那片边缘的草。他像那一天一样一个人迈入柔软的青色海洋——他每一次散心都来这里,可只有那一次,只有那一天,他遇见了木兔。那天悬崖最边缘的草被蒸得发灰,可明明没过多久,那个位置竟又是一片勃勃生机,像有一阵春风掠过荒芜的草痕,转眼间就像灾难从未发生。

赤苇僵了两秒,转身就走,大跨步,走了没两下干脆跑起来,全力冲到他的车边。他气喘吁吁地按着膝盖,额头顶在车门上,眼神驻留在地面上缓慢移动的蚂蚁,想起初见时木兔用无比笃定的语气讲那些神降世的要素。

边缘草地这鸟不拉屎的地方,偏偏那一天木兔在,偏偏那一天南区被毁掉得毫无依据。可是什么都是凭空猜测,赤苇想,怎么能因为巧合……

到家时木兔躺在沙发上发呆,没开电视,没摆弄他那些小摆件。

赤苇蹲下来和木兔的视线平齐,木兔却很快翻了个身,面对着沙发靠背。他的声音埋在柔软的布料之中,闷闷的,但是很平静:“赤苇知道了对吧。”

“木兔先生不转过来看着我吗?”

“赤苇果然知道了。”

赤苇没再说话,木兔也没再回头,他闭着眼睛侧躺着,唯一能捕捉到的关于赤苇的行踪是他的脚步声和进房间的关门声。

等到赤苇再开门时,大厅里不属于他的东西只剩下了茶几上的一封信。他在房间门口站了很久,才如梦初醒般走过去把它拆开,里面掉出来两件物品,是一把有些旧的钥匙和一张纸条,纸条上用木兔的字迹写着一个地址。

属于南区的地址。

但赤苇只是把它们又装回信封里,放进床头柜。

他猜对了,可他不是木兔的信徒,没理由受什么恩惠。

他得走出这幢屋子,把其中一张冰冷的沙滩沙发收起来。

木兔种的菜地还在那里,不知道他到底种了什么,竟然也矮矮地绿了一片。只是赤苇从前蹲下来仔细望过的那个角落是空的,他还没看见那唯一一株不一样的植物长成,那未出生的红色花就被木兔连根带走。

赤苇找来一个小花盆,也挖了一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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赤苇踏入这里的第一刻就意识到了那股浓烈的违和感来自哪里。他已快到而立之年,戴上了黑框眼镜,住所也搬了一回,搬到离中心区很近的地方,之后小诊所彻底忙起来,便几乎同从前悠闲的生活割裂开来。但和木兔相处的那段短暂的记忆这会儿径直醒来,在他脑海里面瞎晃悠——公寓里面的所有装修,都和他赤苇京治带木兔回家住时那段日子的内饰一模一样。

例行公事地送走一群小女孩,他又回过神,拿手指戳一戳那盆草叶。那是当年那棵从木兔的地里挖出来的小家伙。可恍惚间他似乎听见绿植在说话:

“赤苇开开门嘛!!赤苇!!”

……好吧,声音是门那边传来的。

通常这个点没人会来拜访,赤苇想,把荒谬的念头打消,给自己找了个幻听的理由。

门外站着木兔光太郎。他在门开那一瞬间瞪大了双眼:“赤苇…戴眼镜真好看啊!”

但赤苇根本没有听见。他几乎怀疑那是幻觉,于是伸出一只手去想揉一揉木兔的头发,可是刚碰到手便抖得要命,这时他唯一能做到的事是抢在木兔再开口之前猛地转身,大步走回大厅里那张吧台旁,双手狠狠一撑。

他听见木兔跟过来的脚步声,长长叹出一口气。

“现在我们可以谈谈了吗?”赤苇直起身,说,在吧台边拉了把椅子坐下,开始胡乱翻一本夹着书签的小说。他把书签取下来顺手搁在桌上,见木兔还站着,边朝他点一点头:“坐。”

赤苇眼镜的反光叫木兔有那么一点心慌,他双手******兜里,悻悻道:“赤苇,这里好像是…是我的家吧!”

“说什么呢木兔先生,你之前连唯一的钥匙都留给我了,又把这房子修得和之前那里一模一样。”

赤苇低下头继续阅读那行字,而这个家真正的主人像犯了错的孩子般站在一边听从发落。

“先说为什么回来吧。”

木兔诚恳:“实在是太想赤苇了!没办法!”

“神还学会说谎了,木兔先生?”

“唉!”木兔声情并茂地演了一出极速落泪,又沉默下来,缓了缓,才又开口:“其实消失没关系……但就是不想赤苇遗忘我。赤苇也知道神被遗忘就会死掉的。”他抬手抹了一把右脸,露出一个简单明晰的红色爱心。

“我没说谎赤苇,你看,”木兔指着和南区特产小小花一样的图案,“我真的是南区人!”

赤苇斟了杯水,喝了一口:“南区人还炸南区啊。这么说,刚刚的想我是假话?”

木兔可怜巴巴:“不是假话!我可以恢复的!但是需要一点时间…我之前种那朵花就是为了把它放回来!我给那朵花加了点力量的所以才会有这个印记……赤苇我有点渴。”

没等赤苇京治反应过来,这位沾了烟火气的神明大人就一把抢过桌面上他刚喝过的那杯水,直接对着他嘴唇沾过的位置吻了上去。赤苇脸便“唰”一下红透了,猛地站起来试图夺回杯子,却没想到这一拉居然让木兔得逞,顺势扑过去蜻蜓点水般亲了一下赤苇。

“这么晚了,”木兔说,掏出他许久未用的装流浪者那股劲,“赤苇收留一下我吧!”

只可惜赤苇没以前那么心软,连他自己都怀疑当年留下木兔是见色起意:“先说明你怎么会在这里有套房。”

“……我好歹也是个神嘛!!但是有些事情确实不能亲自干……”

“比如?”

木兔也拉开张椅子,正襟危坐:“当年南区那件事是因为我没错,但是我还没下来没有那么多的力量!所以只能稍微影响一下可以做到这件事的,嗯,中心区那些人……赤苇我错了!但是那时候我确实只有本能而已!”

“我勉强接受这个解释,可以收留一下您,木兔先生。不过这里现在和之前不同,”赤苇说,“没有客房了。那地方被我改成了资料室。拜托神明大人纡尊降贵一下和我挤一挤吧。”

木兔一下子兴高采烈:“求之不得!”

他们坐在草地上,看木兔用神力拟的那部他们没看完的放逐之地冒险大电影。只是这一次木兔没有再说什么细节不还原之类,他一反常态地沉默,直到开始播放片尾时才开口:“对不起,赤苇,我,我那时以为……”

“以为什么?”

“以为赤苇对我的情感是信徒之爱那样的……如果赤苇变成信徒的话我就再也没有办法和赤苇见面了!有信徒的神只可降下力量不可真身降临,不然平衡会爆炸的!”

“爆炸,真够木兔先生式的形容。回去洗澡吧,客房浴室还是保留了的。”

灯关掉的前一瞬,木兔问:“那赤苇又为什么过来呢?”

赤苇在黑暗里反问:“那木兔先生当年又为什么要来人间呢?”

木兔不满:“我先问赤苇的!”

赤苇笑笑:“我数三二一,一起回答吧。”

三,

二,

一。

“想着或许来了有朝一日还能见到您。”

“赤苇总去那片没人去的地方我看不清但是我真的很想知道赤苇在做什么!”

木兔光太郎,神明,岁数未知,某日忽动凡心,从此成为木兔光太郎。

骗子,自私鬼,纵容者,一眼就心动,一眼就心软。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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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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