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兔赤] 鸭子喜剧

总有无尽的稿件。赤苇在下班之前，看了一眼仍然忙碌的办公区。不少同事仍在加班，编辑部整个楼层灯火通明。漫画作者习惯熬夜作画，编辑于是跟着他们连轴转。对接几个漫画作者，时常通宵达旦，几乎是睡在办公桌前。各个办公桌垛堞如山般的书刊漫画，从地板摞到桌子上，从桌面又摆列到地面，每个人的办公桌，都是独有的一方天地。埋头在其中，将近见不到人影。

带不走的工作在办公桌前完成，能带得走的工作回家后也可以做。赤苇整理了一下堆在他面前的三本漫画，书脊对齐，与边角水平成两条直线，漫画名朝外。这样第二天回来时就能快速找到自己需要的那本书。之后，他再一次检查文稿的保存情况，电脑程序逐一手动关闭，按下关机键，手写纸张摆放整齐，笔戳进笔筒里，保温杯的杯盖拧紧，笔记本电脑和手机都直挺挺站进背包中。

今天他需要早点回家，因为今天是周一。周一这天，木兔会在家。

到了周二，木兔又要回到俱乐部训练，每周只有一天或是不到一天的休息时间。赛季期间，海外训练几个月也是常有，从秋天开始，一直打球到夏天，之后，又在国际赛事中忙碌到夏季结束。这就是木兔想要的生活，且要每场都赢下来。职业病只是无所谓的小事。每天早上雷打不动地拉伸热身，输球之后只用十分钟低落，之后马不停蹄欢天喜地迎来下一场比赛。赤苇总能想起，在木兔之前的一位国家级运动员曾经说过的，打到赢为止，我们现在并不痛苦，而是普通地度过每一天。

和木兔相处久了，说话和思维也逐渐向木兔靠拢。赤苇现在越发能够理解木兔口中的普通的真正含义是什么，普通就是做好自己必须要做的事情，按照目标中的准则，不会落后一分一毫。普通的王牌如今在世界的赛场上成为耀眼的炬星，但除了木兔之外，谁人能够做到真正的普通？不是在惆怅中度日，看着日益增长却无法完成的计划，就是为未来与生计苦闷悲伤。碌碌平凡人生活从来不乏辛劳苦难，若不是普罗米修斯的火种，也没有黑暗中的黎明。但火舌燎到皮肤会让焦黑的灼伤痛彻心扉，人在向前行走时，将倦懒抛弃在身后，惬意也永远赶不上步伐的速度，每一步都是痛苦的，每一步都不轻松。所以木兔说，不要轻松地打球，要快乐地打球。

木兔能够做到快乐地打球，除了木兔之外的人，会被他的光芒灼伤。

赤苇搭乘地铁回到家附近，早已错过了下班高峰，错过了下午茶也错过了夕阳。夜晚好比浓黑的墨汁，在清醒时唯独能看见墨色流淌。夜晚在车窗外铺开幕布，以及玻璃上投射出自己脸的倒影。两层倒影堆叠在一起，透明而迷幻地与车厢内惨白的灯管揉于一处，立体的空间在这面窗子上形成平面的具象。在赤苇对面那排座位上，疲累的上班族垂着头，耳朵里塞着耳机，手机屏幕微弱的光芒映得鼻尖发蓝。赤苇将视线抽回来，重新落回三维现实中。

这条路并不算长，几分钟的车程，时间却像是凝固般寂寞。

从周二到周日，他每天都要坐着这趟列车上下班，他甚至不愿意去想列车会将他带向何处，望而无止境的前路将麻木注入他的血管，沉重地坠着身体的重量。唯独今天不同，今天是周一，今天木兔会回家。

除周一外的时间，秩序审理的神祇放言人应该寻着规则的步子，狄俄尼索斯却早已在阶梯下狂欢。阶梯是不需要的，酒神的世界放眼望去尽是平地。只有他所在的空间埋葬在阴影当中，屋宇已经不是护佑的伞，而是疲于迈步而出的笼子，无形地扣死了时间流逝。而周一，阳光却带着暴风雨的迅疾，让沉睡的心跳苏醒，让他向前看的时候，看到的是当下那并非轻松的真实快乐。

木兔像是雾瘴中的一味良药。

赤苇回家的脚步愈来愈快，从在街上缓步行走，逐渐变为小步奔跑。他的皮鞋开始变得不合脚，西装开始变得紧绷而碍事，背包变成累赘，里面电脑的重量让他无法跑得快。但他仍然迈开大步，焦急而期待地向着回家的方向。

木兔没有说今天会不会回家，可能赤苇开门后面对的只是空房。不过周一木兔总会回家的。

赤苇借着月色，费力地看了一眼自己手腕上的表。表盘在黑夜中光泽全无，指针随着一分一秒在持续运转向前，后方细小部件与螺丝耦合，在无形时间的牵拉中，将感受不到的非理性物化为实际，变成肉眼看得懂的图像，催促着正在看它的眼睛，逼迫着不变的空间沿着纵向的轨迹向前。

时间显示着11:30，已经接近午夜。还有半小时，周一就要度过去了，他唯一能和木兔相处的周一，在繁忙的工作与现实的挤压中，像是板块挤压南千岛群岛那般，将他应该得到的快乐搓磨成躁动的火山脉，随时可能迸发而出。门钥转动的这一动作，鼓动炽热的熔浆，让他急不可待，几近坠入火山口中。

木兔没有提前睡下，他坐在客厅里看电视，赤苇回家的时候，他正对着电视大喊大叫，手舞足蹈。

赤苇在玄关处脱了鞋，放下背包，将钥匙妥善挂在门口的钥匙架上，并把木兔随手放的钥匙挂在他的那串钥匙旁边。

木兔听到他回家，光着脚底板从客厅奔出来，咚咚咚踏在地板上的声音像是鼓点，圆润的脚后跟踩过光滑的地面，从他身体散发出来的体热仿佛肉眼可见，让他周围的一切都变得干燥而炽烈。他迎接赤苇回家的样子，就像是他第一次表白，总是火热直白，驱散赤苇思来想去的所有后顾之忧。木兔说，他是从高三才爱上排球的，但他从来不觉得打排球痛苦，也从来不觉得自己对排球不感兴趣，痛苦与快乐对于他来说并非是反义词，在他攀上顶峰的途径中，他总是执着地向前，意气风发地开心大笑。

表白的那天也是如此。高三的最后一天，木兔从身后拿出一封皱巴巴的情书，这张纸在他的手里团的时间太久了，折痕已经无法捋平，但木兔还是笨拙地将其展开，大声地在赤苇面前朗读了一些前言不搭后语的表白。没有逻辑，没有语法，咬文嚼字倒是不少，但却不遵循任何铁律，也不受到任何约定俗成的束缚。毕业不能表白？木兔表白了。即将要离开校园？那也要说完我喜欢你再走。未来可能无限坎坷？和未来有什么关系，我喜欢你，就现在，你也喜欢我吗，我们交往吧赤苇。

赤苇记得，那天阳光明媚，雨水好像都干枯了，时间的作用并不会在木兔的身上奏效，木兔是那个突破现实的人。在看向木兔的时候，赤苇觉得甚至连荒诞都是不合理的，人欲与现实割裂的悖论在木兔面前化为泡影。这一句我喜欢你，将他隐藏三年，自我踯躅自我克制的逻辑击碎。木兔的情书没有写任何前因后果，赤苇也不需要去思考前因后果。

在人生的这个舞台上不存在悲剧，麦克白将自己推入惩罚的绝境，哈姆雷特手刃杀父仇人，李尔王带走了奸佞恶毒，奥赛罗死于嫉妒爱情。尽如人意，皆大欢喜。因为不存在悲剧，喜剧的反抗将会亘古长存，所以每时每刻的苦闷都是快乐的警醒物，正在燃烧的明星也会如此耀眼。

木兔站在玄关处，很大声地对赤苇说，过了一周，想得他都快变成石头了，他必须把赤苇抱在怀里才安心。赤苇张开双臂，说道，木兔前辈请来抱我吧。木兔像是从未冬眠过的熊那般，扑上来，结实的双臂环抱赤苇的肩膀，热乎乎的脑袋贴在赤苇脸颊旁，他很满足于这个拥抱。赤苇一下一下抚摸他的后背，皮鞋早已踢掉了，西装皱了也无所谓，领带在木兔的胸前被压成两节，转了个圈，折痕硌着赤苇的心口，但是安心而温暖。木兔这时忽然意识到什么，抬起头后退一步，眼睛里燃起兴奋，亮闪闪地看着赤苇，像是中了头等******，奖品当场就能发放。

什么赤苇，这么热情吗。

什么热情？

你刚才说……

我刚才说什么了，木兔前辈。

赤苇笑着，对木兔伸出手，木兔很乖顺，拉着他的手向前，再一次贴近了距离，身体的重量半数都压在赤苇身上，大腿驾轻就熟卡进赤苇膝盖间。赤苇后退，木兔则向前，直到赤苇后背抵上玄关的墙壁。木兔捞起赤苇的小腿，赤苇压着木兔的肩膀向上攀，双腿缠上排球运动员的腰，感觉胯间像是骑了一匹马，结实而火热。

你肯定是想我了。木兔笃定地说。

很想你。赤苇说，再一次露出笑容。他知道木兔很喜欢看他笑，喜欢他用心反馈的样子。

木兔噙住赤苇的笑意，亲吻让赤苇感觉窒息，木兔用力吻他的时候，他总有一种木兔在撕咬猎物的错觉。但木兔又用舌尖舔，如同在舔甜腻的糖，用嘴唇触碰，如同眷恋虔诚的祈祷。他压着赤苇的双唇，将舌尖送进他的口腔里，扫过上颚和牙齿，追逐赤苇的舌头，执着地想和赤苇交缠在一起。

无论多少年过去，赤苇与木兔亲吻，心跳依然会加速到他自己快要承受不住的地步。而且，无论做了多少次，在和木兔做的时候，两人还是会迫不及待，迷恋对方身体所带来的******。

木兔将西装外套从赤苇肩膀剥下去，像是剥了一层洋葱皮。赤苇紧紧攥着木兔短袖的肩头，在木兔忙着解他腰带的时候，他开始用臀隙磨蹭木兔。闷热和紧绷让他难受，也让他兴奋，他可以在木兔面前暴露出自己的所有欲望，因为木兔会用更多更火热的爱意来填补他的躁动。木兔是比火山更热的恒星，永久地明亮。

欲求可以是绵长的，爱意也可以是燃烧的。

现实这层滞闷的土壤在木兔鲜活的心跳下被轻而易举地穿透。孤寂的黑夜和地铁，繁重的工作以及未来，金钱负债和税收，上司下属之间的人际关系，作家崩坏的情节以及无数次修改的大纲，无论怎么费劲都催不出的分镜与稿子，一切与一切的烦扰，在木兔拥抱他的时候，在他们两人无限贴近的时候，不再重要了。剩下的只有剧烈的快乐，吞噬赤苇的意识，让他变得朦胧而欢畅。身上的汗液滴落下来，他眼角的泪水滑进鬓角，木兔亲吻他的额头和太阳穴，低声说，咸咸的。赤苇呜咽一声，让木兔再快点，又让木兔慢点。究竟是慢点还是快点，他说得含混不清，但也没有什么所谓，木兔抱他的力度只会让他舒服。

直至时间重新流淌起来，朝阳在窗口外安静地燃烧着暖色，沉着的色彩在灰尘上舞动，动作和气息搅动果壳中的宇宙，如同细沙般，在迈动步伐的时候缠绵贴近，拥着他的身体。

赤苇仰起脸寻找贴在他背后的气息，他找到了木兔的拥抱。

火热的心脏贴着他的后背隆隆作响，他转头便看到木兔低垂的银色睫毛，遮住金瞳的眼睑，感受到吹拂在脸颊近旁轻飘的呼吸。宁静蔓延在两人共同的客厅中，木兔的怀抱便像全世界，他将赤苇带进灿烂的梦幻岛，赤苇可以没有顾虑地与这个人携手，慢吞吞地度过所有日子，始终前进。

木兔悄悄睁眼，咕哝着说了一声，早。

赤苇在他脸颊落下一个亲吻。这一辈子都这样过吧，木兔前辈。

啊？木兔刚睡醒，声音中还有一些茫然。我们不是早就定好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