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兔赤]Full Service

赤葦跨進店裡時才八點半剛過,風鈴在門上撞出一串響,小雪含笑的聲音便追了過來。歡迎光臨,早⋯⋯啊不對,晚安,赤葦先生。她的尾音還未落地,正在工作椅上嘎吱旋轉的木兔光太郎便嘿嘿嘿地跳了起來,說,赤葦來了!

赤葦一手抓著後揹帶欠身。不好意思,我遲到了,他說。直起身時搖晃了一下。

才三分鐘耶!客人遲到沒關係啦,反正現在也沒人!木兔瞪著眼,急急忙忙上去剝他的揹包和大衣,把早準備好的罩袍給他穿上,直接推去了洗髮區。

赤葦恍恍惚惚地被安上洗髮椅,從腳踝到肩下蓋了加長的毛毯。躺椅沒開震動,他曾說會癢。他雙手交握在腹部,肩以下安定平和,更能專心感受肩以上的動靜。木兔的指掌在他頭上捻抹復挑,像輸入一串複雜的密碼,通道喀啦開啟,很快他的眼皮便一塌一塌地墜了下來。

失去意識之前,他聽見木兔憋著嗓子,小小聲地說了一句,晚安。

他第一次來時這裡也像這樣空蕩蕩。那時他剛在印刷廠熬了通宵,出來時發現太陽都冒出了頭來,他站在路邊閉眼假寐,片刻後用力睜開,決定回公司直接等打卡,這樣還能在辦公室多睡兩小時。回到公司後的記憶已經模糊不清,再接著就是被早到的總編搖醒,得到了一天假。他去盥洗室刷牙洗臉刮鬍子,看見鏡子裡的自己,眼袋膨脹,黑眼圈像被濃墨塗抹,撐了快三個月沒剪的頭髮塌到了耳朵和肩膀上,突然覺得忍無可忍。

從大樓出來要去搭電車,拐進巷口時鬼使神差地抬頭看了一眼,就看見掛在二樓那個黑白帶黃色條紋的招牌,寫著「HUKURODANI hair salon」。他瞇起眼,以為自己睏到時間感錯亂,低頭看了眼錶,又再抬頭。八點四十分,燈亮著。對,燈亮著!在這樣的商業區,居然有不到九點就開的美髮沙龍?

他撥撥蓬亂的頭髮,找到大樓入口拾級而上。自動門被按開時擾動了風鈴,櫃檯一個年輕女子正幸福洋溢地啃著飯糰,聽見聲響,便啊嗚一下塞進嘴裡,不見了。他甚至沒看清楚飯糰是怎麼消失的,好像只是自己睡著了幾秒鐘,把夢境當成了現實。

「歡迎光臨。是第一次來嗎?」女子把嘴邊的飯粒舔掉後立刻站起來,勾了一個介於憨直與狡黠之間、能把剛滿足了口腹之慾的幸福感輕易傳染過來的笑容。

「啊,是的,不好意思,沒有預約可以嗎。」

「沒問題的喔,現在都是空檔,請問要做什麼消費呢?」

「想修剪一下。」

「有指定的設計師嗎?啊,不過這個時間我們只有一位設計師就是了。」

「沒關係,請您們安排就好。」

他填完顧客資料,女子便轉頭朝裡面喊:「木兔──有客人來囉,不要再看你的比賽錄影了,你已經看五百遍了,快點給我滾出來,三秒內不滾出來我就砸爛你的手機!」

「唔喔喔喔喔喔小雪不要那麼暴力啦!我才看了五遍而已欸!而且四遍是在家裡看的!才剛剛播到我最帥的那一球欸!!」洪鐘一般又十足戲劇的嗓音由悶至透,一個非常高大的男子一邊嚷嚷一邊從休息室跑了出來,整間沙龍的氣氛突然變了。男子的存在感把空間啪地點燃,一直燃到他眼前,仔細一看,卻與外形極不相襯地垮眉嘟著嘴,跟被家長罵了之後委屈不甘的小孩沒什麼兩樣,但一看見他,又立刻舒張開來,好像躲在烏雲後面的太陽突然跳了出來。

「您好!我是木兔光太郎,您要剪髮?燙髮?染髮?啊,看起來要剪了!」

赤葦愣愣地答,是,要剪。

小雪笑著說:「不好意思讓您看笑話了,雖然這個人看起來傻不隆咚的,」(木兔光太郎擰眉握拳表示抗議)「但是是我們的王牌設計師喔。他不僅拿過JHA美髮大賽年度最佳新人獎,今年還雀屏中選KAMI CHARI******A剪髮和男士剪髮二星美髮師。所以不用擔心,他不會把您剪壞的。」

木兔便得意地大笑,「明年我就是三星!全部都要打敗!」

「打敗什麼啦,KAMI CHARI******A又不是淘汰制,快點開工!」

赤葦看了眼他那由黑至白挑染得層次分明的頭髮拔地向天,一束一束堅挺穩固成雪地梟禽狀,在兇猛與稚趣之間取得完美的平衡,便不知道是稱讚還是失禮地想,他是不是拿自己去比賽了?這光用看的就能幫他生出十幾則設計理念。

小雪替他掛好大衣,隨身物品收進置物櫃,木兔過去看了眼顧客資料,拿了外套式內袍給他穿上,領著他入座。

木兔問他有特別的想法嗎,他說沒有,就是想清爽一點。木兔手指抓起幾綹頭髮捏了捏,又對著他的頭皮探索一番,說,您工作很辛苦吼?

「頭髮會反映人的身體喔!您看,這樣摸,有點乾乾毛毛的,而且髮尾有一點變色,看起來營養不太夠,頭皮又有點紅紅的,很常熬夜的人就會這樣。會容易癢或是很容易掉髮嗎?」

「怎樣算是容易掉髮?」

「每天掉個五十到一百根都算正常喔。」

「那個,應該是不會有人沒事跑去數吧⋯⋯」

「我會欸!」

「咦?」

「您看我,頭髮很好認對吧!掉這種顏色的一定是我的,所以我空檔都會去巡一巡,把我掉的搜集起來,再把家裡的數一數就大概大概啦。通常都只有幾十根,代表我很健康!」

赤葦忍俊不禁,「您看起來是滿健康的。」木兔咧著嘴樂。赤葦接著說:「確實工作之後比較常覺得癢,家裡地上好像也比較多。」

「那就對啦!很常熬夜啦、壓力很大啦,頭皮就會容易發炎,發炎就會掉頭髮、乾澀、會癢。我看您超累的欸,是上夜班嗎?」

「不是的,我的職業比較需要加班,今天通宵了,主管放我假,所以才會這時間來。」

「天啊?!!好辛苦!!」木兔瞪大了眼睛。「居然要整個晚上都不能睡覺?天啊,天啊。還好主管還有點良心!那您能休息的時候一定要盡量多休息欸,還有要多補充營養,像蛋白質就很重要啊,您知道胺基酸嗎,頭髮要漂亮最重要的就是胺基酸了,要有胺基酸就要多吃蛋白質,像肉啊,您吃肉嗎,我最愛吃肉了,但是也不能吃太多,所以也要吃點別的,像蛋啊,魚啊,牛奶啊,蛋白質要夠才會有肌肉,有肌肉才會健康!啊還有還有鐵質,您剛剛站起來的時候頭暈對不對,一定有貧血,睡眠不足最容易貧血了,血不夠也會容易掉頭髮喔,而且要是哪天在路上嘩一下暈過去怎麼辦?天啊,天啊,我一定沒辦法做這種工作,您怎麼這麼厲害啊!」

赤葦又暈眩了起來,被此人一大串嘰嘰喳喳繞暈的。他忍不住職業病地梳理起話中脈絡並試圖總結。木兔說,你好辛苦。木兔說,要多休息,要吃營養。木兔說,你怎麼這麼厲害。他從鏡子裡看木兔,那雙眼睛直截了當地回望,他從其中讀出好多種情緒,全都飽滿而不留縫隙。他連思考這是否只是服務業拉近客戶關係的手法都沒有餘地,那眼睛太過認真,把餘地都趕了出去。

這個人是真的在關心他。

赤葦突然感覺到前所未有的疲累。那是一種,當一個人強撐許久,習於告訴自己一切無礙時,有人突然闖進來揭開了壓力鍋的蓋子,感官便開始急速外洩的那種疲累。而那個人又讓外洩的疲累有了去處,他不理解他的工作,但是他佩服他,稱讚他,給了他繼續前進的尊嚴。

於是他長吁口氣,露出了微笑。「謝謝您,」他回以認真,「我會試試的。」

木兔對鏡端詳他,手掌捧著他臉轉轉左邊,又轉轉右邊,說我幫您修一下,剪到耳上,後面這邊推高一點,您會比較舒服。您本身有點自然捲呢,很好做造型喔。

赤葦說,是嗎,我以前剪頭髮,設計師對我的自然捲好像都有點頭痛。

木兔驕傲地說,那是因為您的髮流不規則,兩邊捲度又不一樣,很多人會選擇離子燙,但我們不要破壞它啊,它就是您的特色,厲害的設計師就是知道要怎麼利用客人本身的特色來做啦嘿嘿嘿!我幫您再燙一點捲度出來,它就會很聽話囉。而且您髮質的底其實很好的,燙起來不會爆炸,會很漂亮。他又用尖尾梳劃開他瀏海,說,瀏海也要燙一點,切中分,我覺得很適合您的氣質!就算沒時間剪,長長一點還是好看,早上起來噴水稍微吹一下就好了,很好整理,這樣就可以多睡一點了!

赤葦沒考慮便同意了,他決定把自己完全放任給這個人。

木兔便把他帶去洗髮區,先洗再剪。

「眼鏡先幫您拿下來喔。」他躺在洗髮椅上,鏡架滑過耳骨,被輕輕卸了下來。

「您連洗頭都親力親為嗎?」

「噢,」木兔笑說,「助理十點上班,所以八點到十點全部我自己做!」

「這樣不會太辛苦嗎?」

「不會啊,平日這時間客人很少,可以一直都跟同一顆頭在一起,我自己洗的頭造型做起來都特別順,我超喜歡這樣!只有八點到十點上門的客人可以享受我的頂級全套服務喔,您今天是幸運兒,嘿嘿嘿!」

木兔的快樂含量太多了,盛不下的都滿出來灑在他身上,赤葦繃了一下,沒忍住就跟著笑。「說起來,我還是第一次遇到八點開門的美髮沙龍。」

「哈哈哈對,因為我五點下班,我晚上要打排球!」

「打排球??」

「嗯!我弄了個社會人球隊,一週練兩天,不過我每天都想打,所以幾乎每天都會跑去啦,去湊別人的隊哈哈哈哈哈,您知道排球嗎?就是兩個隊伍,一顆球咻!傳過來,又啪!扣過去,球落地就輸的那個運動!」

「我知道的,我國中和高中也是排球社的。」

「真假!您打哪個位子?」

「舉球員。」

「你是舉球員!!!」木兔一跳,連敬語都忘了,還好專業把持,沒把手上正在打的洗髮乳甩到客人臉上。「我打主攻!我是王牌!」

赤葦想起他剛剛注意到的碩大胸肌和發達的上臂肌群。

「您想必是相當出色的攻擊手。」

「那當然,我是最強的!等下給你看比賽錄影!」木兔開懷大笑。

赤葦倒著看木兔,眼睛在下頭,嘴巴在上頭,卻不妨礙他五官朗朗分明,表現情緒的時候大開大闔,幾乎找不到模糊地帶。

木兔太高大了,比起超過一百八的他還要高,幾乎媲美職業球員,他替他洗頭,得輕彎著腰。蓮蓬頭從頭頂移到耳旁,水流經耳後軟骨,有些癢,這種時候他通常會有種本能的避險反應,但木兔寬大的手掌護著他耳朵,他知道水絕對不會進去。

沖水後打第二次洗髮精,木兔揉出了泡沫,兩隻姆指順著他的臉際線一路按到太陽穴。力道可以嗎,他問。赤葦無意識地哼哼兩聲,說是。從太陽穴至耳後,再走到頂心,木兔替他選了薰衣草香的深層清潔修護洗髮乳,頭皮清清涼涼的,他嗅著薰衣草的氣味,感覺指腹行經之處將他緊繃痠脹的筋結一一解開。那樣的手臂肌肉,能夠想像扣球時如何猛烈,但替他******時,力道卻收束在了最恰到好處的程度。他闔上了眼睛,呼吸逐漸變得悠長。

半夢半醒間他感覺到那雙手又走到了脖頸,從肩峰開始一下一下放鬆到枕骨。洗完後又用熱毛巾包起來,覆了另一條在他額上,再蓋了條毯子。

不知道多久,他驚醒過來,一轉頭便看見木兔。他搬了個凳子關靜音看影片等他睡醒,就坐在旁邊。

「不好意思!不小心睡著了,我睡了多久,不好意思!您應該叫醒我的!」他感覺頭上的毛巾還是熱的,不知道是不是換了幾次。

木兔托著他的頭和背輔助他坐起來,換好了乾毛巾,「沒多久啦,放輕鬆一點。」說完嘿嘿笑起來,「我第一次有客人洗頭洗到睡著欸!是不是我技術太好?」

「不是,是我真的太睏⋯⋯」見木兔瞬間變成了哭喪臉,便改口:「是的,您的技術太好了。」

木兔一聽就笑逐顏開,好像剛剛的失意只是幻覺。

木兔俐落的刀工將他重新塑型,他變得清爽,拆了髮捲清洗再修剪,結束時都快近午,助理已經來上班,但木兔還是親自替他做了所有的事情,包括不時注意捲子的熱度,在他出聲喊燙之前無數次用冷風幫他吹頭皮。收尾後木兔撈了鏡子讓他看後腦勺,又教他平常要怎麼整理。木兔說得沒錯,漂亮的微捲收服了他亂糟糟的自然捲,他覺得自己從來沒這麼漂亮過,漂亮得他羞赧地移開了眼睛,以免不小心開始稱讚自己。木兔看起來很滿意自己的作品,愉快地勾著嘴角,眉毛挑得高高的。

木兔給他拆下罩袍,清理了身上臉上的髮渣,然後從褲子口袋掏出一條東西遞給他。

東西伸到眼前,是一條Snickers巧克力,袋子頭尾被捏得有些皺。赤葦不解。木兔抓了下自己的頭髮,說,「我想說您可能要補充一下血糖,不然等下出去暈倒怎麼辦啊?」停了一會,又補充:「而且就是那個,生日快樂!」邊說邊咧開大大的笑容。

赤葦愣住了。

他是在填資料的時候才想起今天是自己的生日。

通宵工作的厭世感和極度的睏倦把過生日的實感給排擠了,那時他在腹裡畫了一輪Schedule,於是今年的生日是這樣的──凌晨在印刷廠和公司渡過,走進一間一大早就開的美髮沙龍快速剪個頭髮,扣個生日優惠,回家蒙頭睡上一天,隨便吃頓晚餐,結束。也許午夜之後已經有朋友傳來生日祝福的訊息,但他今天都還沒摸過手機。

但是木兔光太郎破壞了他的Schedule,他在洗髮的時候先睡了一覺,花了大把時間做造型,和自己的設計師一起看了比賽錄影,聊了好多排球戰術和話題,被誇了十幾次聰明,直到他變得齊整漂亮,像維修後重新出廠。然後該名設計師送了他巧克力,說了他今天聽到的第一句生日快樂。

Snickers太甜了,又好黏牙。他沒說。他也沒說巧克力都有點融化了,看起來髒兮兮的,大概是木兔一直放在口袋裡,被體溫捂得溫溫的,又捏著包裝玩過。他說謝謝。當場拆開來,很慢很慢地咀嚼。帶鹹味的麥芽糖黏在牙齦上,花生顆粒惱人地卡進齒縫裡。

他沒去舔,就讓它留在那。連這部分竟都讓他覺得如此新鮮而可喜。

木兔光太郎從小學開始打排球直到高中,常駐先發陣容,高一高二時因個人狀態起伏太大,表現尚不穩定,高三那年卻一舉以隊長兼王牌的身份帶領隊伍打進春高決賽,並入選全國高校主攻手Top 5。畢業後進了美容專科學校,兩年修業、實習、考取證照,一出道就萬眾矚目,在執業第二年即拿到JHA最佳新人獎。

赤葦問木兔,您又喜歡美髮,又喜歡排球,是怎麼選擇的?您高中時的排球實力幾乎是能直接進軍職業隊的,但是您選了美髮。

木兔歪頭,圓圓的眼睛寫著純真的不解,說,為什麼要選擇?兩個都做就好啦!

他說,我小學一年級的時候就立志要當美髮師啦,有次我爸媽不在家,就我大姊在,但是她那天約好要去剪頭髮,只好把我一起帶去,那時有個美髮師在做造型,我一看就迷上了,他超酷的!比迷排球要早一點,就是那個腳先爬上去了嘛!(您是不是想說捷足先登?)啊對對對,赤葦先生真的好聰明啊!我說到哪,啊對,總之排球就遲到了嘛,可是我還是想打排球啊,所以我就想了個辦法,如果我可以白天做頭髮,晚上打排球,光用想的就超開心欸!後來,我朋友的朋友,也算是我朋友啦,他超有錢的,他也會打排球,喔,而且他也是舉球員!然後那個朋友就出錢開了HUKURODANI,我和以前的朋友還有幾個美髮師朋友就一起把這裡做起來啦,然後又弄了個球隊,我也給它叫HUKURODANI。我是不是很聰明!

木兔說得眉飛色舞,理所當然,彷彿人活著就沒有所謂歪路。赤葦想,世間險要複雜若斯,如他這般的普通人,每走一步都是謀定而後動,如果踏錯一點格線,便會有後悔紛至沓來,卻有人活得這樣簡單自在,只是依靠直覺,筆直前進,甚至無須對現實妥協。偏偏那簡單那無須妥協又是行到哪裡都光芒四射,人人都願意接納他的任性妄為。

赤葦京治剛滿二十四不久,他國中時打排球,並不特別耀眼,但是足夠認真,力求自己舉的每一球能讓所有攻擊手都打得舒服。高中的時候想轉文學社團,但是看了一輪,文化類只有戲劇、吹奏、輕音樂、攝影、茶道、花道、插畫創作,除非創社,他既不想如此引人注目,又不覺得自己能有那樣的號召力,結果還是進了排球社。高中三年,他以勤懇努力的態度和掌控全局的步棋能力,自一年級起便獲選先發球員。做舉球訓練時,若表定是100顆球,他必然練101顆。問他喜不喜歡,他會回答不會不喜歡。該校隊實力不差,但要說強豪就稍嫌差強人意,最好的一次成績是都內八強,沒打進過春高或IH。

大學考進了國立第二志願的文學院,在學成績雖非頂尖但堪稱優異,GPA平均恆常維持在3.5到3.7之間,在大四求職季順利拿到了大出版社的內定。美中不足的是他本來想去文藝部門,但最後被分到了漫畫編輯部。

要說這一切有沒有什麼不好,也沒有。六年排球生涯勤勤懇懇,問心無愧。大學院系是自由意志的選擇,他誠實面對自我,父母未曾阻撓,學業表現沒開過倒車。人際關係良好,待人體貼和善,面面俱到,就算以一介後輩新人佔據先發舉球位置,也未因此招忌過。工作雖非預設首選,但他刻苦學習研究,鞠躬盡瘁,也做出了心得和情感。雖然這份工作經常失序,不按牌理出牌,但憑藉著他擅長管理的才能,大多能在最後一刻重回掌控。

但就是,太普通了。

像是均勻且規律跳動的心電圖,不缺乏細密偶然的波動,但沒有過那種驟然拔高的激昂。

在他疲累來到極限的時候,也會像個正常人一樣懷疑人生。他漸漸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因為喜歡而努力,還是不管遇到什麼事情都習慣努力。喜歡是什麼,熱情是什麼,快樂又是什麼,怎樣的表現才算符合定義?

他開始研究木兔光太郎。

他找出了他所有高中排球比賽錄影、社會人隊比賽錄影,一次次分析研究,像研究宇宙的起源,他想知道他的光芒究竟是從何而來,以及為什麼當他躍上半空,被飽滿的力量拉滿成弓,將放未放而使時空凝結的那一刻,會引發人心跳失速。

他也見過幾次木兔給別人做造型,有時他待晚了,也有別的客人上門。木兔下剪向來一刀定位,定位後再精細修整,無一處是馬虎的。他的動作看起來好像在炫技,實際上都是自然渾成,看起來像在玩樂,但其實又認真專注無比。每一個客人在木兔的手下,都成了最好的自己,彷彿生來合該就是那樣的造型。大膽狂野抑或自然樸素,木兔一視同仁,連他這般自認平平無奇的頭髮,木兔都做得興致勃發。

KAMI CHARI******A的審查條件包含技術力、設計力、對工作真摯的態度、捕捉當下的表現力、品牌力、與世界溝通的能力、銷售力。赤葦讀畢輕嘆,倘若看見木兔光太郎,便絕不會懷疑審查有什麼灌水嫌疑。這世上有很多事情都需要天分,設計當然也是,木兔勝在秉持直覺,而那直覺往往一發中的。

有些人根本不需要告訴你他有多愛什麼,只要看著他是如何對待手上的東西,就能在瞬間豁然了悟。木兔光太郎愛得旁若無人,毫無矯飾,只要有他在的時候,一不小心就會忘記別人忘記自己。偌大的美髮沙龍,偌大的體育館,好像只有一盞燈始終打在他身上。

赤葦花費了十個睡前和八個宵夜時間反覆自省,最後向自己坦誠:他對木兔光太郎著迷了。

他腦內的對話框立刻一開幾十個,一下吐嘈迷上自己的美髮師是什麼少女漫畫情節,一下理性檢討,表示敘事是需要鋪陳的,哪能如此說來就來,不明所以。然而誰知道現實真的就是這樣的,在某一個不明所以的剎那之間,砰一聲,中了。

他們兩人年差三歲,他與木兔光太郎的時代完美地擦肩而過。他遂以年幼為由,讓木兔往後不要對他用敬語了,自己卻對他執後輩的禮節。他在腦內進行一套秘密的敘事:他與木兔在同一所高中打球,木兔三年級,他二年級,他是他的舉球員,他與他在人去樓空的體育館一遍又一遍練習,木兔一次又一次扣下他舉給他的球,他為他的主攻手無數回開疆闢土,然後在春高稱霸球場,讓全場觀眾尖叫沸騰。

木兔光太郎是他欲望的延伸,讓平行世界的赤葦京治恣意燃燒。

赤葦京治不是不瘋,只是活到此時,才第一次出現瘋的理由。

他會故意在通宵加班之後才過來,有時不到凌晨三四點就結束工作,也偏不回家,特地在公司湊合待到早上,然後被放半天或一天假,再來HUKURODANI,把一天起始的、尚未碰過別人頭髮的木兔盡數佔有。

木兔從來不叫醒他,最誇張的一次足足睡了一小時,因為躺了太久,木兔甚至在他沉睡時拿吹風機過來替他吹乾了頭皮。醒來後因為髮形都被壓壞了不好剪,所以又給他打濕重吹了一遍。他一邊愧疚得要死,一邊在木兔一派天真的笑容之下得救,一邊嚴厲譴責自己,一邊縱容自己追逐欲念。在這裡他是不吵的孩子,用點心計就有糖吃。

他第一次來那時木兔告訴他,赤葦先生要是都這時間來,那不用預約,直接來就好!

他聽了。哪想到木兔忘記告訴他自己週休的時間,而他竟然也破天荒地疏忽,有次撲空,只能給其他設計師接手。下次再來,雖然服務業的專業素養依然健在,但他仍敏銳地發現木兔遮遮掩掩地在鬧彆扭。

他想了想,便說,上次來沒碰見您,小雪小姐說您一三休假,下次遇到這兩天我就不過來了,以後前一天我會打電話來預約。我還是想給木兔先生剪。

木兔一聽,立刻高興起來,說,是嗎,我的全套服務果然還是最棒了對吧!

他說,對啊,最棒了。

木兔熄掉的燈一下子亮了起來。

彷彿有一個操控燈具開滅的按鈕在他手裡,木兔的明或者暗,都是由他決定的。

而這種感覺使他深深上癮。

剪刀開闔、梳齒嵌過髮絲、旋轉椅輪子滑動的聲音在空蕩蕩的沙龍裡格外巨大,現在仍只有他一個客人,赤葦大大方方透過長鏡看木兔工作。在這種場合,動不動就對上眼睛也是天經地義的,連掩飾情感的步驟都可以輕鬆省略。更何況赤葦京治生來外貌沉靜淡泊,不管內心如何波瀾萬丈,總有把握不在面上洩漏分毫。

他剛在洗髮椅上醒來,木兔笑著說,這次睡了半小時。又湊近來看,說哦好像黑眼圈小了一點欸。

他失笑回應,哪有睡半小時黑眼圈就會變小的。

桌上架著木兔的手機,正在放排球比賽錄影,木兔在螢幕上扣球的身姿和鏡子裡替他剪髮的樣子逐漸重疊在一起。

木兔滑動著椅子,專心處理他的頭髮,珍重而用心,手指不時擦過他的頭皮和後頸肉,帶繭的粗糙指腹讓他從脊椎骨處不斷湧上一種麻癢柔軟的感覺。

他獨自悄悄期待著。他看見過程中木兔好幾次去摸自己的口袋,有點緊張的樣子,還以為他沒發現。

今天是他二十五歲的生日,木兔會從口袋裡掏出另一條皺巴巴髒兮兮的巧克力嗎?他今天也沒去碰過手機,他想第一個聽木兔說的生日快樂。

然後他便得到了答案。木兔替他清完髮渣之後,從口袋裡掏出了一張紙。

「赤葦生日快樂!欸,就,我今天晚上有比賽啦,這是親友招待門票,呃不是生日禮物的意思!我說是生日禮物結果被小雪罵沒誠意⋯⋯」木兔慌張地擺了擺手,「就是想說赤葦要不要來看?這場的招待票我只拿到一張,想來想去,就還是最想請赤葦來,啊啊啊我會補其他生日禮物的啦!」

赤葦看著在他面前被揉得皺巴巴的、和那條Snickers巧克力一樣難看的比賽門票,還有木兔毛毛躁躁、宛如高中小夥子在遞情書一般的模樣,心臟劇烈地跳動起來,然後驟然拔高,像是終於找到了那個激昂的瞬間。

他從來沒有預設過這條劇情線──如果在木兔光太郎旁若無人的熱愛裡除了美髮、排球,又多出了一個赤葦京治呢?如果在千萬名為他著迷歡呼的觀眾之間,赤葦京治坐到了最特別的一個席次呢?

木兔見到的都是他最糟糕的樣子,頭髮蓬亂,眼袋腫大,精神恍惚,腳步虛浮,老是睡得像具屍體。不會再有比這些更糟糕的了。也許值得他勇敢下注。不再考慮其他一百種方案,無視可能出現的所有攔網。

也許他可以先回家好好睡上一覺,然後故意不吹頭髮,來這裡讓木兔幫他整理睡扁睡亂的髮型,然後帶著清明飽滿的精神去看比賽,然後⋯⋯

他看著木兔因他遲遲未接而迅速萎頓的狀態,找出燈具的操控器,摸到按鈕,按了下去。

「當然,很高興有這個榮幸,我一直都很想在現場看木兔先生打球時帥氣的樣子呢。不知道做為壽星,是否可以要求延長全套服務的時效呢,就當做『其他的』生日禮物?如果木兔先生比賽結束還有空,陪我吃頓晚餐然後,請我吃塊生日蛋糕?」

他旋即看到木兔的眼睛和嘴巴霎時展開,原已熄滅的燈發出了最燦亮灼人的流明數。

喜歡是什麼,熱情是什麼,快樂又是什麼?

赤葦在愉悅中暗自決定,他從此不再問這個問題了。

 

-Fin.

Notes:

生日快樂赤葦京治,好好睡覺,好好生活,好好戀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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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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