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一盎司野格
01.
北京下了一场雨。
我记不清我在北京看过多少场雨,但毋庸置疑的是北京的天气比重庆要干燥得多。重庆是一座潮湿的城市,林荫茂密,云雾朦胧,放在玄关上的橘子总是发霉。在重庆的我好像也如天气一般潮湿,从很小的时候就是了,汗水、眼泪,堆积成了我完整又破碎的少年时期。其实我在重庆也不怎么在乎天气,因为我终日被困在一个正正方方的牢笼里,可外面的人总称它为乌托邦。我只能偶尔往落地窗的方向扫一眼,大多时候是阴天,极少情况下会有刺眼的阳光,照亮空气中漂浮的灰尘。
“张泽禹,来上课了。”
奥赫很大,我们叫彼此的时候都通过大喊。声音透过几层墙壁反弹,以至于我听不清它来自于谁。有可能是朱志鑫,也有可能是左航,反正不会是他。我缓慢地起身,走进教室,机械性地跟着老师重复一个又一个动作。我不喜欢跳舞,可这是我的必修课。十二岁的张泽禹以为参加声乐班就足够成为一个偶像,可在后来的岁月里被现实扇了一个又一个耳光。手往哪摆,脚往哪踢,在日复一日的训练下已经成为惯性。索性我还足够聪明,肢体不够优美但记忆足够靠谱,让我在这不往前走就要挨打的大楼里不至于被落到末端。
北京冬天很冷,会下雪。我从哈尔滨来到重庆之后就不怎么看过雪了,重庆主城区的雪十年才落一次。可惜来北京的时候是夏天,我还是看不到雪。我不知道这个冬天我还会不会呆在北京,公司的计划总是让人费解,就像上一个夏天的时候,我也以为这个夏天会是尽头,结果只是从重庆来了北京而已。下一个夏天会在哪里呢?我也不知道。密密麻麻的行程早就把我压得喘不过气,我早已无暇顾及未来,无暇顾及四季流转,甚至不去想象明天。闭着眼睛捂起耳朵向前冲,是我们目前接到的唯一指令。
实在荒谬。在数以千百计的反复时间里,我顺着一根直线走,为的是走到它的末端。走到中间时我看不见结尾,回过头才发现,我早就已经连开端都看不见。
那一瞬间我忽然很想念他,和我一起踏进这条河流里的,我的原点。
02.
我的球星卡被偷了。
在这栋房子门前,东西被偷是常有的事。无数人像流水一般在门口涌动,抱着善意或者恶意,一层层地像要把我们吞噬。我小时候并不觉得他们可怕,甚至偶尔与他们说过话。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他们被视为洪水猛兽。在这个地方时间过得很慢也很快,很多东西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味,直到完全腐烂变质后,人们才会闻到它的腥味,咒骂它的腐朽。
我和张极好像也没有逃出这个规律。
那有什么是不变的呢。有人说张泽禹是一个恋旧的人。其实最开始我是想反驳这句话的,恋旧这个词称不上褒贬义,但对于这个日新月异的时代,不向前看绝对是坏事。但当我真正想要反对时却又哑口无言了。柜子最底层的坏掉的红色手表是证明,用了很久的夕阳红吉他也是。以及过去每一次公司活动的衣服,都被我安安稳稳地叠好,放在衣柜的最顶层。不值钱的球星卡能被我在物料和演唱会上反复念叨好几次,我承认有一部分是假装。我讨厌在众人面前表达我的真实想法,所以扯一些言之无物。直到张极在后台对我说,几块钱的东西,再去买不就行了。我点点头,说张极你说得对。
不反驳,不争论,不过问。这是我和张极一贯的相处模式。球星卡只是我在这个时间节点里短暂执着的一样事物,因为它不够重要,所以能够成为我的借口。
而真正能够称为我执念的东西,我向来闭口不言。
03.
不出所料,这次我又和张极被分到了同一个舞台。总是这样的,公司安排和粉丝投票都无差,我们在每场演唱会中都会被要求互动。幸运一点是多人节目的双人互动,不幸一点是双人舞台。其实也不该说不幸,我并不讨厌和张极一起表演。从小到大全公司里,我们俩合作的次数再怎么说也排得上前头。我懂他的习惯,他懂我的尿性,一切都应该很顺利。
我走进练习室的时候张极只是往门口扫了一眼,没有和我对上视线,就转回去了。我走到他旁边相距一米不远不近的位置,站定,拿起麦克风。老师对我们说,这个节目是纯唱,没有需要我们互动的部分。我不知道张极怎么想,他沉默着一言不发,我也只是轻微地点了下头。在这方面我们一直很有默契,演好朋友,演陌生人,好像他给我一个眼神我就知道是什么意思。我们读得懂给彼此的暗示,但猜不透对方真正的意图。
张极的刘海又长长了,我张了张口,本来想问他会不会扎眼睛。
公司安排我们唱情歌,张惠妹的《连名带姓》。歌词足够刁钻,再被你提起时已是连名带姓,谎称是友谊却疏远得可以。我在许多歌唱节目里机械性地背词,歌词左耳进右耳出,进不去我脑子一点,但拿到连名带姓歌词本的时候我却足有一瞬晃神。许多人叫我小宝,虽然这个昵称对于十几岁的青少年早已太显幼稚,但是这么多年过去我也早已形成别人一叫小宝就转头的条件反射,可我已经完完全全记不清张极上次叫我小宝是什么时候,甚至连叫张泽禹的次数都屈指可数。
这个舞台甚至不需要对视。我记得当时R&B All night的时候结尾有一个拥抱,那个镜头在之后被粉丝剪进了无数个糖点剪辑视频里,我和张极却演得尴尬又局促,拥抱的那一刻不约而同地错开了眼神。当然我现在已经可以完全自然地和张极在台上互动,可以对视,可以拍肩,可以搂腰,我们已经成为舞台上优秀的演员,这是我们作为偶像应该恪守的本分,只是不再带半点亲密。偶尔想起那个瞬间,其实已经称不上痛苦,只像喉咙被什么东西哽住,上不去又下不来的感觉。从那一刻开始,不再在舞台上真情流露是我们默契遵守的规则,谁都不会再违背。
04.
又来了。又是一样的问题。
我很想质问公司到底无不无聊,永远在舞台备采的时候问这样的问题。你在公司最好的朋友是谁、你最想合作的对象、你相爱相杀的人、你最信任的人——只要在提问前冠一个“最”字,这些问题的本质都是相同的。粉丝期待着我们回答的名字,有些意料之中,有些意料之外。我实在不懂这些问题的意义,却又能够理解公司问出这些问题的原因。
在许多次相似的问题里,我回答的都是张极和左航。因为好找理由,也好给自己留余地。但我这次只回答了一个名字,张极。理由是合作次数多,配合比较默契。我知道这期采访播出后肯定又是一波腥风血雨,我的答案顺了一些人的意,又踩了一些人的雷。我知道张极的答案永远不会是我,可以是朱志鑫,可以是苏新皓,可以是左航,但永远不会是张泽禹。我们在这种环节里形成了单箭头的默契。张极不会因为我选择他而开心,而我也不会因为他没有选我他而难过。
养成系的宿命是扮演一辈子楚门,我在青春期的某一个时刻就意识到了这点。我在不懂人事的时候深一脚浅一脚的踏入这摊泥泞,于是再也逃不出来。我们的一个动作、一个表情、甚至一个眼神都会被曲解成无数种意思。台下观众或拍手叫好,或厌恶唾弃,他们只相信他们相信的,相信被他们美化或抹黑过的一切,至于背后的真心,没有人看得到,所以没有人在乎。
我觉得我和张极太符合那个比喻。在小的时候就把一只脚放进鞋子里,无论合不合脚都只能穿着。长大以后脚会变畸形,但别人只会认为你们是天作之合。不是因为重要所以第一,而是因为第一所以重要。
我记得我们小时候的某次演出。那时我们还不火,台下观众寥寥无几,举灯牌的更少。我和张极两个人在后台蹲着,他指着一块灯牌,上面有他的名字,也有我的名字,橘色和绿色混在一起,中间画了一个爱心。他问我,张泽禹,这是什么意思。彼时我还懵懂,不懂喜欢和爱,只能够朦朦胧胧感知到一些东西,但没有深入想过。我的保护机制告诉我,再想下去会很痛。于是我告诉张极,大概是希望我们能一直当好朋友的意思吧。张极顶着瓜皮头脑袋,点点头说,哦,那这样的灯牌,多些才好呢。后来这样的灯牌越来越多,搭配着不同的字样,可张极没有再多看一眼。
我也没有。
05.
张极哭了。在连续几十个小时的高压连轴转下我们都濒临崩溃。张极把头搁在朱志鑫肩上,朱志鑫安抚性地拍他的背。大家脸上都没什么表情,对这种突如其来的情绪崩溃已经麻木而平常。我坐在旁边沙发,看不清张极的表情。
张极不是脆弱的人,但他确实是柔软的。曾几何时他的泪水也打湿过我的枕头和肩膀。我们在静悄悄地夜里依偎着、倾诉着、小心舔舐着彼此的伤口,遥远得却像是上辈子的事情。张极从某一个时刻起就不再向我诉苦。他说,张泽禹,你心真的很硬。我苦笑着摇头,却说不出一个字。
从那时起我就知道,张极不会再原谅我了。
我不知道人是否都希望自己在别人心里处于一个特殊的位置。我曾经也这样过,所以我逼问张极,两个字还是三个字。有那么一瞬间,我希望他脱口而出的名字是我。我还是希望过的,所以我也失望过。再往后就没什么了。人不一定要捧出自己的真心才能够活着,稳定的情绪和健康的关系对我来说更为重要。不期待就不会失望,不付出就不害怕失去,一切都应该是稳定的、在我掌控中的。至于爱这种,轻飘飘又沉甸甸的东西,我抓不住,索性不去抓。
我和张极一起长大,却长成了完全相反的人。他的爱像飞蛾扑火一般明媚,不顾一切的、炽热又滚烫。我不一样,我活在低温里,偶尔发出柔和的亮光。我怕被灼烧,所以我选择逃离。
爱和体面难两全。张极,我们甚至没有试错的权利。
06.
我和张极已经形成这种自洽的形态。偶尔嬉闹,大部分时间当陌生人。我偶尔也会想,要是我能够再勇敢一点,会不会就能在张极嘴里听到我的名字,会不会就能够有不一样的结局。可惜没有如果,也来不及了,张极,我只能往前走。
爱是闪烁的绿灯,我在最后一刻冲过斑马线,而你选择站在原地等待绿灯下一次亮起。
一分钟的差距,足以拉开永恒的距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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