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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镇那片地向来是阴雨连绵,不知是吸收些脏的,灰扑扑一大块裹着青灰黑发霉烂絮的蜷曲着速度飞快,落下来豆大点粒子砸的人生疼。这一块本就潮湿,连着个把月的雨将湿度往上抬了又抬,口鼻间几乎是没有干爽过的,张泽禹怀疑如果空气有实体的话他伸手去拧绝对能拧出一小汪池子,衣服倒是贪婪,使了猛劲儿的企图把周边的水分子全部吸收进棉质布料的结构缝隙,一件轻飘飘短袖几息就沉了,挂在身上透不过气根压着那齐天大圣的五指一般山来的沉重。他来的时候就是这么个天气,从飞机上下来的那一刻像是有双无形手捂住他的鼻子,后来他知道这就是十成十的江南水乡,雨水丰沛跟个多愁善感的小姑娘似的动不动就要哭上一遭,大多是无声无息的下来,落成一条水痕划过面颊最后风干在白净皮肤上变成一道略微咸湿的痕,最终受不住的啜泣几声,嗡嗡细细一点夹在唇齿间透出一点声响,这时候人们才知道这位是心情又不好了,这便又要下雨。不过张泽禹那会太小,觉得这里黏哒哒腻的紧,一点不喜也来源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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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作的原因,母亲带他搬家到这里,据说也是来找她年轻时要好的玩伴,张泽禹拉着和他当时差不多高的椭圆行李箱,上面还印着喜羊羊灰太狼,即使这样那个和他比肩的椭圆形箱子在年幼儿童的世界里依旧是个高大无比的巨物。他牵着母亲的手亦步亦趋跟着,女人掌心细腻柔软,握着他走的慢悠悠,踩过积水的小坑,一步步踏上水泥筑成的楼梯。这一块土上就矗立这么一栋,直戳戳站在那,向着马路那一侧涂上橘灿灿掺了土灰的颜料,隔上几米刷条白漆,风干后******出漂亮色泽说着这是多好看一件衣裳。后面就灰败多了,钢筋水泥外裹的白衣染上各种颜色活像个调色盘,到底是冷系暗系色居多,不乏有鲜艳的,一层层堆叠在家家户户门口上面写满了装修开锁一类广告,哪个时代都不可能姑息的玩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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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就停了下来,停在一间棕红色金属门外。母亲拿着小灵通拨电话,那个年代人人都拥有的一部诺基亚,和母亲的手掌一般大小,咿咿呀呀唱出小曲儿———那是母亲特意换上的,无外乎是那会儿红极一时的女星,哼出的曲调揉了蜜的甜,尾音转了又转娇细软绵,酥了半边骨头。没响多久门就开了,出来的女人一身苏青色长裙,长到腰的头发黝黑,一半被盘起用根木筷子固定在后面,说出话的嗓音和张泽禹刚刚在母亲手机里听到的相似,同样软绵腻乎,拖拉着字眼说话黏黏拉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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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你好久才来,家里那混小子呆不住又撒开脚丫在外面乱跑这不才回来呢,去你家看过了没,走走走我带你去收拾收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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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半蹲下拉过他的手放到男孩掌心叮嘱他要好好和哥哥玩,男孩一头黑发野蛮生长,白色背心牛仔短裤经典搭配,脚上踩着当时最流行的凉鞋类型,露出的大脚趾不自知扣扣鞋底,脱了之后脚背上两条白带子交叉成个沙漏形状印在上面。张泽禹抬头对上两颗黑葡萄眼,亮晶晶瞳孔里倒影着沉默的自己,手还没放开,男孩拉着他晃了两下,抽抽鼻子开口讲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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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妈说你比我小,那你叫我声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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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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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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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后好几年张泽禹沿用这个称呼。四岁时惦着脚跟哥哥午睡时间偷摸去母亲房间摇拨浪鼓叮咚响,被抓之前张极手一伸把木棍塞进张泽禹衣服口袋里装无辜。五岁时和张极在旁边的菜市场到处串,昨天踩了脚这家李奶奶刚运来的白菜,今天打翻了隔壁王爷爷新鲜拿来的草鱼,活泥鳅似的抓不住人,晚上回到家挨一顿训明天照样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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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岁那会班上小女生流行起漂亮的公主裙和婚纱,多是纯白洁净的一席套身上,女孩子手臂生的藕节似圆润******,脸颊上堆两团腮肉圆鼓鼓,妈妈们心灵手巧的扎了两根小辫子顶在脑袋上走两步跟着摇晃,嘴角咧开发出最纯真的笑,那个年纪的女孩大都还顽皮,穿了裙子后坐着却愈发笔直,一个两个从欧洲古堡里生出的小公主,玲珑鼻尖上渗出细细密密一层薄汗,纤细背脊撑着贴在背后竖直贯穿下的拉链上,******指尖翘起头颅高高扬着,一副样子好高贵。张泽禹跟着玩最火的大课间游戏,找一件自己认为最漂亮的小裙子投上一票———在大课间跳兔子舞的时候和那个女孩搭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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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极大概就是那个时候开始不怀好意,不知从哪里找了件顶好看小白裙让张泽禹换上,还说他要是这样去跳兔子舞绝对所有人都来搭他的肩。天天顶着太阳瞎跑的小孩皮肤怎么会白,张泽禹当时看着那张儿时照片里自己晒到发红的皮肤和咧开嘴露出的一排没长齐的牙齿内心崩溃,张极那会是什么样来着,标准的无辜表情后义正严辞地赞赏,多好看多可爱,他比了个大拇指还把自己刚得的小红花贴给张泽禹,美其名曰哥哥要给弟弟也投上一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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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八岁的孩童有多调皮,早晨穿出去一身干净校服到了晚上回到家浑然成了一身黑,白衬衫沾上几笔黑的红的墨水,前襟脏了一块还发着饭菜味,脱下来数数能有好几个小黑手印,最后都被一层土灰盖全,水一冲收获一盆泥水,耳朵最会藏污纳垢,洗澡的时候扣扣还能从缝隙里挖出点泥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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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女生之间的矛盾在那个年纪达到巅峰,前一秒两个人能手拉手说着你拍一我拍一,后一秒因为老鹰抓小鸡的时候搭着肩的手太用力而两看生厌,小女生的情绪永远阴晴不定,眼泪说来就来,嘴巴往下一拉眼眶里打转许久的水就跟着落下,丝毫不拖沓的同大坝决堤倾下。张泽禹偶尔遇上这种情况,自己觉得委屈也从不收敛,瞪圆眼睛气红了脸,两只小手握成拳头往旁边一搁扯着嗓子也开始哭起来,这一哭就不得了,边上的朋友们手忙脚乱的哄,两个当事人被围在中间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还空出时间清脆的打了个嗝。赶来的老师被多重奏吵得头疼,最后给这场闹剧定下冰释前嫌重归于好的结局,张泽禹站在女孩对面看着女孩脸上残留的泪痕抽着鼻涕伸袖子去擦,结尾是张极在他袖子碰到女孩面颊前先一步糊了女孩一脸纸巾上去,而张泽禹和女孩站在统一战线指责张极怎么对女生如此不温柔。他和女生继续手牵手玩,留张极在背后满脸控诉他胳膊肘往外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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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拉拉扯扯,开始长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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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中的他们孽缘不断,同一个学校同一个班,年轻老师在分座位的时候多有纠结,大手一挥让他们自己选择不出意外的未来三年不会改变的同桌。张极兴冲冲拉着张泽禹找老师表示自己找到了心仪的同桌,年轻老师盘着丸子头双手一掺上下打量一遍他俩,最后语气颇为心痛的说你们这身高做同桌不合适啊,但是鉴于你们这么想坐一起,那安排你俩一前一后行不。张极头点地飞快,早早挑好四五排靠窗的位置拉他坐下,于是他们坐到前后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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班上的座位按民意配对的结果是形成一条明显的楚河汉界,男女生的领地分界线,和小时候在桌上画一条线达成协议说双方都不准越过这条线进入敌对领域一样,大家总是在一些奇特的地方有这样心照不宣的默契。课间时到教室望一眼后两排的位置几乎都是空的,前面一大片坐在位置上的人头一翁数过去不是齐肩的短发就是梳起的马尾。那个年纪的男孩向来多动,回到家点开电视是热血高校动画,他们痴呆看着里面的主角为胜利挥洒汗水,于是第二天到学校他们也这么做,冲出教室冲进操场,近乎狂热的推崇那些个已经能够跳起摸到几米高红色塑料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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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极就是其中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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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春期少年的身体发育速度极快,张泽禹觉得这个生长速度不差他们小学时养的黄豆,两厘米的小芽长到有一个手掌的长度不过短短几天,张极的裤子从刚刚的长度到再也盖不住脚踝露出一节完整的袜子颜色也只过了一个学期。张泽禹不服的想明明他和张极吃着同一个锅里煮出来的饭张极却总是比他高出好一些,抽条后的少年身型清瘦挺拔撑起不算好看的校服看着别有风味。那个时候张泽禹就知道张极是帅的,少年模样青涩的初具雏形就已经惹得好多女生频频侧目,每每张泽禹坐在球场旁等人时总能听见边上传来细碎耳语,女生们手挽手贴在一起,旁侧的刘海沾了汗水一条条黏在额边用手一拨理到耳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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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那个,左边穿红衣服的那个,几号啊?好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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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指尖朝着球场的某个地方悄悄指,张泽禹顺着方向望到远处刚结束一轮投篮而三三两两散开的人群,左边,红色衣服,他把目光锁定于混迹在一群蓝色衣服里和他们勾肩搭背的一抹红色身上直勾勾的盯。然后他看到少年猛的抬起头朝他的方向看,十几米距离算不上多远但绝对不近,他看着少年停顿几秒后突然举起手疯狂挥舞接着朝他跑来,好像一只看到主人兴奋摇起尾巴的小狗。那样欢快。停在他面前时还呼呼喘气,鬓角垂着滴汗珠摇摇欲坠,伸手一抚挥去了些在空中划出好看的弧度飞速下坠,水滴折射出夕阳余晖映到眼里金光熠熠,少年被拢在一圈朦胧光晕里笑盈盈对他说些什么,说了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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声音忽近忽远的飘进耳朵里组成句子,好像是张极身后那群朋友们不正经的调笑,少年回答的样子肆意张扬,他伸手揉一把毛茸软乎的头发把张泽禹勾进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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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不理他们,哥哥带你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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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张泽禹第一次察觉,他的哥哥,大概是比他身后的阳光更耀眼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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确实是很耀眼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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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那之后张泽禹开始频繁关注他的哥哥,类似于某些下课接完水的空档,他提着水杯站在教室后门和同学嬉戏打闹的间隙分出心神去看那个留在位置上咬着笔皱眉写题的人,张极思考的时候会无意识的做很多小动作,比如咬笔盖,比如转笔,一支笔从崭新到鞠躬尽瘁榨干最后一滴墨水再去看总是变得伤痕累累,就像现在这样,撑着头的少年手腕微动写下些什么后下意识咬住套在笔杆上的盖子,他咬着那块凸起的塑料轻轻转动,手指也跟着发力,在笔盖脱离的瞬间又用点劲怼回去,来回往复乐此不疲,然后被路过的同学打断,说极哥给我讲个题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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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极的座位旁从不缺人,开始常来的是群爱玩的男孩,校服松松垮垮套在身上,无论寒冬酷暑都缺不了短袖,精力十足喊着六缺一就差你了,后来经历过月考后他们惊讶发现张极的成绩也不错,于是班级里一心沉迷于学习那群也渐渐出现在周围十几厘米晃荡。篮球上粘下来灰用肥皂一搓顺着水流消失在下水管,手上残留的腾空甩甩剩一些紧紧扒在掌心纹路里的不肯走,于是挤在手掌和笔杆间慢慢蒸发,深进骨髓里,把里面淌着的一些浮躁一并带走,就不再满身泥污尘灰,那点调皮顽劣拉成丝从骨骼缝隙里抽出来混着污水冲走,留下满盆明媚温朗。偶尔张泽禹转头去看会被他日渐俊朗的面容和愈发张扬的少年气冲的一震,那是一块未经打磨过的漂亮晶石逐渐切割出耀眼光彩的过程,他几乎落泪,是何其有幸参与其中,于是他自私讨要一小块搁在心口妥帖收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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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中三年的时光消磨极快,教室操场来来******时间过去一大半,以为球场上的时间流逝是最悄无声息,后来他们发现卷子才是最会吞分吃秒的怪兽,中性笔一拿一放一场考试结束精神还游荡在试卷里,聊天的内容从打球分队到排列分序,直到最后一门考完放下笔,张泽禹也没有脱离初中的实感,班级群里热火朝天商量着毕业典礼的时间,他点进去投票选择三天之后的晚上,退出来之后碰上一起出考场的张极,他们勾着肩一起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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毕业典礼的时间选定在考完试的五天后,周五晚上聚了一起奋斗三年老师们在包厢里说些煽情又催泪的肺腑之言,女生们尤甚,抱着一盒纸巾凑在一起哭的精心画好的妆花了一大半,洪水猛兽一般绝不停息,湿漉漉的氛围炸开就是好远,男生们勾肩搭背诉说过去和未来都要是兄弟,眼眶里盖了层薄雾看过去亮晶晶又红润。张泽禹被气氛感染的也抽了几张纸巾垫在眼睛下面吸收些落不下的结晶,张极在旁边吃龙虾吃的尽兴丝毫腾不出时间感受这场空前绝后的热带暴雨,之后他在回去的路上感叹下一次再见到大家也不知道要过多久,张极似是非懂的点点头,掰过他的肩膀略带些欢脱又郑重:“没事,这不还有我呢嘛,我们会在一起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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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班上的刺头提议喝酒,叫了几个兄弟下去搬了两大箱上来说要一醉方休,易拉罐拉开倒出金灿灿冒着气泡的液体滋啦作响,一群人互相推拉怂恿着去给老师敬酒,被推出去的那个张嘴这个那个好半天说不出一句像样的话,最后咬牙闭眼恶狠狠喊了声“******了您随意!”,仰头呛着声将满杯啤酒一饮而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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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泽禹坐在不远处看着少年豪情壮志,以酒代言的画面无限感慨,易拉罐桌上地上散在各处,他听见刺啦一声响,转过头是张极娴熟的拉环手法,没过金色液体倒出来的还有上面厚厚一层浅黄浮沫,他凑到杯口去吸,那一层泡沫就融到嘴里化开,化成一段微苦酸涩溢满口腔。然后酒杯被换成插着吸管的椰汁递到手里,张极蹙眉喝下泡沫消尽的啤酒对他好言相劝说小朋友不能喝酒,张泽禹反呛他不过十五岁出头,大家都是未成年谁也别说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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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你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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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喝到微醺,脸上也稍带红晕,嘴唇被酒水涂得光亮红润,头仰起像炫耀自己藏了好多榛子的松鼠,骄傲的可爱,眼睛里揉进一条金光银粉的璀璨星河缓缓淌过,却是藤着一池张牙舞爪的蔓草看不见底的深沼,迷失眩晕又拖着他下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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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泽禹在心里想,我才不要你是我哥。之后他开始叫张极全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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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中的分班表下来的比预计时间早的多,不一样的数字张极不满盯了好久,如果能倒一倒就好了,6和9里面如果有个能倒一倒就好,他耷拉着脑袋咬牙看着两个数字愤愤发言,委屈的情绪溢于言表,周身罩着一圈幽蓝光扭着竖线波浪的人拖住张泽禹的手放在头上来回蹭,手指触到的是松软顺滑的发丝,往下压的时候轻轻支起抵在掌心上,不痒,倒是张极还往上顶了顶,张泽禹安慰他说我们都在实验班,一个段总共就两个实验班,我们肯定离得近,后来两人勾着书包肩带站在校门口看地形图才发现两个实验班隔了整整一栋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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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泽禹站在树荫底下指尖捏着黑色的书包肩带微微泛白,心里念叨这是什么破学校,一个年级还分两栋楼上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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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极送他到教室,临走前叮嘱他中午放学后别急着走要一起吃饭,没有哥哥在身边罩着要乖一点,有事要去教室找他,如果找不到的话就去操场,晚自习下课记得在校门口等他一起回家,要记得带上课表回去一起对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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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乖哦,我走了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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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絮絮叨叨好一阵,直到最后支支吾吾说不出什么了才像下定决心一样揉了把张泽禹的脑袋说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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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中生活和张泽禹想象的稍有出入但总体来说大差不差。物理课的有趣小老头拿着尺子在黑板上比划这比划那,到点******响起立马放下粉笔抄起保温杯转身走人,一套动作行云流水纵享丝滑,将下班不积极思想有问题的口号贯彻到底,英语老师是个明艳的大美人,每天不同的漂亮裙子和万年不变的高跟鞋,走廊上响起哒哒声不用多想就知道美女老师离战场不远了,一向闹腾的男生在她面前乖巧如小白兔,被扫一眼都纯情的低下头,脸红到脖子要害羞好久,女生们上前围成一圈偶尔传出几声笑,清脆的纤细的构成乐章,一片融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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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也没变什么,他们******育课后给对方捎上一瓶水,教室里找不到的人一定在操场某个角落喘着粗气打球,在旁边喊一声张极之后一定会有一声回应,夕阳和灯光把少年的影子拉长变形,于是张泽禹的书包被张极抢过拎在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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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午他们总争吵这家的蛋包饭还是那家的麻辣烫,奶茶去冰三分糖加珍珠,然后他们按就近原则******粘上了校门口出去走两步就看得到的小木凳子,里里外外忙活着麻辣烫店的老板。满满一碗端上来冒着白气,张极继承了世俗对南方人入木三分的刻板印象,他从小就吃不来太辣的东西却在某次火锅局的误食爱上了那种酣畅淋漓的******感,张泽禹评价他是又菜又勇,嘴巴染成鲜艳朱红快要滴出血,鼻尖开始蒙上细细密密的水珠,额头上的汗水汇聚到一起沿着脸颊轮廓留到下巴上最后滴落到水泥地板上不见踪影,苏镇的九月份连着好几天高温预警,热气蒸的地面扭曲了往上几厘米的空气,他们坐在树荫底下咕噜咕噜吸食美味,纸杯外壁结出层水珠挂在上面一握顺着手指缝隙蔓延到胳膊上,猛吸一口好不畅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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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饭在支起的遮阳伞和吱嘎转的风扇里宣告结束。他们还要******室上课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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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泽禹选的位置靠窗,于是总是抬头去看矗立在对面的那栋楼,两个班级刚好面对面,隔了不算太远的距离模模糊糊能判断出来哪个是张极,又在做些什么。班级每隔两周换一次座位,不巧的是他和张极从来没有运气分到同时坐在窗边,轮到他的时候抬头去看张极总是隔了一或两个走廊,看都看不真切,好像趴下了过了会又直起身靠在椅背上,好像拿起笔开始写题,好像被老师叫起来回答问题,做什么好像都有可能。但总好过上下楼,他开始感谢学校的分配并驳回自己开学时的话,那才是真的什么都看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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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岁的张极多么鲜活美好。像是一杯冰镇拿铁掺了半杯方冰块,丝丝透着清爽气,奶味软糯咖啡醇香糅在一起拍在他身上,回味无穷,是那种感觉,张泽禹私心认为大多数讨厌美式苦涩的人都会对拿铁抱有极大宽容,没喝过咖啡的人最初尝试也多会选择这样加糖加奶的清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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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会收获很多份喜欢。真诚的热烈的堆到一起将他淹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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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生时代在素然无味和鸡飞狗跳两者之间反复横跳,脑磁带密密麻麻记录好多大事小事连缝隙也填的满当当,张泽禹从几近毫无空余的回忆中追溯时光,高中的记忆位于两栋楼中间的长廊开始铺开勾画。学校每栋楼的布局都是一样,走廊尽头是饮水机和厕所,向左向右是连接旁边楼层的回廊,坐在教室里往外瞥一眼就能一览无余的地方,很长一段时间他们都在那里告别,碰面,聊几句日常然后勾肩搭背的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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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一下学期学校下派任务指定张极和他们班一个女生一起担任学校拍摄宣传片的学生代表。搞得要多麻烦有多麻烦,你下课之后等等我好不好,放学哥带你吃冰,语气多带些委屈无奈意味,张极拍着胸脯朝天竖起三根指头以表真心,在得到肯定回复后一头扎到张泽禹颈窝间,声音拐了十八弯拖着长长的尾音喊着小宝最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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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么容易满足,小心被人骗了,张泽禹推开疯狂扭动的脑袋伸手揉着还略微发痒的脖颈,小狗嚣张得意晃着一头毛反驳他说我哪那么好骗,又不是人人都是你。张泽禹唏嘘,他偏头去看张极,少年迎着春光鲜活肆意,他想起年轻的语文老师站在讲台上负手写下那句“意气风发少年时,鲜衣怒马似锦华”,白色粉笔划过黑板落下簌簌雪花汇聚在凹槽里一抹沾上所谓的纸香古墨,张极就是这样,混杂了些冲劲沉淀了些文雅糅在一起,冲混了一身江南水乡的雾气,湿漉漉裹着一切。笑起来又变了个样子,像是夏天晒化了柔软塌丝的棉花糖,好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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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舍得骗他呢。反正张泽禹舍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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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那天下午好心的上天特地安排一出告知。世界万物在那一瞬间褪去色彩,耳边按下静音键万籁俱寂,女孩的语调欢快从远处慢慢推进,音节落到耳朵里组不成句子,然后眼前开始恢复光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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赏心悦目莫过于此,少男少女为了拍摄演练特意穿上衬衫马甲,张极给他说过这是下个学期学校换的新校服,大概最近全国都流行这样的服饰,白衬衫毛衣马甲,男生西装裤女生小格裙,他想起不久前自己打趣一对情侣时问他们怎么从来不见有什么情侣款的衣服或饰品,同学摇摇头回答他说这你就不懂了吧,有种情侣装叫校服。女孩穿着短裙露出白皙细长的腿,四月初的天气谈不上冷但绝对不暖和,那件对张泽禹来说合身的外套放在女孩身上太过宽大,她像只娇小的兔子躲在里面揉脸取暖,并不是大多数学生时代的男生们心中对校园女神所描绘出的类型,女孩子别着粉色发卡留着乖乖的短发,被风吹乱后胡乱摸两把再理到耳后放好,说话的时候总要配上手部动作,过长的袖子要往上伸好多下才露出一小节手,笑起来更软乎,是最能激起人保护欲的类型。像歌词里常出现的微风吹动裙角发梢,张泽禹被安排在最佳位置观赏那副最是合情合理出现的美好画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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恶趣味的老天趴在他耳边轻声对他说:“你看,春天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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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又怎么样呢,他不过是想尝尝那块晒软了的棉花糖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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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窦初开是什么年纪。就像篮球场上被递出去的那瓶水,收到的人压不住兴奋又羞愧于嘴笨,支支吾吾好一会出来点蚊子大的声音细细小小的说谢谢,送水的人羞红了脸埋下去,贝齿将嘴唇咬的鲜红水亮好似涂了层胭脂,声音化成草莓慕斯酸酸甜甜说没事,脚下生风不一会没了影子,单纯又复杂,冲动又羞涩,常温的一瓶开了流淌进吼道更温和湿软,砸砸嘴还荡着一股回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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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泽禹觉得他们那会不幸又幸运遇上青春期,遇上荷尔蒙滋长。张极有意无意的偏爱他,从小就是这样。穿着背心短裤在菜场里疯窜时踢翻了放鱼的水盆张极推他先跑自己垫后,和邻居小姑娘闹矛盾时被一把抱住安慰的人是他,写作业时随口一提想吃小龙虾周末张极真就提了五斤小龙虾来找他。所以他之后也会这么对别人。张泽禹终于发现他从始至终忽略的重要因素。那在于他一开始就没想过在未来他们中间会出现新的人物,普通算式跨越到一元方程的本质原因是多出来的未知数,而他被告知不拥有那组方程的常数连带着等号另一边的数字也被一同剥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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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孩子开始时常出现在他们身边。球场边上偶尔站着一个拿着水和男生校服的娇小身影,吃完麻辣烫后要去隔壁带一份草莓慕斯,两杯去冰三分糖的珍珠奶茶加一杯三分糖的中杯百香果。高二之后数学老师开始拖堂,好几次等张泽禹勾着书包肩带出来后能看到张极和女孩站在回廊上有说有笑的样子,免不了几息刹那的钝痛和失神,他转过身练习好微笑,走出阴影去到他们身边,作为一个最要好的朋友身份去迎接。迎接张极看到他之后扩大的笑容,女孩眼中的兴奋欢快,张极一只手揽着他的肩另一只手提着女孩的书包,摇铃挂坠勾在拉链上走的一步一响,然后停在小卖部门口,张泽禹看着少年窜进去,出来的时候拿了两根鲜奶棒冰,张极撕开包装袋递给他说这是补上次没吃上的冰,味道还是熟悉的那个,醇厚的奶香在口腔炸开,一路冰凉下去,眯起眼睛愉悦的像只裹在毛绒地毯里来回翻滚的小兽。他瞥见女孩歪头看,摊出粉红娇软的掌心讨要自己的那一份香甜,然后那里被放上两颗大白兔奶糖,他听见张极回以无奈又极致温柔说过两天,过两天我请你吃冰,今天只能吃这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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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心也开始泛起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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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着女孩上车走后他们开始慢慢踱步回家,他的书包被张极接到手里拎在肩上,张极走在他身边被明明灭灭的光影照得斑驳,他再一次审视起这个同他一起长大的男孩,拥有足够无数人羡慕的身材和长相,好像比印象中更清瘦些,拔高些,脊梁骨铮铮竖立撑开宽阔胸膛,背后快要长出流光溢彩的透明羽翼隐匿在飘飘荡荡打着转的软灰尘埃里,这人是浓烈的黑,浓烈到把所有其他都收为己用,却又散发出大片柔和光芒裹住内里尖锐锋芒,像是即将蜕化成长到新境界的幼蝶样子,脆弱青涩,柔软的一塌糊涂,又负隅顽强包裹住更软那一部分,完成一个朝生暮死的了不得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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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听见张极沉吟许久,抬头对上他的眼里荡开水花,把一颗小石子砸进水池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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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泽禹,我喜欢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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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泽禹哑然。他的常数何曾不是将自己******裸曝在张泽禹面前毫无一丝保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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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女孩找上他来问张极的喜好,爱吃的不吃的,喜欢玩的游戏不喜欢做的事情,他都一一作答,他看着女孩认认真真一笔一划记录好那些举足轻重的东西,长长一点的头发编了两股麻花分在两侧摩擦着衣服上下动,看向他的眼神里满是感激和惊喜最后统统化为郑重,临走前还对他说成了之后要请他吃火锅,那么真诚,然后甩着两根小辫子蹦蹦跳跳走的欢快。张泽禹看着她的背影却在想自己竟然能面对着那一堆关于张极的问题对答如流如数家珍,原来他也算轻松的将那些他们一起走过无数日日夜夜,共度欢声笑语夹杂苦情悲伤所凝练出来的琥珀晶体被他之言两语交递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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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明明他很痛苦,像迷失灯塔漂泊在苍茫大海上的船只不知所措,张泽禹头顶着他命名为爱情的帽子被人一把摘下并告诫他错了,爱情过于辽阔而宏伟,虚幻到没有边界,他裹在层层蚕丝附着的蛹里什么都可能是场盛大又长久的虚假,在虚荣傲大的青春年华里几次伸手要摘下那颗星星都是徒劳,那是碰不得的东西,于是他尝到滋味,湿润又咸苦,叫做眼泪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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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他再也不去看向隔了两层玻璃好几米距离外的那间教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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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泽禹躺在床上对着三米高的天花板放空,张极时隔许久躺在他的身边陪他一起,絮絮叨叨讲最近的模考卷子难度好高,英语最后的续写作文是什么不像话的题目,化学老头继你们小数之后也开始搞拖堂那一出,什么时候再去吃一次麻辣烫吧,好久没尝到了,一定要再喝上杯奶茶,有滋有味。他讲到这里的时候顿了顿,睫毛翘起好看的弧度轻微眨眨后继续,讲到女孩,张极讲周末的表白非常成功,女孩穿白裙子最是清纯可爱,涂了层******的水光唇釉晶莹剔透,大概真的是水做的吧,眼泪和珠子一样就下来了,看来以后出门要常备着纸巾……他兀自感叹好喜欢好喜欢,一只手握住张泽禹的手臂开始左右摇晃,然后听见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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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泽禹叫他张极,然后转过头对上他的视线,他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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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我是不是你最喜欢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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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极看向他的眼神里充满惊讶,复杂,最后染上点点洒脱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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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当然,是我喜欢的弟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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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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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最喜欢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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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泽禹被问起如果能时光倒回的话最希望能回到什么时候,他撑着头从出生开始数着自己作妖撒泼的日子好不快活,自上学起就变得无趣了,工作不久的年纪眉头紧皱装作一副年事已高的白头翁摸摸虚无的长胡子也不知是否真在认真思考,良久后到底还是得出一个答案。何必呢。大抵是白梦空一场,他信命运如此即使任何人为因素也造成不了什么改变,结局从来不会因为过程的不同产生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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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回想过去经历的二十多年里张极一人就占据大半,这放在任何时间任何人身上都是多么难得的情分,天上地下绝无仅有的一份,如同晶莹易碎的剔透珍宝,珍贵到他盖了个密不透风的玻璃罩子装进去反复擦拭日日照看,他向来看重,于是将这份感情保存的很好,他一直这么认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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