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三叼着根细草叶半躺在船舱里翘着脚等人。
也不知这回的客又是起的什么兴要这大夜里的去惠山。派活的只说这是个京里回来的老爷,那多半怕也犯些读书人的酸病。
他们本也只在梁溪停一夜,陆三都盘算好回家睡一晚,那客踏上岸却又回身问此去惠山可远?陆三自听得懂话音,即道,近得很,也就两桨船功夫,高爷若想去喊我送就是。客眼见是想摆手,陆三又道,我那老小闹了一路,高爷不嫌弃还教他认字,也是他半日的先生,我搭先生撑两桨船总是该的。便揽下这差事。
草叶被他嘬得一起一落,屋里人去年给他重新纳了底的老棉鞋也跟着一上一下。陆三纳罕夜半野游竟真得些什么趣?刚动了念就笑自己净想些痴话,自然是做什么人才得什么病,又不是得了这病就做得这般人,想他作甚。
今年雪来得早,夜里潮冷叫人不好受。陆三特地找人借了艘高篷橹船,那家月初就在乌篷两边都加上了被盖挡风,正合这样夜里出游。算着时间差不多了,他翻身坐直,给贵客先把暖炉起了,一歇听到动静就挑帘望去,见他等的那位正从客栈里出来,刚出门就紧了紧氅衣。陆三赶紧钻出去举着手喊,高爷这里。
那人闻声看见他就揣起手笑起来,又原地跳跺几下才几步赶来道,实在麻烦了,不想这天变这样快,还叫你换了船。
嗐,陆三拿袖扫了扫船头板,清了雪才把人接过来,嘴上直道高爷说的哪里话。
被帘一放,篷内立时没了风,那高爷这才把手从袖管里拆出来猛搓几下,又笑道,辛苦陆师傅跑这一趟,我想着咱们呀还是早去早回,您受累,就在这船上等我一等。
陆三闻言笑着连连摆手,忙到船尾去摇橹,却被高爷伸手拦住,往他手里塞了个布袋卷。陆三原要推,却被压了压手,只说是给孩子认字用的几张纸罢了,陆师傅收下便是。
陆三便道谢。
高爷乐呵呵地拍他手,又问他幼子取名否。
陆三一面钻出去一面应道,他亲娘前头想着叫富贵,但还没定下。
就听高爷隔着帘布道,这富贵二字是好,可我们这些寻常人家怕难吃得住。
陆三心笑说也不知你我如何同划进寻常人家,摇着船应道,是喏,所以想着还是等街上秀才赶考回来帮忙取个呢。他以为这老爷这么问是想帮着起一个,却不想里面又只是说,那也挺好,便再没声响。
船入寺塘泾后过吴知县生祠,陆三即矮身道,高爷,这就到了。
就听里面窸窣几动,船停稳时高爷恰振衣撩帘出来。他看向陆三,赞一声船行得稳,而后声音低平只眉眼含笑叹道,某且做了几年教书匠,算来却都不如这半天更值。
江南文人士子者众,也多平头正脸一股书卷气的,陆三没觉得新客相貌难得,可他此时平淡一笑,倒格外显出些清俊来。陆三只当他说笑,道,高爷莫寻我开心了,可仔细脚下,这雪下着又积不出来,蛮蛮滑。
那高爷已踩实了地,挥挥手道,可没骗你。
陆三看他往横街走去,葭灰外袍拢出一道瘦高挺秀的背影,半信半疑什么人家才养得起这样气度的教书先生,想得直摇头,富贵富贵,到底是平头百姓吃不住的两个字来。
高士奇原本循着路往前,却瞧见好些个轿夫正从某家边门鱼贯出,在几顶小轿子旁活动手脚,约莫是等主子起轿。高士奇不欲碰见他人,避进一旁小巷。
船家说这衖叫进士里,这头河浜那头绣嶂街,沿街向西亦可得山门。
这巷子理应不长,但走进来才知狭深曲折,竟很要走一段。许是两边都靠着人家小院,高士奇贴着墙拐了两个弯都没见到一丁点亮,正疑心是否走错了路,前面却稍稍阔了些,高士奇循着那微末光亮望向巷口,却见巷口东侧当真一片断井颓垣。那宅子显然是遭了火未及修缮,只草草打扫了坍圮的砖石,露出半棵没烧完的银杏伸着残活的枝桠,黢黑树影覆一点薄雪,看得人背心透凉。
好一条进士里。
行至山门便识得路,他知秦园在侧,不意多看,想起扈从曾见此街盛景非常,到今日风冷雪冷。
高士奇抬步过街入山门,方才见过的一顶小轿却正走到他眼前,他侧身闪过正待继续向前,却不想有人从后面喊道,高大人。
高士奇忙转身想截住话音,就见那边檐下一袭藏青毛领大氅映着一张美髯笑面,只好拱手回礼,苦笑道,梁汾兄折煞我也。
顾贞观笑眯眯把他招过来,高士奇走到近前,笑得直摇头,冲那原本躲在顾贞观身后的人也一拱手叹道,汉石兄,二位缘何寻我开心啊。
秦松龄迤迤然走出来回礼,又故作惊讶道,怎么,澹人见我二人很是不开心么?
高士奇给这两个逗得没脾气,忙道不敢。
促狭一通后顾贞观向高士奇解释起来。原是倪瓒裔孙先前求得康熙赐重修云林先生祠,此番想请得张南垣传人叠山营造亭园,恰顾敦主持整修先前毁于无名火的洞阳公祠,便由秦松龄牵线,顾贞观作陪,邀张涟子侄与倪、顾两家后人过园一聚,此刻刚刚宴毕。
高士奇想起那一排轿子,恍然道,看来我实在挑了个好日子。
顾贞观抚髯点头微笑。
秦松龄问起高士奇又如何此时出现在惠山,高士奇正待回答,顾贞观却道,汉石,夜重雪寒,不如进去聊,并一壶暖酒,也得旧友重逢之乐。
秦松龄摇头笑道,你还想着喝,方才还没喝够吗,咱俩这身子骨可都撑不住这么喝了。
高士奇看这二人眼见就要拌起嘴来,且来往间脚下已往寄畅园内去,忙找了个空插话道,二位,二位,可听士奇一句,弟弟我今天就是想来听听惠山寺钟,若有幸再讨一杯二泉茶喝,了事便走,没打算久留,我请那船家还在河浜里等我哪。
秦松龄大笑道,那不是你还没见到我二人!他揽过高士奇继续道,船家自好办,我差人送二两温过的黄酒并两碟小菜去,必替你安抚好了。
顾贞观也笑道,喝茶也当有准备,选好茶,取井水,暖茶炉,他招手唤来自家小厮道,且把我那竹茶炉取来。
秦松龄也对家仆道,去寺中打个招呼,另差两个人去把漪澜堂暖起来,我们一会儿便过去。
顾贞观吩咐完转回脸又对高士奇微笑道,惠山雪可金贵着呢,你当真是挑了个好日子。
如此,高士奇叹道,便却之不恭了。
事已至此,高士奇也安下心随二人由园内漫步过去。
走了一会儿,高士奇不由打量起顾贞观行动来,片刻后关心道,梁汾兄可是腿上有些不爽利?
秦松龄在旁接道,他的老毛病了,这不,我都不敢让他沿着水走。
高士奇道,在京中我却从未见过你如此?
顾贞观心里发笑说你在京能见过我几刻,哪有机会发现我腿脚有问题,面上承了这关心,索性停下脚步半弯下腰敲敲膝盖道,从前没这么重,年岁上来,旧债也就找上门来了,天寒雨雪时格外重些,无碍。他直起身看向高士奇道,人跪多了,就是会生毛病啊。
高士奇冷不丁被这话扎一下,有些讶异,就听秦松龄道,你这青馒头呀,跪出了个名副其实的青馒头。
高士奇知“青馒头”即梁溪土话里的膝盖,又听顾贞观道,又不是没了,我看不亏。
秦松龄嗤笑道,我不说了,我是提不得你的汉槎。
顾贞观不理他的酸话,站起来一边走一边问高士奇道,听说是郭琇参了你?
高士奇道,徐尚书的好学生呀。
顾贞观捻捻胡子道,参完河臣参相国,当朝骨鲠之臣啊……
高士奇听他意有所指,却一头雾水。
秦松龄已在轻笑,解惑道,方才只说顾洞阳公祠遭了无名火,澹人自无从知晓这走水也没多久,也就在郭琇参河臣前后——那火大呀,连院里银杏都烧没了半边。
高士奇怔忪道,啊,方才来时似乎路过见到了。
顾贞观仍旧捻他的胡须,拖长了音道,有人享烈火烹油,有人捱烹油烈火啊。
秦松龄笑着虚点他,叹道,你啊。下一刻却跟上念道,“万死常留社稷身”,骨鲠之臣难做哪。
顾贞观摇头道,洞阳公这火发得也太大了。
秦松龄道,落个干净。又转向高士奇道,听说圣上点了徐健庵典会试?
高士奇道,不错。
秦松龄抚须道,典考也不是个好办的差啊。
顾贞观笑道,也难倒霉过你。
秦松龄大笑,我典顺天乡试,也不知是我秦松龄倒霉还是他徐健庵更倒霉些。
高士奇想到徐大脑袋当时看着子侄两个同场落第的惨淡模样,和他二人对视一眼,便笑作一团。
笑罢,高士奇摇头道,早些曾听闻梁溪士子安慰起人来多有套牙尖齿利的奇异法子,我竟不以为然。
秦松龄笑道,这话听着一股渌水亭味。
顾贞观道,哈。
寄畅园不愧是江南名园,轩榭廊亭移步换景,秀美非常。高士奇被二人一路引着看景闲聊,倒也渐渐领会到这园子雪夜别有意趣,带着神色也松快起来。
谈笑间转过一拐角迈过小门,踏进右侧面阔三间的一座硬山顶厅堂前出廊,落雪被遮眼前一静,院内绿树老藤清疏淡雅,但高士奇眼里只有迎面的壁嵌石刻“山色溪光”四个大字。康熙御笔亲题。
高士奇只觉得像被那字抽了一鞭子,懵着脑袋扭头去看堂内,梁枋上挂着的“松风水月”匾额又撞在脸上,他剩下的两分笑也冻住。
顾贞观看他神色,侧身道,这面是正门,出去走惠山寺门前道,要是澹人还想逛逛这园子那我们就走西门,对门就是我家祖祠,前几年新构书屋三楹也在近旁,可借道二泉书院入寺,不知澹人意下如何?
高士奇此刻是心也沉了皮也紧了,嘴上答着话腿已经往大门外走,直道,出去罢出去罢。
踏出门去,秦松龄在他背心拍一记,道,魂来!高士奇看到巍巍寺墙才定下神来。
顾贞观径自越过他二人道,走罢。
进了山寺,又起些不痛不痒的年节话题,说话间走到金莲池,天冷水沉幽净深,莲花自然没有了,只浮萍满池犹绿映几点白雪,是江南二字就在眼前了。
池上架一座宋三洞石梁桥,唤作金莲桥,因落在庙宇中轴上,平日也不常过人,遑论眼下落雪又滑。
顾贞观和秦松龄走到眼前都想也没想就照例从旁边绕,连嘴上的话都没打个磕绊,高士奇也想都没想,笑了一声昂首从桥上过了。
秦松龄一愣,还没来得及说什么,顾贞观却伸手虚拦他一下轻声笑道,澹人真狂生也。
秦松龄闻言便转过半边脸瞧顾贞观,末了那梁溪托生的薄薄眼皮一挑,微微一笑。
顾贞观抿嘴,不欲争些口舌,却又让他附耳来小声讲了几句,秦松龄听罢颔首,招来缀在后面的家仆吩咐几句,那仆从便应声去了。
高士奇早过了桥,也不管他俩在身后说些什么,径自往旁边大钟走去,站在那儿看了起来。等二人走他到身边,顾贞观便笑,怎么,悟起禅来了?
秦松龄又是那幽妙笑意道,求诸神佛,人之常情。
顾贞观但摇头,一语不发。
二泉分上中下池,下池实为引中池水营造的鱼池,池内鱼虾荇草活泼有趣。而上池与中池虽傍生,滋味却有细微差异,上池甘下池冽,所吃的茶不同选择的泉池亦有别。但高士奇今日显然做定了甩手掌柜,茶水都交给两位本地朋友料理,一点心思都不费。
本朝初在泉池与鱼池中间重修敞轩,以苏东坡“换将尘土足,一步漪澜堂”句名之漪澜堂,四面皆窄窄门扇,敞开时风清松香尽在耳畔鼻尖,全合上也是一处适合聚会的幽静地。
顾贞观边走边道,年岁上来经不住夜风,便开两扇小门,将桌椅置屋角,既借得景也避避风。
秦松龄也应道,澹人多见谅。
高士奇摇头道,那还得先算算我深夜劳动二位的罪过。他拱拱手请这两位别再说这种话来。
方坐下来才要起炉,秦家仆从却引着另一人快步进来,这与秦松龄有三分像的中年文士匆匆向顾贞观拱手欠身道,梁汾兄,转向高士奇时显然有些吃惊,随即也行礼道,江村先生,而后急急走到秦松龄身旁道,大哥。后头的话便悄声下去。几句话后,秦松龄转身,先是给高士奇介绍了秦松期,随即道歉说家中有些急事要先回去了,回头再赔顾贞观一顿茶吃。正想和高士奇说话,高士奇却抢白道,今日已受秦兄二两黄酒,再欠来欠去可没完没了了。
秦松龄笑道,世人相交不就是为的这欠来欠去没完没了吗?我兄弟二人少不得去钱塘向你讨回这二两酒来。
高士奇大笑道,好!莫说二两,十觞亦不醉,廿两也喝得!
等秦氏兄弟不见了身影,高士奇犹在想自己身上一笔笔欠来欠去的烂账,门庭若市客衣红紫时便早清楚,桩桩件件俱不是想清想结就能了断干净的。藕断丝连也好,打断骨头连着筋也罢,也可能到底是奉旨填词,命不在我。
他想得入神,都已经在桌边坐下好一会儿,才发现顾贞观已备炉坐水,此刻正看他,却也没打断他神游。高士奇观他神色,就笑,道,我早八百年没了狂生傲骨,梁汾兄且不必这样看我。
顾贞观从善如流添茶侍壶,摇头笑道,道高相八面玲珑笑脸迎人,却仍是这般会刻薄人。
等茶间顾贞观好奇问起高士奇怎么跑回来跑这么快,皇上当真如此无情?
高士奇想了想,便把前前后后事挑挑拣拣同他说了,末了说到自己在家门上贴的两句话。
顾贞观听完沉默片刻方低声道,澹人……好敢写哪,而后看向高士奇道,毕竟圣眷长在。
高士奇道,穷途末路一搏罢了。
顾贞观轻轻摇头,不是谁都博得。
高士奇也摇头晃脑起来道,若要论谁胆子大,梁汾兄万不可妄自菲薄。他笑眼觑顾贞观,“魑魅搏人应见惯,总输他,覆雨翻云手”……就是现在,我也不敢把这话扔进纳兰府里去。
顾贞观自然明白,说是走投无路之策,究竟仗着一分对所求之人的微妙把握。情之不多,薄有几分了解和付之一赌的疯气。求人只能求他怜你多过你怜他的,否则你不舍得他舍得,所求之事也就不成了。他轻声笑起来,末了道,也罢。
高士奇继续道,走这么快也实在是京中无可居。
顾贞观看他。
高士奇看着他那眼神,心说吴汉槎死了你就想跑,成容若死了你立刻跑,现在跟我装什么听不懂呢,嘴说你最应当知我。
顾贞观无可无不可地应了一声,却道,茶好了。
高士奇知他多半不信,自己在心里也再数一遍,陈天一走得干脆,徐大脑袋不想提,康老三许他跑已算好的,明珠……左右不缺他一个难友,怎么数都实在没趣。他接过顾贞观递来的瓷盏,道谢后恹恹呷一口茶。
顾贞观到了给了他个台阶道,早些回来也好,迟则生变。
高士奇拇指从碗沿一划而过,忽眯了下眼,叹息般道,生变。
蠢人看不到,慧人看得穿,只有吊在半当中的,怕事情生变也怕万古不变,怕这世间千年万年只是旧事一演再演。
二人各自啜饮,又夸了一通泉与茶,高士奇方道,这便是那听松竹炉了罢。
顾贞观问,眼熟?
高士奇心底一乐,点头。
顾贞观哼笑,你忙啊,容若都请不到你。
高士奇更乐,想说莫说纳兰性德,就是他老子要见我都得夜里自己来我府里。但这自然想想罢了,于是只笑,不说其他。
顾贞观由他讪笑,道,容若赠我王孟端图卷,今日好容易见到你高江村,正当取来共赏再索诗一首,只可惜你不愿去我那积书岩,便罢了。
高士奇乐出声来,道,想来今天是无缘得见那合璧风流了。收了笑继续道,实不相瞒,这竹炉,倒也不是唯一眼熟的。
顾贞观道,哦?
高士奇挤眉弄眼道,“明时王舍人孟端、李相国西涯诗画并在”,你猜他送你之前是并在何处?
顾贞观恍然,叹道,澹人啊澹人。
高士奇满足一笑,忽恨起冬天来,这时候合该抖开折扇悠它两记。
顾贞观还没来得及想到什么话调侃他这般小儿情态,高士奇又说原本还搜罗了其他的,只可惜很下一番功夫去寻,拿到手时容若却已去了。
自然一时无话。苔石松风,入目皆翠色,过耳俱尘烟。
过了会儿,高士奇道,说来劳动梁汾兄做这炉原也有两成该怪我。
顾贞观又道,哦?
高士奇道,这就不必哦了罢。
顾贞观笑,而后道,两成怎么说?
高士奇道,意不起于你我,不起于容若,说两成都怕高攀。高士奇坦言纳兰性德同他说起这事时,高士奇给他指路说江南事江南毕,自己人最懂自己人,容若不必自己干想。又合计下人选,这差事最后就落在顾贞观头上。
顾贞观又问起容若是何时提起的这事,他二人又是如何合计到自己头上。
高士奇不答,反问道,梁汾兄觉得容若见过最大的雪是什么时候?
顾贞观略一皱眉,便猜测他想说什么,道,聒碎乡心梦不成?
高士奇果然点头微笑。
他那天原本没想会碰见纳兰性德。
风大雪紧,明珠那帐暖人多,高士奇也去蹭杯酒喝,甚至都没怎么凑到明珠跟前去,只和几个关系平平的汉臣坐在角落。容若挑帘进来时神色活泼,见帐里人多竟也没收敛什么,只笑着给大家见了个礼,几句便说到近日偶得一首十分欢喜。明珠从不在这方面拘着他这大儿子,甚至能算得上偏疼,由他念来,座下自然叹绝。
高士奇听完却心底发笑。他在这塞外忽然想起京中乖乖修书的大哥来。世人皆知东海先生是昆山人,但这帐里能想起他家在千灯镇的就屈指可数了。那水乡幽影借着高士奇的回忆幻现在塞外风雪里,故乡,千灯,听来字字相似,可落纸却句句不同。究竟谁的故园确无此声,高士奇神思走远,一时未语。回神凝目却见明珠扫过他一眼,可到底由他去了。
他知这些满满汉汉事同纳兰父子绝说不上,亦决说不得,但明珠如此放纵态度引他心底一笑,便赶紧送上几句评词赞了容若此阙,又故作低眉顺眼实际却算得上恃宠而骄地虚敬明珠一杯。明珠轻嗤一声,倒也抿了一口。高士奇心底竟生出两分得意,全似酒催的,醺醺然下热气上涌,喉咙,面颊,眼睛,脸上什么东西都也热起来。
这么没两杯便被明珠嫌弃酒量不行。明相爷面上体恤他不胜酒力,说关外酒野劲大,劝他为免明朝御前失仪还是早些回去歇下。
呵,什么呀,看明珠上下嘴皮一掰高士奇就知道他想说的也就是,喝不来就滚,别喝死在老子帐里。哼,谁稀罕。他也虚情假意谢过明相关心便告辞,心里几多不屑,可离了帐迎上冷风,却还是一张酣然笑脸。
谁知道刚被老子赶走,转头又被小子追来,高士奇一面出点子一面在心里骂真是欠了你们纳兰家的。江南事江南毕,自己人最懂自己人——数年后再想起这句,竟给自己浇了个满头清明,满人虬虬剌剌一堆亲戚间的破事本只能他们自去分辨,他早不该掺和进这一滩浑水。当时同明珠说我和你是一样的人,到底糊涂了!
也全怪他明珠,大树猢狲地瞎胡闹了半辈子,斗起嘴来什么刻薄话都说,奴才、爹一气胡喊,久了谁能不乱。高士奇推起责来心安理得,只怪明珠从不拿满汉说事,绝不提自己也一向绕开风筝挑词。
这种无趣话只合该是念得出大炮开兮轰他娘的嘴说的。他与明珠真假相交十余年,不该也不会如此无趣。
他这厢神思幽幽,顾贞观仍疑在心头,雪天又如何同自己相关?
高士奇看顾贞观一眼道,长相思虽好,可江南士子见过最大的雪,当全在那两首金缕曲里。
顾贞观失笑,摇头道,罢。等在这里促狭我。
高士奇道,也不是促狭,我雪天里接连见了纳兰父子,又想起徐乾学,便总该想起你来。梁汾兄大约不知,我头次见到你,便是在京城徐府门前。天落大雪,陈潢病得厉害,不吃药怕是不行,我本已不想四次三番去找他,也实在没法子……
顾贞观便知道他说的是康熙十五年的旧事,笑道,赶巧俩打秋风的撞上了。
高士奇微笑着点头,原本想上前见礼,可惜你也没敲开那门,想来我再打些酸腔空讨嫌,便回去了。
他想起那时见到的顾贞观,虽在京城磋磨数年,好在家底殷实,打扮得体行止有据,可生生被那紧闭大门衬出落魄乃至两分狼狈,高士奇一时不知是看人观己,也不知是不忍不愿不敢再看,只匆匆转身回了。
我也没敲开那门,顾贞观咂味道,我道澹人为何帮我敲明府的门,原是怜你我同道中人。
他这话倒叫高士奇露出些吃惊神色。
顾贞观去明珠家里教书这事算来高士奇确实是出了几句话的力,却从没想顾贞观会知道。转念一想,当是明珠和顾贞观提过。明珠本不必提,这只平白让顾贞观承猢狲一份情,于树无用,但这点无用却叫雪里的高士奇像喝了口关外野酒辣得心头一跳。他一颗冷心在那辣意里嗤笑,没学会走路怕就会了笼络人心,父子一对琉璃蛋。
顾贞观给他递了茶,高士奇知道这是人家在谢自己,不好不接,但又觉得实在不必,只喝着茶想如何平回来。
放下茶盏,高士奇道,不是促狭,当好好说,梁汾兄切莫笑我。士奇此生自负才高,若要夸人诗词,是从来不屑于夸最出名的那几首的。但康熙十五年看到那两首金缕曲,便知写得好,只当时是读来好,现在再看方觉……高士奇语音稍顿,顾贞观知他向来急才了得,已做好漫挨些夸的准备,却听得那边只淡涩道,真是好。
顾贞观看他两眼,遂仰头大笑。
他笑得又长又响,高士奇便知这一路上涛声波影里被几阙词撞得睡不下的种种都不必再说。他高江村喝过什么酒,忝窃什么名,承过什么诺,周旋得了什么果,负什么恩,死什么友,尽数塞进那句扒人心肝的自诘,问人生到此凄凉否?只一件事实在想不到,想不到回头看时,却河清人寿最杀人。
但愿得,但愿得……人愿天岂从!
江南的雪毕竟不同,良久,高士奇叹一声。
顾贞观点头应道,便归来。
高士奇一时表情都有些奇怪,怎么有人这么热衷调侃自己。
顾贞观道,怎么,这不是都回来了吗?
高士奇眨眨眼,没好意思问他的都到底都了几个人。
顾贞观似浑然不察,道,先前就听说澹人已置业平湖,想来从此渔樵江渚好不快活。
高士奇微微摇头道,此番却要先回钱塘一趟,不瞒梁汾兄,是让我那短命兄弟归葬故里。
顾贞观闻言有些吃惊,你这一路便带着……一同?
高士奇点头,又看顾贞观神色,莞尔念道,“寄语行人休掩鼻,活人不及死人香。”
慎言!饶是顾贞观这一夜全由他胡说,闻此仍抬手猛打一记高士奇手背。
高士奇拱手讨饶,猛饮一盏茶道,士奇醉话,醉话。他收敛神色摆手道,不过是几件我给他买的新衣裳,都没来得及穿过,连熏香味都早散了,干净得很。
顾贞观道,这……?
高士奇奉上茶一盏,道,无定鱼腹多忠骨。
顾贞观看着手里这见底清茶,叹气摇了摇头。
高士奇知道话到这里已经说到尽头,却想起当时京中闻此消息后他同明珠喝夜酒,根本烈酒浇心火,两杯下肚就忍不住笑道,河伯归位,虽是入了这小黄河,许是咱这黄河也就大治了呢?
明珠照他脑门就来了一巴掌。
思及此,摸摸额头。
又聊起回平湖后的打算,高士奇便如此这般说了一通,末了道,也没什么细盘算,当如梁汾兄所说,渔樵江渚寄此残生。
顾贞观露出些不赞同神色,约莫觉得他这残生二字用得太狠。
高士奇道,仰愧于天俯怍于人,平生志自违,访旧半为鬼,如何落不下这两个字。
顾贞观仍旧摇头道,半为鬼半为鬼,我们几个老鬼还没叹什么世事两茫茫呢就轮得到你了?
高士奇脑子里陈潢的脸一晃而过,心底嗤笑这难道竟是什么按年岁排的事么。
顾贞观看着石砖低道,故乡青石板湿滑,犹当缓步慢行。他转头望向高士奇,道,总比这仕途好走些。
顾贞观算得上恳切,却见高士奇不知想到哪里去,一会儿方听他自哂道,回想这十几年,官是做了,入仕未必。
顾贞观倾身去侍弄那茶炉,后徐徐道,昔亭林先生遗徐立斋曰,“有体国经野之心,而后可以登山临水;有济世安民之略,而后可以考古论今。”但有此心此略便可堪此用吗,便问澹人,若当此用,还有你我今日这顿茶吗?
经世劝学之醒言竟作******之语,高士奇一哂,接过茶盏一饮而尽。
顾贞观笑眼看他,本是一回事。
高士奇在他笑眼里忆起旧事。
当时徐乾学设宴贺吴兆骞归,他与顾贞观曾同坐。顾贞观之前不知徐乾学与他是结拜兄弟,恍然道,无怪乎原一对澹人总别有亲近。高士奇当时且头疼于大哥三弟那些事,也有闷气未发,只心道他徐乾学自有自己的好弟弟亲弟弟,我这路上捡来逗闷的弟弟原是不该来凑这热闹。
也不知是他自己修炼不到家还是顾贞观熟读一些做弟弟的表情心思,明明他还没说什么,竟就被宽起心来。顾贞观看了他两眼,叹气道,族中事繁,未可自得。我看他对你心底一向且怜且慕亲近得很,澹人莫与他作些离心伤心语才是。
高士奇惊觉自己被哄了,一时竟怔愣。
大约他这光眨眼不接话的傻样着实少见,竟叫顾贞观看笑了,甚至给他布了一筷子菜才笑着道,弟弟与弟弟自是不一样的,你这二弟愿做左传自做得,那二弟却非做明史不可。
眼下顾贞观见他一时不语,也只侧脸看他并不多问。高士奇回神道,想起我那大哥来。
自御神庙砸了酒碗,高士奇就没再去找过徐乾学,更是再没喊过大哥。顾贞观仍在等他后文,高士奇抿了口茶道,却想起离京时忘了与他留书,不过料他族中事繁,也便不再修书扰他了罢。
顾贞观自饮茶,未再言。
高士奇心底一乐,这回倒不劝了。
顾贞观不劝了,但这岔一打,高士奇毕竟想起和前次和徐乾学见面的事来。
他自御神庙里出来,脑子里一时是明珠步履沉沉,摔一沓折子在自己眼前,低低一句谁还会做忠臣,一时又是靳紫垣瘦脱了相,病榻间乱发斑白,来信询问可有救天一的法子,最终都归于那满壁河图水经。
他原本一个人走在前面,徐乾学的轿子却赶上来,他的好大哥撩开帘来喊他上轿好送他一程。
既上了轿,高士奇也不端假客气,直说要去靳辅家里说一声天一境况,请徐乾学就近放下他就是。
徐乾学劝他上轿很是费了一番功夫,听到高士奇要求提得坦然话说得平淡,一时也有些没料到。
高士奇自然知他想些什么,道,原本你我兄弟,自家关起门来不当避着什么话。到今天,更不必遮遮掩掩。
徐乾学没再问,说是送他,却也不为了他多绕一步路,只到了理应分道的路口就把高士奇放下来,二人也没费心再告别一遍,只两厢无语相背行远。
这短短一程里,也不知是徐乾学听到靳辅才想起来说,还是一早便为说这事才喊高士奇上的轿,总归是说到靳紫垣当街拦了索额图的轿子,最后竟说出“杀了天一这样的大才,就算是皇上,也逃不过史笔如铁”这样不要命的话来,还让索额图带给皇帝。
索额图自然只把这话当酒席上下酒的闲茬大家笑过就罢,徐乾学倒是过了心,任谁看着那五两银子的账都得过下心。此刻他说完看一眼高士奇,一边怕高士奇再缠着他从哪儿听来的不放,一边也是让他好歹劝劝靳辅。
但高士奇没搭他的茬,只顺着靳辅的话兀自笑道,史家如椽巨笔……呵,谁提得动啊。
徐乾学看他一眼,噎得说不出来话,陈、陈潢这把脑袋别裤腰带上说话的毛病怎么沾谁传谁?你,你好好说话!
谁沾传谁,不见得吧,你这聪明的大脑袋就从不沾这毛病。高士奇哼笑,靳辅这话若叫他们那破庙里的弟弟听见,陪上三碗酒都算少的,总该摔个酒碗说一句,说得好!然后转头骂高士奇一句,史笔如椽自有万千百姓去提,你这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他话说到这里冷讥已极,末了哼笑道,什么读书人,大家都是狗。
徐乾学听完倒低头笑了,也不讽也不怒,看得高士奇无端恼起来,你笑个屁?
徐乾学点着头笑道,正是笑个屁。
他抬眼望来,高士奇一瞧,也立时明白了,不由也垂眼笑起来。当年吕祖庙里一支秃笔骂遍酸儒,到头来狗也是我,屁也是我。
顾贞观无从得知他脑子里过了多少东西,兀自接着归乡打算的话往下说。他拿自己讲,开了族学,带几个小儿,也是乐事,说当小学先生虽头疼但省心。
那也看给谁当小学先生,高士奇心道。他想起索府里初见康熙的事来,自觉可笑万分,竟给皇帝诵千字文训诂朋友,仿似自己聪明多智得过他们这真神天子去哩。但这话到底同顾贞观说不得,转而道,也说不准,许可以教些别的。
顾贞观待他细讲,高士奇便道,钱塘人嘛,自古有些治水的志气。
顾贞观便多几分兴味望过来。
高士奇道,千钧强弩,却射钱潮。
顾贞观便道他仍旧说的刻薄话,不应,只摇头笑。
高士奇反沉吟问道,梁汾兄,说来也是真不解,同小儿讲的那些道理,当真能讲得真心么?
真真真,顾贞观笑,问得我像个假人。
高士奇只追道,做先生时,真是个真人么?你我心知肚明,这世上两样最骗人,男人的嘴秀才的笔。
顾贞观被他说得大笑。好一会儿才重新开口。习得文武艺,货与帝王家。人要是早有这种想法,宦海浮沉也不觉得自己白读了书,心上过得去,顾贞观看他一眼道,但一早就是这种想法,又何必读书?
惠泉山下是读书的好地方啊,顾贞观叹道,我不过是教二三族中子弟,旁边是邵文庄公的书院,再往前推到唐,那时候有惠泉书院,李绅在这里读过书……
春种一粒粟,秋收万颗子。高士奇笑道,方才说什么来着,就属秀才的笔最会骗人。
顾贞观不置可否,只道,且不论言行如一不一,落笔骗不骗人,道理总是那个道理,他慢悠悠念,今我何功德,曾不事农桑。
高士奇竟无言。
世间寒心处,不见饱食人,我与澹人到底算不得受磋磨的。有些话虽然说来已不叫人信,但有时候还是得信,顾贞观又探身倒了茶,把高士奇的杯子往他那儿推了推,落雪声吃掉了他两个字,高士奇只听得……前头万木春。
路过的那半株枯木从心底一闪而过,高士奇竟听出了几分好笑,道,梁汾莫不是天请来医我这心病的吧?
顾贞观笑着摇头,莫不是醉茶了,倒说些痴话。我既不通卜算亦不精岐黄,不过今日撞见你闲话吃茶罢了。他点点桌面道,此间何处?天下也。天为你我点圣手?
受教了,高士奇精神一醒,点头道,此人间也。
是人救人,人杀人而已。
说话间竹炉火熄,行前该讲几句客套话,高士奇便又把话头绕回诗词,问起顾贞观立了书屋可打算编些集子,只差大白话揽些作序的活了。
顾贞观倒摇头,说全无打算。
高士奇一时没想到他竟这么直答,噎了一记。
顾贞观摆手道,有甚么好挑捡?平生所作诗文,也只能凑几卷寒葅集。
高士奇道,怎么说?
顾贞观笑,尽是咸酸。
高士奇摇头笑,总算感觉今夜平局。忽凝忽散的热雾间他抬眼看,雪已经彻底停了。
顾贞观也没催,两个人就这么默坐半晌。等最后一杯茶都不冒气了,他才对犹望松枝的高士奇道,别看了。
高士奇不知他何意,转回脸来看他。
顾贞观道,天自高远,久久凝望,虽心怀壮阔,到底意茫茫。
高士奇道,倒也不是在看天。他指指外面,看看自己同顾贞观,叹道,竹柏影,两闲人,可惜此夜无月。
顾贞观笑开来,独携月饮自有风流,你我对坐至少也不算憾事吧?
高士奇原本被前言带得想到些小学酸话,对上苏东坡那句“独携天上小团月”,叹的是可惜他和顾贞观虽是友非朋,到底不独而孤。闻此朗声大笑,仰脖饮尽冷茶。
陆三在温洞洞的船篷里吃完了二两黄酒,舒坦得差点就要眯瞪过去,忽然听到岸上有动静,赶紧搓两把脸探头出去。
高爷看他困盹盹倦懒样子竟也不恼,还挺满意似的,笑眯眯道,走罢。
完
这一日,纳兰明珠回家时心情不错。张英张廷玉两父子近些日子在搜罗算书,这事落到明珠耳朵里不免算个极逗乐的笑话,踏进家也难得算脚步轻快,恰看到管家指挥着人把几个大坛往小厨房里搬。
管家用了多年,见他多看了一眼便近前解释说是顾贞观送来的二泉水,又说他每年都会送,大爷还在的时候送得更勤快一些。
明珠原说什么东西都往我院里放,但路过的时候看到了坛口的封泥上覆一纸,扫一眼,上面是二泉两个字,明珠心里骂说除了董其昌不会写别的字了吧,嘴上到底松口让人把坛子搁院里了。
夜里干完活出来晒月亮,溜达到坛子旁边,就想起如今在家乡逍遥快活的高士奇,不能说不恨。
早前这帮人什么由头都能凑一院子来喝酒吟诗,就哪怕一轮满月也搓得出一场诗会,离谱得明珠当面问过高士奇你们到底是不是只是想喝我老明家的酒?
高士奇那会儿也已经跟他熟得死皮不要脸,多的弯子连一句都不绕,大大方方说你明中堂还差这点酒?
反倒弄得明珠嘲也不是笑也不是,末了只能点点他骂句穷酸东西。
穷酸东西有灵光笔头。高士奇给皇帝代笔的时候最多,其次是替索额图,帮明珠写东西的时候算来竟然是很少的。可世间事竟常常多做无用,救他命的倒有高士奇一杆笔的功劳。
高士奇劝他尽散家财他没听,也惹得后来好一个白眼。高江村玲珑心窍体贴手段,纵看出他不舍,猜出他为何不舍,也必不会多问一句,只是当夜明珠带着咳嗽拖着病躯走进他屋子,抬眼就见他左脸写着“德行”右脸写着“活该”。一边出着救命计,一边连讽带嘲解释缘故道,天下才共八斗,主子爷呀他独占一石,咱们合起来倒欠他两斗。明珠自然知道他为何说这话,人年少时作狂生傲骨,年岁大了没那心气撑着,就只剩下口笔不一的刻薄,只合酒后轻狎,多了难看。
穷酸是个治不好的毛病,只有重新投胎或可一试,好在穷酸也是个常见的毛病,倒让毛病也有了点用途。他看高士奇是穷酸命,天下第一聪明人看他纳兰家自然也是一门穷酸。
他的穷酸儿子走了之后,给穷酸老子说话的人又少一个。有年他惹康熙不痛快,算着快天子生辰,愁得头发又白些,高士奇差人送了点东西来,明珠打开看时恍惚听到那不怕死的胡沁些什么亏了小子便宜老子的话。那年康熙生辰明珠送的一摞书画里有一件唐寅祝枝山的竹炉合卷,康熙自然想起纳兰性德,连带着气也不得不平些,平了又更不平,某天便把明珠拎来眼前问,他要救吴兆骞为什么不直接来找朕?
当时的应对已记不清楚,左不过是些豆大点事不劳皇帝费心的场面话,可心里那两句此刻又蹦回喉头,直想合着大笑冲将出来——那自然是他痴心妄想白日做梦,是谁的种随谁的病。
就着这满怀笑意明珠一掌拍开封泥,往里瞥了一眼,确实一坛清凌泉水而已。
明珠忍了忍,没忍住,笑骂道,你和我也配?
四下无声,坛内滉漾,独对圆月。
月余,高士奇收到一封信,说是封信也不够格,要啥啥没有只一行字——
一石着张衡臣多读书。
完了个大完
Notes:
人物设定跟着剧走,和历史不能说关系不大只能说毫无关系,时间线多有错漏大家看个乐就饶过我算了。每个人都被我写得像文盲,对我来说是书到用时方恨少,对被糟蹋的各位就是……我给诸位磕一个,托梦张挺别托我(。
时间线相关的问题最大的两点是:1、康熙第二次南巡(二十八年)和高士奇回家(历史上是扈从二次南巡之后的事,剧里应该是二十七年)的时间;2、剧开始时结拜三子科举的年份,及徐高二人和老明家父子结交的时间。所以本篇写到前后发生的事都是怎么方便怎么写,以剧情(指剧和文)为主,历史连凑数都算不上,纯纯文盲瞎搞。
方言及其他
老小:小孩
我搭先生撑两桨船:搭,此处意为给、替
一歇:一会儿后、过一会儿
亲娘:奶奶
寒葅:泡菜(没有寒葅集这个集子,纯是我胡说八道)
地点
进士里确有其路
金莲桥确有其桥
漪澜堂确有其堂
秦园,寄畅园,因长在秦氏(秦观后人)手中,未曾易姓(这点在江南园林中其实算少见),故称秦园。康熙、乾隆南巡时多次游览。
其余文里写到的各个地名、建筑等等都确有,但没去查是什么时候定的名、当时是不是叫这个名
那株烧了半边的树,是的,也确有其树。不过虽说“确有”,也没有查这棵树到底有没有经过那场火灾,只能说从景区提供的树龄信息算是经历过的。
无定河,今北京永定河(康熙年间治理后改名)元明时有旧称小黄河,从名字能看出是一条时常泛滥的河哈。
人物
吴兴祚,字伯成,号留邨。康熙二年坐事降补江南无锡知县,至十四年擢福建按察使,知县事十三年,后邑人为建生祠(即文中吴知县生祠)。十七年擢巡抚,二十四年因铸币事在两广总督任上受弹劾,命以副都统用。与本文相关徐乾学、秦松龄、顾贞观等人皆交好。
其清廉为上所闻,当康熙问大臣“吴兴祚居官如何”时,纳兰明珠对以“******之行亦未之闻”【前言//朱丽霞.江南·闽南·岭南:吴兴祚幕府文学年表长编[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3.】(明珠给我笑死,狗头)
顾贞观,字远平、华峰,号梁汾,江苏无锡人。曾祖顾宪成,祖父顾与渟曾任夔州知府;父顾枢师从高攀龙。少有文名,与吴兆骞交,吴兆骞因事流放宁古塔后多方求助搭救友人。与文中所提诸多江南文士皆交好,康熙十五年经徐元文推荐入明珠府、与纳兰性德相交(此处需要抬出两位朋友的金句,“(前略)看纳兰词也是同感,捧在手里的仿佛不是纸是玻璃。”“怀疑金缕曲是他跟顾贞观撒娇专用词牌”),为兆骞求援于容若,那两首《金缕曲》即写在此间。后有惠山竹炉事,详见后面附了老顾自己写的《竹炉新咏记》。
吴兆骞,字汉槎,号季子,吴江(今苏州)人。顺治十四年参加江南乡试中举。十一月科场案起,奉旨入京参加复试。总之复试未终卷(一说就交白卷)惹得暴怒给他扔宁古塔去了,此后顾贞观等旧友为了救他很费心思(历史上徐乾学也和他关系不错,也是在救吴兆骞这件事上出过力的,后面写到他被救回京后徐乾学设宴也是真的),康熙二十年经诸多友人戮力营救放还。(本文默认这期间明珠肯定是被他儿子求来求去过)
秦松龄,秦氏,字汉石,与其父秦德藻修复寄畅园。年十八时同进士出身,选内翰林国史院庶吉士。康熙十八年荐博学鸿词科,列一等第八名,授翰林院检讨。参与编修《明史》。二十三年(1684年)八月,以左谕德充顺天乡试正考官。九月十六日革职。
倪瓒,字泰宇、元镇,号云林子、荆蛮民、幻霞子。与黄公望、王蒙、吴镇合称元四家。明清时代受到董其昌、文征明等推崇。
顾可久,字舆新,号前山,别号洞阳,是海瑞的老师。海瑞任应天巡抚时奏请并捐俸修祠,后谒祠并作《谒先师顾洞阳公祠》诗,“两朝崇祀庙谟新,抗疏名传骨鲠臣。志矢回天曾叩马,功同浴日再批鳞。三生不改冰霜操,万死常留社稷身。世德尚馀清白在,承家还见有麒鳞。”
康熙二十七年顾可久祠火灾,由其五世孙顾敦重修。
每个人都有自己糟心的兄弟,在顾可久这里就比如顾可学,但我们可以向张挺学习,复杂而于故事主线不重要的兄弟可以不存在。
顾敦,顾可久后人。虽然都姓顾,顾可久-顾敦/顾宪成-顾贞观不是同一支,和顾炎武更远。是三家姓顾的。
徐乾学,字原一、幼慧,号健庵 、东海、玉峰先生,江苏昆山人,顾炎武的外甥。昆山三徐,兄弟三个都是他妈的考试天才,问谁不慕。顾炎武是千灯人,千灯是昆山下的一个小镇。
徐元文,兄弟三个里最会考的那个,行二,官至文华殿大学士,翰林院掌院学士。《明史》总裁。本文走一种猜测即他是大家默认保下来修明史的。
李绅,就是写《悯农》的这位,他和白居易元稹关系挺好,他在牛李党争中涉事极深,曾祖是中书令李敬玄。也有史料(但我记不清了可能是孤证不可信但本文采信)说他为官后穷奢淫逸治民酷烈不把百姓命当命。开成五年任淮南节度使,后入京拜相,居相位四年。
王绂,字孟端。
李东阳,字宾之,号西涯,谥文正。
邵宝,字国贤,号二泉,谥文庄公。
张廷玉,字衡臣。
张涟,字南垣。如有兴趣可自行搜索关键词“山子张”。
事件
扈从游寄畅园、倪家后人请旨赐修祠堂和顾可久祠火灾都确有其事。前两者应该都是二十八年南巡期间发生的,但倪云林祠是否请张家叠山不知,是我瞎写。
秦松龄主持乡试那年逢科举弊案,受牵连获罪回家养老。徐乾学的儿子、侄子也是当年科考受牵连不第。
“山色溪光”、“松风水月”俩匾都确定是康熙写的,但不确定是哪一年写的。
《竹炉新咏记》见后,如有兴趣可自行搜索关键词“惠山竹炉”。
其他
本文写作顺序属于想到哪里写哪里、这里一笔那一笔,在整个文档里跳来跳去写,先写了“人救人,人杀人”那段,后来又看到吴兆骞的书信“弟今在苦海中一无所恃,可恃者惟二三故人耳。此时佛亦不能救我,能救我者亦惟此二三故人耳。”当时感觉自己在抄袭(大叫,我没有!)后来想想其实无解处求诸神佛确实常见,清初宁古塔众人信佛的真的很多。所以文里秦松龄说“求诸神佛,人之常情”还是在调侃顾贞观和吴兆骞。
涉及诗词文画
竹炉新咏记
清·顾贞观
惠山竹茶炉者,明初听松庵僧性海所制,王舍人孟端诸公各为诗文图赞以记。岁久炉亡,至成化间。秦太守廷昭购得,复还僧舍,李文正、邵文庄诸公题咏尤众,而炉已损坏。盛侍郎冰壑命犹子舜臣仿佛为之,前唱后和,遂成大轴。迩年吴中丞伯成,初令吾邑,见之为加装潢,凡二卷,独王舍人赠性海画及李文正篆“竹炉新咏”四字失去,览者以为遗憾。于是舜臣所为炉亦坏,其旧者乃不复存,惟一图在耳。甲子秋,即先端文公祠,构积书岩于芙蓉亭遗址之侧,为堂三楹,累石疏泉,颇得幽居之乐。因忆山中故事,遂仿旧制,作两炉。炉成,赋近体一章,邑人闻者,竟赓原韵。会余入京师,携其一以行,拟乞题于辇下文章之士。一日,坐成侍中容若通志堂,出书画共赏,得一卷,则王李风流,依然合璧,而吴文定、谢文正诸公赠冰壑先生诗记附焉。余因乞此卷归置岩居,即题其堂曰“新咏”。容若欣然许为余书之。夫一炉耳,其遗迹之离合显晦,盖有不偶然者,亟愿得时赋咏以记其异,且余亦何幸步前哲之后尘,为九峰二泉增此胜事哉?更百年后,此炉卷存与否莫可定,或未必无好事如余者耳。
康熙乙丑春分后二日,梁溪顾贞观书于燕台旅次。题《竹炉新咏》卷并序
清·纳兰性德
惠山听松庵竹茶炉岁久损坏,甲子秋,梁汾仿旧制复为之,置积书岩中,诸名士作诗以纪其事。是冬,余适得一卷,题曰《竹炉新咏》,则明时王舍人孟端、李相国西涯诗画并在,实听松故物也。喜以归梁汾,即名其岩居曰新咏堂。因次原韵。
炉成卷得事天然,乞与幽居置坐边。
恰映芙蓉亭下月,重披斑竹岭头烟。
画如董巨真高士,诗在成弘极盛年。
相约过君同展看,淡交终始似山泉。长相思
清·纳兰性德
山一程,水一程,身向榆关那畔行,夜深千帐灯。
风一更,雪一更,聒碎乡心梦不成,故园无此声。
作于二十一年扈从康熙东巡期间金缕曲二首
清·顾贞观
寄吴汉槎宁古塔,以词代书。丙辰冬,寓京师千佛寺,冰雪中作。
季子平安否?便归来,平生万事,那堪回首?行路悠悠谁慰藉?母老家贫子幼。记不起,从前杯酒。魑魅搏人应见惯,总输他,覆雨翻云手。冰与雪,周旋久!
泪痕莫滴牛衣透,数天涯,依然骨肉,几家能够?比似红颜多命薄,更不如今还有。只绝塞,苦寒难受。廿载包胥承一诺,盼乌头马角终相救。置此札,君怀袖。
(其二)
我亦飘零久,十年来,深恩负尽,死生师友。宿昔齐名非忝窃,试看杜陵消瘦。曾不减,夜郎僝僽。薄命长辞知己别,问人生到此凄凉否?千万恨,为君剖。
兄生辛未我丁丑,共些时,冰霜摧折,早衰蒲柳。词赋从今须少作,留取心魂相守。但愿得,河清人寿。归日急翻行戍稿,把空名料理传身后。言不尽,观顿首。感遇十二首其十一
唐·张九龄
我有异乡忆,宛在云溶溶。
凭此目不觏,要之心所钟。
但欲附高鸟,安敢攀飞龙。
至精无感遇,悲惋填心胸。
归来扣寂寞,人愿天岂从。清无名题江阴城墙诗
雪胔白骨满疆场,万死孤忠未肯降。
寄语行人休掩鼻,活人不及死人香。
此诗据传是无名女子在江阴八十一日事时题于江阴城墙,因事关抗清、屠城等,老顾勃然变色【。事件详情如有兴趣可自查关键词赠卫八处士
唐·杜甫
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今夕复何夕,共此灯烛光。少壮能几时,鬓发各已苍。访旧半为鬼,惊呼热中肠。焉知二十载,重上君子堂。昔别君未婚,儿女忽成行。怡然敬父执,问我来何方。问答乃未已,驱儿罗酒浆。夜雨翦春韭,新炊间黄粱。主称会面难,一举累十觞。十觞亦不醉,感子故意长。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罗隐二首其二
清·郑板桥
吴越山川掩寂寥,秀才心事有刍荛。
如何万弩横江上,不射朱温却射潮。
叮叮,穿越出现了,写都写了想起来这会儿他还没出生。******。其实千古写钱王射潮的诗多了去了,但对此的观点也是异彩纷呈……我最喜欢郑板桥这讥诮话,写罗隐写得很有罗隐味,所以哪怕穿越也写了【。惠山谒钱道人烹小龙团登绝顶望太湖
宋·苏轼
踏遍江南南岸山,逢山未免更留连。独携天上小团月,来试人间第二泉。
石路萦回九龙脊,水光翻动五湖天。孙登无语空归去,半岭松声万壑传。《悯农》、《观刈麦》和《酬乐天扬州初逢席上见赠》就不附了_(:з」∠)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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