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赤葦京治來說,高中三年級,那是他的人生******別漫長的一年。
他用兩年時間養成的習慣都在一瞬間消失了。
雖然每天的行程沒有產生多大的變化,他還是固定在五點起床、通勤,到排球部進行上午的晨訓,換下運動服後再回到教室繼續為升學考試做準備。
但是如今,他不再只需要專注於自身的狀態,有更多的事情等著他去煩惱:新舊社員間的磨合問題、誰的表現看起來不太對,是不是該給二年級的舉球員更多機會──那頂按在他頭上的高帽寫著,隊長,背後則是相應的期待與責任。
要說毫無壓力,那是不可能的,可他若是會被壓力左右那也不是赤葦京治了。
隊長該做的工作他在當副隊長的那一年就已經上手。
絕大多數的事情他都能盡量做得仔細且完善。
只是偶爾、就偶爾,當他於社團活動後將後輩們送回家休息,他會在關上體育館大門前,忍不住在空無一人的球場邊駐足,腦中是某個元氣滿滿的聲音喊著再來一次。
已經差不多快半年了吧。
見面的頻率從每一天降到後會無期。
明明兩個人都在東京竟然連見上一面都變得如此困難。
起初,木兔光太郎和他聯絡得相當頻繁,開學典禮發生什麼事情、他在校園裡遇見了誰,聽不懂的課程內容、全然陌生的社團風氣,還有隊上那個先發舉球員……
赤葦京治多少是有一點微妙的。儘管他很清楚,他的排球生涯到高中就會結束,而他的球星未來只會有更多比他更優秀的舉球員為他舉球,可是在那個瞬間,他花了幾秒鐘才壓下自己對於他人才華的欽羨,以及從心底深處逐漸蔓延開來的、被拋下的感覺。
他也不是真的那麼無動於衷。
站在排球場上的每一秒都比獨處時更深切感到寂寞。
舉出去的球得做出調整,從前居於候補的板凳換上先發,梟谷作為排球名校永遠不缺乏表現優異的選手;球傳給誰都值得信任,卻再也沒有哪位攻手光是存在就能影響比賽結果。
他留下來,守著承諾,排球帶來的快樂與悸動消失得無影無蹤。
曾為此追逐而來的背影到頭來又去了更遠的地方。
赤葦京治在書桌前坐下,翻開手邊的參考書,密密麻麻的英文字母在他的腦海中翩然起舞。他瞥了一眼手機,時間是晚上九點,到這個時候還沒有來電表示今天不會再有。
估計是自主訓練又做得過頭了吧。
算一算時間,他們也差不多是時候該為秋季聯賽備戰。
東日本大學排球錦標賽他錯過了他的初登場。
到了IH大賽則是在那人能到場應援之前梟谷已然被淘汰。
那些已經畢業的前輩們圍在他身邊,表情欲言又止,就像是擔心呼之欲出的關心反而******到他的神經。他聳了聳肩,表情和平時一致,這點小事並不會影響他們的感情。
否則,在最一開始,他就應當考慮也許分開不見得是一件壞事。
他們的通話頻率從每天一次下修到每週兩三次。
木兔光太郎通常是主動聯繫的那一個。
因為一點小事就遭受打擊而消沉的王牌正慢慢變得可靠。
就像與狢坂高中的那場比賽。雖然赤葦京治還不是很能理解,他口中的那句「普通」,但是他確實不再因為大起大落的情緒在比賽中表現得時好時壞。
從對他說著「不是赤葦的舉球有點不習慣」,到後來,他幾乎很少再做出類似的撒嬌,也不曉得是不是又抓著別人沒完沒了地練習,最近的那場賽事他甚至在場上打滿了一局。
說到底,他還是很為他感到驕傲的。
世界就該睜大眼睛看看他的球星有多優秀!
與之相比他的個人感受和需求簡直渺小得微不足道。
排球是他們的主要話題,可是排球之外,正在經歷全新生活的木兔光太郎興奮地想將一切都和他分享──作為高三學生,除了社團、課業,赤葦京治時間有限,講電話無疑是最奢侈的浪費。他卻相當珍惜,並且直到分隔兩地才意識到原來更依賴對方的人是自己。
再次睜眼時,放在床頭櫃上充電的手機鬧鈴同步響起。
八個小時前傳出去的訊息尚未被收件人讀取。
赤葦京治不是沒有困惑,到這個時間點還不讀不回實屬難得,而他又再重新讀過自己送出的訊息,像無法直視自己的怯弱,最終還仍是將還未被讀取的訊息一個個收了回來。
「最近有空能見面嗎?」
明明是最理所當然的願望卻怎麼樣也無法對那人說出口。
走在前往梟谷的途中,他已經逐漸習慣,不會再有人從身後大聲呼喚他的名字,或像那個時候,夏季的腳步剛走,他在秋天造訪時打了個噴嚏,走在他身側的男人將書包裡皺巴巴的圍巾掛到他的脖子上,清澈的瞳眸內裝著看起來毫無波瀾起伏的自己。
就像他們第一次的親吻,終於確定感情不是單箭頭,趁父母出遊時帶男朋友回家,平時寬敞的臥室變得擁擠,他們還沒有準備好跨越雷池,被緊擁時希望時間永遠停駐,卻又因為戀人無比在意那個畢業即分手的玩笑莫名地感到安心……
校園的每個角落都有他們共同相處的軌跡。
連在社團裡都避不開從後輩們口中聽見那一個名字。
赤葦京治換下制服,在離開社辦前注意到早上傳的訊息被已讀,讓人不明所以的是那人依然沒有回覆。他忍不住皺眉,前往體育館的短短路程漫不經心,沒有注意到耳邊流入比平時出現得更為頻繁的「木兔光太郎」,有些來源甚至不是出自於排球社社員。
「──赤葦!」
他還沒走到體育館門口就聽見熟悉的呼喊迎面而來。
某個熟悉的人影就站在體育館門口的臺階上,用力地朝他揮手。
灰色的髮絲張揚地用髮膠定型,明亮的笑容和記憶中基本上沒有差別,合身的衣褲、深色的長大衣,腳下是他們某次約會時上街買的休閒鞋:那時候,木兔光太郎在店裡跳了兩下,歪著頭說道,還是穿排球鞋比較習慣,此刻站在他面前似乎完全適應了他的新生活。
赤葦京治揉了揉眼睛,眼前的幻覺沒有消失,他吁了口氣、面不改色地招呼著圍觀群眾進體育館裡暖身。直到四周只剩下他們兩個人,他這才看向身旁的男人,盡可能地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沒有起伏,「木兔前輩怎麼來了?今天週四,球隊不用練習嗎你──」
「赤葦看起來已經很像隊長了耶。」
「什麼?」
「不過好像沒什麼精神啊?」
「……本來就不是所有人都是你那一種類型。」
「嘿嘿。」木兔光太郎點點頭,就好像沒有注意到赤葦京治閃避的視線,「今天要練習到很晚嗎?我待在旁邊看可以吧?還是我能不能加入我也可以傳授我的必殺技……」
赤葦京治還來不及吐槽,闇路教練掐準時間到了體育館。
木兔光太郎大聲地和教練詢問他能不能參加。
既然人都來了,不加以利用實在可惜:別的不說,木兔光太郎的排球天份在他執教多年的經歷中數一數二,而此刻這支剛剛經歷失敗的隊伍或許比起苦練更需要新的氣象。
能夠近距離觀賞到木兔光太郎俐落的直線球、近網的小斜線,攔網球員在他的攻擊面前簡直毫無存在感可言,現場的震撼要遠比錄像能夠接收到的要強得多了。
當木兔光太郎被後輩們包圍,萬丈光芒的球星輕而易舉地捕獲了一票小粉絲,赤葦京治只是低下頭,看了一眼自己泛紅的手掌心,耳邊迴盪著男人浮誇的哇哇大叫,「不愧是赤葦」、「果然還是赤葦的舉球打起來最舒服了!」
所以,這是他突然跑回梟谷的原因?
只是為了回味高中的社團活動值得蹺掉大學的訓練嗎?
還是他表現得有哪裡不對被他發現了他的異常?
不,應該是不可能的。他很擅長處理自己的情緒,和他講電話時也一直都有特別注意:思慮過多是他的問題,這支球隊止步不前的狀態是他身為現任隊長該考慮的事情,他做了所有他能做到的,給出和練習時一樣的托球,結果怎樣他並沒有想過會──
「赤葦。」
「靠得太近了木兔前輩。」
「要回去了嗎?赤葦?現在才六點多一點而已?」
「……哦。」赤葦京治對上那道直勾勾盯著自己的視線,重新建立的習慣在無形中驅使了本能,那些留下來自主練習的時光已經離得很遙遠。為了不讓木兔光太郎起疑,他沒有正面回應話題:「木兔前輩都特地過來了,難道不是因為有什麼事想找我嗎?」
「想和赤葦一起打排球。」
「嗯?」赤葦京治不確定他是不是聽錯了,但熟稔的聲音裡有一抹淡得辨不清的低落,他忍不住出聲提醒,「我們可是剛剛才打完一場三對三喔。」
「不是那一種。」木兔光太郎收斂起不久前還高漲的情緒,語調中並不存在遲疑,炯炯有神的目光哪怕在黑夜中也能緊緊鎖定他的獵物。是最簡單的要求,認真到無法不認真對待,在開口的瞬間彷彿穿越了時空,「……赤葦,陪我練一會扣球?」
陪他練一會扣球,是什麼意思?
他們現在已經不屬於同一支球隊,或許連練習強度都不在同一個水平,他有新的隊友、新的舉球員,還有新的戰術要配合,在他這裡又能得到些什……等等,原來是這樣嗎?
赤葦京治壓下本欲脫口而出的吐槽,彷彿今晚第一次,他迎上了那雙從未對他說過謊話的眼睛:中心是自己的倒影,周遭是木兔光太郎毫不保留的信任與依賴。
還有那麼一點點被困住想要掙脫開來的不甘心。
就像過往,他們在賽後檢討沒能做到的事,低潮過後他的球星會拉著他練個沒完,只為了再下一場比賽不會重蹈覆轍,將所有不確定變得篤定,他們一直以來都是這樣走過來的。
而此刻,他特意回來,說了想和他打球,大概也不是在等他替他解決什麼難題,畢竟這麼長的時間,木兔光太郎未曾向他抱怨過新球隊的任何事情;他的王牌永遠都是往前看的,遇到麻煩他總會有辦法突破,之所以來到自己面前怎麼看都是木兔式的撒嬌吧……
「好。」
赤葦京治看見有光在那雙眸子裡亮了起來。
只有兩個人的體育館,隊長假公濟私地保管鑰匙,指尖觸球的感覺、接近滯空的擊球姿勢,被擊落的排球在對面的場地四散,時間則無聲無息地在他們的腳邊流淌而逝。
沒有人真的適應了全新的生活。
也沒有人守著舊有的一切不願意繼續往前走。
僅是在被煩惱壓得喘不過氣的時候,作為一次短暫的中場休息。
不需要多餘的關心,全然信任對方有能力應付。至少在這一瞬,他們呼吸著相同的頻率,那些「不變」讓正在經歷的「改變」也不那麼叫人畏懼了。
「赤葦。」
「我在。」
「下次不能再這麼趕著回家了啊。」
「是、是,下次前輩要來,我會提前跟家裡說的。」
「想帶赤葦去吃上次吃到的好好吃拉麵!」
「好。」
時間是晚上七點。不曉得是不是太久沒有這麼盡情地消耗體力,走在前往車站的途中,赤葦京治光是聽木兔光太郎形容食物就覺得很餓。
而他口中的下次聽起來就像是未來。
他大聲嚷嚷,眼神純粹,說著等赤葦考上大學就有更多時間見面了。
就好像要考上大學對他根本沒有難度可言。他惦記著他的第一志願,說起住宿生活,聽同學說附近的房租如何,也許他們能在兩間學校折衷的地方一起住什麼的……
「木兔前輩。」
「什麼?」
「昨天晚上出去喝酒了嗎?」
「啊?哦!因為他們說那樣就可以忘記不開心的事。」木兔光太郎鼓著嘴,沒有注意到話題怎麼被帶到這裡,「但好像沒什麼用,起床的時候頭還超級痛,赤葦我跟你說……」
原來是因為這種理由才沒有讀他的訊息。
後續也是人都到了體育館被社員們纏住於是來不及。
不開心,是新的戰術一直配合不好,結果喝了酒就滿腦子都是想來見他了。
果然還是那一個行動力滿分的木兔光太郎。
看著他恢復平時的活力,露出心滿意足的表情,赤葦京治覺得自己似乎也被他感染了,那片壟罩在心頭上的烏雲被風吹散,而他的太陽自始至終都在原地照耀著他。
「還有啊,赤葦。」木兔光太郎停下腳步,轉過頭,神色認真:「如果打排球不開心,現在放棄也可以,不要聽木葉他們亂說,輸球不是一個人的責任,這不是你跟我說的嗎?赤葦的托球是最好的托球,他們不夠努力你應該更要求他們一點!」
「我不是──」
「如果要練習,也不一定要來看我比賽。」他抓著他的手,炙熱的目光將他最死忠的球迷都給灼傷了,「我要打到一百三十歲的。以後還有很多比賽,你想看都看不完──」
「呵。」赤葦京治忍不住笑了。他彎著眉眼,彷彿聽見什麼好笑的事情,就算木兔光太郎疑惑地在他面前皺著臉問他笑什麼,他沒有在開玩笑,他也無從解釋起。
明明都是很簡單的道理。
好像一不小心又把事情變得複雜化了。
赤葦京治回握那隻手,不過問卻不是真的什麼都不懂,他能感受到他的情緒,的確不該認為他完全不會察覺他的不對。「下次你回來,我會再為你托一百顆球。」
從梟谷高中到車站的距離不遠,他們走走停停,短短的路途也能走上一陣子。
但願不用分離,想和對方待得再久一點。
在慢慢轉涼的氣候裡有另一個體溫讓手心熱得發燙。
他們並肩坐在月臺的椅子上,下一班車要再等九分鐘,而後他們會一起搭個五站,接著在同一個車站轉車,道別後奔赴截然不同的兩個方向。
木兔光太郎問他,他收回了什麼訊息,赤葦京治搖搖頭表示不是什麼重要的事。
他們已經約好下一個假期到來時要一起出門去約會。
「路上小心。」
「赤葦到家的時候傳訊息跟我說。」
「好。」
「想見面的時候也是。」木兔光太郎看見盯著自己的眸子凝結了半秒,但他沒有問,赤葦京治從來不需要他來擔心,「春高我會去的。畢竟是赤葦的最後一場比賽了!」
「……最後一場講得像是馬上就會輸掉。」
「那就最後一場的最後一場。」
「什、」赤葦京治抬眼,還來不及把吐槽說出來,攻手寬厚的手掌揉亂了他本來就有些凌亂的黑髮。忽然間,他什麼都不想計較了,「知道了,會打到最後一場的最後一場。」
獨自踏上轉乘的列車,赤葦京治在透明的車窗上看見自己,他呼了口氣、熱氣在玻璃上形成霧氣,模糊了他的輪廓,卻無法掩去他嘴角邊那微微揚起的弧度。
在能見面的時候相互陪伴。
等季節變換,所有約定因為被惦記而實現。
有了盼望就算是將至的冬天或許連寂寞也能夠被溫暖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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