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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亚轩最喜欢一张相片,捏在手里,法国来的相纸,捏柔了,淡淡的纸屑粉末拂在手指肚上。他觉得捏着捏着就把这张照片捏散了,不见了多好。
照片是单人相,军装军帽,笔挺如金鳞排列,眼睛卧入军装帽沿狭长的阴影里,脸颊却光滑饱满,下颌尖秀。
相纸上有模糊的颜料涂抹,如同大水漂洗过,云片一样晕开。
刘耀文沿小阁的木制阶梯一步一步踏上,阁身半探出在上海阴厚的云层中,天光细密雨雾般漫下,逐步踏上,眼神有失焦的过程,小阁的人影像是汇入水滴的张力中,头尾是浓墨,过于细长地拉开,由中间断裂。
皮鞋踢踏声同刘耀文的声音一同来,他叫道:“DonJuan!”
宋亚轩应声转身,向他笑一笑,手中相片不自然地收起,刘耀文走到他面前,拿过那张相片,细细地看,没有开口。
“这是马先生参军时的相片,那年他同你现在一般大。”
宋亚轩用手软搭上刘耀文的手臂,耐心道,“他是我的老师,兄长,父亲,恩人。”
耀文将眼睛看向他,年少将领的笑意如大江倾倒入海,吞得一切杳无所踪。
“那我是什么?”
宋亚轩稍微低头,道:“您是我的恩客。”
刘耀文从******军装,哪怕他的功勋章早已应该闪闪坠坠,仍旧西装风衣,流连酒场洋场,只顾潇洒。宋亚轩被他拥着,伸着素白的手从他胸口领带摩挲而下,触到昂贵缎面衣料,顺滑的凉意,好像置手于慷慨直下的水流。刘耀文把他的手握进手里,有枪茧的粗糙。
刘耀文心情愉悦地低头吻一吻DonJuan的嘴唇,DonJuan随着他的动作抬脸,艳红的嘴唇,适合吮吸和品尝。
推开小阁里间的木门,是略显温馨的临时小屋,看得出主人并不在此居住。刘耀文轻车熟路了,抱着宋亚轩压在床上,天色昏暗,山雨欲来,小阁灌满了风。宋亚轩被脱了衣物,冷得有些发抖。刘耀文俯身在他面前,对着他的眼睛,笑绒绒地讲:“DonJuan,不要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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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第一次见DonJuan,是在某个政党的名流会上,他年纪尚小,独握一方军权,常常出入这类场所,明白所有人对自己友善和奉承背后的叵测,亦在倜傥的外表下十二分的警觉。唯有DonJuan,并不同于他人主动吸附上来,在凤箫声动的宴会场上,选一冷寂角落,支起画板,沉默作画。
无人去打扰他,他却因此而苦恼、局促。刘耀文逢迎一整晚,与女眷贴面告别,自由自在,并不打算如人愿地带走任何人。临走却大步走向宋亚轩,将画板握起到面前,众人于是便一同看见,那画上油彩厚厚重重,明黄与白占大多画幅,只有一扇门,门后黑西装的刘耀文探了半身进来,英挺眉眼向上,即欲化作展翅欲飞的鹰隼,并不写实,神态明晃。
这该是他见他第一眼,他就在画他。
刘耀文笑一笑,成竹在胸地,低头对DonJuan黑发软软的圆头顶,道:“不好意思,是我失礼了。”
他伸手到DonJuan视线齐平处,摊开包容的弧度,等待一双画家的手搭上去。
“少帅府是赫赫名景,不知先生有没有兴致画一画呢?”
他看见宋亚轩的睫毛簌簌动动,然后轻轻把手搭上来,干净漂亮的手指,中指指节上染了一些鹅黄色。
刘耀文第一次主动带走一个人,握得画画的细长手指并在一起,很小心地没有触到那块颜料。他问:“你叫什么名字呢?”
“我也从法国回来……先生,叫我DonJuan就好。”
“法国?”
刘耀文先是皱眉,然后笑开。看DonJuan低着头,露出窘迫和被揭穿的表情,并因此而微微懊恼。
两人一同将目光停在刘耀文握着的DonJuan的手指上,刘耀文说:“好,DonJuan。”
恢宏的少帅府远在关外,上海十里锦绣洋场,鱼龙乱舞,时间和空间都挤不下一座寂寞的少帅府,于是DonJuan做主,带着刘耀文回了自己的处所,不做停留地路过花园与客厅卧房,登上小阁。
刘耀文还记得他的皮鞋踩得楼梯聒聒作响,跟在DonJuan后头开门,DonJuan探身出来吻他的时候,像一只胆怯的雏鸟连同自己柔软的巢穴一同期待他。他抓着DonJuan两只手腕将他拥进去,贴着他的嘴唇问他:“汪伪新贵,马先生宅邸,DonJuan,你是故意引我?”
他该拿出军座的厉然来审问他,可总觉眼中黏着一层浓稠的笑意,黏得他自己都累赘,无法扯下,便一切都不严整。DonJuan便坦然点头,躺在他身下有如同熟睡安然甜美面容,道:“我是马先生家人,少帅还愿意陪伴我吗?”
刘耀文只觉得真把眼睛胶住,贴着额头吻下去,轻声逗他:“我要同你******,又不同你的身份******,脱去衣物,你又有什么身份?”
DonJuan伸手环抱年少的将军的背脊,用这种唐突而直白的方式去熟悉一个陌生人的体味,他的确局促,抖得贴在少帅耳边的嘴唇若有若无地啄吻一样。
“少帅,我仰慕你已久,怎么不算故意引你呢?”
刘耀文被他逗笑了,DonJuan立刻慌张地问你笑什么?刘耀文伸手兜住他的脖颈,使他贴在自己的颈窝之中,他的发尾如一簇一簇的细羽毛,很舒服。刘耀文说:“你别说话啦。”
刘耀文想,他最难忘DonJuan,白软和纤细的身体,好像未经探索的一块落满了积雪的地址,碰了碰就要融化掉了。小阁的烛火昏昏黄黄,空气弥漫粉尘味道,刘耀文觉得DonJuan要喘不过气来了,躺在他身下,被他顶得一耸一耸,把自己丢失,便引他说话:“DonJuan,你家的用人可不怎么精细,你的卧房看来也不常打扫。”
DonJuan哭过一样,断断续续地回他:“我……我不常住在这里的……”
“那你在这里做什么?等我来吗?”刘耀文将他抱起,兜着他的背,DonJuan便如一张在空气中翻开并不能直立的书页,依附地贴上书封来,贴着刘耀文的额头。
“我……在这里画画。”
“画什么?”
DonJuan飞快地咬了一下嘴唇,刘耀文抬脸近近地看着他皱眉的难耐的脸,看着他即便如此还要尽量体面地回答自己:“我画云的。”
“画云?”
“是的,少帅,外面每一天都是阴云天。”
刘耀文那时觉到一阵前所未有的心悸,他知道DonJuan说的是什么,是战火烧尽的华夏大地,积年累月的炮火,粉尘和浓烟上升聚集,才变成了上海无穷无尽的阴云。
而他正是其中一个将军,亦正亦邪,独自保全。
很多时候他会把自己的心分成两半,一半在战场上浴血、记挂悠悠华夏,记挂所有人,忧心如焚。一半却要在军贵势力之间周旋,互相倾轧,互相算计,为了一点自身的利益,同胞之间,互相残杀。两者之间,如此割裂,他与自己签订契约很久,不能操之过急,不能操之过急,于是便将自己变成两个人,在风月之中,还是第一次有人让他想起那个自己。
那日DonJuan应是第一次,每一个动作都迟疑,都战栗。一个反应做出来,他比谁都意外自己竟有如此直白的放荡,又要清纯,又要放荡,在这种矛盾之间,没有什么比这更动人心弦。结束后刘耀文俯下身去深深吻他,品尝他身上被自己侵占的味道,然后擦他的眼泪,晶莹的一小团,沾在食指的指节上。
“你被我弄哭了。”
刘耀文给他看。
宋亚轩无辜地看着他,好像根本就不懂似的:“那又怎么样?”
“DonJuan,第一次哭了之后,就不要再哭了。”
刘耀文把他圈进怀里,下巴抵着他的头,用手捏着他的手指,那块鹅黄色的颜料还在。刘耀文突然就无端地想,脱得掉他的衣服,他的身份,脱不掉他手上的颜料。他抬起DonJuan的手指,吻了吻那块指节。
“我明天去见一位伯父,晚上回来,请你跳舞。”
又想了一想,补了一句道:
“我派我的车来接你,开车前要鸣枪,那是少帅的仪仗,你不要吓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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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帅出身军阀,父亲一代枭雄,镇守关外莽莽苍原,无人牵制,无人不敬。父亲去世后,大把大把的兵权和势力都留给他一人,年纪轻轻的少帅,风流倜傥,初出茅庐,应也不像他父亲那样强悍,于是人人便想着巴上来,他常常开玩笑地跟DonJuan说:“人人想着用我,你不替你的老师求个情?把我收入囊中?”
DonJuan常坐他的后座,鸣枪阵阵,亲兵追随,仪仗万千,全国上下,谁不风闻少帅的新欢,新政府马先生家的小公子。可是少帅只是带他各处跳舞、游乐去,少帅法国留学归来,酷爱西式活动,茵茵草地,阳光如搅碎泼洒,同DonJuan打网球,打不了几个来回,就要丢了拍坐在草地上眯眼。
少帅同他一起不顾脏地躺下,他问少帅,“你觉得我像什么?”
少帅便想起那个晚上,他指节泛一块鹅黄,说上海尽是阴云天。如投石进池,整块松动,碎珠飞溅。
少帅便说:“你像是即将落雨的一个夜晚。”
不过最常做的事,还是少帅独自一人,开一小轿车,深夜前来。马先生的宅邸精细漂亮,可他径自登上小阁,别的一概不在意。
同是掌握局面的“大人物”,也常常在宴会酒场同马先生见面,二人生疏客气地寒暄,绝口不提DonJuan,传了全国军政界的绯闻,在主人翁身上竟像完全没有发生过。
刘耀文有时候觉得,马先生亭亭而立的宅邸,更像是一棵梧桐树,DonJuan只是带着他的巢穴一样的小阁寄住在那里,他的DonJuan是个很简单的人,阴天的时候在小阁画云,晴天的时候同自己见面,所以他要常常请他。
他喜欢这种简单,因着他自己是错综复杂,所以他除了简单,什么都不难遇到。
如果不是那张颜料晕染的照片,刘耀文真的以为DonJuan是马先生家寄住的租客了。
刘耀文把西装外套脱下,罩在宋亚轩******的肩背上。
宋亚轩交叉着手臂,扯着刘耀文的外套紧了紧,把自己遮盖住了。
“还冷吗?”
刘耀文问。
宋亚轩摇头,浑身******,只披一件刘耀文的外套,双手扯着衣襟不让它落下,鼓起来的手背,倒映着一点滑腻的烛光。
刘耀文握着他的膝盖,圆圆鼓鼓的骨节,腿根处都纤长,被刘耀文掐着,强迫他分开。
宋亚轩有点痛,尽力地不动声色,低头顺服地看着刘耀文的动作,很缓慢地被顶入了,胀胀地撑着自己。
“都进去了。”
刘耀文说,与此同时与亚轩对视,表扬他一样地说。
DonJuan点了点头,少帅不急着动作,反而托着他的后脑,吻他的嘴唇,这是少帅的习惯。宋亚轩还在犹豫,他应该抬手环抱少帅的脖颈,以温柔热烈地沉入他的吻,可是他松开手,衣物又该落下,他有一点害怕,今天的天气不很好,他很怕冷。
电光石火间,少帅精壮的手臂横过他的腰迹,将他有力地抱起,贴在少帅的胸口,整个人都被压实了,少帅的体温和衣物把他前后一起包裹了起来。
他听见少帅叫他:“DonJuan。”
“嗯?”
少帅没有回答,只是身下缓慢又深入地耸动起来,把他拖入了一场没有着落,又沉沦的性事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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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耀文踢踢踏踏地下楼,已经是凌晨了吧,楼道里一盏钟刚刚响过,贴着狭窄娟秀的木制楼梯下去,没有灯。所幸刘耀文出身行旅,夜视和直觉都非常地好,并不能为难他。
他心情不错,几乎要哼出一段巴赫,熟门熟路地路过马先生形色的陈设,在客厅上方却顿住脚,沉沉稳稳地走下去,拐下楼梯,只有一盏凌晨独自亮起的昏暗夜灯,大大方方地任灯光爬到身上,照出了他的身形,还有身份。
他温和地笑笑,眼前人是长辈,却未必当得起他一礼,他不卑不亢地开口,道:“马先生,打扰了。”
坐在沙发上的人点了点头,那盏灯落在他的头顶,阴影垂下他的面孔,看不清晰,只有他的衣着衣摆,被阴影描重加持,周身有肃杀意,与平日所见那个不动声色的新政府掌事人大相径庭。刘耀文没有过多在意,跟他打了招呼,便拉开大门,愉悦地离开。
马嘉祺从沙发上站起身来,他身形高而消瘦,身着黑衣,突然站起,像是黑暗丛林突然生长出来的一个尖刺。
他走上楼去,留下一盏照亮范围不是那么远的孤灯,很快,楼梯规律地颤颤,单独的脚步声越来越近,马嘉祺抱着宋亚轩,慢慢轻轻地走了下来。
宋亚轩的面容很安静地睡在他的臂弯里,他一定非常疲惫,不然何以将他如此抱起都不察觉。
他只盖了一条薄毯,薄毯下是******年轻的姣好肉体,小阁风声簌簌,吹得他手臂和腿弯都冰冰凉凉。
马嘉祺如此地抱着他,推开亚轩的卧室门,将他轻柔地放在床上,替他盖上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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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中的女使推开宋亚轩房门的时候,他正换好了睡衣。浅色的绸衣宽松柔软,空荡地挂在修长的脖颈,上有昨夜伶仃暧昧的红痕。他听到声音,转过头来,见是熟人,便笑了笑。女使向他弯了弯腰,说:“少爷,马先生有客人,让您不要随意走动。”
宋亚轩和气的表情一收,转过头去,冷冷道:“知道了,你先出去吧。”
他身上还十分疲软酸痛,慢慢吞吞地走出卧房,阳光在木地板上界限分明地积累,像是铺了一块挺厚的绒线地毯。宋亚轩坐在沙发上,把自己蜷着坐了起来。睡裤被动作扯短了,一大段苍白的脚踝露出来。
马嘉祺身份敏感,几乎不往家中带客人。书房隐隐有谈笑声。宋亚轩没有什么表情,坐在原处,直到书房门开了,马嘉祺握着门把手,谦逊地将那人让出来。
马嘉祺穿衬衣马甲,修薄端正,看到宋亚轩,脸色变一变,不得已仍不动声色地引两人介绍。
来客是大约四十左右的斯文男人,同样的西装革履,干瘦,脸颊有松弛的面纹,戴眼镜,精光四射。他的精力不像马嘉祺,端端正正蔓延全身,连衣角都翩然得体,他的精力都聚集在眼光与嘴唇,看一眼,便有凶相毕露的错觉。
马嘉祺向宋亚轩讲:“亚轩,这是戴先生,还不快起来。”
亚轩依旧蜷在沙发上,抬起脸来对客人笑了一笑,故作乖巧道:“戴先生好。”
“你好。”戴先生很有风度,并不展露出情绪,转向马嘉祺,问道:“马先生,这位是?”
“他是我的——”
“DonJuan。”马嘉祺还未开口,宋亚轩便打断了他。双目向着戴先生眯起来,露出一些后辈式的俏皮,“戴先生,我是DonJuan。”
“DonJuan。”戴先生重复着他的名字,提起兴味地打量他,最后把目光略有深意地停在他的脖颈处,“原来你就是大名鼎鼎的DonJuan。”
宋亚轩闭上眼睛,歪着脖颈微笑点了点头。
他没看向马嘉祺,最后也没从沙发上站起身来,戴先生说:“马先生,DonJuan这颗棋子,插得不是最高明,却是最简单奏效。”
马嘉祺却说:“戴先生过奖,DonJuan和我,都是为了党国走棋。”
戴先生嘉许地笑开。
马嘉祺回来时没理宋亚轩,径直迈到宋亚轩房内,再出来时手上便握着一套平常的衣物,走到宋亚轩面前,砸到他身上。
“把衣服穿上,你看你脖颈上是什么脏东西。”
一套衣物砸得人并不很痛,宋亚轩偏过头去,脖颈上的骨头更明显地支着,好像故意把艳艳的红痕给人看一样。宋亚轩看都没看马嘉祺。
“我DonJuan做的是什么勾当,全国上下谁不知道,还用得着遮掩什么?”
马嘉祺不言,钉在原处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二人一时无话,宋亚轩赌着气,慢慢就把眼眶憋红了。
马嘉祺叹一口气:“亚轩,你不用觉得委屈,这世道如此,你总有一天会懂我。”
亚轩听到这里,冷笑道:“我不觉得委屈,少帅多年少有为,陆军第一上将,只怕是你一辈子都得不到的殊荣。我只盼着少帅快快把我接回少帅府去,也不用陪着你当汉奸——”
亚轩话音还没断,脖颈就被人狠狠掐住,他整个人被这力道遒劲地抵住,跌在沙发背上,动弹不得。
亚轩感到对方令自己窒息的意图,剧烈地咳喘起来,抬目便看到马嘉祺贴下来的脸,眼睛黑沉沉地压下来,压得自己冷冷地发抖。
“宋亚轩——”
“我不稀罕什么陆军第一上将,你给我记住,我做的事自有道理,就算是背负汉奸的骂名,只要能做到我想做的,我什么都不在乎。”
亚轩的脖颈修长,脸颊光滑饱满,渐渐因呼吸不畅而嫣红,张口急促地呼吸,整个人都像是给他捏碎了,一句话都讲不出来。
马嘉祺放开了手,他便缩起来,整个人剧烈地咳嗽。
“我马上要去新政府一趟,书房中有一副楠木画架,是我托戴先生寻来的。”马嘉祺似乎什么都没发生,又恢复克制的形貌,伸着手去顺宋亚轩的背,宋亚轩很惧怕地一躲,抬眼双目含泪地瞪着马嘉祺。
“我不稀罕。”
宋亚轩说。
“你不是最喜欢这些东西吗?怎么又不稀罕了?”马嘉祺也不恼,持续不动表情,伸手捏住宋亚轩的下巴,将他的脸抬起来,强迫他看着自己。
他居高临下地眯着眼睛,看着亚轩朦胧的泪眼,好漂亮的一双圆眼。
“你是我养着的,我给你的东西,你都得收着。”
“至于少帅府,你不要做梦,等我倒台的那天,我第一件事就是杀了你。”
他说完了,好像想到什么似的,微微笑笑,俯身下来,轻柔地吻了一下亚轩的额头。
接着他放开亚轩,向一边站立许久,似乎早已习惯如此的女使说:“晚餐不必准备了,我带他出去。”
女使替他拿来风衣和手提箱,他便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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楠木画架,宋亚轩触着画架上细密的纹理,觉得好笑。
他想起第一次遇见少帅的那个晚上,他们从风月场中脱身,少帅捏着他带一块鹅黄色颜料的手指,并身纠纠缠缠走向小阁。少帅压着他亲吻,心不在焉地问他为何会居住在马先生的宅邸,又无心要他回答,他在少帅的身下瑟瑟发抖,第一次躺在一个男人身下,怎么可能不怕不痛,不谙世事的初夜,其实也算是本色出演。
少帅从不留下过夜,稍稍温存便离开,夜凉如水,宋亚轩赤着脚从小阁跌跌撞撞跑下,整座府邸没有人迹,黑暗隆隆。宋亚轩沿着微弱的视线,推开自己的卧房门,他看到暗夜里微光的窗格,马嘉祺站在窗前,笔直不动,好像在等待一个结果,又因等待时间太长,变成一种惩罚。
奇怪的是,明明是伸手不见五指的夜晚,宋亚轩却好像能看见马嘉祺的眼睛,略有水光,像初春的潮汐。
他跑上前去与马嘉祺相拥,抱得太紧,骨骼错痛。
马嘉祺压着嗓音,问宋亚轩:“你表现得很好,想要什么奖励,我都给你。”
宋亚轩略一想,便说:“我昨日整套画笔丢在宴会上,没有拿回。”
“我带你去买。”
马嘉祺立刻说。
那时候夜已很深,马嘉祺身形高耸,并不拉宋亚轩的手,走在前面,身影将他罩住。沿着布满梧桐的大街,一间一间走下去,没有一家还在营业的画铺。
马嘉祺执着地敲门很久,一家一家试下去,宋亚轩很想劝他回去,可是马嘉祺总是让他再等一下,再等一下。终于有人开门,被扰清梦的滋味可不很好,壮年的中年男人,臂膀******,骂骂咧咧打开大门只为给来访者一个教训,可是还未看清来人,就被一杆黑冰冰******抵住额头。
马嘉祺抬了抬手,******冰冰硬硬地磕了磕那人额上的骨头,马嘉祺厉声道:“我来光顾你生意,你领情不领情?”
那人连连求饶,腿软得几乎跪地。眼前的男人虽瘦削,可面容凶狠如阴云密布,气场深沉,等自己告饶,收起******,让一让身,这才看到他还带着一位单薄的青年进来。
马嘉祺一手握着宋亚轩的手,一手握着******背到身后,看老板将店灯大开,所有的物品陈设开来,对宋亚轩说:“你喜欢什么,就去拿。”
马嘉祺总是那样的,宋亚轩想,也许画铺那位老板一辈子都不会明白为什么会有人深夜前来,拿着******顶着自己的额头只为了买一套画笔。因为马嘉祺就是这样的,他想做的事情,无论造成多少无辜的死伤,他都必须要做到。
自他来到马嘉祺身边开始,大概也有十年,他一向如此。
马嘉祺说话算话,带宋亚轩去他最爱一家西餐馆,坐窗边,能看到玻璃中昏蓝的黄昏,烛火荧荧地剔透的杯盘上漂浮。
马嘉祺将牛排切好了,跟宋亚轩换了盘。举起红酒杯,见宋亚轩没反应,便自顾自地同他碰了碰杯沿,仰头喝尽了。面无表情地吩咐道:“喝了。”
宋亚轩这才端起酒杯来,不大情愿地喝了一口。
马嘉祺也不管他,垂下眼睛看都不看他一眼。依旧自顾自地开始吃食。
自从那天起,宋亚轩抱着一整套画笔回到家中,二人都有意无意地回避彼此。马嘉祺自有他的政府要务,而宋亚轩却不再是那个只会在小阁中画画,等待他归来的宋亚轩了,他给了他一个新的名字,他叫DonJuan。无两风光,漩涡最中心人物,所有人都揣测,所有人都议论,已早已不是他的。
突然有服务生前来,附在亚轩耳边低语几句,亚轩便柔柔笑笑,道:“知道了,谢谢你。”
接着他站起身来,整理身上的衣物,询问了服务生:“我看起来怎么样呢?”
“很完美,先生。”
服务生殷切地微笑。
于是宋亚轩便被他引着,循着餐厅中的廊梯,走上了全上海只有少数人有资格进入用餐的天台。
他没有回头,也没有看马嘉祺的表情。一步一步踏上阶梯,深蓝的天光漫下,凉意细细,视野无限开阔,远处江上渡轮,高楼的灯火,琳琳琅琅地镶嵌在夜的边缘。刘耀文见他,立刻上前,托住他的手:“我请表嫂吃西餐,正好见到你,便想着把你介绍给他们。”
刘家是根深蒂固的军阀世家,家中人各有各的名声鹊起,宋亚轩都是知道的,有些紧张地跟在刘耀文身侧,被刘耀文伸出胳膊搂紧了,听刘耀文讲:“这就是DonJuan,想必你们也听说了。”又说:“这是我表嫂。”表哥的发妻,女中豪杰,又讲表哥的名讳,在关外替他握兵,从小带他长大,比亲兄弟还亲。
宋亚轩并不自在,想着早点离开,偏偏刘耀文叫了服务生多添一套餐具来,盯着他,认真道:“DonJuan,陪我吃顿饭再走好不好?”
宋亚轩于是安静地坐在刘耀文身侧,低头专心进食,并不抬头对任何事表现兴趣,期间,表嫂谈论了一些不痛不痒的家事,有明显的警惕与言不尽意。只有离席的时候,表嫂屈指敲敲桌角,十分严肃道:“我同你讲的事,你要早点解决,耀文,我们刘家的身家性命,都在你身上。”
刘耀文眉目英挺,没有犹豫地回道:“嫂子,你知道的,这不只是刘家的事,这关乎民族大义,我就算是付出一切代价,也要争到底的。”
宋亚轩站在餐厅门口,同刘耀文送表嫂离开,目送汽车远去了,刘耀文转过身来,捏着宋亚轩的下巴抬了抬他的脸,让他看着自己。
“我今夜离开上海,就不同你回去了。”
宋亚轩用手指摸着他胸口的衬衫扣,痒痒地滑下,没有讲话。
“不舍得?”
“又要很多天不见少帅了。”宋亚轩只是轻轻地说。
刘耀文笑了一笑,颇为愉悦:“你放心,我忙完这一阵子,一定天天接你去跳舞。”
宋亚轩攀着刘耀文的肩膀,抬脸将嘴唇贴上刘耀文的,刘耀文把他的背捞紧,两人纠纠缠缠地吻了好一会。
宋亚轩抬眼盯着他,难以掩饰的关切之意,让他连刻意保持的距离感都不顾:“我知道你是大人物,行踪保密,可你总要告诉我你多久回来吧?嫂子跟你讲的事,什么身家性命,什么付出一切,你倒是别让我心惊胆战地胡乱猜……”
他说得急了,眼眶都发红,几乎泫然欲泣,刘耀文只得道:“好了好了,没有什么大事,我不过是回关外处理一些军务。”
宋亚轩听闻,伸手将刘耀文推开了,脱了他的怀抱,沿着街自顾自地走。刘耀文追上来,扯着他的胳膊问他怎么了?他软趴趴地甩刘耀文的手,带着哭腔道:“我心中没底,战场上多少人一去不回,我是胆小的,咱们两个还不如就此断了,我也不用等着你心惊胆战。”
宋亚轩究竟还是没把刘耀文甩开,被刘耀文用力一拽,抱在怀里了,刘耀文抵着他的发顶,无奈地叹气道:“你胡说什么?早认识我的那天,你就早该做这样的准备,我本是军人,哪天死在战场上也不亏。倒是你,我告诉你也罢,如今日本人在上海扶立新政府,仍要强迫我带着关外归顺他们,我不肯,他们就抓了我表哥威胁我,如今关外大乱,我得回去坐镇去。”
他捏着宋亚轩的肩膀,让他抬起脸来与自己对视,伸手擦了擦他的眼泪,温和地笑了笑:“我的确不打算告诉你,想着我们也只是萍水相逢,一段露水情缘,我要是真的不能再回上海,你也自能将这事过去。只是……”他叹口气,“我没想到你这样认真,DonJuan,大不了我答应你,若我这次还能再回上海,我接你回少帅府好不好?”
宋亚轩点了点头,眼中本来就含了鼓鼓一层泪,听他这么说,就又落下来。
刘耀文反而边给他擦泪,边笑出来,道:“DonJuan太无趣,太爱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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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亚轩与刘耀文拥抱一会,同他告别。刘耀文询问他是否需要差人送他回去呢,宋亚轩摇摇头,因为贴得很近,于是只能仰着头很乖地盯着刘耀文说:“不用啦,你忘了,我还有约呢。”
“也对。”
宋亚轩抬手,搭着刘耀文挺拓撑开的肩膀,若是回到关外,耀文肩上应有十分漂亮和飒爽的军章吧。又说:“少帅,千万珍重。”
刘耀文说好。牵着他的手,拉到面前,低头吻一吻。
刘耀文的军驾开远了,宋亚轩才扭过身来,天色已经黑尽,转身的瞬间昏黑如舌一样舔下,冷凉的夜色包裹周身,宋亚轩低了低头,不远处的餐厅侧身,马嘉祺尖刺一样站立,直在大理石墙壁的转角,形色各异的人,来来往往,只有他站得很安静,好像等了很久。
他面无表情地看着宋亚轩走近了。
宋亚轩堵在喉口沉沉坠坠的,共有两句话,一句问他等得久不久,一句问他吃得好不好,可是最后都没问。被刘耀文吻过的手缩在袖子里,他看到马嘉祺的目光垂下来,垂到自己的手上。
宋亚轩把手揣到口袋中,披着一身茫茫夜色,眉目朗朗,只是不见笑,自如地说:“回家吧。”
马嘉祺迈腿快步走去向前,越过宋亚轩,没有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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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嘉祺把钥匙扔在玄关的柜子上,尖角的沉重铁物,在黑暗里砸出类似碎裂的一声响。他回身伸出手臂挡了一下宋亚轩拉灯的手。
别动。
马嘉祺的声音也这样地砸下来。
宋亚轩把手放下,马嘉祺的手指就擒着他手腕,宋亚轩试着甩了一甩,马嘉祺没有放手。
“你干什么?”
“别人都吻得,我拉不得?”马嘉祺似乎冷笑。
宋亚轩的手被擒着停在半空,动弹不得。夜色冲刷两人偌大的居所,墨水着纸一样浓淡不均地显出一点马嘉祺面孔的轮廓,并不清晰。宋亚轩如此地与他对峙,模糊不清,暧昧不明。
“你——”
宋亚轩刚刚开口,马嘉祺就伸出另一只手,捂住了他的嘴巴。
“你又要讲气话。”
马嘉祺的面孔压下来,几乎与他额头贴着额头,马嘉祺的手掌温热的,用力地包着宋亚轩的下半张脸,把他的脸颊都挤压变形。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你要问,你是他的情人,而我是什么?”
“你是不是想问马嘉祺对你来说算什么?”
他捂着宋亚轩的嘴巴,握着他的手腕,将他猛得推后,宋亚轩的后背撞到墙壁上,发出沉闷的一声响。马嘉祺用的力气似乎太大了,搞得自己的腿也磕在墙壁上,与宋亚轩的纠叉在一起,抵着他在墙壁上动弹不得。
马嘉祺像在墙上铺开一张纸那样把宋亚轩展开了,黑暗中什么都看不见,只有马嘉祺压上来,接着嘴唇贴上来,温热柔软的嘴唇,带着施加而来的劫掠和痛觉。
马嘉祺的手摸索下去,握着宋亚轩垂在身侧的手,握紧了。
“你不是想问吗,我告诉你了。”
“你还问吗?”
宋亚轩没有回答,没有动。只是静静地仰着头,等待马嘉祺又一次吻上来,呼吸声簌簌地落下来,马嘉祺在颤抖。
宋亚轩主动张开嘴唇,任马嘉祺吻进来,舌尖纠缠着舌尖,无限柔情,宋亚轩闭上眼睛,因为他听到了安静黑夜里的,那些因为口齿纠缠而发出来令人羞耻的水声。
不知道吻了多久,马嘉祺突然伸手捞了一下宋亚轩的腰,宋亚轩不再贴在墙壁上,而是贴在马嘉祺的怀里了。后知后觉的,宋亚轩才知道马嘉祺吻得自己浑身都软掉了,腿都没有力气,几乎要跌下去了。
马嘉祺放开了他,两个人贴在对方的耳窝粗喘气。马嘉祺的怀里,有熟悉和柔顺的温暖和力度,他自很小的时候开始,就喜欢被马嘉祺如此地环抱着,直到他长大了,有了新的名字,这样的怀抱就不再有了。
他突然觉得,无论马嘉祺对他做了什么,如何仇人似的相对,在这个怀抱面前,他都想不计前嫌地再回到过去。
宋亚轩不自觉地用手臂环着马嘉祺的脖颈,马嘉祺就弯一弯身,托着他的腿弯,将他打横抱了起来。
虽然室内没有开灯,但是马嘉祺沉稳如夜里能视物一般,抱着他没有停顿地回到了他的房间,将他放在了床上。
马嘉祺压上来。
宋亚轩躺在床单里,微微的陷落感觉,包裹他的后背。
马嘉祺吻他的嘴唇,并不停留,吻下去,嘴唇贴着宋亚轩的脖颈,湿漉漉,毛绒绒。吻到锁骨上,宋亚轩不小心地喘息出声,立刻就红了脸,烧着自己的脸颊。
“你去开灯。”
宋亚轩推了推马嘉祺的胸膛。
马嘉祺出乎意料地听话,放开了他,打开了床边的落地灯。一盏暖融融的黄色隐约地浸着两个人。
宋亚轩主动地贴上来,跪坐在床上,贴着马嘉祺的额头,鼻尖相接,呼吸纠缠,伸手去解马嘉祺的衬衫扣子。一面解,一面说:“马嘉祺,我也知道你想说什么。”
“你是不是想说,我是你养的,所以我什么都是你的。”
“你都可以指使我上别人的床,那么上你的,又怎么样呢?”
他慢慢地捧着马嘉祺的脸颊,用手掌心贴着他的皮肤,眼角的柔软沟壑,似乎有温热的泪水缓慢流下。
他还记得第一次同少帅在一起,少帅说:DonJuan,第一次哭过,就不要再哭。可是今天还没有怎么样呢,他就先哭了。
马嘉祺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很专注,好像没有为他所打动。可是他低下头来,把宋亚轩吻住的同时就把他压倒在床上了。
马嘉祺的手指,骨瘦地掐着宋亚轩丰腴雪白的腿根,粗糙简单地进行直白的进入。他不像少帅,少帅应是久经风月,玩得各种花样,自己舒服,也让伴侣无限舒爽。而跟马先生******,痛却大于******,就像将骨骼压在骨骼上摩擦,******的痛和震颤,逼得宋亚轩瑟瑟发抖,反而能得到更加透彻和贯穿的******。
两人弄得很激烈。马嘉祺逼着他问,“刘耀文弄进去吗?”问了两遍,失神的宋亚轩才反应过来,问他“什么?”。马嘉祺就磨着他,并不出来,又问:“刘耀文射进去吗?”
宋亚轩浑身都烫起来,闭上眼睛,点一点头。
马嘉祺不再问了,******的时候弄了他一身,粘稠地浸着皮肤,在昏黄的灯下反光。宋亚轩被顶得浑身抖个不停,嘴巴死死咬着手指指节,哭得乱七八糟的。马嘉祺要起身,他却像个童真的儿童,抱着马嘉祺的肩膀撒娇,哭泣。“你不要走,我不要你走。”
马嘉祺便不动了,抱着他躺回去,替他盖上了被子。以手轻轻地拍他的背,没有说话。
“你为什么不讲话呢?马嘉祺,你不记得吗,你从前给我讲很多故事。讲你在法国上军校的故事,讲你参军,虽然你年纪最小,也很瘦,但是没有人枪法比你更准,也没有人搏斗赢得过你。”
宋亚轩声音被他的怀抱阻隔,闷闷的,还是能听得出一些沉浸的满足。
“我小时候很怕黑,缠着你陪我睡,你就像现在这样,抱着我拍我的背。”
马嘉祺低了低头,更严丝合缝地贴着宋亚轩,抵着他的发顶,说:“对不起,我……”
“你没有对不起我,是你在日本人手里救下了我,我为你做什么都是应该的。”
宋亚轩打断了他。
“那我也给你讲个故事吧。”
宋亚轩突然抬起头来,眼睛晶亮地盯着马嘉祺,好像因为完成了什么而很快乐似的。
“他今夜回关外了,这本是秘密的行程,日本人抓了他的表哥,逼他归顺新政府,他要回去运作。他也算是方寸大乱,你跟你的戴先生,可不要放过这个机会。”
马嘉祺拍着他的背的动作停了下来,眼神刚才还温吞吞地看着宋亚轩,移开的时候就像飒飒地射出去的飞箭,有最古朴和锐利的声响。宋亚轩伸手轻轻捏他的下巴左右晃了晃,微微撒娇的语气:“不许想别的,要想怎么奖励我。”
马嘉祺只好又把眼睛移回来,专注地看着宋亚轩。
“你想要什么?”
宋亚轩想了想,说:“那我就要,无论发生了什么,我们两个都要平平安安的,永远都不要恨对方。”
马嘉祺眼神复杂,但没有讲什么,只是点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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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亚轩仍是在小阁上画画,层层叠叠的灰云,铺展在画纸上。天光隐约从裂缝中沉下,好像沉入黑水之中,迟缓、折断。没有一天是重复的,每天都是阴云,每天却都不同。远处不停地有消息传来,瞬息万变,却没有一件消息是平安,是终局。
马嘉祺有时候会上来看他,站在他身后,默默地看他一会,还没等一笔颜料干掉,就已经离开。宋亚轩听他的脚步停驻,又走远。想到很久之前,马嘉祺曾失意,在法国回来,意气风发的高等军校生,只能缩在租住的阁楼中,一腔热血无处喷洒,常常在他身后,一站就是半天,看他如何画完一幅画,没有意义的阴云画。胸中郁结无尽哀愁和烦闷,只是静默。
如今呢,他风光起来了,在新政府任职,看起来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成了举国瞩目的新贵。尽管这“新贵”贵得不是很体面,做了日本人的爪牙,历数千古的罪人,总要有他一份吧。
可人不知道的是,宋亚轩知道的,家中有一台秘密电报机,所谓新政府养的特务在上海搜了一圈又一圈,定然想不到他们的长官家中就是一个秘密情报窝点。
他常常看马嘉祺夜里坐在电报机前,葱瘦的手指握着接收器放在耳边,一动不动地谛听。整个人庄严地沉默,仿佛被一项比眼前的府邸更加重大的东西攫取住。
马嘉祺并不同宋亚轩讲他的事业和计划,但宋亚轩却大多知道一些,那台电报机,没有别的,上线只有一位,就是国党的戴先生,战乱频仍的危机年代,搅动风云变幻的一个人物,一切情报和秘密活动的总源,神出鬼没的戴先生。
如果说DonJuan是马先生安插在少帅身边的一颗棋子,那么马先生,又何尝不是一枚棋子呢。
宋亚轩在画纸上落下最后一笔的时候,身后有脚步的声音。他没有转过头去,听见女使说:“少爷,马先生请你去西餐店,他说有一位朋友想见你。”
宋亚轩说好呀,你下去吧。女使刚刚回头走了两步,又被叫住,回身看到宋亚轩十分温暖地笑着,说:“我从前收起来的香水,帮我找出来吧。”
他站在马先生的宅邸大门前,见到熟悉的车驾排列,墨绿色的军装行队,庄严地排在永远如新雨后安静阴爽的街道。宋亚轩坐进车后座,后座没有人。枪鸣突兀而爆裂地炸开,宋亚轩抬手遮着耳朵,微微缩了缩身子。再睁开眼睛的时候,觉得有眼泪暖融融地团在眼角,他透过车窗,看疾驰而过的熟悉街景,笑了出来。
他回来了。
到达餐厅,刘耀文正与马嘉祺碰杯,红酒在透彻的玻璃中流转,他正对着他,看到了,将酒杯放下,径直站起身来。
“DonJuan!”
他张开手臂,朗朗向他走来,宋亚轩投入到他的怀抱里,宽厚炙热的怀抱,宋亚轩埋了埋头,他却不肯,当着马嘉祺的面,还要捏着宋亚轩的下巴,坦荡地吻了一吻。
他的眼睛挂着零星闪亮的笑意,说:“DonJuan,好想你。”
宋亚轩挂着他的脖颈,说:“我也是。”
马嘉祺云淡风轻地吩咐服务生添座,没有什么反应地做一个主人的职责,道:“DonJuan,少帅回来,第一件事就是惦记着见你。”
少帅从桌下牵着宋亚轩的手,与他对视笑一笑。
“见他对你如此念念,我也就放心。”马嘉祺对他笑一笑,又转头向刘耀文,宋亚轩太了解马嘉祺了,他说一句话,几分真几分假,把日本人中国人都唬弄过去,也瞒不过宋亚轩。只有接下来这句,马嘉祺的真心明明灭灭,宋亚轩至今看不清楚,他说:“少帅,我一生没有什么亲人了,也没有什么好记挂,唯有我的DonJuan,虽不是亲人,却还是记挂。少帅,能否看在我的面子上,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了,你要将DonJuan保护好,让他安安稳稳地度过乱世。”
刘耀文道:“马先生说什么话。我倒是还没有正式地谢谢马先生,若不是你运作,表哥只怕还身在危险之中,若是我也屈于日本人之下,刘家不要紧,要紧的是关外人民,马先生,您是我们刘家的恩人。”
马嘉祺便笑一笑,叹气道:“你只以为我任职新政府,是个顶有名的汉奸。可不知道我之所以处心积虑地在这个位置,只是为了能拿到今天的话语权,更多的事,也就有了周旋的余地。”
刘耀文觉察到不凡的气氛,端正坐了坐,庄重开口道:“马先生的意思,是您还有别的信仰?”
马嘉祺无声点了点头,用手指沾了一些桌上散落的红酒,慢慢地写出一个字。
刘耀文眯着眼睛仔细看,正是个“戴”字。
刘耀文深深看他,他便向刘耀文再一次举杯。
“我与戴先生,都欣赏少帅已久。”复又庄重地说:“我与戴先生,诚邀少帅共赴大计。”
少帅将桌下宋亚轩的手放开了,探身过去,碰了碰马嘉祺的杯子,豪迈地一饮而尽了,不卑不亢的,并未点头,也并未摇头。
离开时少帅延宕,未曾走出。只有马嘉祺与宋亚轩在门外,天光流流转转,夜风丝丝如网,披在人的额头上,马嘉祺望一望宋亚轩,对宋亚轩道:“今夜你若是不愿去,就不去。”
宋亚轩叹气道:“你若是不想要我去,今天便不会令他接我来。”
两人隔了很远的距离,都着了一身清隽得体正装,眼里被摇曳来去的夜车灯投射得光亮琳琅,却像看对方一眼,就要砸到对方眼中,砸得水珠和情感飞溅,于是他们并不看着对方。
说话间刘耀文便走出来,两人立即就禁声,各自挂上笑,刘耀文顺势揽过DonJuan腰身,向马嘉祺轻佻示意:“马先生,你的DonJuan便归我了。”
马嘉祺点一点头,目送两人的座驾驶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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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亚轩说:“少帅说话算话。”
刘耀文回一回头,挑眉看他,似乎不解,DonJuan便笑一笑,很不需要他理解似的,软声道:“还以为少帅,再不会见我。”
彼时他们正走进刘耀文在上海临时的居所中,不知又是哪个达官贵人慷慨。刘耀文自始至终都没有回答他,亦没有对这句无端出现的话表示任何意外。DonJuan跟在少帅的身后,进了大门,换乘一辆早就准备好的黑色小轿车,车窗帘子拨开,耀文身边的熟面孔,没有大动干戈地下车行军礼,少帅,请上车吧。
二人沉默无言,黑色小轿悄无声息地汇入夜色之中,七拐八拐地行路,在上海夜色穿行出一座迷宫,最后停在一处并不起眼的小洋房前。
空气中有静谧而葱茏的植物香气,小洋房缩在丛丛簇簇的植物中,仿佛一只合上的眼睛。
两人下车的时候,夜里微冷,DonJuan站在轿车前发一发呆,肩膀扑扑一沉,原来是少帅把他的大衣罩在自己肩膀,撑着直角宽肩潇洒前去了,没有回头,丢下一句:“出什么神呢?快进来。”
少帅应该是不需要回答的,可是宋亚轩还是回答了,在少帅把他压在床上的时候,少帅覆盖在他上方,大手环住他的脖颈,好像要掐得他窒息。他看到少帅英挺的眉目五官,暖黄灯光从他的轮廓惶惶然流下,好像糖浆被他那些冷利的锋角割得七零八碎。
他与少帅一进门,缠缠绵绵地接吻许久,亲密无间地交换气味与津液,直到撞到床上,他的嘴唇怎么还紧紧抿着,这样不近人情。
宋亚轩用手指抵住少帅的嘴唇。
“少帅,给我一个答案。”
少帅看他良久,从他身上起身,将他放开了。
宋亚轩的衬衫扣子被挣开一大半,露出一片很深的白皮肤和锁骨来,可能因着刚才的动作太激烈,少帅的衣物剐蹭,布满浅浅的嫣红色。宋亚轩拢了拢领口,将自己遮上了,从床上缩起来。他一坐起,裤角就短了,依旧平白地露出一大块脚腕来。
刘耀文看了眼他的脚腕,宋亚轩感觉刘耀文是想说什么的,但是没有开口。于是宋亚轩好像认了什么似的叹口气,跪爬着上前去,伸手触着刘耀文西裤间鼓起来的地方。
DonJuan解开少帅的皮带的时候,两只手臂要娇娇懒懒地环着少帅的腰,才能把皮带抽出来。他的手指,修长白生,曾经沾着一块纯情的鹅黄色,现在把少帅的裤子拉下来,露出里面硬得很可观的东西。
他低一低头,浅浅含了一下顶端,便立刻抬头看了一眼少帅,撩得人心很痒,说:“我很少给少帅舔,做得不够好。”
少帅闭一闭眼睛,伸手握着他的后脑,施力摁一摁,他便顺着他继续低下头去,浅浅地舔上去,手掌握着少帅,有一下没一下地撸动。
“你方才问我在门口出什么神,其实我是在想,少帅连老巢都带我来了,便不会再让我回去,只是不知道少帅是打算一直把我关在这里呢,还是今夜过后就把我杀掉呢?”
少帅手下更加用了力,压得DonJuan猝不及防,狠狠深入喉咙里去,逼得他眼泪流了一点出来,他听见少帅的声音:“那么你觉得呢?”
DonJuan咳嗽良久。抬起脸来笑眯眯的,眼角还含着一层逼出来的泪,倒是显得心态十分的好似的:“我不要想得太美了,那我就猜,少帅要把我杀掉吧。”
少帅没愿意搭理他,捞过他的腰,将他跪趴在床上,衣冠整整的,只是粗鲁地将皮带扯下,裤子退至膝弯,便顶入进去。
DonJuan不会挣扎,少帅知道他不喜欢后面,大概是理亏,还是乖乖仰着头,一声一声殷殷叫出来,歪着头向后看着他,唇色嫣红的。
少帅回到关外,尽管受马嘉祺相助,不得吹灰之力地解决******烦,理应感激才是。可是谨慎如少帅,怎么会不知各路势力错综来往,各有各的算计和隐晦,他回关外,只告知了DonJuan一个人,关外大事,一早就************,连他本人都是表嫂亲自来到上海告知,马嘉祺这一新政权贵,如果不是DonJuan,又怎么会知晓。
不管马嘉祺助他出于什么目的,他接受他的邀约与否,如何认为事情解决就阖家欢乐,万事大吉。他最在意,DonJuan于他,就是背叛二字。
他倒是聪明得很,先入为主,反而大大方方地铺开了谈,竟然向刘耀文要一个答案。
不知怎么的,少帅突然摇头,笑了笑,好像很无奈,又很像冷笑似的。
“DonJuan,我从前第一次见你,你连法国留学都能说漏嘴,从没想过你这么聪明。”
他又摇第二次头,叹道:“不过也对,我喜爱的人,怎么会是等闲之辈。”
DonJuan一边背对他,伸手向后找来,触着刘耀文西裤面料包裹的、肌肉遒劲的大腿,软嗒嗒地巴住了。他瘦薄的,被顶得激烈得一耸一耸,无暇回答他的话语,只是一下又一下,发出类似抽泣的喘息声音。
簌簌的,听久了,就像雨声。他想起刚刚结识DonJuan,他羞怯可爱,问自己像什么,他想起被风雨声灌满的小阁,他画的那些阴云密布的无意义的画,他询问少帅自己是什么,少帅回答说你像即将落雨的一个夜晚。
刘耀文弄完了,DonJuan软倒在床上,弯着腿,蜷缩着身子,身上本该体贴体面的昂贵西装,脱得很不体面,很羞辱。他出了很多的汗,或者是很多的泪水,额头边的头发丝丝缕缕地粘在濡湿的皮肤上,雪白的皮肤,如同被污水浸湿的一张纸,半透明,被肮脏地占据。他很累,刘耀文伸出手指去触了触他的眼睛下面,沾下来许多泪水团在他的指节上。刘耀文说:DonJuan,你又被我弄哭了。
DonJuan伸着手臂缠上来,暖烘地贴着他的脖颈,胸口软帖上来,额头抵着耀文的下巴,低姿态地求饶:“少帅再亲亲我好不好?”
少帅于是低头吻他,含着他的下嘴唇和舌尖细细吮吸,再不能吻得更细致了,许久,少帅与他额头抵着额头,整张面柔情静谧地相对,DonJuan微微抽噎起来。
“DonJuan,我这次回来,本不该见你的,更不该将你带到这里。”少帅终于还是说:“只是我想起,曾经许诺给你,如果我平安回来,带你回少帅府。于是便忍不住看看你,尽管知道,你接近我原来也是心怀鬼胎。”
宋亚轩抽泣着立即摇了摇头,眼皮红色绵延,一张失去了所有颜色,只剩下哭泣的脸,让他的摇头像一种本能的,未经深思熟虑的反驳,不该信的。
“DonJuan。”少帅浅浅叹了一口气,好像终于还是心软了似的,“我给你两个选择,第一,我今天放你回去,我们从此就当从未认识过,我也不会同马嘉祺结盟,我们互不相欠。第二。”
他伸出手臂去,摸到床柜上摆放的******,握在手里,咔哒一声上了膛。他没有把******指着宋亚轩,但仍旧居高临下地垂着眼睛看着宋亚轩,眼皮和睫毛煊赫地遮下来,什么也看不到。“第二,我会与马嘉祺合作,但我会杀了你,DonJuan,你必定也知道,两个人合作,结果最重要,中间产生的嫌隙和龃龉,解决掉就好。”
宋亚轩闻言立刻闭了闭眼睛,把眼中朦朦胧胧的泪水都切了下来,再睁开来眼睛是很哀戚但是坚定的,他双手捧着耀文握枪的手,托着那把黑洞洞的枪管,抵在了自己额头上。
不知道是他在发抖,还是耀文在发抖,两个人握着枪一起微微颤动,他微微抬着身子,闭上眼睛,对刘耀文说:“他是我的恩人,我一生能为他做一件事,很值得了。”
他的声音抖了一下,停顿后放小了声音说,“少帅,不管你信不信的,我真的想过你带我回少帅府,再不回来。”
他哑着嗓子,最后说:“开枪吧,少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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邵桥自小陪刘耀文一起长大,直到今天,仍是少帅身边最心腹的亲兵之一。
那日他送少帅与那位DonJuan先生回到少帅真正的居所,检查了居所前前后后的岗哨,便回到前厅等待,以防少帅有任何吩咐。
他听到主卧里的枪声的时候,第一时间赶过去,卧室门紧闭,一片安静,除了那声枪响外,没有任何的异样。邵桥曲起手指敲了敲门,疑声道:“少帅?”
“我没事,你不要进来。”
少帅立刻就说。
他便不答了,习惯性地在门口多等待一会,却听到少帅更低一点的声音,阴沉沉的:“你就为了他宁愿去死?”
在邵桥陪少帅长大的这么多年里,少帅自小就有十分难得的宽广少年意气,凡是期待的,皆可以尽力得到,即便得不到,亦不会由爱生恨,作茧自缚,因此很难见到少帅如此不甘、如此愤懑。
接着,邵桥便听见一声略带惊惧的、音色中却带着明显的柔媚和情欲的******,邵桥的脸立刻就烧了起来,他想到那位DonJuan先生平日包裹在西装中纤长柔韧的身体、此刻房中大抵正在发生的事情。
他犹豫地向后退了几步,那位DonJuan先生娇柔的嗓声就断断续续地传来,他叫的声音不很大,像是实在是被弄得受不了了,才不受控制地叫一叫,叫完了又觉得羞耻,于是有委屈的哭腔。
那夜少帅的居所彻夜灯火通明,很久以后少帅才将邵桥叫到房间内,地板上洒落满地玻璃碎碴,由一点放射状刺杀开来,把体面、璀璨的装帧,打破为风雨飘摇的危房。少帅站在镜子前,正扣好西装扣子,见邵桥进门,便大步流星地踏来,越过他径直向外走去,一面走,一面丢下一句:“把他给我关在这里,一步也不能离开。”
邵桥跟着他离开之前,偷偷地看了看床上的那位DonJuan先生,他躺在白色的被单里,黑发软绵绵地窝着棉被,微微侧着脸,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他的手臂细长,******地搁置在被子上方,延绵到光滑的肩膀和颈窝,锁骨很精细,上有殷殷红痕。
少帅话音刚落,他就闭上眼睛,眼中随之落下泪来。
他关上卧室的门,少帅的脚步突然停下,双目泛红地看着他,他端肃站立许久,少帅却突然叹口气,说:“地板上的碎片,你现在就叫人打扫干净。去找一位精细的使女来,照顾好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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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一次见到宋亚轩的时候,是邵桥独自来到这里,那时候正是雨后初晴,黑色雨伞挂在门边,很快聚积起一块水渍。推开门,屋内的光线并不很充足,沟沟壑壑的阴影,并没有得到灯光的填补,反而一切都有一种午后雨停,暗淡阳光的金属色,像是甜品店放置很久的橱窗,挂满厚沉沉的灰尘,沉闷的空气连同里面放置的食物,都变质发霉。
DonJuan先生已经被关在这里一月有余,这期间,他除了邵桥、使女和巡逻的军人,只能同少帅见面,连同外界的消息,都很难得到。
令人意外的是,再见DonJuan依旧穿着西装衬衫和马甲,领口熨帖,长腿细腰,让人看起来非常舒服。尽管脸色苍白,显出一种难以掩饰的憔悴来,还是对着邵桥笑一笑,维持着自己的得体,道:“邵军官好。”
邵桥向他微微弯一弯身,捧着一束白玫瑰,裹着水珠的白色花瓣,精细地蜷曲进一个漩涡之中,新鲜温柔地盛放,邵桥低声说:“先生,少帅今日已经从西安返回,他托我告知您,他晚上回来。”
宋亚轩点了点头,垂着眼睛,温和地笑了笑,尽管因为他的疲惫,笑得十分勉强:“谢谢你。”
他转过身去,去找少帅平日最喜欢的一只花瓶,将那束白玫瑰很仔细地插到里面。
他的肩膀很薄,插花的时候微微向后扬着,于是就显得腰身十分柔韧。
争吵不是没有过的。
那日他托着少帅的******指着自己的额头,闭上眼睛的一刻,心里是一种英勇的凛然,少帅没有按动扳机,是他硬是按着少帅的手指,只要自己死,不管是否真心实意,少帅的势力就会归服于马嘉祺,马先生的夙愿即可成功大半,想到这里,他竟然有期待和知足的快意。
但刘耀文有军人胜于常人的感知力和灵敏,在最后关头转了枪口,那枚子弹堪堪擦过他的枕边,打入一片玻璃碎裂声里。
他清楚地感知到少帅的愤怒,本该云淡风轻的浪子,心怀天下的将领,此刻真情实意的痛心如同一抛热浪,浇灌在他的头脸全身,让他几乎泪如雨下。
他在愤怒他如此在意他,他却在感动他如此愤怒。
酣畅淋漓的性事过后,他们有一段冗长而疲倦的剖白。
少帅说:DonJuan,如果你的马先生是戴先生的人,那么我不妨与你直说,你那位马先生,已经大势已去。
少帅看似风光、强悍,可是凭借微弱一方兵权,并不能这个云破天开的乱世偏安一隅地守护好他的关外黎民,他的背后,需得有更加深沉的支撑。少帅讲到这时候,握了握DonJuan的肩膀,盯着他说:DonJuan,你知道我说的是谁。
宋亚轩看着他的眼睛,******的黑色瞳孔,永恒有光滑的微光,那样年轻,清晰坚定,他只好点了点头。
“蒋戴之争,在党内已经愈演愈烈。蒋并非君子,是不惮以利用日本人来除掉自己的政敌的,他还算信任我,知晓戴有拉拢我的意图,于是告知我计划,让我小心。”
“你那马先生,正是戴插入日本人手中的最重要一枚棋子,若是要击垮戴,矛头最先指向,就是你的马先生。”
少帅自始至终都没有言明,他将宋亚轩秘密地囚禁于此,并不是因爱而不得恼羞成怒,反而仅仅是一种保护。
宋亚轩看着面前开得温厚的白玫瑰,看着窗外虽然已经放晴,但是天黑已成定势,所有的光亮即将摧枯拉朽地毁于一旦。他知道玻璃窗外也许早就风雨飘摇。
他在马嘉祺身边长大,所有的一切,习惯和情感,早已紧密联结成一体,即便是再平凡不过的每一餐饭,都成为他生命中重要的一部分,听闻他的噩耗,危机突然而来,轰然庞大,竟使得身处其中的人也陌生,再不是他身边,代表温暖安全的马嘉祺。眼泪毫无知觉地先流了满面,直到刘耀文伸手抹了一把他的眼泪,粗粝的温热让他恍然大悟,他才胡乱地擦着脸颊。
刘耀文说:“DonJuan,我不会同他结盟,也不会让你死。”
他不太记得那时的事情,只记得自己什么都听不进去,只顾着下床,趔趄和跌撞地向外,刘耀文把他捞回来,由箍得他浑身作痛的力度感受少帅的盛怒,他说:“你要去哪里?你哪里都不许去!”其实宋亚轩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也许最迫切的,是想要见一见马嘉祺。
他几乎从来没有见过少帅情绪如此激烈,用了蛮力,将他硬是按倒在床上,他太累了,又觉得心如死灰,已经退化成了一座死气沉沉的石头,连手指都动不了,他偏过头去,对刘耀文说:“你今天不让我见他,我明天还是要见他。”
刘耀文站在床边,垂着眼睛看他,说:“那你就试试看。”
他非常疲惫,经历了一夜凶悍情事和叵测的对峙,最后又知晓这个黑洞样的事实和消息,早就没有精力支撑自己还清醒,可是他就是无法闭上眼睛,哪怕自己已经不能对任何事做出反应,却还是不甘心沉沉睡去。他很空洞地看着少帅穿衣,叫心腹进来,不由分说地下达囚禁的命令,再头也不回地离开,闭了闭眼睛,就有眼泪落下。
少帅很晚才回来。
宋亚轩长日被拘,胃口也变得十分差,晚餐只吃了一些些,站在那束白玫瑰前发呆。听见门响,他转过身,正是许久不见的少帅。
少帅越发的忙,在中国偌大版图上蜿蜒地奔波,却唯独不回从前几乎扎根于此的上海来,像是一种避嫌。他一边脱掉大衣,丢给身后的邵桥,一边走向宋亚轩,叫他:“DonJuan。”
宋亚轩点一点头,向他艰涩地笑一笑,说:“少帅。”
少帅盯着他走到他跟前,习惯性地揽住他的腰,往怀中带一带,说:“你瘦了许多。”
宋亚轩勉强地笑一笑,没将他推开,依旧熨帖地在他怀里,却并不看他,眼睛垂到地面,淡淡说:“没有的事。”
自那日离开后,少帅一连几日在外,故意躲着DonJuan一样,却把最看重的邵桥留下,命严加看管,DonJuan走出房门一步,唯他是问。宋亚轩刚开始忍不住落泪,求着邵桥将他放出去。邵桥没有办法,也不敢对他动粗,只得将他关在卧房内,将所有的利器都检查拿出,一日三餐地送去。关了有几日,DonJuan先生泪都不落了,也不同他说话,送进去的饭菜也动一些,定定地坐在原处,死气沉沉。
少帅来电几次,问他DonJuan的情况,邵桥如实交代,亦怕少帅责怪他没有照顾好人,少帅却只是从那头叹气,说:“阿桥,他为了马先生,命都不要。我能把他的命救住就谢天谢地,怎么好要求他平安无事呢?”
少帅的语气,每一顿都饱含叹息,听得人直欲心碎。好像DonJuan先生的身体不好,惩罚和痛的不是DonJuan,而是他,又好像DonJuan有幸保下性命,该去感谢上天和神明的不是DonJuan,是他。
不过DonJuan并不是一直如此的,事实上,他第二次再见少帅,就已经托邵桥带去新的衬衣,提前换上。他尽管依旧恹恹,大抵是体面惯了的,面对他的情人少帅,依旧尽力地维持着自己碎纹横生的优雅。
直到今天,他也只是在少帅面前失控过一次。
少帅将他缓缓放倒在床上的时候,越发感觉他瘦得厉害,握着小腿的骨头,像握着一截枯枝,生脆的,用一用力就折断。胯骨突兀地支出来,在雪白的皮肤上,留下灰暗的阴影。
刘耀文说:“DonJuan,你要多吃一点。”
DonJuan便没有什么滋味地说:“我没有什么想做的,自然不费力气,也就吃不下去东西。”
“我命阿桥买了画具给你,你不是很爱画云吗,为什么不画?”
DonJuan只是摇摇头,不答了。他躺在少帅身下,浑身光裸纤长,张开双腿,环着少帅的腰,微微蹭着他。是一种邀请。少帅于是就握着他的腿,吻着他的腿根,把他吻得呼吸急促,腻腻地喘息,少帅问他:“******吗?”
DonJuan说:“做的。”
刘耀文靠在床上,看着DonJuan慢慢地把自己的东西往身体里送,没一会DonJuan的腿就分开跪在刘耀文身上,双手撑住,好像被钉住了似的,再不能动一动了。他低着头,温热的泪水零零落落地掉在刘耀文的皮肤上。
“我有点受不了了。”他哭着说,双颊因情欲翻涌着潮红色,非常难耐的表情,好像溺水了。
刘耀文让他自己动一动,他就点了点头,慢慢地摆着腰肢。渐渐地加快,仰着头,小小地张开一点嘴喘息和******,露出柔软的舌头。他要得很多,很坦荡,贴上来手臂挂着刘耀文的脖颈,濡湿地亲吻他的下巴和侧脸,乖乖的,嘴唇不能移开。好像除了跟刘耀******爱,获得快乐,别的再也没有什么想要的了。
刘耀文握着他的后脑,头发绒绒地在手掌中,如一只幼鸟搏动,心中感到柔顺的暖意,说:“DonJuan,你多吃一点饭,我以后叫阿桥每天都买报纸给你看好吗?”
DonJuan的眼睛亮了,惊喜都喜得轻飘飘的,说:“谢谢少帅。”
于是每天的早餐桌上,跟精心准备的早餐放置在一起的,还有一份份厚沉沉的报纸,铅字密密,填充着夸张的标题。DonJuan最先看不太正经的舆论小报,内容和取向不必在意,重要的是常常披露一些所谓独家秘闻,哪位是空降,从此飞黄腾达,哪位又要掉马,大势已去。正经报纸不敢明面上断言的,正是他需要提防的。他在密密麻麻,如一团乱麻的铅字中找熟悉的三个字,什么都找不到,短暂地长舒一口气,他记得当年马嘉祺的到来,也是震惊上海滩的大事,如今一有风吹草动,哗众取宠的小报编辑不会放过。没有消息,才是最好的消息,这样DonJuan才能喝下几口牛奶,嚼出一点面包的甜味。
其余的,他不愿多看,灰白沉闷色块交接,里头是无尽的战事,千篇一律地流血、败亡,捷报少得可怜,家国在破灭,同袍在受苦。愁云惨淡,不忍卒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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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少帅松一松口,问他想不想再见见马先生。那时候少帅难得在上海多留几日,却没急着回去,几个舞厅连着转了一圈,微醺地坐在回去的军驾上,少帅冷不丁问了一句:“DonJuan他,还是整日连个笑脸都没有吗?”
邵桥说:“少帅,DonJuan先生跟您在一起的时候已经是最好的时候了。”
后来一位世伯的生日,那位世伯年逾半百,纵横半生,哪里都吃得很开。马嘉祺自然也在受邀行列。DonJuan换上礼服西装,清俊柔嘉,除了清减许多,还是有那日与少帅初见的皎皎风姿。他站在少帅身侧后一点的位置,修长的手指搭着一点少帅的手臂,垂着眼睛,笑得脸颊圆圆的,跟着少帅同每一位熟识的宾客行礼逢迎。
马嘉祺来得稍晚,宋亚轩把每一位客人都数过,还是没见到他,不由得心急如焚,面上仍是不能表现异样。直到看到他,成熟深沉的精英政要,有出场就攫取所有人注意的本事,他本是新政府的谋臣,但只有宋亚轩知道,他做过军人,因此并不儒雅,反而有出鞘的锋利。
宋亚轩在远处,定住了,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他目光扫过许多人,扫到这里,微微一顿,拿着香槟杯径直走来。
宋亚轩几乎发抖了,这些杳无音讯的日日夜夜,竟是连一句告别,一句说明都没有。不知他过得如何,是否因此惶惑,愤怒,还是因自己——他唯一亲人的失去而忧心如焚,食不下咽?
宋亚轩想着,眼眶胀痛地发热,眼前几乎模糊。马嘉祺,在这些不能见你的日日夜夜,我们的境遇竟这样猝不及防地物是人非,我几乎经历了一场千刀万剐的刑罚,死去千次万次,而我现在站在这里,不想问你是否知道,只担心你是否也如此。
刘耀文的手推了推他的腰,说:“还不快去敬你的马先生。”他笑得正有宴席间的闲散随意,知道有无数暗处的眼睛盯着,必须保持毫无异样。宋亚轩向前迈了迈,马嘉祺在他面前站定,他刚一举起杯子,开场白还没想好,马嘉祺却突兀地行动,把手中的杯子重重摔到地上。
光滑的大理石地板,浅色的酒液和玻璃碎片四处延伸,好像结成一张网。宋亚轩穿一身浅色西装,被溅了一身的脏污。
刘耀文眼疾手快地往后拉了拉他,没有拉动,宋亚轩不可思议地瞪大眼睛,看着马嘉祺冷若冰霜没有任何表情的脸,石灰一样沉沉地从他头顶压下来。
听见突然的碎裂声,几乎所有人都向这里看来。
“马先生,您这是?”
少帅脸上有些挂不住,愠怒道。
“少帅,我的家事,跟你没有关系。”
马嘉祺眼睛移都不移,指着宋亚轩的鼻梁,盛怒道:“怎么样,DonJuan先生攀上了少帅,便乐不思蜀了吗?”
他说了什么,都已经记不太清,只记得他最后丢下一句:
“我没有背叛我的家人,你和我从此恩断义绝。”
他的眼睛漆黑深沉,因此是愤怒,也是施加于人的压迫感多于表达自身的爆裂,于是便把刺痛都给别人,他的话像一把开刃的白雪的匕首,不由分说地、莫名其妙地被他亲手捅进了DonJuan为他完全打开的柔软心脏。
马嘉祺拂袖离去,头自然也不会回。挺拔高耸的身影,无数次站在他身前,挡在他身前,在凄风苦雨的乱世,是他拥有和珍惜的一切。他说恩断义绝,好像那些相依为命的盟誓,是如此廉价的一张废纸,轻易地就被撕下,捣毁。
宋亚轩的腿软了,跌在地上,手心仅仅握着胸口,他感觉少帅在拉他的手臂,但是他控制不住自己,只觉得心口好痛,痛得如一场深渊,让他除了发抖,什么都做不出来。
他听见少帅低声说:“DonJuan,不要丢脸。”他转头恍然地看少帅,却发现眼前模糊一片,什么都看不见,抹了抹眼睛,没有泪的。刘耀文把他扯了起来,揽着他的肩膀。人群的悉悉索索声还在耳边萦绕,无限地让这场闹剧如涟漪般一圈圈荡开、回环往复地刺伤他。
他握着拳头,抵着刘耀文的肩膀休息了一会,眼中渐渐涌上泪来,眼前的东西却晴明了,他忍着心口处密密麻麻的痛,把眼泪憋回去了。对少帅说:“少帅,他脾气不太好,在你面前失礼了。”
少帅点一点头,握着他的手。带他远离了这里,去庭院中无人的地方坐一坐。
刘耀文低声说:“你不要难过,最近蒋的动作已经开始,他虽然还风光,可新政府内早已查到他头上,着手肃清他的势力,他的时日,已经无多。他同你撇清关系,到底是为你好。”
他拉了DonJuan并着腿很乖地坐在他的腿上,DonJuan低着头,没有说话。双手一起握住刘耀文的手,放在腿上,握得很紧,眼泪不间断地落下来,砸在他们的手上。静静地落了一会泪,DonJuan对少帅说:“我好了,我们回去吧。”
刘耀文说好,他说我去一下洗手间,刘耀文找了位使女带他,坐在原处等待。
宋亚轩拧开洗手间的门,他落泪落了很多,头有些闷闷的痛,想要洗一个脸,调整一下自己。在水池前躬身,把白皙的面孔用水珠泼湿了,抬起头来,看着镜子里多出一个马嘉祺。
他有些迟钝,水珠从他的面孔上流下来,有的流进眼角里,胀得很痛,眼角和脸颊都嫣红一片,好像刚刚开始生一场热而痛的大病。微微张开嘴唇,水的色泽包裹饱满的鲜红色,他叫了他一声:“马嘉祺?”
马嘉祺把他拉到面前,两人面对着面,马嘉祺从西装口袋中掏出一块手绢,有熟悉和淡雅的香水味道。他十分轻柔且专心地把宋亚轩脸上的水珠都擦干净了。
他把手绢折一折,重新塞回西装中去。然后一手贴着宋亚轩的背,将他拥进了自己的怀里。
“照顾好自己,亚轩。”
他放开亚轩,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刚才的愠怒和激越没有,该有的伤感也没有,垂着眼睛,眼角纤长、形容清秀,反而有释然的平静似的。他伸出手,罩在宋亚轩的发顶,揉了揉他的头发。
他已经很久不这样揉宋亚轩的头发了,带着一点安抚和宠爱意味,他什么都没有解释,也好像什么都不需要宋亚轩决定,抬起的手腕,带来所有相依为命岁月的回忆,笼罩在宋亚轩头顶,除了这个,什么都没有了。那是他生命中温暖的一切,单薄不幸的他自己,因为有了这些,成为一个有润饰的、体面而正式的常人。
他从来都没有想过,如果马嘉祺不在他的生命里了,他到底还算什么。
马嘉祺转身拉开门要走,宋亚轩突然反应过来,只来得及扯住他的小臂,微微抬着脸,刚刚擦干净的脸颊上,眼泪又源源不断地流下去。他说:“你不要走,你要走就带我一起走。”
马嘉祺回头看着他,突然笑了一下,说:“亚轩,我们没有关系了,你走什么走啊?”
宋亚轩不听他的,固执地拉着他的手不放开。一遍一遍地摇头。
“我不要你走,我不要你走,我不要你走。”他几乎喃喃自语。
马嘉祺把他的手指掰开了,打开门要出去,宋亚轩最后挣扎拉住门,只留下很小的一个门缝,他问:“我们还会再见面吗?”
马嘉祺摇了摇头,把门全部关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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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嘉祺托人送了一个包裹给宋亚轩,少帅同DonJuan一起站在客厅里,看邵桥一点一点地把那些DonJuan常用的画框、画具,一张又一张毫无目的,却各不相同的阴云画拆出来。
宋亚轩看着那些已经半旧的用具,那一只笔是他带着他夜里拿枪指着人的额头得到,哪一副画架又是他用来哄为了他出卖了身体的自己,想起他说,宋亚轩,我想要做什么,用尽一切手段都要得到的。宋亚轩才意识到,在他身边许多年,自己想要什么,没有不敢要求的,也没有不会得到的。马嘉祺是一个偏执的人,很多时候,他偏执的东西里,有很大一部分包含着自己。
宋亚轩想一想又要心口疼,微微晃了晃身子,听见少帅叫他:“这是什么?”
邵桥最后拆出一幅画,他画了一生的烟云渺渺,多厚的一叠画,找不出来别的。只有这一幅画,是一挺拔英姿的男人肖像,墨绿色军装飒飒撑开,作画的人饱含了一腔感怀和希冀,淋淋漓漓抛洒进画中无尽的英雄意气。只不过男人军装的胸前,本还是繁琐隆重勋章的地方,却只是盛开了一簇一簇鹅黄色的小花,花瓣密密,雏菊一样怒放。
画中的男人微微低着面孔,只是模糊的眉目英挺,竟看不出来是何人。
刘耀文看那画许久,问:“DonJuan,你画的是我,还是他?”
宋亚轩走上前去,用手轻轻地触着画,很爱惜。说:“也许是你,也许是他。”
这副画作于少帅回关外期间,因着丝丝缕缕的想念难酬,想象着少帅穿军装的样子画下,画着画着,竟然不甘,想到自己珍藏的那枚马嘉祺军装照片,短暂的军旅生涯,让马嘉祺一生都愤懑。满心豪情地从法国回来,因着军队的无能,再强悍骄傲的军校生也只能屈辱地败仗、逃窜,最后成为逃兵被奚落和羞辱。这耻辱不来自于别人,反而只来自于他自己。那时候宋亚轩年纪还不很大,画画学到一半,总觉得黑白照片映不出他的马先生的英姿,最爱做的事就是拿了颜料,给黑白相片上了色去。后来马嘉祺将所有穿军装的照片都烧毁,他偷偷留下一张,带着他拙劣的颜料,眉骨清秀如一弯新月的马嘉祺,已经在岁月中永远地被杀死。
他多恨军装,只有宋亚轩知道,因为他得不到。如果可以,他比谁都愿意穿上军装,堂堂正正成为杀敌的人。
宋亚轩活在世上,没有什么喜好与厌恶,拥有的只有马嘉祺的不甘,他知道,马嘉祺应是十分嫉妒刘耀文的,嫉妒他的军装,嫉妒他是个堂堂正正的军人。
于是画着画着,他也分不清画中的人到底是真正的刘耀文,还是想象中穿上军装的马嘉祺。
刘耀文不再问了,摆摆手让邵桥把东西都收起来。邵桥多嘴问了一句:“少帅,这些画都要裱起来吗?”宋亚轩想说不用了,烧掉吧。还没说出口,刘耀文就说:“全部都裱起来。”
宋亚轩略微感动地看了一眼刘耀文,刘耀文摆摆手叫邵桥下去。面对着宋亚轩,握着他的肩膀让他贴在自己的怀里。
宋亚轩在他的怀抱里闭了闭眼睛,听见他开口:
“线人今天有消息,他的罪名已经确凿了,可我没想到的是,他竟然咬死了口,硬是没说出戴先生来,将戴先生保得完完整整,平安无事。”
他真挚地叹息道:“76号那一套酷刑,不是谁都受得。DonJuan,你的马先生是一位可敬的英雄,只可惜他眼光不佳,跟错了人,直到今天,还在捍卫他愚昧的忠诚。”
DonJuan突然从他怀中大力地挣开,盯着他,眼中光芒耸动,从未见过他如此激动的样子,听见他说:“你永远不能理解他,因为你生来就有完成抱负的资本,势力,军权,什么都有,天生就该精忠报国当英雄的,可他不一样,他什么都没有,所以只要有一个人赏识他,给他机会,他就必须救命稻草一样抓住,把命赔进去也在所不辞的。”
他说着说着,眼中就含泪。低头用手指弯起来擦一擦眼睛,觉到难以承受的切肤之痛。刘耀文揽了揽他的腰,又叹口气说:“你不要哭了,DonJuan,我又怎么会不知道,你眼中的我风光,可是不也要在党派倾轧之间夹缝生存,我不明白,同胞之间,哪来如此多的争斗。如果可以,我真想现在就上场杀敌,死在那里,好过如今每一天。”
说来说去,大家都是身不由己。其中的缘由,又没人说得清楚。
少帅依旧忙,往关外和西安去越发的久,宋亚轩便日复一日地留在他上海秘密的处所,被迫地双耳不闻天下事。刘耀文不是很放心,留下邵桥陪他,一日早餐,餐桌上除了牛奶面包,空空荡荡。邵桥没再买报纸来。
宋亚轩拉了椅子坐下,问一旁站立的邵桥:“少帅今日回来吗?”
邵桥愣一愣,很意外地回答:“少帅事情比较急,他说他尽量赶回来。”
宋亚轩点点头,表示知道了。吃了没几口,站起身来,对邵桥说:“我今日很累,想在房间里休息,少帅回来,你叫他直接进来就好。”
邵桥懵懵懂懂地点头。下午少帅风尘仆仆地赶回来,进了大门还要一路大步流星,让身后的人跟不上,大衣都来不及脱,推开卧室门的时候,DonJuan没有开灯,在一扇斜照的玻璃窗前枯坐。他听见声响,回过头来,跟正站在门口的刘耀文对视。
接着,他站起身来,难得的是,他如此体面爱美,今日竟然连睡衣都没有换,宽松的棉布,显得他整个人都细弱。他扑到刘耀文怀里,将刘耀文紧紧抱住。
“他今天离开了对不对?他死了。”
DonJuan带着哭腔说。
刘耀文没有办法,只好点点头,今日是枪决的日子,如此大事,是要见报的,他特意嘱咐了邵桥今日不必买报,推了一切手头事赶回去,聪明如DonJuan,怎么会猜不到。
他顺着DonJuan的背,说我们跳舞好不好呀?他们从前约会,他只当他是一个画画的人,寄住在马先生宅邸里的幼鸟,最爱一同跳舞打球,唱片机,绿茵地,明明没过多久,久得却像上一世的事情。
刘耀文调整好唱片机,在他们的卧室中,他握着DonJuan的腰肢,握着他的手,两人低着头,额头贴着额头,谁也不说话,很静谧。音乐从放置在柜子上的唱片机中缓慢地流出来,好像是古铜色的粘稠液体,流在他们的脚下,积聚成厚厚一层,不然何以他们脚下的舞步,如此艰涩,如此困难。
DonJuan很乖,陪着他跳了一支又一支,眼睛垂着,很没有精神的样子。刘耀文就轻声说:“DonJuan,你累了,我们去睡觉好不好?”
宋亚轩说好,躺在床上被刘耀文体贴地盖好被子,握着一杯牛奶给他,哄着他说:“DonJuan,喝一点牛奶,睡得好。明天早晨起来,一切就都没事了。”
他知道刘耀文大抵是往里面加了什么助眠的药物,他也不想关心,睡睡也好,也许睡醒了,真的就能忘记这些了呢。
他睡着之前握着刘耀文的手,他好像很困了,说出来的话也没头没尾的,说了一句:“你要平平安安地……”再去听,便什么都没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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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帅认为DonJuan留在上海没有什么益处,真的带着DonJuan回到关外。
少帅府同他想象中差不多,伟丽庄严,气势恢宏。又同各方名胜宅邸不同,罗马式建筑,石柱雕龙画凤,更像独门独户一座西欧城堡的做派。身处其中,各处看去,都似一副精致大方油画。
原来这就是那日初见,少帅同他讲的,赫赫名景的少帅府。
宋亚轩想象无数次,期待几次,肖想刘耀文真的带他走,甚至同马嘉祺发过无论发生了什么,不要恨自己的誓言。可是如今真的到这里来,却没有想象中雀跃欢愉,心境早已大不同。
少帅府外头铁桶似的严整,里头却七拐八绕,别有洞天,宋亚轩走过几遭,常常在穿凿的各小径廊桥中迷路,所幸少帅府人情热络,走到哪里,都有热心的刘家人亲力亲为地送他回去。
DonJuan仍旧不常笑的,不过少帅府的人都知道,DonJuan先生最好脾性,少帅提前叮嘱过,多给他找一点事情,画一幅画,打一打球,他虽然面色常常阴郁,可让他做什么,他都乖乖认真去做的。
冬日里表哥家的儿子六周岁,缠着小叔回去给他庆生,刘耀文只好千里迢迢从西安赶回来,进了前厅,见六岁顽劣无比的小侄子正趴在花桌上,捧着双颊一动不动地看宋亚轩给他糊纸灯笼。
屋内安安静静的,使女也没有一个。DonJuan垂着眼睛,睫毛长长地虚遮着眼睑,纤长的手指触着灯布,发出涩涩的声响。
很漂亮的一双手,刘耀文想起他最爱握着那一双手,五指并起来贴在自己手心,曾经蹭着一块鲜亮的鹅黄色。
刘耀文上前去,掐着小侄子的肩窝从桌子上拎起来,小侄子见是他,咯咯地尖笑,叫他小叔小叔。
刘耀文说:“都怪你DonJuan叔叔脾气好,谁准你趴桌子的?”
府里的人大多没见过外文名字,叫不出来DonJuan略微吊诡的发音,于是都化繁为简地叫他唐先生,小侄子皱着鼻子,一脸得意相,说:“唐叔叔最好,不但好商量,还不生气的!”
刘耀文用力掐了掐他的小脸,道:“再欺负唐叔叔,小心我把你扔进军营里去!”
刘家的男孩最听不得这个,少帅小时候也要被爹的一句军营吓得屁滚尿流。刘耀文又吓了他几句,吓得小侄子硬生生挤出几滴眼泪来。刘耀文刚要嘲笑他男子汉还要哭哭啼啼,却听见身侧传来轻飘飘的一声笑声,竟是DonJuan笑着摇了摇头,无奈地说:“多大的人了,还欺负小孩子。”
刘耀文把小孩放下了,让他到处跑着玩去。把半成品的纸灯笼从DonJuan手中拿下来,顺势牵住他的手,说:“陪我出去走走。”
两人一同走到花园,彼时正是冬日,万物萧条,花园正中有一座俄式雕塑,夏日要喷水的,今日也凝成了冰,透明地结在池子底下。植物的藤蔓和枯枝都萎缩了体积,露出头顶一片一望无际的湛蓝色天空来。
宋亚轩还是那样,温润文弱地走在他身侧,用手指轻轻搭着刘耀文的胳膊,很依赖似的。
两人顺着石板路走一走,银色的天光流淌下来,冬日竟也有这样流动的光辉,跳跃在刘耀文非常挺拔的轮廓上。他刚刚回来,一身军装马靴还来不及换下,宋亚轩果然还是见到了他穿军装的样子,有常人难以企及的英武高大。两人在假山后面接了个吻,便转过头去,手牵着手原路走回去。
“你跟他们相处得倒还好。”刘耀文开口,“你是这里的另一个主人,脾气不用太好的,不要委屈自己。”
宋亚轩摇摇头,说:“不委屈的。”
刘耀文却突然停住脚步,在他面前,认真地盯着他。
“DonJuan,我思来想去,还是想问你一遍。”
宋亚轩茫然地回看他。
“我想知道,你到底是不是有一点爱过我的?”
宋亚轩更茫然地皱起眉,突然叹了口气,依旧从他的袖口拿起他的手,两只手握在手心里,低声说:“怎么可能不爱你的,若是不爱你,早就跟着他死去,也不用那样痛苦地活着。”
他抬起刘耀文的手吻一吻,温软的触觉像一串气泡从心中涌出破开,如此地不该惊扰了。他又说:“谢谢你带我回来,耀文。”
END
2022/4/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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