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塞克斯王国 537年
荒唐,亚茨拉菲尔想,他穿过潮湿的森林,一路上盔甲叮当,脚下吱咯作响。太荒唐了,克罗利早就暗示过……呃,从最终结果来看,确实有点道理,但事关原则问题。他们是敌人,敌人的敌。
盔甲碍手碍脚的,走起路来很不方便。他低头从一棵树下走过,枝杈钩住了他的斗篷。
“唉……唉……讨厌!”他说,把更难听的骂人话咽回去,挣脱开树枝的纠缠。
在过去的几千年里,他和克罗利相遇的次数屈指可数,然而上次和克罗利的会面是个例外。
他并不是真的很想请魔鬼共进午餐,只是因为有佩特罗尼亚的牡蛎可吃,令他食指大动,想要找个有品味的人一起分享而已。
尽管如此,克罗利收到邀请时脸上的表情,那种疑惑中夹带着一点小惊喜的表情,让亚茨拉菲尔觉得自己做得对。他甚至考虑下次见面时再请克罗利吃一顿。
可惜他跟魔鬼闹掰了,因为魔鬼提议俩人结成同盟。有派下来的活儿不干,欺瞒上司,这不荒唐愚蠢嘛,反正……反正就是很过分。
他抬起面甲,抹了抹脸。必须记住克罗利是个魔鬼。不管在一起有多投缘,天性决定了他和亚茨拉菲尔就不是一条道上的人。
正当的做法是不受诱惑继续行善。再也没机会和克罗利共享美食,对此他一点儿都不难过。真的。
头顶上方的天空中传来不祥的隆隆声,开始下雨了。
君士坦丁堡 650年
亚茨拉菲尔走在蜿蜒的街道上,两边是黑咕隆咚的小巷。这是一个晴朗的夜晚,月亮近乎全满,月光皎洁,可这座城市冷冷清清。
他讨厌瘟疫。人们把眼下这种重疾称为天花,以前这个地区很少有人得这个病。这场瘟疫跟天堂和地狱都无关,从某种意义上说,这才是更糟糕的。人们毫无缘由地受尽折磨。
表面上看,天使此行是来激发某位建筑师的灵感,不过现在他正绕道穷人区寻找一家书店。他听说那里有一本特别稀有、他一直很好奇的书。
他路过一个胡同口,刚走几步就听到窄巷深处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他停下脚步。
“这是她吗?”
亚茨拉菲尔退回来,从转角处探头望过去。那是克罗利。他背对胡同口站着,月光下只看到一个黑色的剪影。旁边有一个骨瘦如柴的小男孩,他紧紧抓着魔鬼的手。
亚茨拉菲尔张开嘴想说什么,却又蹙起眉,保持沉默。
“给我看看,”克罗利说着在一堆破布旁蹲下来。他的声音温柔,没有亚茨拉菲尔几个世纪来早已听惯了的那种讽刺口吻。
那堆破布在动,天使摒住呼吸。一个不满4岁的小女孩坐起来。她的皮肤上有明显的麻点,动作有气无力。
“你的父母不能照料她吗?”克罗利问那个男孩。那孩子仍然拉着魔鬼的手,大大的眼睛里充满绝望,摇摇头,小声说了点什么。他的声音太轻,亚茨拉菲尔没听到说的是什么。
克罗利叹口气,环顾四周。亚茨拉菲尔缩回身子,心里砰砰直跳。
“好吧,”克罗利说,“好吧,你能保守秘密吗?”
亚茨拉菲尔大着胆子又偷望过去。男孩点点头,克罗利轻轻抽回自己的手,向前伸出。这时候亚茨拉菲尔终于意识到应该上前阻止克罗利的所作所为。不过他没有迈腿,也没有出声。
“小宝贝,别动,”克罗利小声地说,亚茨拉菲尔的下巴差点掉下来。小宝贝?! 魔鬼把手放在女孩的额头上,皱紧眉毛全神贯注。
她皮肤上的麻点开始变化,仿佛有一道波浪闪过,麻点消失得干干净净,只留下健康的橄榄色肌肤。她眨眨眼睛,直起身,举手触摸自己的脸庞。男孩大声叫着扑向她,两人拥抱在一起。克罗利站起来,拍去手上的灰尘。
“走吧,”他对他们说,显然想表现得严肃些,可是终究装得不像,“走吧,”他做了个挥手赶他们走的动作。孩子们一骨碌爬起来,奔过去搂住魔鬼的腰。他的身子顿住了,抬起胳膊。“好了好了,”他清清喉咙,“够啦。”
他们松开手,转身朝巷子里面跑去,光脚丫踩在地上发出啪嗒啪嗒的声音。
亚茨拉菲尔瞪大眼睛,合不上嘴巴。
“克罗利……?”他难以相信眼前的一切。
魔鬼像是被人浇了一桶水似的惊跳起来,转过身,面向亚茨拉菲尔,有色眼镜的上方露出他黄色的大眼睛,眼中满是惊恐。
“是你!”他惊呼并倒退一步,迅速朝巷子里瞥了一眼。孩子们转过拐角,看不见了。
亚茨拉菲尔举起双手,掌心向外。“对不起,我不是故意——”
“你在这里干嘛?”克罗利走过来,压低了声音问。亚茨拉菲尔向后退,仍然举着双手。
“呃,我只是——”
克罗利皱着眉头,用手指戳住他的胸膛。“天使,你少管闲事。”
亚茨拉菲尔的肩膀撞到墙上,他停下脚步,摒住呼吸。克罗利把天使挤到石墙跟前,瞪着他,手指依然戳在天使的胸口。
“克罗利,”亚茨拉菲尔开口说,“那是——”
“别!”克罗利很干脆地说了一句,转身走开。
“可是——”
“一个字也别说,天使,明白吗?”
亚茨拉菲尔顿了顿,身体离开墙面。“是的……是的我很明白。”
克罗利用怀疑的目光扫了他一眼,“……那就好。”
一片薄薄的云彩挡住月亮,夜色更加深沉,把城市笼罩在斑驳的光影中。
“听我说,”亚茨拉菲尔说,克罗利张嘴想说什么,他举起手阻止他,“听我说,我正在想你能不能帮我个忙。”克罗利闭上嘴张大眼睛。主啊,亚茨拉菲尔希望自己没有做错。“我在这里有个祝福要送,就在港口附近。建筑师要设计教堂,我得给他灵感。”
克罗利仿佛石像一般静止不动,爬行动物的眼睛一眨也不眨。
“我,呃,我希望……你能不能……帮我处理一下?”
魔鬼盯着他看了很久,亚茨拉菲尔开始后悔提出这样的请求,可是没等他收回自己的话,克罗利回过神来,突然开口了。“什么?!”
亚茨拉菲尔低下头。“当然啦,我欠了你一份人情。我在这里不能久留,有本书我找了好一阵子了。我没时间两头兼顾,既然你在这里,我想,呃,我想你可能有空,呃……”
“伸以援手?”克罗利接上话茬。魔鬼的脸上闪现出某种激烈的情绪,亚茨拉菲尔说不好是哪种情绪。
“嗯……是的,”他回答,“不过我想你也很忙,所以……”
“行吧。”
亚茨拉菲尔看着他。“哦。”
时间一秒一秒地过去,谁都没动。亚茨拉菲尔觉得自己正站在某种深渊的边缘,心跳得厉害。这种感觉只有凡人才有。
“好吧!”他说,与此用时克罗利也在说:“行!”
魔鬼清清嗓子。“嗯,这个交我去处理?”
“是的!”亚茨拉菲尔的口气有点过于迫切,“我嘛,我去找书。”
“OK,”克罗利说,依旧没动。
“OK,”亚茨拉菲尔附和道。
他们又彼此注视了几秒钟,心里砰砰直跳,然后各自转身,离去。
巴格达 820年
“天使,你欠我个人情,”克罗利提醒他,咧着嘴不怀好意地笑着,牙齿闪出微光。
“我知道,”亚茨拉菲尔回答。他没搭理魔鬼,只管抚摸面前的那块布。“很好看,”他对商贩说。深蓝色的亚麻布,金黄色丝线织成的铭文,两种颜色搭配在一起形成鲜明的对比。
克罗利跳上市场摊位里的桌子,坐在几卷布料上面。商贩转过头来怒视亚茨拉菲尔,似乎魔鬼的行为都是他的错。
“我保证,不是什么邪恶的事情,”说到邪恶那个词的时候,克罗利用手指重重点了一下,“实际上我觉得你还会很喜欢。”
亚茨拉菲尔用眼睛死死瞪着他,嘴唇紧闭。克罗利白了他一眼,从陈列的商品上出溜下来。天使对商贩抱歉地笑笑,拽着克罗利的胳膊把他拖走。
“你这是在诱惑我,克罗利,我确定以及肯定不会喜欢,”他们加入市场熙熙攘攘的人流中。自从上次一别,他就一直在等这一天,再次遇到魔鬼的这一天。人情债总是要还的,一想到这个他就觉得心烦。
克罗利煞有介事地长叹一声。“好吧,既然你态度如此坚决,我还是自个儿横穿城市,去智慧宫跑一趟……”
亚茨拉菲尔大叫着停下脚步,走在他身后的两个工匠差点撞上他,他们气呼呼地从旁边绕过去。“你——你说那个智慧宫?”他抓着克罗利的手臂问道。
魔鬼的嘴角露出得意的笑容。“我知道,我知道,要去那个又旧又不透气的图书馆得走很长一段路。”
“又旧又不透气——”亚茨拉菲尔愤怒了,这时候他看到了克罗利眼中的笑意,赶紧打住。他松开手,整理束腰外衣的袖口。“好吧,具体要做什么?”
克罗利只管往前走。“我需要你去诱惑一位学者,让他答应担任图书馆馆长一职。”
“为什么?”亚茨拉菲尔急忙赶上来,问道。
“这样他就有了发行自己新书的平台。”
亚茨拉菲尔被完完全全搞糊涂了。“他的书?”
“《移项和集项的计算》,”克罗利模仿上流社会的口音,随后又改回正常的语调,“这本书将彻底改变数学。”
亚茨拉菲尔眨眨眼睛。“你这么希望促成这件事,是因为……”
克罗利咧嘴一笑。“因为与此同时数学也会变得非常难学,可又非常重要不可替代。接下去的几千年里,人类将不得不和数学打交道,挖掘数学之美。”他转身看着亚茨拉菲尔,眼镜上方的黄色眼睛里闪烁着喜悦的光芒。
亚茨拉菲尔突然意识到,他还从没见过魔鬼如此高兴。自从君士坦丁堡见过面以后,事情有了变化,某种阻碍消失了。说实话,此刻的他昂首阔步,容光焕发,头巾下面露出一簇簇暗红色的头发,金色的阳光照在上面闪闪发亮。
“怎么样?”克罗利扬起眉毛问。
“呃,”亚茨拉菲尔含糊地应了一声,把注意力转回谈话上。
“答应吧,”克罗利大献殷勤,“我还请你吃午饭。”
“噢!”亚茨拉菲尔说,心中一荡,仿佛整个人在极速俯冲。“那好吧。”
克罗利微微一笑,这微笑让亚茨拉菲尔心中的感觉愈发强烈,他咽了口唾沫。
汴京 1054年
节日的大街人声鼎沸,亚茨拉菲尔差一点就错过了那几句零星对话。要不是那个熟悉的名字飘进耳朵,他肯定不会当回事儿。他不再看街头艺人耍杂技,过去找那个说话的人。
“劳驾,”他对那个人及其同伴礼貌地鞠了一躬,“刚才你们说的人是叫克罗利吗?高个子,暗红色头发,还有……”他忘了怎么用当地语言来表示眼镜,就把手指弯成两个圈比在眼睛上,希望对方能明白他的意思。
其中一个人茫然地看着他,另一个人看懂了,点点头。“没错,你认识他?他是谁?”
“是啊!我们……呃……我们是老熟人,”亚茨拉菲尔闪烁其词,“他在城里吗?”
“今天早些时候他去了我主人家,”那个人似乎很喜欢八卦,“不知道他说了什么,反正我主人听了兴奋得不行,太阳落山前他们俩骑马从东门出城了。”
“噢,”亚茨拉菲尔没想到自己居然会如此失落。
有个杂耍艺人开始翻跟头,动作非常精彩,那几个人离开亚茨拉菲尔,加入围观的人群。亚茨拉菲尔望望天,太阳早已落山,克罗利可能已经走得很远了。
他本来就打算明天一早往东走。早点上路肯定没坏处。
————
走到刚好看不见城墙的地方时,他发现了魔鬼以及远处暗淡的灯光。克罗利四仰八叉地躺在山顶上,眼睛看着天空。山腰上一群衣着讲究的人正兴奋地摆弄一只球形机械装置,时而指点星辰,时而在纸上奋笔疾书。
亚茨拉菲尔走过去,克罗利转过身,扬起眉毛。
“天使?”他的声音中流露出诧异,“你在这里干嘛?”
“克罗利,”亚茨拉菲尔在他身边停下脚步,“我听说你在城里。我……我想……”他咳嗽一声,整整自己的幞头,指着那些人类说,“那啥,呃,这里在搞什么名堂?”
克罗利迟疑了一下,眯起眼睛想了想,放松下来,拍拍身边的草地。“你何不在这里呆上一会儿自己看呢?”他眼睛里流露出一丝挑战的意味。
“哦,”亚茨拉菲尔环顾四周,“我真的不该……”
“天使,这里只有我们和那些人类。”克罗利的声音非常温和,眼睛仍在看着亚茨拉菲尔。
亚茨拉菲尔颤巍巍地吸了口气,坐下来。克罗利转过身继续仰躺着,嘴角上翘露出得意的微笑。起风了,吹得草丛沙沙作响,吹起他们的衣衫,也把纸吹落一地,人们忙着到处捡纸。
“来中国很久了?”亚茨拉菲尔低声问道。
“有一阵子了,”克罗利悄声回答,“你呢?”
“没多久。”
两人陷入沉默。
亚茨拉菲尔努力让自己放松下来,开始有一搭没一搭地拔面前的草。他的心又开始不听话,跳得飞快。克罗利伸直两条大长腿,一副悠然自得的样子。他又一次改了发型。这次是长发,在头顶盘成一个髻,用雕刻成蛇形的簪子固定。
“开始了,”克罗利说着坐起身,把眼镜从鼻子上拿下来。
亚茨拉菲尔跳起来,回头内疚地看着人类,一直看着他们。东方地平线上方的天空开始发亮,黑色渐渐变成深蓝色。
“克罗利,”亚茨拉菲尔开口说道,“我们这是——”
说到一半他停住了,震惊地倒吸一口气。一颗闪闪发光的星星出现在地平线上方,像月亮一样亮,但比月亮小,强烈的白光向外扩散,边缘处呈现黄色的光芒。人们指着星星大声欢呼,同时调整他们那个机械装置。
亚茨拉菲尔张大嘴巴。太美了。
克罗利在一边发出满意的哼哼声。亚茨拉菲尔转过身,只见他嘴角上扬,面带微笑,黄色眼睛里反射着明亮的星光。天使咽了口唾沫,再次把目光投向天空。
“那是什么?”他问,努力不让自己的声音带有感******彩。
“人类管它叫客星,”克罗利回答,声音很柔和,眼睛一直盯着那盏灯。
“一个……客星?”
魔鬼嗯了一声。“这真的是一颗超新星,”他先是双手合拢成球状,然后手指向外展开,模仿爆炸的过程,“从这里看,肯定不如近距离看那样惊心动魄,但也足够精彩。”
亚茨拉菲尔又转过头来看他。魔鬼很巧妙地摆出一副淡定的姿态,貌似不感兴趣,其实心里隐藏着难以察觉的紧张。
克罗利的眼睛正好与亚茨拉菲尔的目光相遇,天使觉得自己被定在原地,无法挪开视线。
“那是我的星星,”克罗利小声说道。
亚茨拉菲尔飞快地眨眨眼睛。“你的……”他意识到什么,声音慢慢低下去,“你——你造的……?在那之前?”
魔鬼转过身去。“没错。”他耸耸肩,用力发出“错”那个音。他眼中的光暗淡了些,流露出心底深处的痛苦。亚茨拉菲尔不知不觉地抬起手,不过他马上醒悟过来,收回手放到自己膝盖上。
“这星星接下来会怎么样?”他问。
“它会燃烧一段时间,”克罗利说,“人类会大惊小怪,会拿它来占卜凶吉。然后它会逐渐暗淡下去。”
亚茨拉菲尔低头看着自己的手。“真有点可惜,美好的东西总是转瞬即逝。”
克罗利吃了一惊,猛地回头看了他一眼。“不会真的消失,”过了一会儿他又说,“就是性质变了。一千年后它会变成星云。”
“噢。”亚茨拉菲尔想了想,“可惜那些人看不到了。”
克罗利吸了一口气又吐出来,变换了下姿势, 抬起手心不在焉地摸摸头上的簪子,眼睛在亚茨拉菲尔和星星之间来回看了好几次,最后坐直身子,挺起胸膛。
“如果你愿意,我可以给你看。”听他的语气像是随便一说,可看他的姿势毫无疑问很紧张。
“给我看……”亚茨拉菲尔问。
克罗利举起手,用手指划出一道高低起伏的波浪。“就是那个星云,如果你想看得话。”
亚茨拉菲尔睁大眼睛。“噢,噢。”
克罗利抬起手,等待天使的决定。亚茨拉菲尔的心在胸腔里砰砰直跳。他感觉自己完完全全像个凡人,再迈一步下边就是深不可测的大峡谷。
“……好吧。”
这两个字轻得像幽灵低吟一般,可克罗利还是听到了。魔鬼靠近他,探过身,亚茨拉菲尔摒住呼吸,杵在原地。天使的手搁在膝盖上,克罗利的手指悬停在他的手背上方,一动不动。时间在一点一点过去,呼吸两次了,呼吸三次了,亚茨拉菲尔的心头开始冒出疑惑。
这时候克罗利用两根手指按住天使的手背。
就在那一瞬间,亚茨拉菲尔的脑海中出现一幅画面,清晰得仿佛真的就在眼前,明亮而又灿烂。卷须状的金色光芒与绿色、蓝色以及人类从没描述过的其他颜色交织在一起,亮晶晶的细丝彼此纠缠又彼此疏离,像脉搏一样跳动。上方则是墨黑的天空,满天的星星闪耀着钻石般的光辉。
亚茨拉菲尔呼吸困难,感觉喘不过气来。透过那副画面,他感受到克罗利的赞叹、满足和骄傲,还不止这些,还有些别的东西,像星空一样浩瀚深远。
亚茨拉菲尔甩开手,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克罗利像被火烧了似的缩回自己的手。他们俩互视着对方,天使急促地喘着粗气。
“天使——”克罗利开口说道。
“我得走了!”亚茨拉菲尔对着他的脑袋说,“我需要……有重要的事情我需要……”他揉揉自己的手背,竭力恢复镇定。“很高兴见到你。”
克罗利什么也没说,仍然坐在草地上,拿起眼镜,重新戴上。
亚茨拉菲尔张了张嘴,又闭上。然后,最后看了一眼头顶上方那颗闪闪发光却濒临死亡的星星,转身离去。
佛罗伦萨 1349年
亚茨拉菲尔强烈怀疑克罗利一直在躲着自己。并不是说他有心寻找魔鬼,而是习惯了每隔个几十年就邂逅一次。他们有三百年没有打过照面了,亚茨拉菲尔的疑虑越来越重,开始担起心来。
如果克罗利失去了肉身皮囊怎么办?还是说被召回地狱去了?他们是有过那么几次约好了不彼此拆台,或相互代班,要是让魔鬼的上司发现了可怎么得了?一想到这个他就心乱如麻。
他一直在为他们小小的……安排是否符合道德规范而耿耿于怀,也想过如果上面发现他的所作所为会有什么后果,可他从来没有真正思考过事情一旦败露克罗利会有什么下场。
焦虑了将近三百年的结果就是,当他终于见到克罗利的时候出了点小洋相。
那天他踉踉跄跄地走进客栈,没打量四周,先忙着把门关上。外面风雨大作,他用整个身体顶住门,才把那倒霉催的门栓拴上。他靠在门板上,外套上的雨水滴落在地板上的一个小水洼里。
等他转过身,在客栈铮亮的吧台上看到了克罗利清晰的倒影。
“哇哦,谢天谢地!”他脱口而出。他的声音太大,在场的每个人都把头抬起来。他畏缩了一下,低下头避开别人的视线。克罗利转过身看向他,黄色眼睛从眼镜上方望出来,在火光的映照下闪闪发亮。亚茨拉菲尔急切地上前一步,正好走到水洼当中,脚下一滑,打了个趔趄,他双手乱挥,抓住墙壁才重新站稳。
他松开手,匆匆走过屋子,脸上******辣的。克罗利看着他走过来,脸上的表情难以捉摸。
“克罗利——”亚茨拉菲尔大声地叫他,谁知克罗利举起手,竖起一根手指头。这动作做得有点太急,让魔鬼在凳子上晃悠了一下。亚茨拉菲尔皱了皱眉,又叫了一声:“克罗利——”
“等等。”克罗利做了个鬼脸,双眉紧蹙,闭起眼睛,“我喝多了,现在没办法和你讲话。”
“可是——”
“亚茨拉菲尔,给我点时间,让我清醒一下。”
亚茨拉菲尔拉出一只凳子挪到克罗利身边,坐了下来。魔鬼凝神静气,几秒钟后坐直身体,苦着脸咧了咧嘴,然后睁开眼睛,把目光投向天使湿答答的衣服和贴着脑门的头发,看上去不怎么高兴。亚茨拉菲尔尴尬地举起手,把湿透的头发往后捋了捋。
“嗯……”他开口想说话,可突然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你好?”
克罗利紧板着脸,过了一会儿他叹口气,脸色柔和下来。“你好,天使。”
亚茨拉菲尔满脸带笑地看着他,紧接着就意识到自己在干什么,转过身,清了清喉咙。克罗利端起啤酒杯,喝了一大口。
“我还以为你想保持清醒呢,”亚茨拉菲尔说。
克罗利嘟哝了一声,“当”地把啤酒杯放回桌上。“我是不得不忍受这个世纪最迷人的装饰品——清醒。”他随手指了指屋子里的人,“我以为死五百个已经很糟糕了,可这简直……简直……”他摇摇头,又喝了一口酒。
吧台的另一头有个穿着脏兮兮斗篷的男人声嘶力竭地咳起来,还往木地板上吐了口唾沫。
亚茨拉菲尔皱皱鼻子。“我明白你的意思。”
克罗利倾斜杯口,看着里面的酒。“你那边和这一切有关系吗?”他朝着落满灰尘的窗户歪了歪脑袋,窗外的雨还在无情地下个不停。他的眼神看上去有点焦虑。
所有的死亡,所有的疾病和痛苦。
亚茨拉菲尔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是的,”他承认道。
克罗利哼了一声,把剩下的酒一口喝干。“明白了。”
他们倾听了几分钟的雨声。
“我这边也是,”克罗利说。他把啤酒杯在台面上转悠了一会儿,举手招呼客栈老板。
亚茨拉菲尔看着那个人给克罗利的杯子里倒酒。那玩意儿闻起来更适合拿去擦油漆,而不是喝进肚子里去。他想起装满尸体的马车,想起加百利吹嘘“上教堂的人数创纪录”时喜形于色的笑容。
他颤巍巍地呼出一口气。“先生,给我也来一杯。”
安博拉兹 1519年
时间继续前行。亚茨拉菲尔和克罗利不算经常见面,但也不能算很少见面。在这里聊会儿天,在那里喝杯酒,偶尔请求对方在某个地点消失一阵子,又或是在方便的时候搭一把手。亚茨拉菲尔告诉自己这不过是工作上的统筹安排,是为了更远大的利益,让他得以更好地为大计划服务,而不用老是担心魔鬼在一旁掣肘。
他仍然担心事情败露的后果,每次他都跟自己说干完这最后一票就不干了,可是克罗利总能说服他下次照常继续。
此刻亚茨拉菲尔正在法国追寻魔鬼。他知道这样做很不明智,满心希望(不是祈祷,他非常小心,不向上天祈祷)上边没人注意到自己。两个月前亚茨拉菲尔正在伦敦他最喜欢的一家餐厅里用餐,克罗利找到他,求他代他去德国施展诱惑。天使勉强应承下来以后,克罗利几乎是立刻转身冲出大门。
从那以后亚茨拉菲尔再也没收到他任何消息,魔鬼那个急迫劲儿让他非常不安。
要是总部问起来,他已经准备好借口。加百利,我怀疑那个魔鬼图谋不轨。我时刻保持警惕,随时准备粉碎敌人的阴谋诡计。可事实是,他很担心。
漫长的岁月让他再也不能安慰自己说克罗利是个坏到骨子里的恶魔。在人类当中每度过十年,他的世界观就离非此即彼远一点,向人各有别近一点。与克罗利的每一次相遇不仅粉碎了他原本非黑即白的观念,还用残余碎片勾勒出微妙的灰色存在。
就算不能宣之以口,至少在他心里,还是把克罗利当成……朋友,过去五千年里唯一始终存在的朋友。
他在河岸上找到了魔鬼。
克罗利站在水边,大拇指勾在腰带上。亚茨拉菲尔走近他时,他没有环顾左右,依然面无表情地凝视着水面。
亚茨拉菲尔在他身边停下脚步,等待克罗利发现他的存在。可是他没有。
他尽量不引人注目地偷偷打量了一眼魔鬼。克罗利……衣着凌乱。鞋子有点脏,衣服也有点皱,头发乱蓬蓬地拢向脑袋后面,似乎他曾经一遍遍地从前往后挠头。
亚茨拉菲尔不安起来,他竖起衣领。“克罗利。”
没有回答。亚茨拉菲尔不知所措,想找点别的话题。一只蜻蜓从他们身边掠过,在摇曳的芦苇丛飞来飞去。
“你有没有……了解过他们?”克罗利终于开口说话了。
亚茨拉菲尔松了一口气,思考这个问题。“你指人类?”
克罗利点点头。亚茨拉菲尔注意到他手里拿着什么东西,那是一张卷起来的羊皮纸。
“我觉得我还是很了解他们的,”亚茨拉菲尔慢慢地说。他感觉克鲁力问的不是这个,果然,魔鬼摇了摇头。
“不,我的意思是——”他低头看着地面,亚茨拉菲尔注意到他眼睛周围红红的,还有斑点,这让他非常震惊,“你有没有……长期停留,深入了解他们?”
亚茨拉菲尔犹豫了。没有,真的没有,他最多也就是为了方便起见,和某些人短暂地保持联系而已。克罗利似乎从他的脸上看到了答案。
魔鬼打了个哈哈,听上去干巴巴的。“也许这才是明智之举,”他喃喃地说。
亚茨拉菲尔犹豫再三,好几次他深吸一口气想说点什么,可又改了主意。克罗利抬起头直视他的眼睛,天使没来得及把脸上明晃晃的关切之情收起来。
克罗利皱了皱眉,恢复往日的镇定姿态,警告似的眯起眼睛。别说话,他脸上的表情似乎在说,看你敢说一个字。
亚茨拉菲尔清清喉咙,再次注视河面。“很快就要回伦敦了?”
魔鬼转动手里的羊皮纸,把纸卷紧。“是的。”
他们看着河水。河对岸有一只苍鹭,小心翼翼地穿过芦苇丛。
“这……值得吗?”亚茨拉菲尔问,眼睛看着前方,“你认识他们?”
克罗利没有说话。亚茨拉菲尔按捺住扭过头看他的冲动。
“不,”终于他开口了,“是的。”
旁边传来一阵沙沙声,亚茨拉菲尔大着胆子瞄了一眼,看到克罗利展开羊皮纸。那是一幅肖像画,画的是一位深色头发的女性,真是美丽的杰作。底部有签名,不过天使没看清写的是什么。他抢在克罗利发现他偷看之前转回脸。
亚茨拉菲尔突然冒出一个强烈的念头,想请克罗利和他搭伴一起回伦敦。他重重地咽了口唾沫,他没想到自己居然会有这么热切的渴望。太危险了,他郑重告诫自己。一来如果克罗利的上司发现他们有来往,克罗利会有风险,二来他一直努力谨慎保持的距离也将不复存在。
你是天使,他坚定地对自己说,他是堕天使。天使和魔鬼不会结伴同行。他们不想结伴同行。
在没见到魔鬼之前,他在他们俩之间筑起来的那道隔离墙貌似还是挺牢靠的。可突然间他怎么也想不起来当初为什么要建这堵墙了。
“行吧,”克罗利大叫了一声,重新把羊皮纸卷起来,挺挺肩膀,对自己挥挥手,施展奇迹抹掉尘土,熨平衣服上的皱褶,头发也恢复成光滑的波浪状卷发。“那我走了。”
亚茨拉菲尔眨眨眼睛,吓了一跳,魔鬼这么快就变了个人似的。“呃……”
“天使,回头见,”克罗利快活地朝他挥挥手,晃晃悠悠地走掉了。
“哦,呃,再见,”亚茨拉菲尔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
他看着魔鬼离开的背影,想起那个黑白灰的问题。
英吉利海峡 1793年
天气糟透了,毛毛细雨落在波涛汹涌的海面上。亚茨拉菲尔用斗篷裹紧自己,施展奇迹烘干身上的衣服。
“我记得你就是因为施展了太多无聊的奇迹才惹上麻烦,”克罗利慢条斯理地说,他懒洋洋地斜靠在船舷上,一脸幸灾乐祸的坏笑。
亚茨拉菲尔质疑地“切”了一声。“我倒是很想看看加百利他能不能忍受这种天气——”他指了指灰色的天空,这个动作导致更多的冷水流进斗篷里,他皱起眉头,“——坚持上一分钟,而不是马上施展奇迹打道回府。”
船长大声吼叫着命令掉转船帆方向,船头向南。风向对他们不利,航速慢得要命,差不多就是在原地打转。
“希望那些可丽饼真有那么好吃,”克罗利说,脚下的甲板上下起伏,他抓紧栏杆撑住自己。
一个浪头打在船中部,激起一片浪花。克罗利打了个响指,刮来一阵狂风,把那个浪头推回海里,他们这才没被浇成落汤鸡。
亚茨拉菲尔想起和克罗利在桌边对坐的情形,想起在牢房里第一次听到克罗利说话声音时的感受。
“那啥,”他喃喃地说,“我觉得那饼就是好吃。”
克罗利蹙起眉头,疑惑地看了亚茨拉菲尔一会儿。“行吧,”他转过身面对海洋。
“我觉得你那么干会让,呃,下边,注意到你……”亚茨拉菲尔用手指指西边的天际线。
魔鬼咳嗽一声,小声嘟哝了几句。涛声太大,亚茨拉菲尔没听清他说的是什么。
“你说什么?”他探过身来问道。
克罗利又清了清喉咙,手抓着木栏杆,神色明显有些躲闪。“我是说,一回两回一个样,反正都会注意到。”
“两回?”亚茨拉菲尔惊讶地站直身体。
克罗利抬头抬头仰望天空,强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在我的行程上不该有召唤狂风这一说,所以……”他耸耸肩。
“到底是为什么呢?”亚茨拉菲尔问,他以为魔鬼本来就在法国。
克罗利沉下脸,气冲冲地说:“你是希望我等等再来吗?”
亚茨拉菲尔眨眨眼睛。“你……噢!”他的心随着起伏不定的甲板一起荡漾,“你来是为了……”
魔鬼严厉地瞪着他。“别——啥事儿都没有,天使。”
亚茨拉菲尔抿住嘴唇,努力收起喜悦的笑容。“啊,那是当然。”他向前挪近半步,倚靠在克罗利身边的栏杆上。
魔鬼斜眼看过来,和亚茨拉菲尔的目光相遇,他扭扭身子,再次把目光投向船外。
他没有挪开。
伦敦 1862年
亚茨拉菲尔大步走进书店,猛地甩上门。他的心在胸膛中直跳,跳得那么快,声音是那么响。
他很生气,他很愤怒,他很恼火,他很……害怕。
他倒进舒适的椅子,帽子滚落到地上,他弯下腰,两手托住自己的头。他已经很努力了。保持你们之间的距离。别忘了他是魔鬼。别让他来诱惑你。你们分属对立的两个阵营。
看到克罗利字条上那潦草的两个字,想到这个世界会再也没有克罗利,他简直万念俱灰。
主啊,不仅仅是没有克罗利的世界,而且是魔鬼主动选择离开的世界。他想不起来自己当时是怎么说的了,反正就是疯狂而又徒劳地想把已经分崩离析的防线重新筑起来,掩盖心中的空虚。只要再次保持距离,那张小纸片就会失去意义。
他坐直身体,目光无神地环视书店。他喜欢这个地方,喜欢他的书,他的椅子,他的可可,他的酒。他是不是在这里过得太舒服了?和克罗利相处得太舒服了?
他意识到自己正在摩挲喉咙。他过于放任自己,忘记了伟大的计划。最重要的,亚茨拉菲尔是有信仰的。万能之神的计划对他没意义,不代表对万能之神本尊没意义。
没关系,现在他已经比以往任何时刻都更清楚地意识到这种诱惑。
“我只须……保持坚定,”他告诉自己,努力给自己打气,可是连他自己都没听出一丝一毫的底气来。
他想起自己说出“友好往来”这几个字时克罗利既生气又不屑的表情,喉头哽住了。
“坚……坚定,”他又说了一遍。
他能做到的。
伦敦 1941年
不可能。绝对的,毫无疑问的,完完全全的不可能。
“捎你回家?”克罗利放下那个包,小心翼翼地穿过瓦砾堆。
亚茨拉菲尔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他保住了这些书,所有的书。他低头看看包,没有烧焦,完好无损。
哦,他看着魔鬼往外走的身影,心想,我爱他。
紧接着他陡然意识到自己的这个念头,震惊得倒吸一口气,被灰尘呛到,不由自主地开始咳嗽。
“你没事吧?”克罗利转过头挑起眉毛问他。
“没事!”亚茨拉菲尔说,脸颊发烫脑门发晕。喉咙里先是一声啸叫,跟着便是更厉害的咳嗽。
克罗利等着,一手撑在胯上,耸起眉毛。
“对不——”亚茨拉菲尔刚试图开口说话,又弯下腰,眼睛开始流泪。
魔鬼不耐烦地叹口气,挥了下手。亚茨拉菲尔嗓子眼里的刺痒立刻缓解,他感激地吸了口气。他没有直起身。他的脑子除了知道要好好呼吸,其他全都成了一堆乱麻。
“你好了吗?”克罗利问,烦躁的外表下透着关切。亚茨拉菲尔抬起头,看到他把眼镜拉低,从眼镜上方看着自己,周围的火苗倒映在他黄色的眼睛上。
哦不,亚茨拉菲尔惊恐地想,不,不,不,不。
“天使?”克罗利又开始催他。
“我很好!”亚茨拉菲尔脱口而出,“好极了!” 这一切都是怎么发生的?
克罗利的眉毛挑得更高了。他转过头扫视了一下周围,然后又望向亚茨拉菲尔。天使没有动。
“……我们要走了吗?”克罗利摊开手,慢慢地一个字一个字地问。
“是的!”亚茨拉菲尔猛地迈开大步向前走,在一堆碎石上滑了一下,他赶紧稳住身形。
克罗利朝他看了好一会儿,耸耸肩,转身离开。
坐车回书店的一路上亚茨拉菲尔一直魂不守舍。车到目的地,克罗利疑惑地看着他,亚茨拉菲尔心里七上八下,方寸大乱。
他对克罗利嘀咕了几句(他也不知道自己说的是什么),开打车门,跌跌撞撞地走进书店,合上门,靠在门板上,闭上眼睛,竖起耳朵倾听。外面宾利的引擎空转了好一会儿,然后开走了。
亚茨拉菲尔颤巍巍地呼出一口气,顺着门板滑坐到地上。
这……很好。天使理应博爱,这是职责的一部分。
他想笑,可发出的却是一声哽咽在喉的呜咽。
他完全没有这个心理准备。根本不应该是“这样”。这不是可不可能的问题,而是连想都不该去想的问题。实际上,但凡不像是属于上帝不可言喻计划内一部分的东西,他全都不能去想。
克罗利知道吗?他突然想到这一点,倏地瞪大双目。克罗利有没有感觉到——他从地上爬起来,脑子里一片空白。
他在书架间踱来踱去,决定把这些全都撇一边。什么也不会改变。
这句话连他自己都糊弄不过去。
塔德菲尔德 – 星期六,他们劫后余生的前一天晚上
“要是你愿意,可以去我那儿住。”
亚茨拉菲尔的心跳到嗓子眼,眼睛紧紧盯着克罗利的脸。魔鬼的表情温柔而又真诚。
“我……我觉得我的阵营不会喜欢这样,”他结结巴巴地说,习惯性地把胸中升起的那种感觉强压下去。
他能感觉到克罗利透过眼镜投来的目光,这让他动弹不得。“你没有阵营了,”魔鬼轻轻地提醒他,“我们都没有了。”
巴士轰隆隆地驶过牛津郡的乡村道路,他们俩并肩坐着,默契地什么话也不说。亚茨拉菲尔陷入沉思,心中充满矛盾。
毫无疑问,他得到了解脱,但同时也很伤感。在这之前,他一直是阵营中的一份子,现在这种两边不靠的状态让他心里空落落的。他努力着眼当下,不去想将来怎么办。
克罗利换了一下姿势,眺望窗外飞驰而过的风景。他的一条腿轻轻靠着亚茨拉菲尔的腿,虽然隔着几层衣物仍然能感受到从他身上传来的暖意。他的一条胳膊撑在椅背上,每当巴士颠簸或转弯,他的手就会晃荡,碰到亚茨拉菲尔的肩膀。
亚茨拉菲尔仔细打量他。只见他身形疲惫,肩膀耷拉腰背弯曲。从现在这个角度望过去,可以看到克罗利嘴唇周围所有的细微瑕疵,以及下颚上的每一片鳞片,那是蛇特有的标记。
魔鬼把头歪向一边,亚茨拉菲尔猛然意识到魔鬼正在看车窗玻璃上自己的投影。天使移开目光,心跳加速。
克罗利转过头看着他,深吸一口气,然后慢慢地有节制地呼出。亚茨拉菲尔回转过来看了一眼,心中一荡,仿佛在坠落,又仿佛在飞翔。
克罗利把头一偏,坐正身子,收回靠着亚茨拉菲尔的那条腿。“别……还不行,”他脸上泛起淡淡的红晕,小声地说,“别在……这里。”
亚茨拉菲尔瞪大眼睛,惊讶地张开嘴。“还不行?”他低低地重复了这几个字,声音有点梗塞。
魔鬼真的在座位上扭动起身体来了。“亚茨拉菲尔,”他咬牙切齿地低吼着发出警告。
亚茨拉菲尔清清喉咙,把脸正对车头方向。“对,是的,”他低下头看着自己放在膝盖上的两只手,握起拳头,然后又松开,“还不行。”
伦敦 – 他们劫后余生的第一天
亚茨拉菲尔很……主啊,他很开心。
他用酒杯轻击克罗利的酒杯,心满意足到飘飘然。啜饮香槟的时候他打量魔鬼。魔鬼前所未有地放松,脸上似笑非笑,说起话来也是轻声细语。此刻的克罗利少了点锋芒,也少了点张扬,显露出内心深处的温柔,而这正是让亚茨拉菲尔爱上他的地方。
亚茨拉菲尔一直在不停地絮叨,谈书店,谈美食,谈安娜森玛和牛顿,谈亚当和他的小伙伴,谈灵媒特雷西和猎巫中士沙德维尔。克罗利不时附和几句,不过大多数时间里他似乎都满足于让亚茨拉菲尔讲话。
太阳快落山了,亚茨拉菲尔话说到一半突然停下来。餐厅侍者正在给他们点蜡烛,克罗利一手托着下巴,胳膊肘撑在桌上。
“怎么了?”魔鬼偏了偏脑袋问。
余晖斜斜地照进屋里,把克罗利的发梢染成火焰的颜色,也让眼镜片朦胧起来。他的眼睛半睁半闭,嘴角上带着一丝深情的微笑,那懒洋洋舒坦的样子活像一条正在晒着日光浴的蛇。
“跟我回家吧,”亚茨拉菲尔想也没想就张口说道。
克罗利的胳膊肘从桌边滑下去,他赶紧抓住桌布稳住自己。
“呃,”亚茨拉菲尔耳朵发烫,“我是说,回书店。和我一起,去,呃,聊天。在书店里。”
克罗利看着他,脸上失去血色,张开嘴,又闭上,舔舔嘴唇,开口说:“好吧。”
他们结过账,打车回苏豪区。一路上亚茨拉菲尔刻意不去看克罗利,始终把目光投向车窗外边。他的心犹如重锤在敲,他担心魔鬼可能真的听到了。
他们走向书店大门,谁也没说话。亚茨拉菲尔打开门时也没说话,只对克罗利做了个手势让他进去。他关门,落锁,确定招牌已经翻到“打烊”一面,然后振作精神,转过身来。
克罗利站在房间中央,双手插在口袋里,神色有些茫然。亚茨拉菲尔注视着他们俩之间的距离——五步之遥。五步,六千年,还有一个亘古不变的战场。
魔鬼轻轻喉咙。“那啥,”他说,淡定的语气和绷紧的肩膀很不搭调,“来点苏格兰威士忌?”
亚茨拉菲尔没有作声,眼睛仍然看着他。
克罗利咽了口唾沫,局促不安,似乎很想落荒而逃。“亚茨拉菲尔。”
天使向前迈了一步,然后又迈了一步,拉近两人的距离。克罗利紧张起来,摒住呼吸。
亚茨拉菲尔犹豫了。就差最后一步了,可他不知道……他不确定……
“克罗利,”他罗织词语,心中虽有千言万语,就是不知从何说起。克罗利后退半步,眉毛拧到一起。亚茨拉菲尔退缩了,开始往后退。
“不!”克罗利脱口而出,同时伸出一只手。他们都顿住了,克罗利的手在他们俩之间晃悠了两下。
“我亲爱的朋友——”亚茨拉菲尔斟酌着句子,不对。“我有个想法——”也不对。“我的意思是,我想知道——”灯光昏暗,隔着镜片他看不清克罗利的眼睛。
他沮丧地呼出一口气。“我能不能……”他举起手指了指克罗利的眼镜,不过马上就后悔问了这个问题。魔鬼很少摘掉眼镜,就算要摘,通常也是在喝醉了之后。
出乎他意料的是,克罗利居然点点头。“可以,”他用沙哑的声音说。
亚茨拉菲尔鼓了鼓勇气,走上前去。克罗利伸出的手指触碰到他的外衣。
“好的,”他悄声地说,“我只是……”他举起手,轻轻摘下克罗利的眼镜。
“天使……”克罗利的音色低沉,没有了眼镜的遮挡,他的眼睛直视天使,这两个字简直让亚茨拉菲尔无法呼吸。
“哦,”他想起伊甸园,想起君士坦丁堡,想起汴京城外的客星,想起巴士底监狱里响起的克罗利的声音,想起共享过的爱好,分担过的悲伤,以及某个魔鬼在教堂废墟上递给他的一袋子书。
“去他妈的。”
克罗利本来已经垂下眼帘,听到这个猛地睁大双眼。
亚茨拉菲尔丢掉眼镜,揪住魔鬼的衣领,对准他因为惊讶而张大的嘴唇亲了上去。
克罗利含混地哼了一声,双臂搂住天使的脖子,迎合他的吻。******在涌动,就像克罗利向他展示星云那次一样,他又能感受到他了。魔鬼的各种情感环绕在他周围,有惊讶,有兴奋,有喜悦……还有爱。
爱。
亚茨拉菲尔静气凝神,也向克罗利敞开自己的心扉。克罗利在他的唇边喘息,当天使抽身后退,魔鬼似乎当头挨了一棒,眼都直了。
“我爱你,”亚茨拉菲尔说,有些事情同样值得用语言来表达。
“是啊,”克罗利轻轻地说,人还是有点懵懵的,“是啊,我……我也一样。”
亚茨拉菲尔抚摸克罗利的胸膛,拉平被他弄皱的外套。“那好,”他咧开嘴笑了笑,“来点儿苏格兰威士忌?”
克罗利沉下脸瞪了他一眼。“不要,”他斩钉截铁地回了一句,抱紧天使又吻住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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