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二竹马】燕何还

前记
我去见王春燕的时候正值下午,猜想她这种工作的人有睡懒觉的习惯,特意挑着这个时候过去。也不知是不是我这个举动入了她的心,毕竟我之前也有不少同事想要采访她,却统统被她骂走。因此这次她同意接受我采访的消息传过来的时候我是有些雀跃的。她穿着暗红色的衣服(猜想以前应该是大红,只是太过老旧了才显出暗暗的红色来。不过就算是这样,也应该是她最好的衣服了),脸上搽着粉,叼着一杆烟枪,躺在那里。看到我进来,却是正眼也不瞧一下。我也没有生气,我懂她们这类人,正是因为心底自卑,才在外表装出极度自尊自傲的模样,殊不知这样落在他人眼里只是更觉可笑。
说到底只是一个可怜女人罢了。我在脑中回想了一下事先准备的资料,王春燕,曾经我们这带花柳业的领头人之一,后来被带到妇女教改所进行改造。很久之前的事了,我亦是多方走访,才了解到这位传奇女性。很难想象她前半生荣耀至极,老来却这般落魄,未免让人有点唏嘘。我提着包,站在小桌前,她点了点头示意我可以坐下。我拿出笔纸,准备随时做好记录,还没来得及问可以开始了吗,就听到她噗嗤一声:
“我晓得你想问什么。你们这些人,无非是装作一副可怜同情相,做做样子搞什么‘采访’。写书的时候引几句前人写给我们的话,便觉得自己是怜花惜花的风流才子。书卖出去了,既赚了眼球也博了好名声。我是不懂为什么我们那些姐妹就是喜欢你们这种调调,我心里最看不起。”
“王女士,您误会了,我们此番前来,是为向您了解有关解放前我们这一带花柳业的一些情况,方便今后调查研究。”
“哦?”她看似有兴趣地转过头,“那给不给我作传?”
还没等我回答,兀自冷笑起来:“就知道不可能。呵,我可比不得赛二爷①咯。没人家的功绩也没人家的福气。最主要,没得刘半农②赏识。”
我心里一沉。从我进门开始她就没有对我摆过好脸色,就算她同意接受我的采访,可这态度其实和对我那些被骂走的同僚一般无二。
我怕是真的要下点功夫了,我苦笑道:
“那我们开始吧。我了解到您十六岁正式接客,二十岁接管事务,将坊子经营成这带的头家也不过二十五岁。”
见她没什么反应,我便低头对着查到的资料继续念:
“我还了解到,您期间培养了一位日本女孩,并带在身边亲自教导十余年,是吗?”
我未曾想到这之前一直抽着烟一副事不关己样的她突然坐起,看向我的目光惊异多过戒备:
“你说阿樱?你怎么会知道阿樱?”
我摇了摇手头的稿纸:“您甭管我怎么知道的,您只要把您知道的关于那个日本女孩的事告诉我们就好了。放心,我们不会去找这位日本女孩的麻烦,也不会指控您犯有间谍罪。您只需要,把您知道的一切,都告诉我们好了。”
她看着我,一双凤眼似是要将我从里到外看透。被这样风月场上的老手注视,我不觉有些头皮发麻。好在,她吸了烟枪一口,徐徐吐出些烟雾,就回躺回去。躺下来那一刻露出的神情令我不解,正如目光也变得落寞。

我刚见到阿樱的时候,她不过十三岁,抱着她那个琴,站在一边,怯怯地不敢讲话,问什么也不说。
我当时还可惜这么漂亮的阿囡是个哑巴。后来晓得她不是不会讲话,只是不会讲我们这里的话。我于是做主将她收在我这里,照顾她起居教她本事。你问什么本事?我是一个******,我能教什么本事,当然是你们男人避之不及又趋之若鹜的本事。(笑)
好了,你莫看不起我,我那时可是花国总理③。当初选美,便是依着上头那套称呼、什么总理啊大司令的一个个对应下来照搬的。一边是老爷,一边却是最******的******,加了个花国的名头就能强行联系上,你说好笑不好笑?更好笑的是老爷们还觉得是风雅事。
阿樱这孩子聪明,学得特别快,没多久能同我说话了。我看她老是抱个琴,就问她会不会弹,她就掏出个拨子来,一边弹一边用她们那里的话唱,嗬!好听得紧。虽然和我们这里的琴不太一样,但是也别有风味的。我想着既然她这么擅长,就不用再教别的,只让她好好练她这特殊的琴。
三年过去了,她十六岁,出得越发动人,又有一手好琴技,这样的姑娘想不出名都很难的。坊间可有不少人盯着我们阿樱,喝酒的时候问“王总理啊,你家那朵小樱花什么时候******啊!”她们笑我捡到个宝!呵!她们不懂,我不舍得我的阿樱,我看到她就觉得特别亲。我有个妹子,十来岁的时候走丢了。第一眼见阿樱啊,我就想起我那走丢的妹子。如果我妹子还在我身边,她跟阿樱一般大的咯。
(她抹了抹眼泪。)
我教她绣花,带她上山玩去。她喜欢个花缀子,我就买给她。她特别开心,竟一直戴在头上再也没摘过。我看她那小模样啊,可爱得紧,忍不住就想到两句词儿“巧笑东邻女伴,采桑径里逢迎”。
你笑什么?你莫当我们什么都不懂。大字不识一个的是底下那些只会卖肉的低******。吃花酒的又不只是那些腌臜男人,多的倒是你们这些读书人大才子!说来可笑,你们一面看不起我们,一面又将吃花酒当做风雅事!不然如何贡院④对岸就是秦淮河!
(她将桌上稿纸拿起来往空中一抛,放声大笑,笑声尖锐又刺耳。)
到我们这里,从小都是要教诗词歌赋的,客人要说什么你答不上来,那客人不买你的账的!别说什么晏元献、晏小山⑤,就算是吴觉翁⑥那样的又有谁不晓得?
我自然也教阿樱这些,她也学,只是常常会用我听不懂的话念些我不懂的句子。我问她那是什么,她笑说那是她们家乡的歌。唉。我晓得,我晓得啊,阿樱是想家了。但是没办法啊,这世道,她一个女孩子,又能有什么更好的去处?更何况,她是日本人。
(她顿了顿,低下头,吸了一口烟,吐出的雾有些呛人。)
她是日本人。
你也晓得我们这些小人物,在这种世道就想着活下来就好了,哪里敢想那么多。虽然外面在打仗,阿樱又是日本人,但我心里终归是放不下她的。只是这世道,我连我自己都护不住,如何能护她一世周全?
打过来的时候,一群女人哭哭啼啼的说什么要找老相好带她走。那时候浓情蜜意海誓山盟的,大难临头一个个带着原本的老婆孩子跑得比谁都快!危难时刻指望着靠男人的女人,蠢钝如猪!
我那时候收拾细软,考虑着怎么带阿樱坐上南下的船。我哪知道阿樱她晚上突然跑进我房间,拉着我的手,说要带我去日本,去日本——天晓得,我连北平都没去过,居然要我去日本。我虽然早晓得阿樱心里很有主意见,没想到她胆子这般大!
她的神情很坚决,我看得竟然有点害怕!我那时候突然想到,这个我一直庇佑着的孩子长大了,成了大姑娘了!她的眼睛很亮,我竟忍不住被她迷惑,鬼使神差地点头答应跟着她走。
那天,太挤了,所有人都往船上拥。我紧紧拉着阿樱,不让她离开我的视线。那个时候要什么脸,吃奶的力气使出来向上爬,最终是挤到一个角落,好歹是上了船!
我们在船上住了好久。唯一的空间只有那一个小角落。我和她几乎寸步不离,晚上都是抱在一起!我记得我有一天晚上抱着她哄她睡觉,她缩在我怀里,跟我说阿姐,要是有来生,不要做人,做天上的飞燕吧。而我就变成一棵樱花树,你可以栖在我身上做巢——这样我们就永生永世不分开了。
我当时听得心惊。她才几岁,她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这个世道,我就算真真是个燕子,也不过是笼中的鸟。高兴了逗逗我,不高兴把我扔过去喂狗!至于阿樱,一棵树连树皮都没法剩下的!
那天晚上,她跟我说阿姐我嘴里好苦想吃糖。哪里是嘴里苦,分明是心里太苦,可怜我的阿樱要遭这个罪。但我还是强颜欢笑,我说这里哪来的糖,下了船买给你好不好?她点点头。可我们都知道我们哪里来的钱买糖。我抱紧她,觉得很累,上下眼皮在打架,可是心口却突突直跳,老是觉得不安稳。我听到阿樱凑在我耳边说,阿姐我去解个手,我迷迷糊糊答应了,然后竟然就这么睡了过去!
第二天醒过来,阿樱不在我身边!我急了,挤过人群一层一层找,我差点被当成疯子扔下船!我每个人都扯过了,每个地方都翻遍了,我找不到她,我找不到她!我的阿樱!
(她嘤嘤地哭了起来,胸前一块儿濡湿一片。她哭了很久,妆都哭花了,眼睛红红的,抽噎着要吸一口烟枪,又被呛出了眼泪,一直在咳嗽。)
我自然还是没能去日本。我跟着她们什么妇女团,做着后勤补给,没日没夜做女红,眼睛就是那时候熬坏的。打仗,打仗,男人的世界里只有打仗。但这些都跟我没关系,没关系,我只想找到我的阿樱。可是中国人那么多,五万万,五万万啊——我第一次恨起了人多。老天爷没眼啊,让该活的活不成,不该活的活得好好的。但是我想了想,真的要削减人口,我这样的人又如何逃得过一死!
我动用我所有能想到的关系,求爷爷告奶奶地去找阿樱。可我又不知道她到底去了哪里,还在中国吗,又或者回到了日本。说不定她找到了好人家过着好日子呢?
后来啊,说什么妇女解放,我们那一带的全被查了,一批人然后被送到这个什么妇女教改所,教我们读书识字。我那个教改所墙外有一棵树,春天会探进来。“春色满园关不住,一枝红杏出墙来”,教改所的人说这是淫词艳曲,不允许我念,但我还是喜欢,喜欢极了。那些晚上总想到我的阿樱,想到她眼睛亮亮的,跟我许诺说来生愿做一棵树,让我栖息筑巢的樱花树。那这棵树,是不是就是阿樱的思念化成的灵呢?她在哪里,是不是也和我一样牵挂着我?
但我情愿她不和我再相见了。我们是谁?最******的******。说是一起解放了,她们还是看不起我们。你晓得她们说的什么话?哈,让我们洗干净骨头好好做人。你听听,他们骨子里还是觉得我们不是人,是脏的畜生!她们不配,她们不配碰我的阿樱!
(面庞涨红,语声激动。)
我弄丢,我弄丢我的阿樱咯……
(她低声啜泣。我犹豫着,该不该给她一块帕子。)

后记
我离开的时候是下午四点多,太阳已经移到西边,但还没有变成夕阳应有的红色。此时正是春日,我抬头,正有一只飞燕从我头上掠过。我想及王春燕同我念的那句词,是晏元献的《破阵子》,全词是怎么念的来着?
燕子来时新社,梨花落后清明。池上碧苔三四点,叶底黄鹂一两声,日长飞絮轻。
巧笑东邻女伴,采桑径里逢迎。疑怪昨宵春梦好,元是今朝斗草赢,笑从双脸生。

文章来源:https://archiveofourown.win/works/1756127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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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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