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浪钉】怪物狂想曲

张哲瀚不喜欢下雨天,猫普遍都不喜欢。

这种时候应该选一个无人叨扰的空间,趴躺在干净的绒毯上,敞开利爪和尖牙,慢条斯理地梳弄蓬松柔软的毛发,再将灰白的尾巴雄赳赳地翘成天线,一下下拍打窗户,和雨声作斗争。春雷惊蛰,百草招生,疫情期间的平静生活快结束了。他毛茸茸的脑袋来回在地面拱着,剧本顺畅地翻到全剧终那页,啪嗒一声,整本册子合了起来。他翻滚一周,摊开小肚皮,张嘴打呵欠。

他不喜欢下雨天,但故事确实是从雨天开始。

那天制片人约吃饭。末春感受不到雨滴,扑面是湿润的水雾,张哲瀚从停车场出来,一路小跑去店门,没带伞,站在门口等着验体温时,用手不停地扒拉头毛。排位的人挺多,前方几对情侣,伞尖左左右右地戳过来,水滴砸在他手腕,猫不喜欢碰水,他猛地后退一步,结果不合时宜地撞了身后人,跻身一把蘑菇般的巨大黑伞之下。

身后是个好心人,下意识倾着伞往这边罩了罩。握伞的手指纤长漂亮,指甲修剪得很短,张哲瀚用余光斜瞥一眼,那人站得端正笔挺,个头起码185以上,双眼晶亮。他戴了顶鸭舌帽,口罩捂住大半张脸——此时正疑惑地侧过头回望。前后也就三秒,那人恍然大悟瞪眼,又连续眨巴好几下。

那人:“啊。”

张哲瀚:“啊。”

“啊!”

第三声来自旁人,制片人发现了他们,迅速收伞,眼神在他俩身上挪来移去,之前只能靠图片比对,这会儿才是真正意义上的主角同框。

张哲瀚伸手,幸会幸会,那人也握了过来,笑答一句我是龚俊,宽大的手掌一把包住张哲瀚的掌心,他又补充一句,张老师好。

年龄上,张哲瀚比龚俊大一岁,辈分上,比那人多拍两年戏,但并不太习惯别人叫他老师。猫本就认生,对新环境警惕,对新朋友戒备,不容易给出真实的信任,接触之前,总会蛰伏着观察。观察脸——龚俊很帅,小女生见了会尖叫的那种;观察行为——从始至终言笑晏晏,颇有礼貌;再倾听对话——字里行间如同挂了个漏勺,制片人问啥,他就答啥,什么都能说,就差自报身份证号码和银行存款了。

他是成都人,他说家里都是男人负责做饭,耳濡目染下,他做菜手艺还行。其他没什么特别的兴趣爱好,坏习惯的话,睡觉磨牙算不算。他说以前拍过一些古装,纯武侠是第一次接触,喜欢这次的剧本,总之非常期待。来之前……他说到这儿停了下来,扭头看看张哲瀚,说自己还查了查张老师,就很好奇,不太明白为什么会有人取名叫疯子。

猫咪“疯子”考察完毕。这位新朋友,不能说傻白甜,但称得上实诚,娱乐圈鲜见的实诚,没法儿跟他生气。张哲瀚眯了眯眼,一时并未回答这个问题,只是将板凳往龚俊那方挪近了些,打破距离第一步,先给他夹菜。一筷子菜中带了颗火红的辣椒,龚俊没留意,一口囫囵进去,当即呛得耳根发红。

“张老师,好辣。”

猫咪得逞,揉脸狂笑。喜滋滋的,像寻到了一根新的逗猫棒。

 

第二次见是在武术训练场。

张哲瀚短袖上阵,吊着威亚,花样翻跟头。甫一回头,旁边那位朋友左挥拳右踢腿,伸展运动带了丝不和谐的广播体操风,龚俊练得衣衫湿透,锁骨盈了一汪汗,背肌隐现。他用手蹭蹭鼻翼,不厌其烦地试着下一套动作。张哲瀚叉腰看了一会儿,然后拉着威亚蹦蹦跳跳过去,一伸手,说:“来,我带你飞。”

以前还打球时,张哲瀚不靠外力也能飞挺高,猫的弹跳能力不容小觑,球场上就他一人踩着凌波微步,往篮筐一记猛扣,细长的两条腿悬在空中晃荡——好像离天空越近,生命力越蓬勃。事实证明,猫虽有九条命,但伤病仍然不可逆,这两年他老实多了,斗斗地主打打高尔夫,直接把生活过成退休老职工。

他似乎在龚俊身上看见了那个曾经横漂的自己,初出茅庐却一腔赤诚,提着仅剩的一口气——撞栅栏、钻火圈、跨越独木桥,拼了命往前冲。

结束训练,两人在换衣室背对背穿鞋。

张哲瀚突然问:“你喜欢唱歌么?”

龚俊弯着身,边系鞋带边看他:“喜欢是喜欢,但是……”

“喜欢就行!”

张哲瀚勾住他,说:“走走,放松放松,带你去个地方。”

张哲瀚的发小开了间酒吧,里面经常出入驻唱歌手,时不时张哲瀚会去嚎两嗓子,蹭一蹭乐队live。一般他会变装,戴假发戴耳钉之类,借着昏暗的灯,演员这个职业变成了芸芸众生,黑暗中悄悄伸出利爪,化身怪物也无人察觉。

他的嗓音气质适合唱情歌,肯定是化猫种群中音色最好的。这会儿他头发不算长,之后入组,估计会留更长。准备室中陈列着许多摇滚风的假发,龚俊观摩了一圈,如同发现新大陆,随便顺了顶长发及腰的,他在张哲瀚侧面比划,说:“我感觉这个适合你。”

张哲瀚蹙眉,然没等龚俊上手,一旁的发小和乐队朋友们一拥而上,立刻给张哲瀚按头,刨开额前碎发,再给他扎个歪歪的马尾。张哲瀚气到快扑腾出猫爪,嚷着:“真会欺负人!哎等等!耳钉给我弄掉了!”

一屋子大老爷们,弯腰找耳钉。

龚俊捡着了。他吹吹灰,指尖拈着那颗硬邦邦的金属,化妆镜前的张哲瀚捋开耳发,脸颊发红,他自镜中恶狠狠地望着龚俊:“你戴啊!会不会戴?”

龚俊“哦”了声,膝盖屈下去,一手扯着张哲瀚嫩软的耳肉,一手摸索着耳肉中凹陷下去的耳洞。乐队朋友们暖场去了,房内就剩他俩,风扇呼呼地吹,瀑布长的假发扬起弧,蹭得猫咪浑身发痒,真想用爪子挠。张哲瀚忽地盘起腿,往后一躲,说:“离太近了,我热。”

龚俊盯了盯他,自觉后退,又将电风扇调转方向对着张哲瀚:“张老师,你戴耳钉还挺好看的。”

张哲瀚哼哼一声,又将那假发重新扎正,准备上台。上台前,他蓦然一个回旋镖转身。

“告诉你个秘密。”张哲瀚没好气地说,“其实我是一只猫。”

龚俊皱了下眉,似乎不感意外,反倒接起他的话茬:“那我是一只狗?然后呢?我俩有生殖隔离?”

张哲瀚一拳捶打过去。

什么脑回路!

 

待张哲瀚正式入组,他跟龚俊已经见过好几次。聊天记录翻了许多页,也听过那人惊世骇俗的军歌嗓,连张哲瀚的发小都敢调侃着叫龚俊一声“老龚”,之前张哲瀚待过那么多剧组,从没遇过这样的——不算兄弟,不是同事,也非亲友。就像雨天里给流浪猫打伞的陌生人,仅仅因为打一下伞,之后就要领它去往一个崭新的家。

张哲瀚是单亲家庭长大,母亲也是猫,他们这一系,其实已经不剩多少亲戚。小时候他知道自己与众不同,有段时间不爱和人类打交道,一旦跳离群体,很容易受欺负。长这么大,他能真正数出来的朋友,没几个。选择当演员,一来是有兴趣,二来只有当演员,他才能体会一只猫不能体会的各式各样的人生。他试图做一个人,但又不愿仅仅做自己。猫也需要精神世界,需要感受人类的微小善意,生活的冷暖滋味。

剧本围读会上,制片人分外满意,说:“情绪不错,两个人有那种英雄惜英雄的感觉。”

龚俊坐在张哲瀚对面,托着下巴沉思。夏天到了,桌上两个方位各摆了一瓶冰镇可乐,都是龚俊买的。

张哲瀚想,明明是猫咪惜傻狗。

从龚俊给张哲瀚带可乐开始,这种习惯便被延续到剧组。那人全程负责投喂,变着花样来:葡萄苹果小荔枝,鸡汤鱼粉三明治。房车就是个简易小厨房,也不知他那些旺盛的精力从何而来,俨然成为打工人的业界标杆。

张哲瀚则不同,猫咪嗜睡,钻着空子也要补眠小憩。一次醒来,他脸上被盖了层降温贴,随后昏昏沉沉一抬身,发现剧组的空调大管子,竟对着他的方向一个劲儿送风。

龚俊正在远处和导演说话,他穿了几大层厚实的戏服,手上的小风扇起不到什么作用。他似乎聊完话题,回头瞧见张哲瀚醒了,登时露出白牙笑。笑什么笑,张哲瀚隔空向那方蹬蹬腿儿,再伸一个懒腰,然后他看见龚俊大步走来——轻摇白扇,墨绿衣衫,窗户的碎影一格格分割在他身上,明明暗暗交错,一瞬好似经历岁月雕琢,模糊了应有的时光。

龚俊的真实性格和温客行不太搭边,但穿上角色服装,演员都能神奇地化为戏中人。

戏中人该怎么样?谈谈知己,聊聊风月。

“张老师,脸上睡出印子了。”

“什么印子?”

龚俊突然抢了化妆老师的活儿,往他脸上扑粉:“上次你不是给我画眼影么?来,这会儿我伺候你。”

张哲瀚被粉呛出一个喷嚏,他问:“对我这么好干吗?”

龚俊回:“大哥,对你好还不行啊?”

夏天够热,吹着空调仍旧冒汗。张哲瀚收回细溜的小腿,他还未换上正式的戏服,只穿了短裤,一双洁白的袜子提到小腿肚,长发贴在窄薄的腰脊,整个人比入组前更瘦——看来龚俊的投喂行动,并没带来显著的效果。

这会儿龚俊察觉张哲瀚不搭腔,便将化妆品交还化妆师,自己转过身,单单这么直挺挺站着。看似埋头读剧本,实际却在替张哲瀚遮挡阳光。

他这角度,恰好挡得住。

有什么东西汩汩地淌,温流蒸腾成海,夏日时节,躁得很。张哲瀚挪开目光,恍然不能自控,比如猫耳猫尾,比如那些似人非人的情思。

猫咪心想:完蛋。他妈的完蛋大发了。

 

这种完蛋大发的事发生在普通人身上没什么问题,顶多受点同性间的道德谴责,但对于化猫体质的种族,一旦有了大幅度的情感波动,猫性的体态特征,很容易显露人前。大部分猫有着敏锐的感知力,慵懒、惹人怜,它们永远最爱自己。包括张哲瀚之前认识那么多异性朋友,猫咪的情感波动从未失衡过,更何况吸取母亲的前车之鉴,和人类在感情上划分楚河汉界,才能让他们这一系远离背叛和伤害。

但……张哲瀚想了半天“但”后面该接什么样的转折——此刻他身处制片人拉的团建小饭局,一杯杯往嘴里送酒。戏份进度三分之一,制片人说主角团们关系不够亲密,每次去化妆间探班,气氛静谧得仿若大理寺佛堂,不都九零后么,怎能如此不活泼。

“特别是你们俩!”制片人拍着龚俊和张哲瀚的肩,“能不能多玩耍玩耍?”

张哲瀚被拍洒了半杯酒,龚俊开了瓶新的,重新帮他倒上。气泡激荡,人也凑近了。

“张老师,教教我斗地主呗。”

张哲瀚懒散地说:“这不是你们四川人与身俱来的出厂技能么?”

叮。龚俊碰他的杯子,说:“你都世界第七了,我什么时候才能追上你呀?”

这晚为了打破制片人的那句“关系不够亲密”,张哲瀚是被龚俊给扛回酒店的,主要其他人没有龚俊那种举铁的体力,那人也乐意扛。张哲瀚一路被颠得满眼冒星,五脏仿佛错位,一进门,他脚踩棉花似的,跌跌撞撞往厕所奔。几分钟后龚俊拿了条干净毛巾,推开微掩的厕所门——张哲瀚靠坐墙壁,双膝蜷着,脑后搭肩的长发散了开,醉态毕露。他脸上没妆,眼下却和越州抱着酒壶晒太阳的周子舒,无甚差别。

可惜,他不是落魄乞丐,不是天涯浪客,那应该是什么呢?

龚俊蹲下去,戳他脸:“张老师。”

“叫魂呢。”

张哲瀚拧着眉,不舒服,他再一睁眼,见龚俊拿着湿毛巾,轻蹭他的鬓角。不知怎地,那些完蛋大发的情绪竟能绕过酒精麻痹,率先游走张哲瀚的四肢百骸。

他一把攥住龚俊的手腕,往前一扯,龚俊的脉搏在跳,有些快,那人惊异地盯住他。张哲瀚嘶了口气,体态顷刻发生变化,尖耳从乌黑的发丛钻出,尾巴游龙般摆荡在瓷砖边缘。

“不是跟你说过么……”完全没有暴露秘密的自觉性,张哲瀚抓抓脑袋,扯了扯那两只毛茸茸的猫耳,“我是一只猫。”

龚俊的脉搏仍在急速跳跃,张哲瀚不知自己握了多久,肯定僵持了好一会儿。随后的事,他之后两天没能回忆起来,只记着自己将脸一股脑埋进龚俊的手掌心,径自呼呼大睡过去,应该还用了舌头舔。

真糟糕,这算不算欺负后辈。

 

龚俊知晓了张哲瀚的秘密。

他并未对外宣扬,甚至在张哲瀚面前也绝口不提。

他们照常对戏,只是不打闹了,张哲瀚没再去蹭龚俊的小厨房,反过来想想,也是,普通人能像龚俊这么镇定自若接受这件事的已属罕见——共演者是个怪物,轰炸到娱乐圈定是世界奇闻。张哲瀚纳闷了,龚俊这个人,是不是从来没有害怕的时候?

这日张哲瀚有场单人戏,比计划上提前收工,一走出棚,夜雨倾盆,一叶一声,涤荡了恼人的暑气。助理还没到,张哲瀚脱了外层费事的戏服,直接冒雨往山下狂奔。

结果找错了房车位置,绕起远路,他左右环视,正准备摸电话,忽发现旁边另一辆房车的门开了,有人撑伞下车。张哲瀚扮着一副周子舒的妆容,被雨淋得惨兮兮,龚俊见状,不由一愣。他阔步过来,问:“这是什么新的演员修行方法?你助理呢?”

张哲瀚一个哆嗦,衣服湿透了,有些发冷,实在没工夫开玩笑。猫一淋雨,体质会变弱,和醉酒差不多,加上龚俊离这么近,眸色深如黑海,积攒好几圈旋涡——张哲瀚不能往里跳。他速即捂住脑,扣着两只毛茸茸的耳,说:“走错了,我房车在那边。”

他向前走几步,又突然定住身。雨幕中,有几个粉丝蹲在房车外。这么过去铁定不行,现在手机像素那么高,捂得再严实,猫耳也可能被人拍到。

这般犹豫,那方的粉丝仿佛有所察觉。张哲瀚埋下视线,咬咬牙预备百米冲刺时,龚俊却迅疾地摘掉自己头上的鸭舌帽,反扣在张哲瀚的脑袋上。

帽子热乎乎的,带着龚俊身上的体温。张哲瀚一回身,龚俊按住他后背,整个人站于他身后,以这个动作挡住那根悄然滋生的猫尾巴。

“请你喝绿豆汤,喝不?”

张哲瀚没懂,之后被半推着上了龚俊的房车。

“快上去,她们过来了。”

拉帘锁门,暂时安全。龚俊松了口气,挪开剧本,让张哲瀚坐。绿豆汤不是谎言,昨天在冰箱冷藏过一夜,甜丝丝的,龚俊盛出一小碗,递给张哲瀚。小勺舀着,张哲瀚抿了几口,拂拂额前湿发,瞥一眼龚俊:“你瞅啥?”

龚俊双肘撑在桌间,细细打量着张哲瀚的两只猫耳。

“什么品种啊?”

张哲瀚丢掉小勺,也同样让肘关节撑住桌面:“我说你这个人,是不是反射弧特别长?”

龚俊:“为啥?”

“那你……那……”张哲瀚抿抿唇,说,“你就不觉得见了鬼了?”

“你哪里是鬼。”龚俊笑着,“明明有血有肉有心跳,我扛过我知道。”

“但我也不是人。”

龚俊思索片刻,说:“说实话,一开始是有被吓到,但是……比起吓人,更多的是另外的想法。”

“什么?”

“我就是觉得,你这样,一定很辛苦吧?”

他答得这么认真,倒让张哲瀚无从回应。辛苦?做人就不辛苦么?

张哲瀚继续刨着绿豆汤。

“也不算。”他淡然说,“我们这一系生活得挺隐秘,也只有我,大概是疯了,竟然想来当演员。不过之前并没出过意外,我控制得住,也不会随随便便在别人面前变成这样。”

“那现在为什么……”

张哲瀚耸耸肩,往后靠倒:“还不是你。”

“我?”

“你啊,你……”张哲瀚说,“你是个意外。”

龚俊愣了,他伸手,不自觉抚摸上去,又捏了捏张哲瀚的猫耳。

“天啊,软的,还很热——”

张哲瀚扔纸巾盒糊他脸。“你是小学生么?!”

龚俊接住盒子,抽出两张,拭到张哲瀚的嘴边。

“我是意外,但也是意外之喜,对吧,张老师?”

张哲瀚将绿豆汤喝干净了,躁动被平复,耳朵尾巴及时回收。他坐在桌边,心情大好,指挥着让龚俊帮忙拍张侧面照——阿絮被一场雨困在这里,正好发条微博冒个泡。

龚俊照做,不同角度连拍好几张。

点击发送那一瞬,张哲瀚猝地冒出个念头:阿絮哪里会被困住,分明化猫的人才是那个被雨夜困住的怪物。

“哎,俊俊。”

龚俊被张哲瀚冷不防这么一叫,轻咳了声。他撩起眸,学着某人语气:“叫魂呢。”

“你帮了我一次,谢了。”

“那你请我看电影吧。”

张哲瀚早就适应这人的脑回路,于是扯扯湿漉漉的袖子,说:“行啊,想看什么,我们可以开车溜出去。”

“怎么出去?”

两个人不好出。但一人一猫,混出去半晚上,不算太难。选了个早收工的日子,龚俊换了身清爽的夏日休闲装,走出横店时背了个挺大的包,他压低帽檐,绕过代拍和粉丝。打开车门,将包丢进后座椅,再轻轻拉开包上的拉链。

雪白的猫爪支棱出来,在龚俊的手掌上不安分地挠动。龚俊笑出声,又拍拍他的脑袋。

“张老师,你这办法真不错。”

背包里装着张哲瀚的衣服,那人在后排手忙脚乱地穿,龚俊转过身,瞧着张哲瀚伸直雪白的大长腿,一个脚掌朝前蹬了过来。龚俊拽住他的脚踝,往上捋了捋裤腿。

张哲瀚问:“你以前逃过课么?”

龚俊说:“逃过,高中吧,记不太清了。”

“跟男生女生?”

“都有。”龚俊高深莫测地盯着张哲瀚,“但现在是跟一只猫。”

 

车程四十分钟。电影演的什么张哲瀚已然记不住,以前他熬在剧组,不太爱参加聚会活动,更不会跟谁做这种偷跑出去看电影的事。去时日落黄昏,归来月光如银。夜路笔直,每秒掠过的路灯如出一辙,龚俊稍微提了速,让这辆车孤独地驶入一条更为漆黑的隧道。张哲瀚没说话,龚俊也沉默着,车上re到一首老歌,“流水它带走光阴的故事,改变了两个人”,这一刻,不管他们和歌里的两个人有无瓜葛,在无数天时地利人和的条件里,是他和他并行夜路,穿越冥茫的烟雾,将一道假设题走出了多项选择。歌曲只有三分钟,足够一场爱情开始,爱情熄灭。

会熄灭么?猫咪的眼中,没有不死不灭的爱情,倘若它们最爱的不再是自己,那么身上的九条命又该交付给谁?

回酒店前,龚俊下车去买了点宵夜。摊贩旁的橙色小灯晃晃悠悠,在龚俊的胳膊间映出暖色调,他像个邻家男孩儿,指着说这个要那个也要,烟火气盘踞在他脚底,他一脚踩碎,抓了几根肉串朝张哲瀚奔来。

电影都能偷偷看,破戒吃点肉也没什么。龚俊囫囵咬了几口,嘴角沾着深色的酱。他侧过头,见张哲瀚没怎么吃,只歪头靠在副驾驶,淡淡地看过来。

他是猫,但此瞬更像有情有爱的人。

龚俊不吃了,愣神望着他,只见张哲瀚动了手指,捏住龚俊胳膊间的肌肉,使坏般掐,力气不小。然后上半身凑去,在龚俊的唇边飞速舔了下辣酱沫子。

类似小猫舔食。

“不辣。”小猫评价。

龚俊垂眸,盯着张哲瀚那双弯弯的眼。

“比不过你们江西猫……”他稍一埋头,鼻子摩擦着张哲瀚的脸,方位不太正。张哲瀚没动弹,几秒,或更短,龚俊压低身子,啄住张哲瀚的唇。

几乎同一时间,哪里的轿车发出刺耳的“滴——”,两人吓得肉串掉了一地,俯下去捡,又互相撞着脑袋。

“疼!”

“撞着哪儿了?”

张哲瀚咬咬牙,耳根发热。

他迅速打开车门,又钻进后座,不等龚俊发话,那人早已拱进背包内层,只在边角露出一撮雪白的毛。

“你这……”龚俊伸手轻拍那一团毛茸茸的东西,“张老师,撩完就跑。你说你是不是欠打?”

 

接吻这种事,有了第一次,就有第二次。

温客行的扇子很好打掩护。一把扇护住两颗头,扇面后的唇舌滚热缠绕,每次接吻都在争分夺秒。

龚俊的吻技被张哲瀚带着变好了不少,也不知一只猫怎么这么会吻。若是四下无人,猫尾巴会像根姻缘绳般包裹他们两人,身体密不透风地贴近,但硬的不只是尾巴,还有其他地方。

张哲瀚的蝴蝶骨继承了剧本中周子舒的漂亮骨相,背入时,两块山峰时而展开时而耸立,又会被龚俊顶得撑不起来——整个人趴躺在床,喘叫交迭,尾巴也塌了。张哲瀚脑后的长发扫过嶙峋的骨节,被龚俊抓成一束,在掌间轻轻抬着,只留发尾的几缕慢慢扫弄身下人莹白的皮肤,仿佛真的在逗猫。

这段日子,制片人不再说他们“亲密度不够”,如今不仅够了,更是超出量杯的盈满。常常情绪浓烈成海,丰富过头,导演无奈:请多多收敛。

情啊爱的,怎么收敛。

这种浓烈的情绪对温客行和周子舒或许适用,对化猫体质的张哲瀚来讲,会产生一定的副作用。比如他越来越难自持猫化特征的显露,每每冷静一次,会耗费极大精神力,如同人类经历一场高烧折磨。

横店发布高温预警那日,午后满满的户外戏。张哲瀚因为中暑晕了一会儿,助理吓一大跳,往常张哲瀚身体素质还行,又经常健身,很少出现这种状况。休息时他被助理摁头咕嘟咕嘟灌着藿香正气水,苦得他头一偏,看见龚俊上了车,手里拿了管清凉油。

助理让出一条道,龚俊坐过去,抹了点东西,在张哲瀚的太阳穴揉按两下。

有旁人,张哲瀚不自然地扭扭,半闭眼学着盲人摸象:“你抹太多了,我被熏得睁不开眼。”

其间助理接了个电话,走下房车,带上门。这会儿烈日跳进云层,空气荡着清凉油的味道,张哲瀚晕晕乎乎,笃定龚俊有话要说,那人什么表情都往脸上写,高兴就笑,不高兴就皱眉,遇到难题……就躲闪目光。

离杀青时日所剩无几,几场大戏已然画上句点,周子舒和温客行的结局肉眼可见,很快将迎来他们各自的归途。演员也有归途,从一条跑道出去,接连另外的跑道,每个接力相助的人,都只限定一场风里飞奔。

张哲瀚坐直身,说:“没事儿,你忙你的。”

龚俊沉吟片刻,翕动着唇:“你有没有想过,这样的情况持续恶化下去,可能你连演员、或者正常人都当不了。如果被别有用心的人发现,你怎么办?我在剧组可以帮你,出去以后呢?”

之前是一周一次,后来三天一次,现在几乎每天张哲瀚都得靠意志去缓解化猫带来的痛苦,不用扑粉,脸上自带虚弱。这种灰度感赋予给阿絮恰到好处,旁人以为他是塑造角色故意为之,无人知晓那种撕扯心口的痛苦全然真实,他当真给自己栽种了七窍三秋钉,患上无解无果的病疾。

很显然,龚俊的意思是,张哲瀚不需要这样。只因一场夏日情动,就要搭上自己的全部人生,不是划算的赌注。猫就应该做猫,无需为了谁变成人类,不值当、不可取,也不能说。

解决的办法有一个。张哲瀚缩缩脖子,不徐不疾地开口:“那你离我远点不就好了。”

龚俊愣神,说:“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是什么意思?给我打预防针?一只怪物的秘密如果暴露出去,我当不成演员也罢,你作为知情人,肯定会被媒体追问,现在舆论这么发达,一个热搜就能搞垮一个人,要是影响到你的演员梦……”

“你不是怪物,你就是你。”龚俊即刻打断,伶牙俐齿他比不过张哲瀚,尤其越是这种关键时刻,他越不能恰如其分地表达自己,“张哲瀚,你不用这样激我,我……”

张哲瀚用剧本盖着脸,斜躺着睡下去:“我听明白了。”

他俩相交到现在,基本没吵过架,日常互怼总是事后就忘,更别提闹冷战闹到互不理睬。张哲瀚提出这个治标不治本的方法,想着若龚俊说句“同甘共苦”,他就当这事翻篇儿,身体上的痛苦绝非不能忍,比起当时不能打篮球带来的心理创伤,已经好过得多。可惜他这种弯弯绕绕的心思似乎被龚俊曲解,或许那人当真以为,只要像隔绝感冒病毒一样隔绝一个人,这场情动的温流自然可以不治而愈。

怎么这么傻。猫咪甩着尾巴,趾高气扬地跳上围墙。都傻,傻得很。

没过多久,龚俊请剧组演员吃了顿火锅。那日又下了场大雨,张哲瀚踩着湿拖鞋,敷了张绿巨人似的面膜,姗姗来迟。到场他也没干别的,专注吃饭。一盘接一盘地点肉,猫舌怕烫,几度烫得他泪眼朦胧。

制片人问他怎么了,张哲瀚笑说:“龚老师请客,必须把他吃垮。”

猫的胃,吃不了多少,他纯属硬塞。吃到一半不禁捂嘴,奔去卫生间一阵乱吐,吐到最后只剩干呕,他努力缓缓神,坐上马桶盖。

腿间那条猫尾竖直地扫荡,墙间勾勒出寂寞轮廓。

笃笃笃。有人敲门。

“张老师?”

张哲瀚抓回尾巴,话音不稳,但也“嗯”了声。

“你没事吧?”

张哲瀚说:“没。”

“你开门,让我看看。”

张哲瀚揉了揉眼,之后又掐掐眼角。

“龚俊,我如果开了门,你预备怎么办?”

“……”

对话停在这里。

卫生间有其他人进来,龚俊的脚步虚晃着影子,他们一门之隔,却没有更好的办法,只能这样隔着。

 

一步之遥,咫尺天涯。

 

正式杀青那天,演员在片场纷纷留影。为了之后微博有素材,张哲瀚也拍了不少,周子舒的视角缺不了另一位男主,没等他吭声,助理扬声叫了句“龚老师”,随后拉扯那人过来,希望他们能多拍一些双人同框。

龚俊有求必应,看了眼张哲瀚,自然说好。他们走过各式场景——拱桥、凉亭、古街古巷、碧色树林……群演自他们身侧穿行,两人并排而立,肩膀有意无意地贴碰靠近,然后又弹开。

原来从熟悉回归陌生,也不是件很难的事。

最后一张照片,龚俊抢了助理手中的相机,自己举到眼前,对准张哲瀚的方向:“我来拍一张。”

张哲瀚面对相机抿抿唇,意欲别开脑袋,却听龚俊说:“你笑一个。”

啧。插科打诨、佯装无事发生,张哲瀚在行。

“怎么笑?周子舒的笑么?那你得告诉我,你想看他哪个时期的笑,不同时期的周子舒,笑得也不一样。”

龚俊拿起手机比对各处光影,传递过来的声音无悲无喜。

“我要张哲瀚的笑。”

张哲瀚微微怔住,半晌,他比划了个没劲儿的手势:“张哲瀚说他并不想笑。”

没拍到正面,这张拍成了背影。

张哲瀚迈步向前,右手举起来挥了挥,似乎在和夏日告别,他长身玉立,素色袍角飞卷,阿絮说江湖再见、后会有期,却没能听到来自温客行的答案。

他实在不想回头,但这当口,确然听见了龚俊的声音。

“照顾好自己,张老师。”

 

张哲瀚近日瘦了不少。

好不容易通网开开4G,粉丝也来各种干涉,让他拍戏,让他剪头发,让他多营业。干脆卸载社交软件,继续过他的老年生活。

这会儿他可以窝在家里大门不出,想变猫就变猫,想抓毛线就抓毛线。

可他自己清楚,不自控的化猫症状,并不会因为离开剧组而得到缓解。一次综艺活动,主办方让他连吃薄荷、橘子、榴莲等好几样味道冲鼻的食物,猫的嗅觉细胞多达两亿,这样连番来袭,对他这种体质可谓阿鼻地狱。

主持人问他平时喜欢吃什么水果,他无暇思考,脱口而出荔枝和苹果。话音方落,几乎本能性的记忆唤起——两只猫耳倏地冒出,幸亏有帽子遮挡,没在众人面前原形毕露。他瞬间惊出一身冷汗,话也说不利索,之后连续几周都没敢再接综艺。

他开始怕人了。

他想治病,他得治病。

忆起小时候母亲带他见过远方亲戚,他们这一系,如今大多迁往了云南。张哲瀚祖宗辈的,则住在泸水。“云南有泸水,椒花落时瘴烟起”,那里风景极好,东部是碧罗雪山,峡谷磅礴壮阔,连野鸟都是自由的。

祖宗姓叶,这里跟长明山连接成平行时空,走进泸水,如同走进另一个慢节奏的世界。

老叶住在一方幽静小院,年龄已然不能计算,每日种花养草,闲了再和猫崽子们玩玩毛线球。

“我想变回去。”

张哲瀚坐在院里的秋千,小腿蹬地,荡啊荡。他开门见山。“老叶,帮帮忙。”

“变回什么?”

“变回一只正常的猫,我现在根本控制不了,搞得我无法和人类一起生活……已经好一段时间了。”

祖宗正在浇水,四处绿叶红花,流淌万千生命。

祖宗说:“这个难。”

“为什么?”

“很多猫爱上人类,要么选择做人类的伴侣,要么选择居住到一个远离人类的地方,比如这里。“

“那有没有其他方法可以抑制这样的特征?”

祖宗停下动作:“怎么?被人类伤害了?”

张哲瀚笑笑,不答。

“有是有。”祖宗擦擦手,转身拎出噗噗冒气儿的茶水,“断尾、拔耳。帮你斩掉化猫特征,你再怎么胡思乱想,也不会在人前暴露,但是,这样会减少作为猫的寿命,所以只能成为一个建议,小哲,我还是希望你能搬来跟我们……”

“那就断,那就拔。”张哲瀚抓着秋千绳,唇角溢着苦笑,“我当演员还没混出名堂,就算要退圈,那也要拿个奖,当影帝,光宗耀祖之后再回归故里,老叶,我肯定是咱们种群里唯一一个大明星,是吧?”

老叶叹了口气,说:“小哲,你啊你。”

“我什么?”

“太苦啦。”

 

张哲瀚在云南逗留了一段时间。

这场手术需要慢慢恢复,好在断尾拔耳不会危及性命,不过是和过去的自己体面告别。路在脚下,他原地踏步那么久,总要从画地为牢的状态脱离,除了夏天,他得过一过其他的季节。

老叶将那截断掉的尾巴小心翼翼地包起,让张哲瀚自己处理。张哲瀚没打算带走,他在泸水踩点好几日,找了处同四季山庄差不多风景的地方,挖了个坑,将尾巴埋进去。

他拍拍坚实的土壤,一抬眼,每朵云都是碧海孤帆,没有一丝浮絮,他一伸手,好像可以拥抱它们。

阳光泸水地。如果周子舒是一条尾巴,他应该很乐意睡在这里。

 

发小再次见到张哲瀚,差点没认出来。那人把头发剪得极短,像个部队特种兵,整个人脱胎换骨。他调侃着说自己以前是猫,现在是狼,战狼本狼。

他想唱歌,发小点头,冲舞台上的乐队朋友打了个响指,之后想起什么茬,又问:“今天不戴假发么?上次那顶惊世骇俗的长发,我还给你留着的。”

张哲瀚却答:“不了,耳钉也不戴了。”

发小瞥他:“咋?大明星不变装了?”

张哲瀚吸吸鼻,故意眯眼笑:“限定花期,懂不懂?”

发小不懂,骂他神经病。

未曾想到,《天涯客》这部本该压箱底的武侠网剧,只隔半年,就被平台匆匆上架播出。这消息来得猝不及防,拿到铺天盖地的通告单时,张哲瀚还闷在北海斗地主,一个王炸将将丢出去——微信唰唰唰跳出消息。

演员群热热闹闹,各路人互相艾特互发红包,商量着过几日应当如何营业。

现在的营业路数层出不穷,录单曲、直播、综艺、见面会,火了还会上国民番。这些年张哲瀚习惯做什么都温暾简单,人气这东西,玄学主义,不是谁都有机会逆天改命。

然而等他意识到哪里不对劲的时候,微博轰然杀来十几万人。

助理激动地拍他:“张哥!要熬出头了!”

线上直播那天,龚俊穿了身红衣,那人最近的势头确实红红火火。张哲瀚比他晚几分钟到场,隔老远听见一阵标志性的爽朗笑声——龚俊低头佩戴话筒,他头发剪短不少,这时边说笑边转身——张哲瀚就这么平静无常地迎面走去,听那人笑音停顿一秒,又接着扩开。

于是,张哲瀚也笑。

节目都得做效果,两个人相性合不合拍,透过镜头全盘暴露。这种相处不似以往,透了点尴尬,却又总能依靠笑容搪塞。

张哲瀚发现龚俊偶尔会打量过来,瞧瞧他的头顶,探探他的后背。

——可惜没有耳朵,也不再会有尾巴了。

休息空档,两方团队寒暄打招呼,之后敲定商务合作,至于要不要双人代言,还在商榷检讨中。

张哲瀚不大想听这些,出去透了会儿气,结果看见龚俊站在走廊上唯一一扇方格小窗前,倚靠墙面玩手机。这时那家伙没那么多笑容,身上红色的衣服更未衬出喜庆,他这般瞥视过来,忽然撞上张哲瀚的眼。

犹豫半晌。

龚俊说:“我一接受采访容易嘴笨,如果说错话了,你别生气。”

“没,你不都顺着我么?”

龚俊一怔,又问:“顺着你,开心么?”

这话听着颇怪。

张哲瀚吞咽了下喉结,挠挠后颈,蹭过龚俊的肩膀往前走。

“开心呀,为什么不开心?”

 

日程上,两人要合体营业好几天,为了方便谈工作,双方团队选择入住同一间酒店。

这年头,私生难防,特别是刚火的艺人,身边压根儿没什么安保,普通演员,对陌生人更没什么警备心。猫咪虽有超乎常人的机敏,却没料到这年头私生胆色横秋,不仅混入张哲瀚下榻的酒店,还像狗皮膏药般尾随一路。餐厅、电梯、健身房——直到张哲瀚关掉健身房内淋浴间的喷头,才发觉哪里不对。

有人鬼鬼祟祟徘徊在外,一人气音问着“他在哪”,另一个回“没关系,一间间拍”,张哲瀚锁紧眉头,他没拿毛巾,这么光溜溜出去指不定发生什么,可又不能这般任人宰割——酒店里公众人物不少,这两位定是惯犯,得给她们些许教训。

几分钟后,淋浴间下方的细缝,忽地钻出一只湿淋淋的猫——其实已不能称得上猫,它没有正常的尾巴和耳朵,所以掌握不了平衡,听不到任何声音,整个世界在它眼中,万籁俱寂。

它化身原形,更像一只尖牙利爪的妖怪。

可它勇敢,可它无畏。

纵身一跃,一爪掀翻那两人的手机。

“啊!这是什么东西?!”其中一人逮住猫咪的一只腿,狠狠往外摔!

张哲瀚背部******辣地疼,他不管不顾,顺势向外飞奔。

走廊上的旅客被这只不明生物吓得不轻,顷时发出凄厉的尖叫。酒店人员、清洁员、保安、送快递的、送外卖的……一束束目光接二连三掠向那只雪白的毛球,人群拿起手边可以作为捉猫道具的东西,踩着楼梯奔跑起来。

“抓住它!”

“不是猫!是怪物!有一只很吓人的怪物!”

“抓怪物!抓怪物!”

张哲瀚向上跑,人太多了,他无路可退,只能寻些难走的路,毗邻窗户,抖抖索索爬上去。他极其谨慎地踩踏,却经不住失去平衡的艰难考验,两只爪子磨蹭好几下,一不留神,从窗边斜斜的雨棚不住地滑坠而下——

他接连跌了好几米,四爪并用。骨架快散了,紧要关头悬住一根杆,四肢颤巍巍地扣紧,往下望去——夜色中车水马龙、灯光如豆,蝼蚁般的人群大规模移动。

狂风呼啸间,猫咪浑身战栗,皮毛耸立。

他知道,死亡距他很近。

若是作为一只猫咪这样死去,或许是个完美结局。反正他已断尾拔耳,鳞伤遍身,体无完肤。连爱也失去。

“它在那里!”

楼上有人喊。

下方不远是建筑物自带的公共阳台,这会儿吸引了不少拍照的路人。其中不乏几个热心肠的,冲着猫咪招招手。

“跳下来!小家伙,你这样太危险了!”

张哲瀚听不见。

正当此时,阳台间的人流出现一个豁口,有人气喘吁吁地挤入人群,推开所有障碍,上半身火急火燎探出阳台——目光自下而上,缓缓聚集薄怒,继而翻滚出数不尽的慌乱无措。他手臂伸得极长,咬牙切齿般,恨不能长出翅膀。

“喂!”

张哲瀚抖了抖身:别喊,别叫,不要说!

龚俊做了个口型。

喊的并非张哲瀚的名字,那人自知不能将昔日旧友的名字如此宣之于口,更不可能在公众场合露出丝毫端倪。

如果他们有过默契。

如果周子舒曾经目睹温客行死去。

如果那场夏日电影明媚又浓烈——那么他们早该知道,那首三分钟的曲目,自打点击播放,从未停止循环。

真真假假,假假真真。

断尾拔耳又如何。

不如化成风、化作光、变幻真正的怪物。

 

那本是该有的爱人模样。

 

不能叫本名,但他们有暗号。

龚俊喊:阿絮。

阿絮,阿絮。

阿絮、阿絮、阿絮!

 

阿絮——

 

张哲瀚跳了下去。

逆着风,被扑来的风浪狠狠一顿抽打。他全身伸展,此时此刻,再无歪念可想,满脑子只有一件事。

接住他,并让他接住。

龚俊用尽全力抱紧那只无家可归的猫,整个身体被冲击惯性撞得疾步后退,险些不稳,被一旁的路人齐齐扶住。他脸色煞白,低头不停摸着怀里的猫,揉按动物柔软的皮肤,再用自己的下巴,蹭蹭那只瑟瑟发抖的脑袋。

“好了,没人会抓你的。”

猫咪不吱声,只将爪子牢牢扒着龚俊的衣服。

生怕一个放手,又被他丢下。

这场闹剧持续了十几分钟,草草收场。微博热搜挂着“龚俊酒店救猫”的词条,热度不停攀升,当事人……毫不知情。

龚俊坐在小板凳,拿了个盆,轻柔地给猫洗澡。热水冲洗每一寸毛,肉嘟嘟的手掌也被搓洗得很干净。龚俊打量着这只毛团子,细长的手指停在猫咪缺掉的尾巴和耳朵边缘,他看了很久,不知琢磨什么,他不该是这种性格。

半年而已,仿佛他也变了。

龚俊抱着猫站起,大步向卧室走。方才他接猫动作幅度过大,手腕落了点淤青,猫咪发现了,凑下身,用舌头舔了舔。

龚俊一愣,笑出声。

“不疼。”

猫咪钻进被窝,隆起一座小山,自边角露出一双湛蓝的眼。

它紧紧盯着龚俊的嘴唇,似乎不打算变人。

龚俊说:“你听不见,我怎么跟你说话呀?是不是玩游戏玩上瘾,这会儿还要跟我玩猜口型?倒是忘了,你很擅长这个游戏。”

猫咪沉静地眨眼。

“张老师,我让你好好照顾自己,你就把自己照顾成这样?”龚俊点着猫咪脑袋,“耳朵呢?尾巴呢?你这个样子,同类小伙伴不会嫌弃你吗?”

猫咪不动。

龚俊收敛神色。他半跪在床边,歪着头侧趴。

“我这个人,总是搞不清楚别人的意思,尤其是你。你什么事都不跟我直说,每次打哑谜,让我把你当谜语猜。我之前一直想,你不能打篮球那段时日,是不是伤心得很?如果哪天真的因为什么事情让你做不了演员,是不是会要你的命?

现在看来,你的确不要命,你说你是个疯子,你说的对,你真的是。

张哲瀚,你……你肯定不知道,小时候我特别调皮,经常把自己摔得到处是伤,去医院缝针,再怎么疼,我也绝不会哭。我妈说,我怎么什么都不怕。我自己也认为,我天不怕地不怕。

可是……哪里那么简单?张哲瀚,你知道吗?刚刚我怕得要死。

我嘴笨,说什么你都会笑话,那几个月跟你待在一起,我追着你,拼了命地追。你把秘密告诉我,这么大的事,你愿意告诉我。当时我就想,我该怎么回馈你呢?喜欢你,爱你,我都可以。但我更怕你变不成真正的人,被整个世界恶意相待。我说过,你不是怪物。如果你坚持认为自己是,也行,那我来当你的同类。我学着重新喜欢你,学着当你的耳朵和尾巴,学着不再惹你生气,好不好?

我知道,你一定想笑我。猫咪会笑么?那你笑话笑话我吧,求求你了。”

龚俊眼眶微红,他叫:“张哲瀚。”

 

猫变人时,会先褪皮毛,再将前方两爪变手,后方两爪变脚。

猫脸隐去,逐步生出五官,这类种群向来生得漂亮,爱憎分明。一出来定然赤身裸体,动作上本能性抱膝蜷缩,像个重回母胎的婴儿。

猫有九条命,但只有一颗心。

一旦摘了心挂在别人身上,它便不再是世间赞美的不死之物,张哲瀚知道,从那一刻起,他已然开始慢慢死去。

所幸的是,人一生将近百载,说长不长,说短不短。

 

倒也够用,却也够用。

 

<完>

 

文章来源:https://archiveofourown.org/works/305118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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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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