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前段时间忽然开始沉迷潜水,虽然我搞不懂她从哪儿来的兴趣。
中午午休的时候她就枕在我腿上,手里拿着一本潜水相关的书籍。书是全英文的,她读得不快,每天翻上四五页,就将书盖在脸上呼呼大睡起来。我会用十二万分的小心把书从她的脸上取走,不然要是扰了她的清梦,她就会在半梦半醒间迷迷糊糊给我一拳,你别说还挺痛。
我通常会在这段时间里看看手机发发呆,或者和停在窗边的海鸥用眼神吵个架。但我发现最近两天阳光特别好,比嫩鹅黄清透,比拿坡里黄明媚。她沉睡在午后的阳光中,周身萦绕着细碎朦胧的金色。我本想用笔在写生本上描摹出这梦一样的景色,但光影是比我更精湛的画家。于是我用目光和指尖,将她一遍遍勾勒。
有时我会在她醒来之后揶揄她这种一看书就犯困的行为,我喜欢看她因此气呼呼地鼓起脸颊的样子,可爱得像一只圆滚滚的河豚。我捏着她的鼻子说为什么不换一本看,她拍开我的手,嘟囔着说很有意思的,只是看得慢。我不理解人类将潜水作为一项运动甚至是爱好的行为,明明海底是那么压抑而孤独。但我仍然会将一旁的书本拿过递给她,我想,只要她和我在一起,就连最深的海底和最冰冷的海水也是可以忍受的。
“水下三英尺的压力是地面压力的十倍, 足以压坏一个可乐罐。在水下三十英尺,肺部会缩小到正常大小的一半,而在水下三百英尺,它们只有两个棒球大小。”她一字一句翻译着书上的内容,末了还把书举到我面前,手指着刚刚读到的那段,眼神亮晶晶的对着我,“你看,好神奇。”
人类着实奇怪,在地球漫长的寿命和生物发展史中,他们花了亿万年的时间从海洋走向陆地,用不计其数的岁月进化身体以适应陆地生活,却又对大海怀揣着巨大的好奇。一次又一次背对地面,远离唯一的空气之源,向冰冷、危险的深海游去。短短的一吸一呼之间,承受着生命之重量,而所能见到的大海不过亿万分之一。
我想说我该去工作了,但我发现自己的嘴唇恍惚之间被她捏住。她说我思考的时候有嘟嘴的习惯,我怀疑她只是想为蹂躏我找一个借口,所以我不甘示弱地伸手捏住她的脸。和她在一起的时候,我忍不住就会变得幼稚,明明我算不上是一个开朗的人,就连唐知理有时都会说我待人有些冷漠。或许是因为漫长的岁月或者深海的温度,冰冷的、丝丝浸入每一寸肌肤的感觉我再熟悉不过了。于是我不由自主地想靠近太阳,我想用我体内所有的火焰和炙热作为交换,只为感受她的光亮。
唐知理前段时间联系我,说新画展的场地找好了,展厅正中央有一大面墙,适合展出大型画。我听出来他是想让我再画一幅,他大概是和那些商人名流打交道多了,现在说话都弯弯绕绕的。我本来想唐知理也没有明说,我就当作不知道好了。结果第二天准备出门喂海鸥,就碰见正好要进门的她。见我的第一句话就是,唐知理让你画一幅能挂在展厅中间的画,还让你把这次画展的主题定了。我忽然觉得天气没那么令人舒心了,肯定是因为唐知理那家伙又安排我,绝对不是她没看到我张开的双臂,也没和我说早安。
这几天我陆陆续续打了好几份草稿,但都不太满意。有关利莫里亚和轮回的记忆重新变成了难以忽视的梦魇,它们已经许久不曾像这样困扰我了。我梦见我躺在幽深的海底,却是以人类的模样;或是匍匐在茫茫黄沙之中,以干裂的鱼鳍。溺水的窒息感或是太阳炙烤的疼痛一次又一次让我从梦中惊醒,庆幸的是,从噩梦中脱离的第一时间,我便能落入她温柔安定的眼眸。
她会轻声询问我怎么了,温暖的触感拭去额头上不适的冷汗。我不愿告诉她我所梦到的过去,我不忍心让这成为她的枷锁。我只是含糊地说也许是最近灵感告急太累了,梦到投资方在展会上对我围追堵截。其实这样的说辞大概是说服不了她的,虽然她平时看上去大大咧咧没心没肺的,在这种时刻却格外的敏锐。不过我太了解她了,向她撒撒娇、岔开话题,这样蒙混过关的方法屡试不爽。
她问我既然缺少灵感,那想不想出去转转,我答应了。从前都是她监督我完成任务,而我费尽心思跑出去顺便把她也忽悠带走,没想到还有角色互换的一天。她带着我去了海边的步行栈道,我们肩并肩从头走到尾。我偷偷把她的手握在掌心,眼睛却不敢看她,当然这无异于掩耳盗铃。我的手心在微微出汗,湿漉漉的,但我不愿意松开。听说在喜欢的人面前,不管过了多久还是会紧张的。我十分认同这样的说法,不然为什么每次她凑到我耳边和我说话,我都会觉得耳朵烫烫的。
天气是难得的凉爽,微微苦涩又咸湿的海风卷挟着她身上的香水气味钻进我的鼻腔,我忍不住想再靠近一点。香水是我送给她的,这种带着发酵的海洋植物的清新香味对我有着致命的吸引力。我一直都觉得分享气味是一件十分私密的事情,在一个人的身上留下属于自己的气味,就仿佛以另一种形式完全拥抱住了她,连灵魂都合二为一。而当夜幕降临,温度逐渐攀升,随着细密汗珠升腾交融的气味,是叫嚣的欲望就此沉沦,还是契合的灵魂同频共振。
海边似乎在举办什么灯会活动,随着天色渐晚,橙黄色的灯光星星点点亮起,临时搭建起的小摊让远离市中心的海岸线也多了一丝烟火气。我们被人流裹挟着穿梭在灯火之间,我索性将手搂上她的肩膀。虽然这样听上去很矫情,但是在这样平淡而温馨的瞬间里,我总是会有几乎落泪的冲动。我走过了无数崎岖曲折的故事,时间逐渐将我记忆最初的平淡消磨殆尽。当我像这样在暖色的灯火和熙攘的人群中拥住她,或是她伴着清晨的鸟鸣和微风从我的臂弯中醒来,我的心脏总会因这熟悉又陌生的感觉而颤栗,灵魂深处的渴望无法控制地溢出,推动着我靠近一些,再靠近一些。
她见缝插针地买了许多小吃,两手拿得满满的,有我爱吃的,也有她爱吃的。她知道我不爱挤在人多的地方,就带着我坐在远离人群的海滩边上。“我在网上看到隔壁市的岛上推出了新的潜水项目,你想不想去啊?”我以为她对于潜水的兴趣只是三分钟热度,没想到她的热情能维持到这么久。我对她这突然且持久的热情产生了好奇,心里甚至泛起一丝隐秘的期待。我用一种最稀松平常最不经意的语气,问她最近为什么这么执着于潜水这个话题,内心却期盼着会不会有一点点的理由是与我相关。
“我想走进你的世界,祁煜。”
时空在这一刻停滞,她的声音变成永恒。我看向她,她注视着海面,月光以轻盈的姿态碎在海面又倒映进她的眼睛,是无论用多少种白色都无法在画布上调出的明亮和清透。海风隐隐约约吹来远处人群的喧嚣,细腻的沙粒从我的指缝间溜走。我正不受控制地产生一种名为委屈的情绪,明明她没有做错什么,我也没有。我在无尽的等待中前行至此,她只是向我踏出一步,就足以让我丢盔弃甲。
我说,等待你的只会是无边的荒凉和寂寞。就像第一次遇见你之后,我再次回到水面之下度过的无数个岁月。见过阳光的人又怎能忍受黑暗,我将我的鳞片、血液与声音献还给海洋,以求得一双能够跃出水面、奔向太阳的翅膀。旁人都说这是巨大的代价,但只有我自己知道,无法失去这些才是对我处以最终的******。
“祁煜,你知道吗,每个人类的生命都是从漂浮在羊水中开始的,羊水的成分与海水几乎相同。我们最早的特征是像鱼一样。一个月大的胚胎首先长出的是鳍,而不是脚;只差一个错误的基因,它就能长出鳍而不是手。胎儿发育到第五周时,心脏有两个腔室,就像鱼一样。”
“我们的血液有着与海水相似的化学成分,我们每个人都是一片海域。你的眼睛告诉我你似乎有很多话想对我说,或许现在的我还无法完全理解你每一次欲言又止背后的含义,我只能主动一些、坚定一些地朝你走去,而你在我的海域里,永远可以做一条无忧无虑的小鱼。”
今夜的海风怎么这么大,吹得我视线都模糊成一片。我转过身努力仰着头,为了不让眼睛里的液体流下来。有人形容喜欢一个人是,胃里有上千上万只蝴蝶在飞。而我现在感觉像是全身上下滚烫的血液涌进胸膛,从心间溢出汇成属于我的海洋。
回家的路上我捡起一瓣在月光下白的发亮的贝壳,它将变成我新画作上的一抹高光。她把我送到家门口,和我说晚安。今天我没有留她,因为我有了新的灵感,准备通宵画画。我说那就明天见吧,看着她佯装生气说怎么周末还要过来加班。我没忍住亲了一下,甜甜的,是刚刚在集市上吃的苹果糖的味道。她说你先进去吧,我看着你进去。她最近好像都不太愿意让我等她或者看着她的背影,现在想想,好像是从上次扭到脚住院开始的。看来撒娇真的有用,下次可以多试试。
我是第二天傍晚被她叫醒的,醒来的时候还躺在地上。脸上的颜料干裂了,动起来有点不太舒服。她叫醒我之后就一动不动站在画前,我知道她肯定是被我的新作震撼了,在这方面我向来很有信心。画上半透明的生灵似鱼又似人,或者那就是我们最初的模样。不同的蓝色铺满整张画布,最后都汇进生灵胸前那一颗鲜红、炽热的心脏。
我捋了捋额前的碎发,和她说我先上去洗个澡,记得通知唐知理来拿画。她举着电话在身后喊我,说唐知理问我这幅画的名字和画展的主题。
就让大海溢出心脏。
我回她。
Notes:
注:文中有关潜水、人体构造与海洋成分的相关知识均摘自《Dee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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