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
“我总是梦见海豚宾馆。”
01.
无边,漆黑,潮湿的梦境。
漫长的走廊,老化的木地板,冰凉的水滴,发霉阴湿的空气,门缝里透出的微弱光亮,逐渐靠近的粗重呼吸。
有人在黑暗中同我说话,零星的词语,荒诞的问答。
我顺着冰冷湿滑的墙壁向下坠去,没有失重感,只是坠入清醒,或是另一个梦境。
02.
这次画展的场地设在札幌,准确来说,是我选择的地址。我向来对除了绘画之外的所有琐碎的事情不感兴趣,从场地到展厅设计到来宾名单,全部都是唐知理一手包办,而我只需要在这一系列的琐事之前和他提一句办画展的想法,再在一系列琐事结束之后应下开幕当天出席画展这一有一定概率我不会遵守的要求。所以当我这次坐在唐知理办公室的沙发上,几乎否决了摊在茶几上的所有策划案时,唐知理以一种十分憋屈但不想打击我积极性的表情看着我,仿佛在问我你又想演哪出。
昏黄的阳光透过落地窗,将茶几分割成黑白与橙红两个色块,这是属于傍晚的蓝调时刻。我忽然觉得这是一个适合写生的好时候,趁着唐知理还没有到崩溃的边缘,伸了个懒腰准备开溜,并且以一种极其随意的语气说出我此行的目的。
札幌,海豚宾馆。
什么?唐知理似乎有些不明所以。
我随手拿起一张桌面上的废纸,那上面工工整整打印着十分精细且专业的策展方案,也许是新加坡,也许是巴黎,不过这都已经不重要了。我拿起笔,在纸的背面草草写上两笔,然后将其拍在唐知理胸前,和他说我想把画展场地定在这里。
在我即将走出办公室的门时,他终于回过神来一般,于是我听见身后传来一连串的疑问句。
这是哪儿?你之前去过?能办画展?
不知道,不清楚,也许吧。
我不知道该怎么和旁人提起这个在我的记忆之中都不甚清晰的梦境和不可言说的宿命感,也为了我的耳朵能少听一会儿唠叨多一些清净,我用九个字快速地应付完唐知理的问题,然后将多余的话语隔绝在了紧闭的门后。
03.
接过前台服务员递过来的护照和房卡,我仍然有种不可置信的恍惚感觉。我没想到因为我不抱希望的随口一说,唐知理真的找到了一家叫做”海豚宾馆”的酒店,坐落在札幌,正正好好,一个字不差。我坐在酒店大堂的诗人沙发上,等门童将我的行李装上推车,顺带打量起这个频繁出现在我梦中的神秘酒店。看得出来,这是一家走奢华路线的现代风格艺术酒店,光是大厅里随处摆放的挂画和装饰品,甚至于身下的沙发,都是出自名家之手。唐知理仅仅是向酒店的负责人透露了些许办展的意向,对方便欣然应允,并表示有专门的展厅可供使用,而报酬仅仅是让我为他们设计一个房间。来自世界各地的面孔在大堂中穿梭,或是办理入住或是参加宴会,无一不是衣着精致衣冠楚楚。总而言之,这家海豚宾馆既奢华又不失格调,一片兴隆景象。
可我却觉得自己格格不入。
我与周围的所有人并没有什么不同,但我依然觉得孤独。那种梦境照进现实的即视感并没有在我身上发生,眼前的海豚宾馆让我产生一种强烈的割裂感,我并不觉得梦中阴冷、潮湿、老旧的感觉会出现于称得上富丽堂皇的装潢之中。我随着引导员乘电梯上到房间,他为我打开门,再将行李一一搬下放在玄关处摆好,整个过程动作流畅丝毫没有拖泥带水。我给了他一些现金作为小费,为他训练有素专业性极强的服务。我谢绝了他询问我是否需要的所有客房服务,他轻声祝我入住愉快后便退出了房间,顺便轻轻带上了门。这种服务方式也是高端酒店训练的一环,旨在用一种热情又不失分寸的方式让客人获得宾至如归的体验。
房间瞬间安静下来,这种酒店的隔音效果总是非常好的,再加上我并没有打开空调,突如其来的寂静让我开始耳鸣。保镖小姐明天才开始休假,这意味着明天晚上我才能见到她。布展的事情由唐知理全权操办,我不必也不合适过问太多。我一个人实在没有什么游玩的兴致,且这个季节的札幌冰雪刚刚开始融化,一堆一堆脏乎乎排在路边,算不上什么好看的景色。而唯一想要搞清楚的有关海豚宾馆的那个梦境,也在正式见到眼前的宾馆真容之后变得无从入手。
那种在大堂感受过的孤独又如潮水般向我涌来,我坐在床边,盯着空荡荡的房间发呆。行李依旧整齐地摆在玄关处,一动不动。通常我至少会先把写生薄和画具从行李里单拎出来,但是今天我决定以一种消极的态度对待此刻的孤独。
因为关于画展的协商十分顺利,开展日期比原先预计的要早三五天。为了挤出这三五天的时间,我昼夜颠倒赶出了最后一幅画。我仰面躺倒在床上,困意就从柔软的床垫里滋生,将我完全包裹。毫无预兆地,在天还没黑透的傍晚,我坠入昏睡的深渊。
04.
酣畅淋漓的睡眠。
没有纷乱繁杂的思绪,没有半梦半醒的虚无,没有海豚宾馆,没有利莫里亚的结局,只有无边的漆黑,一泻千里的睡眠。
时间被重新剪辑拼接,似乎有什么刺耳的声音正在震动我的耳膜。由远及近,是汽笛吗?是吗?那不用管它应该也可以吧。
不,不是的,未知的声音在我耳边说。
熟悉的声音,我似乎曾经听过,但我无法思考。
那声音离我更近了,就在我的耳边,无意义的音调高低逐渐连接起连贯的旋律。
是电话,我恍然大悟,睡意瞬间无影无踪。我拿起手边的电话,是保镖小姐的视频通话请求。没有一丝犹豫地,我点下那个绿色的按钮。
“在睡觉?”视频里的保镖小姐似乎刚刚下班到家,身上的制服还没有来得及换下。
天色已经完全暗下来了,我电话接得急,还没有开灯,视频里只能看到我这里黑乎乎的一片,以及被屏幕的亮光映照得若隐若现的脸部轮廓。
“唔,算是吧,睡了一会儿。”我翻了个身趴在床上,伸手去够床头柜旁边的开关。
“这个时候睡觉,作息又要不规律了。”她嘟起嘴,蹙着眉头,不太赞同地说道。
我把半张脸埋进被子,冷冰冰的,还有独特的烘干机的味道。
“还好吧,总的来说睡眠充足,不必担心。”
视频里一阵天旋地转,看样子她大概是躺倒在了沙发上。”快到你生日了,想要什么礼物吗?”
“没什么,你人过来就好了。”我说。
“明天我就过来了。”
“嗯,我知道。”
“等你。”我又加上一句。
她瞪我一眼,似在责怪我的没头没尾。”我准备睡觉了,明天早上的飞机。你也早点休息,把作息调整过来。”
“嗯”
“那,晚安?”
“晚安。”
我维持着通话时的姿势,看着她挂断电话影像消失,手机屏幕上只留下一个”对方已挂断”的提示,没过多久手机熄屏,床头灯稳定低频的电流声迅速占据了我短暂空闲的听觉。我真希望她不要挂断,就一直这样我看着她她看着我,直到我睡着,这将是一件令我感到十分幸福的事情,但这终究是我的一厢情愿。我简单洗漱了一下,换上睡袍,谨记着保镖小姐让我调整作息的建议,关掉了房间中唯一亮着的床头灯。
黑暗从四面朝我压来,我再一次昏睡过去。
05.
这次我梦见了海豚宾馆。
与往常不同,这次我不是直接置身于破旧的宾馆楼层。我清晰地掌控着自己的身体,从舒适的酒店大床上起身,走出房间。还是下午入住时的那个走廊,精致、安静,没有任何异常。我顺着走廊一直走到尽头,天花板的音响正在平静地播放着《Last Summer Whisper》。我走进电梯,随意摁亮了一个楼层。
数字开始变换,冥冥之中我认定它会带我去到曾经的那个海豚宾馆。曾经的那个?我反问自己。或许现在的海豚宾馆是翻新过的,又或许在札幌的某一个角落有一个同样名字的但更加破旧的宾馆,又或许这所有的一切只是我的臆想。温柔但毫无感情的机械女声提醒我到达指定楼层,我一边想着一边走出电梯,下意识的,习惯性的。
直到电梯门在我身后合上,我才发现自己已经置身于无边的黑暗。几乎是一瞬间,我想,我找到了。
如我所期望的,如无数次梦到的那样,身后传来了细碎有节奏的脚步声,伴随着粗重的呼吸,离我越来越近。
“你来了。”是陌生的声音。
我转过身,黑暗中我看不清祂的模样。”你是谁?”我问。
“跟我来吧。”祂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只是向一个方向走去。
我仔细分辨他的脚步声,跟在他身后。他似乎带我进了一个房间,我闻到潮湿的废纸堆的味道。祂点燃一根蜡烛,对我说,”坐吧。”
光线仍然昏暗,但好歹能够看清楚这个房间的每一个角落。可非常神奇的是,我仍然看不清坐在我对面的祂的面孔。
“你是谁?”我不死心,又问一遍。
祂微微叹了口气,似乎对我的执着感到无奈。
我知道祂肯定是不会回答这个问题了,于是换了个问法。”我见过你吗?”
“过去,现在,未来,总能见过的。”
我不明所以。
“这里是你的世界,当你能进入这个世界时,意味着有什么东西被你遗忘,又有什么东西需要你记起。人鱼也好,人类也罢,这里是你与世界的连接点。我能感受到你的内心常觉孤独,这大概就是你为什么能够梦到这里。你感到困惑,感到迷茫,不知道在寻求什么。你处于抛弃和被抛弃的边界,觉得自己融入不进任何一个世界,觉得自己孑然一身飘零无依,所以你才连接上了这里。”
我思考了一会儿,有一瞬间甚至都觉得祂说得不无道理。但脑海里忽然闪过睡前那句甜甜的”晚安”,又觉得祂的话大错特错简直是危言耸听。
“我想你大概是说错了。”我说。
烛火摇曳,变幻出一条红色小鱼的形状。”我知道,”我听见祂开口,”所以不出意外,这大概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了。你已经与什么东西紧密连接在一起了,就在不久之前。时间在这个空间里,在我这里,并不是线性发展的。简而言之,就是我能一眼看见你的每一种命运。引导你来到这里是想和你说,请务必尽一切努力,同这种东西联系在一起,这是你与这个世界连接的唯一方式。”
祂站起身,示意要送我出去。”你已经失去了很多东西,不过没关系,你同世界的联系正在变强,这是好现象。所以之后不论如何,请好好把握住。”
我站在电梯口,温暖的光亮将我包围,那是属于现实世界的光。天花板的扩音器仍然在播放着《Last Summer Whisper》,电梯门缓缓关上,我扭过头对着门外的黑暗。
“我不需要什么同世界的联系,”我说,”我只需要同一个人的联系就够了。”
在黑暗被完全隔绝的瞬间,我依稀听见门外的声音。
“那没什么不一样。”
06.
我睁开眼,从梦境回到现实。房间一片漆黑,离天亮还有段时间,但我睡意全无。我顺手拿起枕边的手机,摁亮屏幕,生硬的光刺得我眼睛生疼。三点零六,现在的时刻。废旧纸堆的潮湿气息似乎还沾染在我的身上,心理作用,于是我想去泡个澡。
调试好水温,我便坐在浴缸边等热水放满。正对面是巨大洁净的单向玻璃,方便客人在泡澡的同时享受夜景。但是凌晨三点,一个城市最安静的时刻,不管是人造霓虹还是自然风光都已陷入沉睡。我将自己全部浸入水中,看着窗外几乎死寂的景象。
“确实孤独。”
水温略高于我的体温,可我却无论如何都感受不到舒展。连接点,我想我需要一个连接点。于是我的脑海中又出现了那簇摇曳的烛火,红色小鱼形态的,摇曳的烛火。就是这一条红色的小鱼将我与这个世界的她联系在一起,但这还不够。思绪绘制的图景在慢慢扩展,从她的声音、样貌,到微笑时嘴角扬起的弧度、指尖勾起的发丝。虽只存在在我的想象,却亦是现实。
“晚安。”她说。
蒸腾的水汽萦绕在我耳廓,仿佛她说这句话时在我耳边留下的温柔吐息。欲望不可抑制地在身体中攀升,凌晨三点,水汽氤氲,这种感觉并不坏。撑在浴缸边的手早已放入水中,于是身体顺着浴缸光滑的内壁缓缓向下,震动的频率显像成水面荡开的圈圈涟漪。如同置身于深海,炽热的火焰自我身体中点燃,最终连我的意识也沸腾滚烫。视觉与听觉暂时封闭,触觉却变得十分灵敏,晃动的水流化身无数触手摩挲啃噬我的肌肤,引诱着我再浸入一些,再沉沦一些。
“晚安。”她说。
耳边又响起了这句话。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我对她一发不可收拾的沉迷。脑袋里混沌一片,我感受着最原始最直接的基因深处的悸动。大概是很久很久之前,比那些早已流逝的历史还要早的以前,在一切生命的起源,从那时就注定了这世界上会有一个我,还有一个她,而我们会如同生命的本质那样,如双螺旋结构那般纠缠在一起。没有她,我将不再是我,无法存在。
灵魂如被拨动的琴弦般震颤,近乎毁灭的******使我颤栗。我才发觉自己已经完全沉入水下,水温早已微微发凉。年轻的殉教者,我忽然想到这幅画。我从水里支起身,不知何时窗外已经泛起隐隐天光。
连接点。
07.
我再次回到房间的时候,她已经在房间里等我了。
作息还是没有调整过来,因为那个突如其来的梦。下午的时候被拉着去参加了一个酒会,一直昏昏沉沉的。直到回到房间看见亮起的灯和摊开的行李,我才清楚地感知到,她来了。
她看起来忙活了有一会儿,用热水壶烧一壶水然后倒掉,把洗手台用酒精湿巾擦拭一遍,把我扔在地上和床上的衣服放进衣柜挂好,然后再铺上一次性床单和被套。听到我进来,她转过身,笑着说你来啦,然后又略带一丝责怪地问我昨天是不是根本没有好好睡觉。我本来想嘴硬一下,结果还没等我开口,她就指着刚刚铺好的床铺瞪着我。
“你的被子根本就没有翻开。”气呼呼的,像一只可爱的河豚。
我赶忙认错,并企图岔开话题,”怎么不等我回来再收拾,我还想表现一下呢。”
“反正等着也是等着,顺手就做啦。”她双手撑在我的肩膀上,忽然拉近的距离令我有些猝不及防。”有给你准备惊喜。”
“什么惊喜?”
“你说过你想要的。”
我不记得我有向她要求过什么,她神神秘秘地将我往浴室赶。”快洗漱吧,时间不早了。”
洗澡确实能缓解我的一部分疲乏,至少那种昏昏沉沉的感觉消失了。我拉开卫生间的门,却发现本该亮着的房间一片漆黑。我站在门口不动了,怕一不小心就又踏进一个什么莫名其妙的梦境里。窸窸窣窣的声音从卧室传来,我听出来是她的动静。这大概不是梦境,我对自己说。
眼睛还没有适应黑暗,于是我摸索着前进。进入卧室,仍旧是一片漆黑。脚步声从我身后传来,接着是昏黄的烛光。她端着蛋糕走到我面前,暖黄色的光亮一分为二倒映在她的眼睛里。
“生日快乐,祁煜。”
我条件反射般地看了眼手机屏幕,时间显示已经到了我生日当天。她轻轻唱起生日歌,我便看着她的嘴唇一张一合,不过她唱了两句之后就慢慢停了下来。
“怎么不唱了?”我问她。
“唔,你别盯着我看。快许愿吧。”
我双手合十,闭上眼睛,眼帘下我能感受到光影的跃动。我许了一个很简单的愿望,关于我,关于她。再睁开眼,不用吹灭蜡烛,我想我的愿望就已经实现了。
又是黑暗,不过是令人安心的黑暗。我歪倒在床上,睡袍松松垮垮搭在身上。她走近我,没说一句话,静悄悄地在我身边躺下,肌肤和床单摩擦的声音让我心里痒痒的。浪漫的气氛节节攀升,不需要过多的言语。我伸手搂住她,她的肌肤和我的肌肤贴在一起。是现实,我想。温暖的有触感的颤动着的现实,和梦不同,和想象不同,和回忆不同,是活生生沉甸甸的现实。
我用指尖和气息勾勒她身体的每一个位置,耳廓、脖颈、锁骨、脊背、侧腰,得寸进尺,渐渐深入。她的手掌紧紧扣住我的后脑,我能感受到她湿润轻颤的呼吸。我需求于她,而她也同样需求于我。时间与空间浑然一体,我贪婪地嗅着她身上与我相同的气味,就像在求证我存在于这个世界的事实。氧气几乎燃烧殆尽,而我头一次发现窒息带来的******是如此强烈。
不成语言的语句,断断续续,从她的唇瓣间倾吐出来。一切都顺理成章,我进入她,她包裹我。我与她紧紧相贴,感受着她身体的每一次起伏和颤动。我躬起脊背,以一种虔诚的姿态,如同人类的婴儿蜷缩在母亲的子宫里一般,我想我在接受另一种形式的新生。从很久很久以前的开端到现在,我终于变得完整。
她在我的怀中睡了过去,我借着窗帘缝中透出的夜光端详她的脸,恬静而惬意。我轻轻吻了一下她的额头,像给即将完成的画作添上仪式感的最后一笔。我的怀中满满当当的,全部都是令人安心的味道。
连接上了,我想。
而等到我再次醒来,看见她坐在床边,在早晨的阳光中舒适地眯起眼睛。我环住她的腰肢,埋在她柔软的小腹上,她新换的睡衣上还有残留的太阳的味道。这个世界依旧脆弱而危险,而我此刻只感到沉稳的安心。我想了很多种表达方式,很多想说的话,很多想坦白的事情,但最后我选择了一种最简单的方式向她诉说。
“早安。”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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