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恋与深空|黎深】医院西路996号

屋外的蝉叫得让人烦躁,你抹了把额上的汗珠,斜探出身,把电风扇转过半边,正对床头。
坐回来时,黎深在你的腰上轻轻托了一把。
他本想帮你卸力,却破坏了你精妙的平衡。你膝盖一弯,滑坐在黎深腰上。他一时不防,腰腹猛地一紧。
“嘶——”
“黎深,你乱动!!”
你毫不犹豫地恶人先告状。

“如果你不喜欢的话,我会轻一点。”
黎深面不改色,诚恳致歉。手却一直停在你的腰上,丝毫没有移开的意思。
几绺汗湿的黑发垂在他额前,被风吹的微微颤动。他挑起眼,自下而上看着你。
“还是……我继续?”
“可恶……”你心跳一紧,倒吸一口气。“你,你别小看我!”

你扶上黎深的肩膀。你手心的汗和他肩上的汗黏糊糊地腻成一团,你忍不住想凑上去闻。
但想起自己才夸下的海口,你还是克制住了。
你撑在他肩膀上,高傲地扬起上身,再次跪起身,又猛地坐下。
黎深这回早有防备,没像上次那样险些失控。饶是如此,他的眉心还是一蹙。
他的手从你的腰上移开,沿着你撑在床上的手臂慢慢往上滑,最后落在你的下巴上。

“只是这样?”黎深笑着,看进你的眼睛。他的眼中罕有地翻腾起潮湿的热气。隔着热气的更深处却是无法掩饰的渴求。
午后的阳光透过泛黄的纱帘,在你们的身体上投下水波似的光影。潮热的房间里,好像也有饱满的水汽从地上蒸腾起。
黎深的黑色背心和你的白色短袖纠缠成一团,落在他手边的深绿色床单上。一阵风吹过纱帘,床单上的影子像热带植物的宽大树叶般起伏晃动。

“现……现在还是下午。”你在两次动作之间艰难地挤出句子,“你,你还指望我们——!”
你的不满被黎深突如其来的动作打断。他的手不知什么时候到了你背上,在你正沉溺时,将你猛地往下一按。
你被激得小声尖叫起来,一下松了力,落回黎深腿上,却反而被进得更深。坐不稳,扶不住,你干脆放弃似地在黎深胸口趴下,像一团软软的泥,贴上他胸口。
黎深赶忙搂住你,手在你背后一下下轻拍着,帮你顺气。

不知过了多久,贴在他胸膛上的耳根底下都沁出了汗,你才缓过来。
“黎……黎医生。我是真没想到,光天化日之下,你居然……“你还是咬着牙,小声骂完了你要说的话。
“窗外明亮,房间里是暗的,外面的人看不见里面。”黎深握住你的手,贴在唇边反复摩挲。他的声音隔着你的手掌传来,显得有些闷。
“得寸进尺。”你笑着。
“没关系,他们都看不见。”黎深仍旧不舍得放开你的手。扣着你的手心,贴着脸上。另一只手却攀住你的身体,抱着你一起翻过身。

一时天地颠倒,你都没来得及反应,已经侧躺在被子中,黎深用手肘撑在你耳边,支起身体,眼神一刻都没有离开你。
“吱——!!”
木头床板愤怒地******他的动作。你忍不住笑,黎深刚用手臂环起你的腰,正想抱起你。
听到你笑,也只能无奈把你轻轻放回床上。
“等我毕业了,我们搬到更好的地方去。”他认真地说。

“没关系,”你大咧咧地一挥手,好像要把某些不够轻快的东西从你们俩中间挥走,“在床板缝里塞点纸壳就行,很方便的。”
你又不是不知道医院新人的工资,没比黎深现在实习高多少。当初和黎深一起留在临空市是你自己的选择,你有义务成为问题的解决者——或者是问题的消灭者。

“我保证。”黎深的眼神变得严肃而清晰。
眼看那团好不容易才氤氲起的水雾就要消失,你赶忙举起一只手指,挡在黎深漂亮的嘴唇前:“嘘!不要破坏气氛。”

下一秒,从房间的某个角落,一阵熟悉的******传来。
你只知道那是一首并不流行的曲子的前奏,是黎深的工作手机电话铃。
黎深的表情一下僵硬,他本能地想去找手机,却在看到你的眼睛时犹豫地放慢了动作。
“在枕头底下。”你无奈地笑着,扬起下巴,朝他示意。注意身边一切东西的动向仿佛是猎人的职业病,即使在这样的时刻你也没能脱敏。
“嗯。”黎深点头。

他从你指的位置摸出了自己的手机,在你身旁侧躺下,开始接电话。你扯过一件不知道是谁的衣服,横盖过肚子,侧着缩进黎深怀里。
你听不清电话那头在说什么,只能听见黎深简短地答应,不停重复着“是”和“好的”。语气越来越严肃,越来越冷静。
“那么,我尽快。”黎深说完这句后,挂了电话。

现在是星期六下午。休息日的阳光看着都比工作日的明媚。然而似乎也消失得更快一些。
你和黎深刚躺下的时候太阳似乎还在头顶,你再回过神来,窗外的树影就斜斜地拖长了。
“有个急诊。”黎深一手撑着床,准备起身离开,“我要过去一趟。”

他望着你的眼睛,然后有些羞愧似地垂下眼睑,看向别处。
即使如此,他仍然没有停下起身的动作。你看着黎深有序地从床上的一团混乱中找到你们的衣服,分开它们,穿上自己的衣服,换上外出的长裤和短袖。

说不失望是假的。你还没有那么圣人,在这种时候被打断却还能心如止水。毕竟你们一周能见面的时间也没几天。
你想祝黎深一切顺利,早点回来,但又觉得不太合适。显然手术效果比手术时长更加重要。急诊手术什么时候能结束,也不是你的一句祝福能改。
想了又想,你的祝福只剩下了前半句。

“手术顺利。回来我们去买西瓜吃。”
通常这种时候,黎深会点头,说好的。但他今天却没松开皱着的眉。
“今天的病人情况不太好,希望一切都能顺利。”他说。
“嗯,希望一切都能顺利。”你认真地点头,目送黎深的身影在房间的转角处消失。
然后,
“呯”的一声,门关上了。

一阵风吹起白色的纱帘。电风扇转动着,轴承响起“嘎吱——嘎吱”的声音,你现在才听见。

……

洗衣机长长吐出连串的机械尖啸,钻进你的耳膜。正睡眼朦胧看书的你一个激灵,跳起来,奔出房间。

这台破旧的机器似乎已经不堪重负,在炎热暑日里笨重地喘着粗气,用它最后的力气旋敲打着一筒湿胀的衣物。
老旧的转子挣扎吼叫,脆黄的塑料机壳震动得越发强烈,仿佛下一秒就要爆炸。
你忍不住要期待那一刻。它愤怒地炸穿脆弱的墙壁,穿透房间,穿透你汗涔涔的身体和生活。
但终于,在爆炸的前一瞬间,程序结束了。

你把手心的汗在背心前襟上抹干,小心地探进转筒里。
木纹斑驳的书桌上,你的手机屏幕亮起白光。
“急诊出了点问题,还要晚点,你先睡吧。”
你还没有看见。

你和黎深一起住在临空市中心区的一间老房子里。这里离医院和猎人协会都很近,走路就能到,不用担心加班太晚没法回家。
出于中心区的房价和你们的收入,你们只能租进一间一楼的一室户。这是在大学毕业以前,你从未见过的,临空市背面的世界。

客厅餐厅和卧室合三为一,书桌和餐桌都是床尾的一块大木板。一头摆着你给黎深买的笔记本散热架,一头放着你训练用的护腕。
厨房就是玄关里的一个水池和一台煤气灶,水池另一侧就是浴室。浴室只有一人多宽,有时你们想挤一挤,玩些浴室情趣,那就连转身都得喊口号,“一二三”,一起转。不然谁也动不了。

你以前也不在意这些事,连挤不下两个人的浴室你也当成一部有趣的青春纪录片。可在一个连空调都没法让你静下心来的夏夜,你还是会生出一种看不见尽头的空洞。
你无数次在训练里用力挥出你的拳头,你面对什么样的敌人都不会畏惧。可生活啊,它像今晚的夜色一样无边无际,向前无法冲破,左右没有尽头。你的拳没入夜色,悄无声息。

好在还有黎深。
如果你是种子,他就是土壤。你的世界遍布他的痕迹,你的根须与他融为一体。
小到窗帘上用外科针法细细缝上的补丁,大到在出租屋里无处收纳,所以只能堆在角落里的三十本医学教材蓝皮书。

黎深是医学院的学长,比你大三届。
当年你们在一次流浪体袭击校园的事故里认识。你穿着拖鞋摔着脸盆打飞两个妄图闯进澡堂的流浪体。一回头看见黎深正在地上给摔跤的学弟学妹包扎。
你心想世界上怎么有这么滥好心的人,袖子都被流浪体划破了,还在想着帮别人忙。
这绝对是******裸的挑衅!是对你新生救星,主角光环地位的挑战。
你欣然应战。

你蹲下去帮他,听他的指点给受伤的人包扎,挥手疏散妨碍他救人的围观群众,帮他一起把摔到脚踝没法走路的同学抱上救护车。
最后人群陆陆续续散去,只剩下你们两人。你开始到处找自己打飞流浪体的不锈钢脸盆,他却向你招手,示意你过来。

那是你第一次认真地端详黎深的脸。他的注意力在你被流浪体划破的手臂上,而你的注意力在他脸上。
你在想世界上怎么会有这样的一个人,明明长相的那么冷峻,像冬天的山和墨绿的松,可他眼神里的温柔却像厚厚的积雪一样扑满出来。
黎深没发现你的眼神,从急救包里拿出碘伏棉棒和纱布,仔细地给你消毒止血。

——然后认真地问你,你心跳怎么这么快。

你脸皮再厚,也不好意思直说都怪黎深长得太帅。输给他,你不必自卑。
思忖许久,几乎用上了你的全部沟通伎俩,你开口道:
“学长,我刚才好像有东西丢了。这里的事都办完的话……你能帮我一起找吗?”
黎深有些困惑,还是温和地点了点头:“什么东西?”
“拖鞋……还有脸盆。”

那只不锈钢脸盆现在还放在你们的出租屋里。身为爱情的象征,脸盆见证了你和黎深无数次促膝长谈。
第一次是你为了感谢他帮你包扎,请他在校门口的全家喝深夜咖啡。
你问他为什么会去帮忙,他的回答出乎你意料地中二:他想要救助受伤生病的人,无论是身为医学院的学生,还是未来的医生,又或者是黎深自己,这都是他的责任,为了这个目标,他会拼尽全力。

“好吧。”你点头。
你能理解,你从小就想做一个流浪体猎人,保护大家。虽然说出来有些中二,但确实如此。
你们是很像的人。很像的人总会走上很像的路。

你记得那一刻自己正望着玻璃窗外,小路上带着夏天温热潮气的路灯,脑海中却猛然出现了未来的模糊轮廓,庞大,昏暗,饱满地跳动着,向你逼近。
就像每一个夜晚一样。窗外的街道充满黑沉沉的压迫感,仿佛要穿透窗户闯进你们拥挤的二人世界。而独自一人时,夜中的万家灯火却显得格外明亮,让你觉得房间里苍白、空荡,缺少一个人。
没有你以为的那么轻松容易,可你们总是能坚持下去。

脸盆上被流浪体敲出的凹坑形状像一枚坎坷的弯月,放在平坦的桌面上时会哐当哐当地晃。所以你只用它来装洗完的衣服。
你把衣服从洗衣机里抱出来,在卧室的床边展开一副X形的晾衣架,把它们均匀地摊平在晾衣架顶端的两根细杆上。
心情好的时候你还会学着想象中的烧烤摊老板,用手掌给衣服扇扇风,矫揉造作地捏起兰花指,屈起手腕,洒下一些不存在的孜然粉。
而你困的时候,就只够保证衣服们都在架子上。不会掉下来,不会堆得太多捂出霉味,仅此而已。

你偶尔在意深色的衣服和浅色的衣服不能紧挨着,但你懒得去管自己的运动袜贴着黎深的衬衫,或是他的平角短裤搭在你的吊带连衣裙上。
住在一室户里,还愿意把衣服按照内外、大小、归属人仔细区分晾晒的人,也只有黎深。
他就像在一艘宽而稳的大船,不管涉过怎样的惊涛骇浪,在他身边,你就连一滴水珠都溅不到。
你并非不满足,只是,有时你也想为他撑伞。可你总觉得自己的努力是那么无用,你帮不上他。

回到书桌旁,你终于看到黎深的短信。你对着“出了问题”这几个字皱起眉头。
黎深虽然话不太多,可总能简明扼要地讲清楚事情。说得这么含混,显然情况有些复杂。

黎深实习的市立医院最近风评不好,但和医生们的专业素养关系不大。
在流浪体肆虐的年代,每个普通人都很紧张。一切与流浪体有关的公立系统就首当其冲。

你去上班时,三天里有两天有人堵在猎人协会门口******。见到戴着工牌的人就凑上来大喷唾沫星子。
他们在小道新闻听见临空市政府削减了安保预算,自然而然地认为每个走进协会大门的人都是这场“巨大阴谋”的一份子。

市立医院也好不到哪里去,等到下班点,******的人群就转移到医院门口。手里拿着在流浪体袭击里受伤的人的海报,或是拿着不知从哪里找来的“芯源病是医疗系统自导自演的阴谋”海报,堵在患者车道上,大喊医院草菅人命,唯利是图,不干人事。

你也不明白这算什么市场经济,在普通人对医护和安保的需求大幅上升之后,他们却反而开始挑挑拣拣起来。
真是笑掉大牙。

你简直都忍不住怜悯起那些人。要是医院真像他们说的那样只顾赚钱,你和黎深还至于像现在这样,挤在三十平不到的出租屋里吗。
你,一个刚获得外勤权限的见习猎人,还没考过证,只能拿聊以温饱的基础期工资。
而黎深更是个没毕业的实习生,拿着公立医院聊胜于无的实习补贴,甚至,严格来说,你都不能称呼他黎“医生”。

除了你,没有人会知道,黎深会为那些那些明明来得及急救,却因为抗拒和猜忌延误了最佳治疗时机的病人感到多么愤慨和惋惜。
也只有黎深能看见,你在凌晨接到电话紧急出任务,却被人怪罪来得太迟,让流浪体打碎了他家玻璃窗时有多么憋屈。

你们都默契地在下一个天亮之后就不再提起这些事。
如果一切都像当年校园里那样简单就好了,你们一起战斗,一起帮忙救人。收到的微笑与感谢都那么纯粹。
可惜现实不是一片纯白。你还学不会慢慢消化,只能假装一切都会过去。
黎深……他看起来比你要成熟一些,但你不是没见过他消沉和迷茫的模样。万幸那次你没有加班也没有临时任务,没让黎深一个人待的太久。
点灯的人也需要一盏灯。夜色昏暗,于是你们只能互相成为彼此的灯火。

对话框安静地停滞在黎深的最后一条消息。窗外的蝉鸣也僵在最后一声。
路灯的光晕出一团静止的橙黄,树叶不再摇动,没有风,也没有声音。
过了很久很久,你才听见一声汽车发动的引擎声,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两点浅黄色的灯光破开黑而粘稠的夜。

你不喜欢一个人过夜,不只是害怕孤独,你更害怕自己只能扮演旁观者的角色,无法参与也无法分忧。
一些职业只是工作,而另一些更像是承诺。黎深和你都差不多。从他写下专业志愿的那一刻起,他就放弃了自由与时间,日复一日,夜复一夜地,“将自己奉献给了更伟大而高尚的事业“。
你很难评价这是天真还是愚蠢。在梦想这一点上,你和他一样。人是永远无法评价自己的。
奉献是一场不计回报的飞蛾扑火,但谁都不该变成坠落的飞蛾。至少在燃烧时,黎深不必连自己都耗尽。

你盯着角落里的蓝皮书,它们好像也在盯着你。
上一次和它们认真地相遇还是在校图书馆,有人埋头在书里,一字一句地做下笔记,为了追求没有终点的梦通宵努力。
后来你也见过它们不少次。而这一次,你仍旧想问,眼前的一切,是当初你们想要的吗?

蓝皮书不说话。
它们只是用厚重的尺度,用书脊上磨损的光阴和书页上斑驳的字迹告诉你,它们的主人已经走过了多远的路。
他不想放弃。你们谁都不想放弃。

你一脚蹬进门口的运动鞋,抓上家门钥匙和一瓶冰可乐就跑下楼。紧急任务的快捷装备被你在这时候用上,倒是恰到好处。
跑过一条街道的时候你还没回过神自己在想什么。只是那一秒你的心跳停了一拍。只是你在想,要见到黎深。
或者说,你希望黎深能在这时见到你——他应该,需要,更多地见到你。

假如你到的时候事情已经平息,你就可以接他一起回家。
假如你到的时候还有人在闹事……至少你可以让黎深知道还有人支持他。你的脑海里已经浮现出他越过人群看见你的模样。
很可惜,你只是一个见习猎人,你只能给他一间狭小的出租房,只能给他半只下班之后的打折西瓜。除此之外,你能带给他的,也只有你自己。

你穿过马路,跑进急诊大楼,刚好遇见黎深下班。
你在心里暗暗松了口气,还好事情没有变得不可控制。你的心跳漏掉的节拍不是什么不祥的征兆,只是你太想他了而已。
但你又稍微有些遗憾,没有让他更早见到你。

黎深还没看见你。他在走廊上被人叫住,正回头向身后的一个穿着白衣服的护士交代一些事情。他和你有点距离,你听不清,只觉得他神情严肃,甚至有些不快。
护士点头匆匆离离去,黎深终于甩脱身上最后一件事,转身背向着急诊入口,继续向外面走来。
他穿着一件白色的圆领短袖,淡黄色灯光洒了他一身。他的锁骨上泛着一层微微的薄汗,刘海汗湿了,凌乱地搭在额头上,让眼窝下的暗色阴翳更深了一层。
急诊大厅前排的椅子上坐满了人,深色的衣服连成一排栅栏。隔着这排暗色的人群,黎深在灯光下的模样却突然模糊起来。
有一团朦胧、潮湿的光晕笼罩在他身侧。让你一时想起还在学校的时候。

研究生宿舍楼下的灯比这里昏暗的多。你每次跑到黎深楼下,远远看见他站在灯下等你时,他身上却也披着一层和现在一模一样的光晕。
你毫无理由地觉得那就是黎深属于你的专有记号。在整个世界都太过昏暗的时候,他会为你点亮一盏温柔的灯。只为你而亮,只属于你。
你的心里莫名地膨起一团温热的小火球。你举起手,正要招呼他,急诊走廊里却跑出另外一个穿着深绿色洗手衣的医生,大声喊着黎深的名字。
你的心又被一下揪起来,小火球也“咻”地泄了气。

“什么事?”黎深停下脚步。
转身时他的目光扫过大厅,在你的身上多停顿了半秒。
你的直觉告诉自己,他看到你了。只是时机不对。你对着他安静地大喊,把手拢在嘴边变成喇叭,做出“没关系”的口型。可你想,这么远,他肯定没有看清。
没关系,你对自己说。

穿洗手衣的医生连讲带比划地和黎深说了半天。手势飞快,语速急到你都听不清,大概又是一桩紧急情况。
果然,黎深又跟着穿洗手衣的医生匆匆跑回急诊大楼里。他甚至连入口的走廊都没有踏出一步。

你又回到大厅后排。
时钟上的数字一跳一跳地追向前,急诊大厅里的人也了下去。你找了个空位坐下。
这里的空调比出租屋里凉快不少,倒是件好事。凉风慢慢吹******后颈的汗珠,你渐渐泛起困意。
猛然间,一声刺耳的尖叫把你吵醒。通往诊室走廊里猛然爆发出响亮的争吵,一个低沉的男声大声咆哮,走廊的回音层层荡开,你听不清他的话,只觉得那声音简直不像人类能发出的。无比愤怒、恐惧,以及悲伤。
候诊室里的其他人也被突然震住。前排一个刚抽完血,还按着手臂的年轻人站起来,好奇地朝里张望。走了没两步,咆哮声戛然而止。

寂静瞬间笼罩整个大厅,连一声窃窃私语都听不见。
像游丝般地,从刚才争吵声传来的地方,一缕细微的哭声慢慢飘了出来。
起初是小声的啜泣,接着越来越急促,夹杂着窒息似的喘气声。有好几个人在哭。一个还带着奶音的小孩,一个中年女性,还有刚才大声吼叫的男人。

急诊大厅里没有一个人说话。按着手臂的年轻人慢慢地退回座位上,像对自己,又像对其他人摇了摇头,一句话都没说。
那里似乎是抢救室的方向。

你指尖一凉,可乐瓶上的冷凝水像小瀑布一样滴滴答答地淌到地上,混着你手心里的汗一起。你这才发现自己捏住的手指用力得快要抽筋。
你的舌头与嘴唇好像黏在了一起,口干舌燥,好像刚才吼叫和哭泣的不是他们,而是你。不知怎地,你的眼前忽然闪过几天前出任务时的画面,霓虹灯闪烁的城市夜空下,救护车和警车的喇叭声接连不断。你在奔跑,摔倒的人在哭泣,有人再也没有站起来。
你看了一眼原本打算带给黎深的可乐,忍住口渴。只用手背蹭了一把冷凝水,抹到脸上。
好一些了。

你再也没能睡着。你坐得笔直,望着电子时钟上的数字跨过十二点,重新归零。
又过了好一阵,你才重新看见黎深的身影。
急诊大厅里只剩下了两三个人,显得格外宽敞。淡黄色的顶灯安静地照着空旷的走廊,说话声从走廊深处传来,慢慢走近。
你看见黎深转过一个拐角,出现在你面前。

你好像还没睡醒,他的轮廓朦朦胧胧。像从一个泛黄的纪录片里走出屏幕,又像慢慢走出舞台上的聚光灯,融入暗淡的观众席。
黎深的目光先是扫过前排空荡的座椅,然后落在了你身上。在看见你时,他还蹙着的眉一瞬间展开了。他露出一秒困惑的表情,立刻加快步子,连走带跑到你的座位旁边。

你站起身,高高扬起手里的冰可乐:“黎深!”
“你怎么……你还在等。”
他一手接过饮料瓶,一手自然地揽过你的腰,让你靠着他站住。就好像刚刚才结束紧急加班的是你而不是他。
“没……没多久!”你又用力揉了揉眼睛,终于完全清醒了。
“我们回去吧!我过来路上看到西瓜在打折!”你摇晃着他的手,他却有些迟钝。你没来由地想起那阵哭声。

“没多久……”黎深的视线移向手里的瓶装可乐。塑料瓶外湿漉漉的,连标签纸都被泡软了,但可乐已经被你的手掌捂得温热。从他上一次看见你到现在,又过去了不短的时间。
“你还是应该早点睡比较好。”
虽然嘴上这么说,黎深却还是悄悄牵起你的手,把你的手掌用力揉进他掌心。
他的手掌很大,足以把你的手安稳地包裹在手心。分明是夏天,你却不觉得热,只有一种从漂浮中顺利着陆的安全感。

“黎医生辛苦了。”你笑着,转过脸看着他,直白地望进他的眼睛。
你一下就察觉黎深的情绪不太对劲。尽管在见到你之后,他的低气压散了不少。但和以往几次你迎接他时,他的表情还是太过沉郁。
他的眼神落在你与地面间的某处,他正严肃地看着一片虚无,抿起的嘴角下垂着微妙的角度。
大概是病人的情况不好,你猜。

“我没关系。”黎深说着,握着你的手却变紧了,紧得你手骨生疼。
你走在黎深身前半步。黎深这样一握,就变得像是你正把他用力从一团泥沼中拖出来一样。
比你高大半个头的人,平时在医院里风风火火的外科医生,此时却走得比你还慢,步子又沉重,又飘忽,虚软得像踩在空中。
就连路过平时他下班最喜欢吃的甜品店时,他都没看一眼。你提出要不要去里面坐一会儿,他却沉闷地拒绝。

“刚才的刀不顺利?”你小心地问。
你知道黎深总爱把不高兴的事闷在心里。说是不想让你太担心他,但大概也有不少好面子、闹别扭的成分,所谓“男人的尊严”。
但你相信,人闷太久,迟早要坏掉。黎深也不像你,还能揍流浪体撒气。
在这种时候,就只能秉承着刨根究底的态度,撕开表面的伪装,挑破水泡,把不好的事情和情绪像脓水一样放出来,再重新清创,细细缝好。
不会太容易,但总比以后留下痼疾要好。毕竟你们还要一起走那么多年。

“不完全是……没关系”黎深回答。他没继续解释,显然不想深谈。可他还是皱着眉,完全不想没关系的样子。
“有什么就说吧。”你轻轻叹了口气。你知道,能让黎深半遮半掩地承认,说明事情已经很严重了。
“不要憋出病来了,生气没法算工伤——而且就你们那点实习工资,连心理咨询的实习生也找不起的。”你瞥了他一眼。
其实这话有点夸大,之前你恰巧帮忙给流浪体事故的目击者找过心理干预,对价位有些概念。
你只是想吓一吓黎深而已。

“还不至于到那个程度。”黎深的语气终于不那么紧绷。
“和我说吧,我免费的。”你穷追不舍。
黎深也叹了口气。

“你还记得久久吧?三个月之前,从儿科医院转院过来。”
你点了点头。那个小女孩有很严重的先天芯源病,要做心脏手术。儿科医院的医生不敢给她开刀,孩子父母托了很多关系,才转进市立医院的心外科。
但她的身体条件太差,体重也还没达到手术标准,一直在断断续续地住院疗养。直到上个月,她又经历了一次极其严重的芯源病发作,不做手术几乎难以维持生存,医疗组才被迫把手术提前提上日程。
有一次等黎深查房时,你见过久久。
她坐在病床上,不哭也不闹,专心地看着来来往往的白大褂。床边还扒拉着一个和她很像,只是小很多的女孩,应该是她的妹妹。
姐妹俩长得很像,圆脸蛋,大眼睛,礼貌乖巧。你哄过姐妹俩玩,还给她们买甜牛奶。两张小脸一起扬起来望着你,甜甜地对你说谢谢,就像挂历画上的两个小天使。

你和黎深走出急诊大门,转过一个弯,向家里走去。
“上个星期我们终于决定给她做手术。手术很复杂,方老师上台两次才做完。原本她明天就能出院……“
黎深的话顿住,你见他的喉结上下滚动着。
“刚才下午病房打来电话,她的血色素突然掉了很多。一直抢救到刚才……”
你忽然听懂了抢救室外的那阵哭声。

黎深停下脚步,望着不远处,一幢矮楼里透出的灯火。
那是一间廉价旅馆,很多从外地来求医问药的人都住在那里。

“即使还有一个健康的孩子,她的父母还是没法接受”黎深的声音很沉闷。
你很难不去想,三个月之前,久久刚转院时她的父母有多高兴。
你记得久久和你说过,她小时候,爸爸妈妈带她去了很多很多地方玩,每个大城市的儿童乐园都去了好几遍。现在想来,应该是久久的父母在带她四处求医。
最后他们好不容易找到临空市,好不容易才挂上方老师的号——黎深的导师,心脏外科领域最权威的专家。这里的医生告诉他们,他们可以试一试。

黎深和你说过那场手术,全临空最好的器械和设备,资历最深的主刀。之前从来没人成功完成过儿童先天芯源病的手术。但久久从手术台上下来之后,撑过了一星期。
“她们家一直都很信任我们。”黎深说,“手术之前,我们安慰久久不要害怕,她却说,和我们一起玩她很高兴。”
“昨天我去查房的时候,久久的父母还买了两箱甜牛奶,等她出院。”

你对久久姐妹俩喜欢喝的甜牛奶有点印象,甜过头的粉蓝色利乐包上,印着一只圆墩墩,白胖胖的矮脚小奶牛。
你的眼前莫名浮现出黎深描述的画面,两个粉色的,外面画着白色小奶牛的纸箱安静、整齐地放在病房的一角。粉色纸箱的背后是一面灰白色的夹板墙,前景,则是一张空荡荡的病床。
小奶牛永远不会知道,它们的主人再也不会出现。

你一直觉得甜牛奶的包装颜色太幼稚,甚至有点俗气。但那是病房里唯一不是黑白的亮色。
回过神时,你的眼眶已经湿了。
你更难想象,为了久久尽全力治疗了三个月的心外团队,现在是什么样的心情。
世界上有太多沉重的故事,连安慰的语言都显得苍白无用。

“你们已经尽力了。”你低声说,“如果她没有找到市立医院,也许她在上次芯源病爆发的时候就撑不过去。如果你们没给她做手术,她可能也……”
黎深低头看着自己的衣角。垂下的眼睑映着浓浓的疲惫:“我们辜负了她的信任。还有其他很多人的……还有你。”
你抿了抿嘴。忽然走到黎深面前,拦住他,转身,盯着他的眼睛。
你最不想看见的,就是他眼中的烛光黯淡。

“没人能责怪你。没能救下久久真的很让人难过,但我们……我们还有很多其他的人要救。“你认真地说。
就算你再年轻狂妄,你也知道,生老病死、时间流逝,都是不属于凡人的领域。没人要求医生必须救下所有人。
黎深也不该这么要求自己。愧疚与自责太沉重了,会压垮他的。
黎深想走的路,不是一次一锤定音的生死决斗,而是一场漫长的、消磨生命与赤诚之心的永恒跋涉。所以,战士们必须学会从上一场战斗中走出来。
你的声音渐渐低下去:“……我不知道死去的人会不会变成天上的星星,或者是世界上的一阵风。只是,假如久久会,她还能继续看着我们。她也不想看见你那么难过。”
“她一直很喜欢你们,上一回我给她和妹妹买牛奶时,她还想分给你一些。她说你们对她很好,但是你们总是皱着眉头,她也想要你们振作起来。”

黎深轻轻叹息,“你说的对,我不该这么纠结。”
你摇头,“我只是不想看你难过。你已经做了所有你能做的事。太压抑对,对——”
你想说“对身体不好”,或是“对你不好”。正斟酌着词句,胡乱抓住黎深的手臂,却在他一直背向你的右臂上摸到一块纱布。
“咦?”

你的大脑短暂地当机,手指无意识地攀着黎深的手臂往上爬。那的的确确是一块纱布,整齐折成豆腐块,和你受伤时用的一模一样。

“——怎么回事?”
黎深避开你的视线:“不小心蹭破的。”
你不满地抱起手臂,眯起眼看着他。很明显,他还有事情故意瞒着你。
“不说出来,就可以假装没有发生过吗?”
“……”

见黎深还是沉默,你也没再逼迫他。有时候以退为进也才是合适的技巧。
你背过身,松开黎深的手,管自己往前走。
聒噪的蝉鸣从你们身旁略过,就显得街灯更加沉默了。

路过西瓜摊时,你还是履行诺言,停下脚步,开始挑一只打折的西瓜。
你在西瓜上敲敲打打,听西瓜腆着肚子回答。这只太生涩,不够圆滑,那只太世故,不够真诚。
你身侧又伸出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屈起指节,在你盲区里的一只西瓜上叩了叩。
“黎深?”
“第二次抢救结束的时候,久久爸爸没法接受结果,砸坏了值班室桌上的杯子。我手上,是被碎片溅到。”
黎深的声音十分平静,像终于走出一场大雨,听不出愤怒,也没有太露骨的悲伤。
“——这只西瓜不错,选它吧。”黎深的手指搭上西瓜皮。
你从善如流地拿起西瓜:“你没有关系?”
“急诊做了清创缝合,每天换药,过一周拆线,不会有问题。”黎深回答。

被溅飞的碎片划破的伤口不会有那么深。事情没那么简单,但你不想挑明。
黎深接过你手中的西瓜抱着,掂了掂,走向电子秤,背对着你。
“我一开始没有告诉你,只是不希望你想太多。那个时候……如果我是久久的父亲,我也很难保证不会做出情绪化的举动。假如我们救下了久久……”

你踮起脚,从背后拍了拍黎深的脑袋。黎深错愕地回过头,看见你认真的神情。
“……我不是你,所以我没资格替你选择是原谅他、同情他,还是咒骂他、厌恶他。但我有资格说,你完全不需要自责。”
“你已经做到最好了,不是每个结果都能如你所愿,只要对得起自己的心,就行了。”

你想到自己执行任务时救下的受伤的人,又叹了口气。
“——做猎人也是。我们这行,总有很多无法圆满完成的任务。我也很难受,我连做梦都会看见有人受伤……可是猎人必须时刻保持在最好的状态。”
“我只能告诉自己,只要尽力就够了。每一次我做到最好,比上一次更好,我就不需要再遗憾和自责。”
“我们谁都不是能够掌控世界的神,能够一边尽职尽责地工作,一边情绪稳定地活下去,就足够了。”
“明天还有新的人需要我们帮忙。到了明天,什么都会好起来的。”

你抢在黎深前面付了钱。抢过西瓜双手抱着。
夏天潮热的晚风吹动你们的衣角,街对面的居民楼,窗户里的灯光都歇了。街上的行人却还不少。
行人像被风吹下来的行道树叶子,匆匆从你们身边走过。路灯是昏暗的黄色,让每个人的脸上都蒙上了潮湿的困倦。
你走了两步,回头看黎深有没有跟上。他接住你的眼神,伸出手,搭在你正抱着西瓜的手臂上。

“黎深,你知道吗,西瓜也是有疗效的。”你一边走,一边回头问。
“什么疗效。”黎深微微抿起嘴,终于放松了一些。
“治疗夏季郁闷压抑、担忧多虑、辗转反侧、踌躇不前,还有工作劳累、临时爽约。”
“怎么服用?”
“0.5个到1个,依据体重决定,QD,下班后或睡前服用。”你微笑着说。

文章来源:{laiyu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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