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苇上一次见这么灾难的作案现场还是在电视新闻,台风过境,吹跑了阳台密封的窗户,暴虐的风闯进来,把桌子椅子电视茶几全撕成碎片。大自然有伟力,他承认,破坏人类造物和戳窗纸一样轻松也是理所应当。
可是一只小狗哪来这么大破坏力啊?
一周前,宇内老师单行本确定出版,他平稳升职,手下多了几个小编辑替他跑腿盯着拖稿漫画家,大多数工作转移到线上,加上新谈的印刷厂合作方base大阪,于是他决定来大阪出一会儿差。出差,就是换一个公司安排的地方住,还是要工作的,他在电话里同木兔这样说。
木兔说噢噢赤苇好厉害,我也想有人替我跑腿!如果翔阳来跑肯定更快,那我的打点肯定会变得特——别高,把对手吓一跳!总之赤苇是要来大阪了吧?啊呀,好想和赤苇吃烤肉呀,心斋桥有一家超级好吃的烤肉店,上次侑侑推荐的一直没去吃呢……
猫头鹰雷达启动。“好想”?有情况,猫头鹰对烤肉根本无抵抗,应该要迫不及待地呜呜撒娇,“去吃”“去嘛”“瞒着营养师去嘛”(这个他不赞同)才比较合理。赤苇眼睛一眯,镜片闪过一道冷光,坐他对面的小编辑下意识一颤,咖啡在杯子里直抖。
前辈,他音色变了,有种危险将至的柔和,是出了什么事吧。
木兔坐在体育馆长凳上浑身冒汗,佐久早投来嫌弃的一瞥。
是……是这样的……
什么?
我们,就是黑狼队,最近要去海外打比赛了,哦对了,是意大利!听说披萨很好吃,我给赤苇带两张……
前辈,披萨不能过海关,请说重点,发生什么事了?
所以……我家……我最近刚买了新公寓……希望赤苇能住在我家……
赤苇沉默。
他说木兔前辈,你家空着也不会有问题的,虽然我可以偶尔去帮你打扫一下,但是我有公司提供的酒店住,不用麻烦前辈的。
不不不,木兔声音越发扭捏,他听到背景音有宫侑的嗤笑,是希望、希望赤苇帮我看家……
为什么?
总之你去嘛!门锁有赤苇的指纹,从x号开始我们就要打比赛了,家里什么都有……啊啊啊要开始了!挂了!木兔说挂了的瞬间,他听到宫侑突然爆发出一阵狂笑。
……是该笑啊,这看的是家吗?是废墟……
子曰:狗不教不成器。训狗第一步,放置,让狗充分认识到自己的错误。赤苇把狗关进笼子里,闷头开始大扫除。电器碎片扫一扫装一袋,可燃垃圾装一袋,厨余垃圾——不好,被狗咬破了,这个得赶快扔——换个厚一点的袋子装一袋。地上好多狗毛,得吸,这个可以交给扫地机器人,玻璃门上全是狗爪印,这个不能代劳,得去买清洁剂。上次那个好用的清洁剂是什么牌子?他在超市闲逛,Dettol,D-e-t-t-o-l,手机在他口袋里疯狂震,路人偷偷看他,他把手机掏出来开静音。
买菜买菜。木兔不喜欢吃蔬菜,得给他买点好做又好储藏的放家里,不要绿叶菜,不好放,得看根茎类。南瓜,这个还算爱吃,土豆也可以,偶尔配着芝士爱吃,红薯不行,太甜了影响健康。锅——这个他根本不会用,而且木兔家里好像有(也不知道他怎么会买那么多杂七杂八的锅),还是买烤盘,安全,省心,往烤箱一丢,最多烤糊了。锡箔纸,湿巾,垃圾袋,垫茶壶的壶垫,高脚杯,清单划到最后一项,赤苇提着满满两大袋东西回去,一个个分门别类放好。狗呜呜咽咽的,缩在笼子里偷看他,要不怎么说边牧智商高,心虚的小表情真像人。宫侑大概是坐不住了,发了条信息到他的工作手机(这个没法静音),说差不多得了,比赛要开始了,对面外国人都笑木兔笑了一轮了,行行好今天先放过他吧,不然只有翔阳进攻太辛苦!赤苇回好的,希望日向注意身体,又拿回私人手机,发了张之前拍的废墟照片给木兔。木兔的电话砰地一下跳出来。
赤苇赤苇!啊啊啊对不起——我不知道它会这样!我没走的时候它很乖的!
知道了。
真的很乖的!你看它还知道自己上厕所!呃,现在还知道的吧……
它是知道的。
唉,啊啊啊,不是,我是想让你看看,唉,要怎么说啊……
赤苇听见哨声,温柔又冷酷地打断他,前辈,你家里已经这么乱了,他说,比赛再不赢,我就跟营养师举报,你上次来东京偷偷吃烤肉自助,吃到店家报警。
木兔夹着尾巴挂断了电话,宫侑给他发来一个大拇指。赤苇站在狗笼前,狗竖起耳朵听完他们对话,也夹着尾巴蜷在角落里,抖抖索索,好不可怜,赤苇蹲下来看它,好了,接下来要怎么收拾你呢?
高效率的训狗不需要很多步骤。训狗第二步,胡萝卜加大棒。狗不可能一下被吓乖,坏心眼总要按捺不住冒头,还得多教育。它咬餐巾纸,赤苇弹它的坏鼻头,在沙发上跑酷,赤苇当着它的面把零食端走,老老实实不作妖,就有好吃的狗饼干。木兔期期艾艾给他发短信,问赤苇住得怎么样,他说挺好,问狗听不听话,他说很乖,又说比赛赢了,他回前辈真厉害。偶尔宫侑来求助,他就拍一张家里整整齐齐的照片,狗乖乖坐在客厅地板上笑,宫侑立刻给他狂发大拇指。于是接下来几天,狗消停,人噤声,工作也逐渐步入正轨,小编辑们做事都算有效率,印刷厂交流很顺利,总编看看成果,说我们部门还得靠青年才俊撑起来啊,赤苇连说哪里哪里。
时间充裕,他开始出去散步,在公园里读书。夏天,阳光真好,草坪茸茸的,狗喜欢,人也喜欢。他看村上春树,春天的小熊,从坡上滚下来①——季节不对,换一个,狂风摇落五月珍爱的花蕊②——天呢,好不吉利。狗鬼鬼祟祟,试图在旁边地上刨土,被他严厉地一瞪,瞬间偃旗息鼓,装作很甜地把头往他手里蹭。有结伴放学回家的JK路过,边看他边捂着嘴议论,他对她们礼貌地笑笑,女孩子们红着脸跑开。
诗,书,狗,无所事事的午后,他有他少年时代梦想的一切,心里却只有无限的忧愁。
天光还很亮,他在椅子上换了个姿势。他够春风得意啦。什么事都顺他心意,这样的日子哪里找呢?这么年轻就当上主编,高中时的学长还这么铁,给他免费住市中心两百平的塔楼最高层,又能玩名贵的狗,眼睛绿的,毛黑的,头上还有颗白色小星星,一看就血统非凡。每天早晨傍晚,他牵着狗出去跑步,狗皮毛发亮,乖乖贴着他的腿小步跑,路人目光里的艳羡都掩盖不住,好乖,好神气。
可是狗终究不是他的狗。不然怎么会藏着他不知道的小心思?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有三百天在外面打比赛集训的排球运动员,养狗,买房子,安安稳稳就定下来了,一点儿口风也不透。不过嘴严也是合理的,高中同学到现在还无话不谈才奇怪吧?前几天他升职,爸妈给他打电话,那个高兴劲儿,是真为他骄傲,然而话锋一转,又问他最近和谁一起玩,他说还是和木兔前辈他们,上学时的好朋友,爸妈说挺好挺好,但他知道那话里有点尴尬,像是埋怨他不开窍。
太阳渐渐西沉。时光像列车窗外的雨,转眼就变成细丝,被风牵拉着向后飞去。明明大学毕业也没有几年,结婚请柬却不知道收了几轮,甚至满月请柬都有了,礼金白白地送出去,换一点喜糖,苦涩的巧克力,说是到了这个年纪得注意减脂,特地选的黑巧。真苦,吃下去牙根发酸,赤苇讨厌这味道,但请柬就躺在他邮箱里,从下周排到下下个月。
纯金的夕阳开始散发余光,书页上的字迹变得模糊。到饭点了,狗开始拱他的手,宝饿,宝要回去吃,宝大脑空空,别的什么也装不了。物似主人形!赤苇带着它回家,刚出电梯,就看见快递员抬着几个大纸箱,全是木兔邮回来的礼物。一箱巧克力,一箱开心果酱,一箱红酒。物似主人形!赤苇直摇头。
然而木兔和好的愿望很迫切,一看到快递显示签收,就急忙拨来电话。
赤苇!看到了吗!都是意大利买的,影山说特别好吃,我也觉得特别好吃!
好好。
赤苇要吃哦,要都收下!
好好。他想,前辈还是这样,也不管他能不能带得走。
赤苇……是在敷衍我吗?难道你不喜欢巧克力……
坏了,大棒加得有点多,猫头鹰真要消沉了,他赶紧顺毛,不是不是,怎么可能,我最喜欢巧克力,还记得我们上学那会吗?那时候我们天天扒在橱窗上看venchi……
哦,对!这个没买!赤苇等等,我再买一箱……太好了!赤苇也记得啊,那个时候……
木兔的声音,像露水,像花瓣,像一阵温暖的火,从他的耳廓旁掠过。小狗睁大眼睛看他,不明白他的目光为什么闪闪烁烁。
……啊,还有,赤苇住的怎么样?喜欢这个家吗?狗狗怎么样?木兔说了好久,最后不知为何开始吞吞吐吐。
好客呀前辈,装自己家还管学弟态度呢,他想揶揄一下,但话在喉头哽住,最后眨眨眼,只说了一句,挺好的。
这是句由衷的话。
改掉坏习惯已然很不容易,培养好行为更是难上加难。小狗——虽然赤苇很不想承认——实在笨得离奇,到游戏里都得有自己的名号,叫做边牧之耻。让它转圈,它转一下就忘了怎么直线走,只好转着圈走路;叫它躺下,它脑袋一着地就又昏又沉,五秒内就要睡得不省狗事。动作做不标准,吃倒是要吃,一听见零食袋的声音就颠过来傻乐。
训狗真心累。但成年人训狗得坚持自己的方式。优雅的,高效的,高明开放的,到时间就得退场。赤苇出差余额所剩无几,只来得及教小狗握手站立,把它教化成人见人爱的好狗,那是断然来不及了。他只能寄希望于它未来的主人宽宏大量,能容忍这个聒噪,狡猾,又很笨的小东西。
最后一天下午,他抱着狗在公园看书,试图用文学熏陶出一点教养。小狗呆呆坐,眼眸有种从未被知识浸染过的清澈,这能教出来就有鬼了!赤苇只想叹气,但还是硬着头皮给它读:
“现在焦躁双眼的命运将会照亮,
从这屋顶将升起你美丽的太阳,
从那个角落里会射出一缕指甲花的颜色,
你那迅疾的步态将会从这扇门里穿过,
在这条小路上,你长袍的晚霞将绽放……”③
他沉默,对小狗说,这首不好,我们看下一页。
“哪儿去了?甜的蔷薇……”④
再下一页。
“夜幕降临,
像疲倦的飞鸟,
在烟雾缭绕潮湿的平原……”
“欧洲的群山被城堡镶满,
还是延伸开阔,直至目力远眺,
我知道你不能两次踏入同一条河流……”
“我知道河流会带来新的景色你从未见过
我知道我们的生命仅比一匹马儿稍长,
却远不及一只乌鸦长久……”⑤
他合上书,用它盖住双眼。夕阳多么美,大阪这几天一点不下雨,云层洁白舒展,折射出曼妙的金红色。夺目,却并不刺眼的光恣意散射,触摸大地与天空的边界。壮丽,辽阔,摄人心魄,美。狗在他怀里小声呜呜叫,提醒他结束这段终将结束的旅程。
训狗第三步,保持独立,快速抽身,做从容的忍人。
赤苇收好行李,给木兔拍了张照片。距离新干线发车还有两小时,他拉着行李走一走,逛逛土产店,在车站吃碗面,时间过去一个半,他准备进站台等着了。可是木兔的电话比他近战的速度更快。他很诧异,木兔不是刚下飞机吗?
木兔很着急——他真的很着急,连跑带喘,呼哧呼哧的,他问,赤苇,怎么就要走了呢?
出差结束了。
是不喜欢家具的样子吗?不喜欢狗狗?
不是的,是因为出差结束了。
不要走可以吗?
不好吧,之后还要上班。
可是我还没有见到你!
不好吧……
给我半个小时……不,二十分钟吧!⑥
他听见背景音里日向崩溃大叫,师父别开太快我要吐了,眨眨眼,说开慢点,要注意安全。
木兔挂断了。二十五分钟后,他如约出现。
“等等、赤苇、在这,别走!”木兔一路飞奔,高大的身躯灵活得像羊,引得路人纷纷侧面。
赤苇清清爽爽,从从容容地站着,还有五分钟,成人的余裕:“没有走。”
“为什么要走,赤苇不喜欢吗?是哪里不好,房子有问题吗?太冷?太热?狗狗是有点笨,我知道……”
“不,只是有点担心。”
“担心什么?”
“担心木兔前辈这么花钱,以后都给不出结纳金。”
“啊?结纳金?可恶,怎么还有这回事,我已经没有钱了啊……”
“好遗憾呢。”
“买东京的房子花完了……”
“还有东京啊。”
“集○社边上的房价好贵,一般都不会那么贵的吧!这就是千代田区吗……”
“这就是千代田区……等等?”
“因为赤苇上班会很方便,走路可以到……”
“啊、诶?”
“但是,赤苇不能食言!说好了如果我找到一条头上有白色星星的绿眼睛小狗,就要实现我一个愿望的。”
“有这种事?!”
“是赤苇太笨了没记住!当然有!”
“诶、呃?!”
“你听好了,我的愿望是——”
新干线呼啸而过。
–
木兔和赤苇一起倒在地板上。输了春高的夜晚,木兔的高中排球生涯本该到此结束,不知为何两人还是来到了体育馆。排球碰地的清脆砰砰声响了很久,直到他俩都手脚酥软,再也挪不动一步。
“喂,赤苇,”木兔忽然说,“邻居家最近养了一条很——大的黄狗,看起来好厉害啊。”
“是很神气吧。”
“很神气!如果赤苇要养狗,会养什么样的狗呢?”
“我想想……要聪明的吧。”
“具体一点?外貌之类的?”
“啊……要黑色的吧,眼睛绿色,头上要有白色的星星。”
“好具体!可是为什么要有星星?”
“因为这样摸摸它的时候,就会像把星星抓在手里了一样。”
木兔沉默了。那颗他们刚好失之交臂,变得可望不可即的星星,一颗皮球,漆两三种简单的颜色,只是拍到地上会弹起,为什么让人如此魂牵梦萦?
“如果有那种许愿机……”
“木兔前辈!”赤苇突然严厉起来,“不要后悔,不要对星星许愿,那样就真的输掉了!”
“可是……”
可是,他当然懂为什么有可是,就算再告诉自己不要输,要坦坦荡荡地向前走,可还是懊恼、还是难过、还是不愿意结束,还想重来一次啊。
“一定要许愿的话,”他突然说,“向我许愿是可以的吧,输给我,木兔前辈可以接受吗?”
“啊,感觉不太坏……条件是?”
“找到那只狗?”
“哪只?”
“黑色的,眼睛绿绿的,头上有白色星星,很聪明的那只。”
“找到了就什么愿望都可以许吗?”
“尽我所能。”
“想要赤苇请我吃一年车站前面的关东煮呢?”
“可以。”
“和我一起划船去意大利呢?”
“可以。”
“去海底潜水,潜一万米!”
“可以!”
“哇,这都可以!那我想想……”
“我想要——”
①出自村上春树《挪威的森林》。
②出自《莎士比亚十四行诗》
③出自Faiz Ahmed Faiz《两种爱》,下一句是“我又看见那灼热的离别之日/当哭泣也在内心和生活的烦恼中被遗忘……”
④出自《萨福抒情诗集》,下一句是“一旦逝去,永难挽回……”
⑤出自希克梅特《我不知道我爱的事物》,好了求你们都去看这首诗,就是为了这碟醋包的饺子(图穷匕见)
⑥安全提示:关西机场到大阪站车程四十分钟,请千万不要模仿类似操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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