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兔赤】男孩

“立正!”

“稍息!”

“听好啦,出了这扇门之后就不许打闹,”木兔蹲在并排而立的两个女孩面前,帮左边正在一抽一抽地吸着鼻涕的女孩捂实围巾,顺手捏了下她的鼻子,捏出一点鼻水,“你听里面多安静啊,这里是雪山脚下,雪山是神明住的地方,你们想惊扰到神明睡觉吗?”

女孩们摇了摇头,两张模样相似的稚态小脸被冻得像是打上了梅花色的腮红。

“要是谁违反了规矩,谁今晚就不能吃奶布丁哦。”

“知道了爸爸。那要是没有破坏规矩,我能吃两个奶布丁吗?”

“你刚刚是不是揪姐姐的发夹了?那得减一个奶布丁。”

“那是我的!”

“是我的!背面这里有刮痕的是我的发夹!爸爸你看!”

木兔扶额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他以为双胞胎女孩总不至于像宫家兄弟那样闹腾,未曾想两个女儿的性格都随了他。自升级成为父亲以来已经过去五年,木兔却觉得自己老了不止五岁。身上穿着两层小棉袄,多少暖得他手足无措,在他最不擅长持衡父爱的天平面前,他恨不得有两米的肩,至少这样两个女儿不会为了争谁能骑在他肩膀上而抓破姊妹的脸。

 

“诶…可是听说烟花祭典上会有小兔发夹卖诶,谁想要小兔发夹呀?”

女人从浴室的障子门后探出头,流苏头饰垂下晃了晃,木兔歪过脑袋佯作好奇敛在门后的身体。

“我要!妈妈,你答应过我发夹坏了可以买新的!”

“那小绘呢?”

“我就想要这个。”女孩指了指姐姐头发上的发夹。

“那小璃就把发夹给小绘,然后明天你可以自己挑一个新的,怎么样?”

女孩爽快地答应了,把头上的发夹拆给妹妹。两个女娃娃又和好如初地围在一起涂绘本,一时安静了下来,给夫妻俩腾出了片刻自在的时间。

“光太郎,你过来一下。”

木兔应着,走进了浴室。他的妻子站在落地镜前,一身厚重的和服几乎要垂在地板上,她反手扯着背后的丝带,示意丈夫帮她系好。

“好看吗?”妻子侧过头看他,笑容明艳,眨眨眼期待着他的回答。

“好看!你穿红色真漂亮。我怎么没见过你有这一身衣服?”

妻子看着镜子里的木兔围着她到处观察,牵起她的手又后退几步换个视角欣赏她。

“那是因为去年没来成札幌,本来早早就买好的,也不知道是谁放了我们母女仨的鸽子。”

 

也许璃绘在他们尚处热恋时就清楚的认识到,和一个职业运动员走进婚姻、组成家庭,她要么砸碎多余的情绪,要么扼杀无端的念想。木兔又一次把行李堆到玄关的那个清晨,她对他说好累,镇痛的眼泪似乎一夜之间把木兔浇灌成了稳重的男人。他抬手抹去她的眼泪,对她说,等我回来我们就结婚吧。

像每一个少女一样,璃绘幻想过泪光闪烁的求婚,幻想过浪漫满屋的仪式,却在满目狼藉的玄关里丢盔卸甲地说了我愿意。对着木兔点头的那一刻,她觉得自己多么像一个赌徒。

 

“但是现在可以想玩多久就多久!”

木兔在璃绘身后围着她转,左看右看,好像在她身上探索一块新大陆。他从身后抱住她,孩子似地倚在她身上。璃绘耸了耸肩,笑着说:“啊呀,重!”

木兔直起身,他又把她逗笑了。而后他意识到了什么,说:“但是你这么穿绝对会冷的!晚上你得穿羽绒。”

“我夹件薄绒就够了。”

“不行,你要加上那件黑色的羽绒服!”

“那很丑!”

“丑也得穿呀。”

“这件真的够了。”

木兔在一旁嘟着嘴抱肘,含糊道:“上次去迪士尼,你非要穿高跟鞋,说是什么有垫根走路不会痛,还不得多亏我带了双软鞋。”

“那不一样…”

璃子兴奋地跑进更衣室,扯住木兔的衣角,把木兔往门外带。绘子正趴在露台的玻璃窗上向外张望,指着楼下,回头对木兔喊:“爸爸你看!有人在玩花火!”

“真的诶。”

“我也想玩!”

“可是我们没买花火啦。”

“我看到酒店大堂有卖哦。”更衣室里传来璃绘的声音。

木兔回头看向璃绘,一手牵着一个女儿,报备道:“那我带她们下去玩!妈妈要一起吗?”

“今天好累,我就不去了,你们玩的开心,早点回来哦。”

“爸爸,快点啦!”

木兔看着两个女儿从自己身上遗传去的雪绒绒的发顶,突然觉得自己像被两只迷你雪橇犬一左一右地拉去雪地里。木兔拽了拽她们的小手,提醒道:“嘘!你们答应过爸爸不能大声吵闹的!”

两个女孩默契地捂住了自己的嘴,相视着偷笑,脸上童真的笑容从指缝里溢了出来。

 

璃绘在更衣镜前侧身欣赏身上的和服,她对这一身打扮很是满意。至于外面冷不冷,不是她所担心的问题。她知道,她的丈夫会帮她带上那件保暖羽绒的。

 

/

 

酒店后花园,木质的缘侧走廊前,几个少男少女围在酒店精心布置的篝火旁。女孩一前一后地从小盒子里拿出儿童用的烟花,毫不生怯地靠近木兔手中的火机,点燃的烟火照亮女孩们的小脸,火苗像星光跃进她们的眼睛里。木兔站在女孩身后,手里捏着小小的烟花在空中随意比划着各种图形,烟火很快燃尽,旁边孩子们的嬉笑混杂着碎屑燃烧的白噪音。霎时间,一声刺耳的声响划来,两个女孩同时一个耸肩,被吓了一跳,木兔马上空出双手护住她们。

“那是什么?”绘子捂着耳朵,却止不住好奇地往声响那边瞧。

“我想去看看,爸爸。”璃子说。

璃子松开木兔的手,在父亲的目视下钻进哥哥姐姐们中间,穿着鼓囊的羽绒服像个粉色团子在其中穿梭。她在一个男孩身边站定,圆溜溜的眼睛盯着男孩手里的花火看,那烟花比她玩过的还要绚丽,还要闪耀。男孩看见脚边的璃子,时不时抬着头用崇拜的眼神望住他,拿着烟火的手情不自禁地向她伸去。

“你想玩这个吗?”

璃子接过烟火,略显害羞地道谢:“谢谢哥哥。” 然而手中的烟火已经燃完了大半,璃子没甩多久烟火就熄灭了。

“给你,我这里还有很多。”男孩捡起地上的长方盒子,里面码满了一根根仙女棒,一股硝酸味立刻散了出来。

“哥哥,你真好,”璃子接过盒子,神色却有些迟疑,“我叫木兔璃子,你叫什么名字?我会和我爸爸说,让他给你买一盒新的!”

 

木兔看着自家社交能力点满的女儿又在交新朋友了,回来还拿着一盒新的烟花盒。

“爸爸你看!这是那边那个,赤、赤司哥哥给我的!他好好哦,你能不能带我去买一盒新的还给他呀?”

“啊,谁…?”

“那个赤司哥哥。”璃子指了指篝火边玩烟花的男孩。

“他叫赤司?”

“爸爸,他就叫赤司哥哥,你不信你自己去问呀!”

女孩说着,拉开烟花盒,递给妹妹几根,不顾有些******的木兔,借他的拇指摁住打火机,燃起自己的烟花。

 

他记得那是还未修缮成如今模样的枭谷图书馆。他站在浮满灰尘的书架前,有人的食指划过发黄的书页,对他说,木兔此姓稀少,像猫头鹰与古代武士,被夜的神明眷顾。这么酷吗!那赤苇呢,比我的姓要多吗?他问。男孩翻了几页,干脆合上了书,听见他淡淡地说,如果前辈要是碰上了我的姓,那就大胆地问好了,百分之一百二十都会认识我。

 

“那我们去问问那个哥哥,他的烟火是从哪里买的,好不好?”

女孩们点了点头,清澈稚嫩的男声从身后传来。

“这里买不到的,是我们从家里带过来的。

“噢!你就是赤司君吧?”木兔回头,一个身着蓝绿色浴衣的男孩站在他们身后,头发很短,衬得他的脸蛋青雉,投来的眼神毫不胆怯,对着木兔点了点头。

“没关系,你们可以不用还给我,”男孩说着,拿出一个蝴蝶形状的烟火,“我觉得璃子酱会喜欢这个,诶,怎么有两个璃子酱…”

 

男孩很像一个人,一个他很久没有联系的人。木兔觉得很神奇,那些泛黄的回忆和古旧的氛围竟能在一瞬间具象化在一个无辜的男孩身上。他不敢随意揣测,似乎再多深想几分,缘分的火苗就被这世界之大无情地嘲笑着吹熄。女孩们跟着男孩到旁边的小空地点燃了玉蝴蝶,火花噌地一声四处迸发,阴影和火光同时浮跃在孩子们的脸上。烟花尽了,女孩齐声道谢,一并小跑到木兔身边,木兔蹲下来听她们的悄悄话。她们问,能不能把奶布丁分给哥哥吃。

 

“当然可以!你们去问赤司哥哥,愿不愿意和我们去吃奶布丁?”

男孩同样因为认识了新朋友而感到开心,他点了点头,木兔把他招呼过去,璃子绘子一左一右牵着男孩走。木兔一下子两手空空,调侃道:“这么喜欢赤司哥哥呀?”

女孩们毫不掩饰对男孩的喜爱,围在他周围嘻闹,男孩听了,有些不好意思地歪了歪头。忽然间他想起了什么。

“对了叔叔。”木兔看清了他湖绿色的眼睛,似曾相识的触动扑面而来。

 

“我不叫赤司,”男孩说,“我叫赤苇,赤苇裕直。”

 

/

 

赤苇肘撑在车窗上,红蓝色的霓虹灯在他身后轮奂。木兔瘫倒在座椅里,歪头看向赤苇身后迷糊的灯光。暖色的红光照在他脸上微微发烫,冷色的蓝光大片地倒映在赤苇的镜片上,他的眼睛隐在闪光之后。

“回到家记得给我发条消息。”赤苇说。

见木兔没反应,赤苇伸手晃了晃木兔的肩膀,“真的不需要我陪你回去吗?”

“我又没喝醉!”木兔反驳。

驾驶座的车门被打开,一个中年男人夹着根烟下车,对赤苇说吐在车上要加钱。赤苇抱歉地哈了哈腰,看着司机师傅走远,一脚踩在路边的石墩上吹风,悠哉地点起一支烟,淡淡的烟味随风飘来。赤苇在心里默默感谢师傅。

“但是你的脸好红。木兔前辈,别逞强。”

“我只是上脸、上脸而已!”木兔有些生气,“话说回来,有人可是一点面子都不给我!”

“真的很抱歉,明天的行程没法更改。”赤苇愧疚地说,“下次回来,我一定陪你喝个够。”

“下次是什么时候啊?”

“等你凯旋归来的时候。”

木兔立马得意了起来。酒精的作用开始让他犯困,笑的时候眼睛更是眯眯朦朦的。他知道自己喝多了,毕竟这是枭谷的大家为他举行的欢送会。再过不久他就要启程意大利,展开一段全新的征途。他照常喝倒了一众老友,却总觉得不够尽兴,因为有人一杯都没喝。

“仙台比大阪要远吗?”

“要近很多。”

“近多少?”木兔嘟着嘴,不满地问。

“嗯…”

“你最近都不来大阪了。”

赤苇觉得此刻的自己像一支哑火的枪。他不知怎么想起了这个比喻。如同老套的西部片,哑火的枪口最后开出一朵红玫瑰。他开玩笑道:“等你打完这个赛季,别说是大阪了,你要跑到天涯海角去喝酒,我都陪你喝。”

“赤苇——”

木兔感动得作势要打开车门,赤苇一推把车门关了回去。司机师傅抽完了烟,坐上驾驶座,汽车打着呼噜启动。赤苇目送出租车,看见昂扬的发型在挡风玻璃后转来转去,他抬手挥挥,说了再见。

 

回忆让他背负的冰山正在融化,冰泉缓缓淌进他的血管,明明正值夏季,他却感受到了虚空的寒意。那些仅存在于高中生脑内的预想正在与现实重合,却并不表明他早早为今夜的风流云散做好了准备。他回想起森然高中的盛夏,想起西瓜、烤肉、排球与星空,失眠的他借着月光百无聊赖地观察木兔的睡颜,幻想着多年以后的赤苇京治,还会不会像现在这样快乐,会不会和睡在这八叠半房间里的同伴们走散,会不会羡慕处在这转瞬即逝的此刻的自己。如果会,那彻夜不眠,也无妨。

木兔没有跑到天涯海角,一通电话就让赤苇过去陪他喝酒。他自是不知哪里才算做天涯海角。赤苇喝的比木兔还多,说是把上次那一份没喝的一起还了。木兔说,赤苇喝醉就变笨,每次留点给下次喝,那就有永远、无穷、无限个下次了。赤苇一直在笑,撑着下巴,给木兔满上了一杯酒,醉醺醺地说:前辈,我好像有心仪的人了。

赤苇和妻子是在仙台认识的,上次剩下的酒留到赤苇的婚礼上喝到见底。木兔和赤苇悄悄说,他不能穿白色西装,因为他穿上白西帅到风头无两,哪有伴郎在婚礼上抢新郎风头的道理。赤苇随口回答,您穿红色西装好了,喜庆。婚礼后台的赤苇额头一拍,他差点忘了木兔是什么样的人,只好把他关进更衣室,扬言道木兔前辈今天要是穿红色西装出场,以后别打排球了,给我转行去做婚礼氛围组。

酒喝完了,似乎就无从编写下次的理由。木叶对电话那头表示理解理解,以后他们当爸爸了还要赤苇你多多分享下经验。挂了电话,他们把酒杯碰在一起,杯中金黄的酒水像海浪一样波动,他们一饮而尽,发现天涯海角有的时候,就在自己脚下。

人在年少时不能体察某段关系的衰微,认为任何一种结束都是戛然而止,像春高赛场最后的吹哨声,像一念之间走失的分岔口。如果人与人之间的历程是一列终电,论谁谈爱、谈恨、谈遗憾或圆满,终归能预见最后一站的下车。奈何有些人就像风,从你我他的故事里穿堂而过,省略了告别,便开始了渐行渐远的旅程。于是故事被风吹得像烟一样飘渺细长,跟着他穿过时间长长的山河,在未曾料想过的冬天,迎面再拂来。

 

 

璃子和绘子对视了一眼,默契地扯住木兔的衣角,提醒道:“爸爸,不是你说不要大声吵闹的吗?”

木兔立马噤了声,却像孩子一样止不住笑意。一个戴眼镜的男人弯下腰,笑吟吟地和她们打招呼。她们喜爱的哥哥叫男人爸爸,问能不能把剩下的烟花都送给她们。

不过女孩们对烟花不感兴趣了,赤苇祐直在母亲的默许下拿出了他的游戏机,璃绘举着手机悄悄地拍照,镜头里两个女儿正一左一右围着男孩,新奇地看着游戏机里跳来跳去的小动物。璃子捂住了耳朵,小小声地对绘子说,爸爸好吵。祐直也跟着小小声地说:“那是因为他们以前是很好的朋友,我好像在相册里见过你们爸爸。”

木兔的婚礼上,祐直只有三岁大,穿着白色西装,别着领花,跟在新娘身后撒了一路花瓣。小小的他不懂仪式的含义,花瓣倒在新娘洁白的裙摆上,也落在木兔崭新的皮鞋上。同样身着白西的木兔摸了摸他的头,说,小家伙,你要把我的风头都抢光啦。

祐直摇了摇头说不记得了,两个父亲红着脸笑得开怀。桌上的酒菜又上了一轮,赤苇扶额,给自己满上了一杯又一杯,酒精和夜色发酵得浓郁。妻子们带着打哈欠的孩子回了房间,而他们似乎有喝不见底的酒。

我们有多久没见了?赤苇问。五年、还是六年?自从木兔前辈在大阪定居,升级做爸爸以来,就很少联系你了,终于懂我当初的局促了吧?不过真羡慕你啊,有两个这么可爱的女儿。木兔反驳说,我羡慕你才是,裕直这么懂事!话说回来,赤苇转了转酒杯,有一件事,我还想听听大球星的建议。

“其实,我和绫香在闹矛盾…”

“噢,你们在吵架吗?”

赤苇笑了:“到也不是吵架。怎么,木兔前辈经常和太太吵架吗?”

“我才不吵架!我可是超级懂服软的。”

“是吗,我以为木兔前辈是因为吵不过才服软的。”

“才不是!所以,你们为什么吵架?”

“你知道的,祐直很喜欢棒球。最近少棒队找上门来,问有没有走职业的打算。但绫香想让他专注于学业。”赤苇说着,神色犹豫了起来,“她说,不想让孩子走上职业运动员的路,不想让他冒受伤的风险。”就像木兔前辈一样。赤苇并没有说完。

“啊,是这么一回事。”木兔难得沉默了一瞬,“那赤苇呢,赤苇怎么想?”

“我表示支持。”

木兔眼睛一亮,“好啊赤苇!虽然这条路很难走,你知道的。但是,没有什么能比这条路让我感到更快乐。”

赤苇举起酒杯,浅敬了木兔一杯。“你还记得我们以前,一个球路能研究到凌晨吗?”木兔双手撑在后,望着天花板,回味起遥远的时光。“那种干劲,不像以后进了职业队的卖力,也不像打大赛那样拼命,怎么说呢,更像是,像是一头猛扎进水里去,却只感觉到凉快。”

“好久没听到木兔前辈的神奇比喻了。”

赤苇看着木兔呆呆地凝望天花板,思绪穿梭回十八岁那年的夏天。他也是这样,在赤苇的四叠半大的房间里,做不出作业,望着天花板发呆。风扇把校服衣领吹得翻起,吃了一半的西瓜放在桌上渗蜜。他会像孩子一样趴在桌上,嘟起嘴架住笔,对一旁笔走如飞的赤苇说,写完这道题,我们就骑车去游泳吧?

木兔回过神,感慨道:“你告诉裕直,木兔叔叔对他说,想做什么就去做,想要什么就去追,以后打进了甲子园,才不会遗憾呐,毕竟人生有几个十八岁!是吧赤苇?”

 

十八岁的木兔,在酷暑难耐的夏天趴在课桌上,窗外浅草浓云,蝉声清亮,徐徐涌进来的风让他昏昏欲睡。再睁眼时,飞机在下降,机舱窗外掠过几层云,地面万家灯火,红蓝叠映,恍惚间回到那天分别,赤苇靠在车窗上,祝他一路顺风。

 

/

 

札幌的烟火晚会结束得很晚。孩子们的兴奋劲头过了,袭来的便是沉沉的睡意。木兔和璃绘与赤苇一家作别后,把孩子安顿在酒店,早早便睡下。手机******响起,是赤苇,问木兔想不想去酒店后山的林中桑拿屋,他们明天打算离开札幌。

木兔换上浴衣,出了房门,看见赤苇在花园等待,穿的是和裕直同款的家庭装浴衣,蓝绿色很衬他。他没有戴眼镜,一身清透的模样,像夏日祭上的高中生。

桑拿屋在酒店通往后山的密林之中,木栈通道向深处一路蜿蜒,地灯点点宛如森林中的萤火。两人并肩前行,脚步踩在木道上发出吱呀轻响。

“原来这里还有桑拿屋啊。”

“我也是才知道。据说是当地人留下的古屋,沿用的是传统的桑拿炉。我想着,明天我们就离开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聚…只好冒昧地邀请木兔前辈和我一起‘探险’了。” 赤苇似乎想起了什么,轻声一笑,“就当作在森然高中合宿的时候,木兔前辈邀请我去深山庙堂‘探险’的回请吧。”

“别说这么伤感的话啊!”木兔想反驳,却无从寻找理据,只好转移话题:“赤苇总是能记得很久远的事情。”

“是啊,包括木兔前辈高中时的糗事,我也还记得…..”

“啊!”

赤苇双肩一耸,头顶上方的树枝猛地震颤,淋下白花花的碎雪,落进赤苇的衣领,让他不禁连打几个寒噤。赤苇转头看向木兔,木兔演技拙劣地指着远处,“快看赤苇,刚才有猫头鹰!就在你头上!”

“噢,是猫头鹰啊…”赤苇悻悻,扫走身上的雪。他们又前行了几里,一个黄色的长条雪夹十分突兀地被遗忘在木栈一旁,木兔好奇地捡起来一看,是一个儿童用的鸭子雪夹。

“赤苇!我家里也有一个雪夹,不过是雪人形状的。”木兔说着,钳住雪夹往一旁的雪地里一铲,整个模具直接变了形。

“今早下了新雪,估计工作人员清过道路两旁的雪了,所以这里的雪很硬。如果木兔前辈想玩,”赤苇指了指栈道一旁的缓坡下方,“那里的雪应该化得刚好绵软….”

“等等!”

赤苇轻叹了口气,缓着步子跟着木兔滑下了坡。木兔乐此不疲地夹出了鸭子一家,接着夹出两队鸭子排球队,浩浩荡荡,甚至还蹲在雪地上划出一个迷你排球场。背上突然袭来一股冲击力,接着雪花飞溅,地上的鸭子少了一只。木兔四顾茫然,赤苇抬起头问,怎么了吗?

“刚才…是你砸我吗?”

“砸你什么?”赤苇困惑地问。

“刚才有人用雪扔我。”

“哪里来的人,我就在这里什么也没看见。”

“啊,是你吧,赤苇,你报复我!”

“我报复你什么?”赤苇一脸错愕,“不过木兔前辈,你说,这里不会有野人吧…你听说过吗,雪山里面那种大脚怪,先是用雪球砸你…或者是人面熊,装成人的模样挥手吸引人过去。”

四周密林寂静,万物生灵静得像是停止了呼吸。木兔顺着赤苇的话望向黢黑的深处,握住赤苇的手腕,“怎么可能啊,那些都是骗小孩的…难道赤苇你怕了?”

赤苇抬起手,连同木兔的手一起抬了起来:“我逗你玩的。”

一个鸭子雪球飞了过来,碎雪钻进赤苇的衣领里。

“喂。”

“大脚怪扔的。”

“我看你是人面熊。”

“那我第一个就吃了你。”

“你还扔?”赤苇黑脸 ,木兔又扔了一个。

赤苇抓起地上的鸭子就向木兔砸去。“幼、不、幼、稚?”一个接着一个,一排球队的鸭子全员阵亡,木兔噗噗吐雪、落荒而逃。

“你等着,赤苇,武器可是在我手上!”木兔一边躲着雪球,一边蹲在地上埋头夹鸭子。鸭子一经完成,木兔就向赤苇追去,跑了几个来回,只为一个劲把雪往赤苇衣服里塞,赤苇踉跄坐倒在地,随手一抓,雪水抹在木兔的脖子上,木兔冷的大叫,赤苇在一旁幸灾乐祸,喘着大气笑。

“停、停战。”木兔倒在一旁,赤苇也不再有动作。

“偷袭——!”木兔一声大喊,雪花骤起。

赤苇似乎早有准备,伸手一挡,抓住散落的雪,起身揪住木兔的领子往里塞。木兔扑腾得像一条搁浅的鱼,见赤苇手里的雪流失大半,扯住眼前的衣领就想反攻,可赤苇没有反抗。他在看着他。

时间凝固,目光流转万次,停留在他们共享吐出的白色气息。四周开始低语,吹来的风很热,连月光也银铃有声,他们偷走十七岁那年的雨季,独处在滴水的屋檐下。他贴上来,天然仿佛发生在他们不会犹豫去爱、去伤害的年代。赤苇睁开眼,后撤了一步,意识狂澜着回拢。木兔撑起身,追吻了回去。他们再次闭上眼睛。天地间仿佛只有鼻尖的呼吸在流动,久违的恋人在耳鬓厮磨。须臾后他们分开,各自躺在雪中。

躺下才发现,头顶的星空如此烂漫。宇宙从来轻蔑时间,你我曾经一同仰望的那片星空,竟从未改变。

只是我们已经很久不再抬头做梦了。

片刻后,赤苇坐起身,雪从他的黑发淋落,他说,我们该回去了。

 

酒店亮着暖色调的光,他们驻足在不得不分别的地方,赤苇望向他,说了再见。

“赤苇。”

木兔叫住他。

“嗯,感觉有很多话想说,但是话到嘴边,又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总之…赤苇,我能认识你…”

“真好。”

年少的赤苇懂得感情的本质是一个符号,一个被擅自赋予的期待值,以此来定义亲情、友情,或是爱情。他在一方白纸上写下木兔的名字,大片的留白任他思索、任他描绘。后来,形形******的人在纸上留下斑驳痕迹,自己变成了和青春一同抽象化的存在,再试图连接起与他的情感,已然缠成了线球。而今木兔站在他的眼前,告诉他说,你的出现自始至终是那样的美好,于是年月终于将其抽丝剥茧,发现自己对他的期待,仅仅是幸福而已。

木兔看见赤苇笑了,如昨夜微醺时一样的舒然,他说:“我一直以来也是这么认为的。”然后拉开门,转过头对他说了最后一句:晚安,木兔前辈。

 

意外来的不算敞亮,也不算纯粹,偏偏足以包容所有的遗恨与旧爱,至此得以完满他们的故事。独属于他们的宇宙,在这短短几秒内诞生又衰亡,却又绵长仿佛流浪过一整个世纪。似乎还躺在森然高中的夏季里,那个木兔不会攥紧拳头,把桌子锤出一声响,问人生还有几个十八岁。

 

/

 

赤苇睁眼醒来,床头的时钟指向凌晨三点半。妻子在枕边熟睡。他起身轻轻拉上窗帘,瞥见东京沉默的万盏灯火,倒映出玻璃窗上自己的脸,朦胧如同梦中的模样。

原来自己醒过来是做了一场梦。稀薄的星空下,眼前木兔的脸很近,却闭着眼。梦很低沉,可木兔的眉宇间不觉有任何悲伤,仿佛只是一个在他手心里睡着的男孩。

 

“…我才知道璃绘有多么不容易,听说女儿刚出生那会,璃绘时不时要一个人带两个孩子…呐,京治,你真的想好了吗?”

赤苇听着绫香的碎碎念,从书里抬起头来,“嗯,我明天和裕直说。”

绫香带着护肤品柔软的香气躺上了床,她枕在赤苇的大腿上,拿走赤苇手里的书,翻了翻,说:“虽然这么说…我还是希望小裕也能在他的棒球生涯中遇到一个木兔桑。”

 

赤苇轻声走进裕直的房间,帮熟睡的孩子掖好了被子。书桌上静置着一个老旧的棒球,边缝线有些开胶,是裕直思考的时候,握着边缝线转抛留下的痕迹。角落有一颗排球,很新,但落了灰。赤苇想起裕直第一次接触排球的时候,好奇的他翻出春高的旧相片,问自己,这是谁。赤苇说,那是我们的王牌,叫木兔光太郎,如果你有机会和他共战一场,你会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快乐。裕直看看相片,看看父亲,问出千回百转的问题,既然如此怀念,那为什么不继续打排球了呢?

赤苇抚了抚裕直的头,有些事情只能用来怀念。

我在尚且年少时遇见太过惊艳的人,我看见他,如同看见了我的极限。我永远不可能做到像他那样打球。于是我第一次感受到了背叛——这现实与我私心莫大的背离。好在人生奔流,世界是海。那些年的男孩是明亮的溪河,呼啸着奔走过鲜有人至的山谷,分别后磅礴地爱上更广阔的天地。如今驻足回看,顺着回忆寻山访谷,惊觉我们一同走过的路已是不朽。现在我再也说不上并肩同行,却仍想毫无保留地告诉他,在我生命萌动,青春伊始时遇见了你,再好不过。

 

赤苇靠在床头,手指绕着绫香的头发。

“为什么这么想?”

“他像一个明星。你是这么说的,对吧,虽然他确实是球星。但在我看来,于那时小小的京治而言,更像是一颗引路星呢,即使后面你没有选择走上同样的路。但是,他让你领略了另一条路的风景,那是特别美的,不是吗?”

“看来这次遇见木兔一家,对你的看法影响很大呢。”

绫香合上书,闭着眼念念:“所以啊,就算小裕最后没有加入职棒,回来读书,也好。至少他为自己的热爱奉献过生命的力量。要是能遇见另一个同样会为之奉献自己的‘木兔桑’…”

“那么,他也是幸运的。”赤苇接过话头,与她相视一笑。

 

手心里的男孩睁开眼,起身朝他伸出手。长风从多年以后吹来,偶尔怀念起眼前的夏天,浅草流动,发梢浮沉。

梦里没有时间,他拉住他的手站起身。白衬衫的少年肩并肩,一同行至漫漫天光。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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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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