赠你一枝春天

 

事实上朱志鑫不太常梦到过去,更不常梦到过去的苏新皓。四岁的苏新皓,脸只有巴掌大点,却显得肉嘟嘟、很圆钝的样子。一个没有棱角的小孩是很容易让人产心生好感的,更何况苏新皓笑眯眯又字正腔圆地叫他的名字:朱志鑫!你好!规矩得像所有幼儿文明礼仪早教课的第一节。然后他说:“你以后就是我的哥哥了,好吗?”同时把幼嫩的掌心递过去。朱志鑫后来反复回忆这一幕,认定这是自己人生中所有动乱的开头。在这样的标准模板里任何一句推辞都显得很唐突,朱志鑫五岁的思想无法预见未来任何一种不幸的可能性,当下他只觉得这男孩的眼睛怎么比窗外的新雪还亮,于是他伸出手,填进苏新皓掌心那个空缺里。苏新皓牵着他比牵着一个易碎的瓷器还小心翼翼,力度轻得惊不醒任何一个熟睡的美梦。嘴上倒是叽叽喳喳,符合一个幼童表达欲过剩的本质。他说你眼睛好大呀,比我们班最漂亮的小美还大,又说你的手好软像女孩子一样,我的手就刺刺的,你知道为什么嘛,妈妈说因为我洗完手都不涂润肤霜。

十二年后朱志鑫用这只像女孩的手死掐着他弟弟细瘦的脖颈,最后一次挺腰凿进去。苏新皓背对着他,整张脸溺进绵软而密不透风的枕头里,喉咙里锁住闷哼声的同时把床单抓破。朱志鑫惊异地发觉他连指骨都透露出一种羞耻的红意,于是手覆上去,施舍地亲了亲他的后颈。苏新皓湿漉漉红艳艳地翻过来,用一种了然的目光看看他,嘲弄地笑了一下。

“胆小鬼。”他说。

 

朱志鑫猛然惊醒过来。光线从厚重的窗帘缝里泄露进薄薄一缕,妈妈在楼下煎蛋,油锅里滋滋作响的声音像在下一场暴烈的雨,墙上的钟表指针刚刚走过六点整,苏新皓睡在他旁边,畏寒似地蜷缩着。他花了十秒意识到刚刚那句“胆小鬼”是在做梦,昨天他没有吻过苏新皓一下,而苏新皓对他说的唯一一句话是“求求你,我真的好累了”。

朱志鑫翻身下床,想到苏新皓昨天水流得比眼泪还多,搞完也没有洗澡,八百年没觉睡一样昏死在他床上,心里涌出一点微妙的嫌弃。和苏新皓沾边的每件事情他都直觉挺贱的,污糟,不上台面。推门下楼,妈妈已经坐在餐桌前了,抬头看到他愣了一下。怎么不多睡一会?她问,妈妈不是说上午给你请过假了嘛。朱志鑫随口回答说习惯了,生物钟。此时正值他高二上半学年期末,每天致力于和住校生一样在教室里呆满十二小时,早晚自习都准时报道。他和苏新皓的教室隔着一整层楼,放学自己骑单车回家,见面机会只有全校升旗仪式和床上。美其名曰要努力学习,实际上家里每个人都察觉出是为什么。适逢周末一家四口难得聚齐吃一顿晚饭,爸爸探究的目光在兄弟二人间来回逡巡,试图寻找一点端倪。私下分别和两个儿子谈心,苏新皓第无数次说我真的不知道为什么,而朱志鑫第无数次说我们没有不合。转过头对偷听墙角的苏新皓说是这样吗,你觉得我们两个关系不好吗?在父亲面前神色一派被误解的无辜。苏新皓只好忍气吞声地说我没觉得。朱志鑫看着他那个极其勉强的表情,心里面雀跃地产生一些逼良为娼的快乐。

妈妈从餐桌前起身,走过来仔细端详儿子的脸。“天哪,宝贝,”她指腹拂过朱志鑫眼下,“你怎么有黑眼圈了?”朱志鑫想了一下,回答道,昨天做题做太晚了。他恶意地想确实是做了,但不是题,是别的。当妈的明显不信,朱志鑫看她一眼就知道他妈妈那个风花雪月的脑子里又在演苦情戏,他叹一口气,俯下身安慰地拥抱了她一下。

“妈妈,你别多想,”他说,“我真的不是失眠。”

这是他生父第十二年的忌日。

 

朱志鑫出门的时候苏新皓还在睡觉,他坚持独自去给父亲扫墓,连妈妈开车送他也不要。实际上他有点怕面对妈妈高浓度强烈的愧疚。坐在公车上开始听苏新皓分享给他的VOA慢速听力,当然不能说不好,只是一想到是苏新皓发的就多少有点不痛快。十二月的冬天灰蒙蒙的像一面永远擦不干净的玻璃,他又想起早上在妈妈面前那略微恶毒的隐喻。他能做什么题做到凌晨三点?朱志鑫想苏新皓是他见识过最烂的题目,他苦心研究了十二年都没能解出,最后才发现题目本身就是错的,无解。手机里叮咚弹出一条消息。无解的苏新皓终于睡醒了。

“你怎么没等我?”

朱志鑫在输入框里打字:******嘛要等你?想了想又删掉,换成:关你屁事。最终发出去的版本简化成两个字:“别来。”他往上翻了一通聊天记录,发现自己每次和苏新皓说话都完美控制在三个字以内,遂十分满意。苏新皓真的有点着急了,一连发了十几条,他一激动就喜欢两三个字地往外蹦,爸爸曾经说这要放在短信时代我们家高低得被话费搞破产。朱志鑫烦不胜烦,干脆给他设置免打扰。耳机里瞬间一派清净,只是他变得平均每分钟要点开苏新皓的对话框看三次。

什么新消息也没有,朱志鑫焦躁而机械地反复开关屏幕,心里暗暗又记一笔他弟的罪状。苏新皓三十分钟后发一条语音给他,朱志鑫刚刚祭拜完自己的父亲,正往外走。点开六秒钟的语音条,柔软风声吹在麦克风上,苏新皓小口地喘。朱志鑫警觉地发现自己竟然能分辨出苏新皓奔跑和挨操时的喘息声有哪里不同,这点发现让他有种轻微的反胃。“朱志鑫,你等我一下呀,我马上就来了。”朱志鑫强忍恶心地听了六遍,说了叫他别来,苏新皓果真一点人话都听不懂。心里想着要快点离开,千万不要撞见他,可是怕什么来什么。朱志鑫一抬头就看到他弟弟整个人笼罩在汗蒸的热气里,怀里抱着一束俗得要死的白菊花,远远地冲他挥手。

苏新皓说,你这就要走了吗?你等我一下。朱志鑫实在厌烦和他说话,也多余给他一个眼神。快走到大门口才遥远地回望他一眼,看到苏新皓站在墓前一个肃穆的笔直背影,朝着墓碑深深地、长久地鞠了一躬。

 

朱志鑫的生父死于十二年前的深冬,那一年还没全球变暖,十二月的江水比死还冷。他爸和所有丧偶的中年男人一样,拥有一种特有的粗糙和弄巧成拙,五岁的朱志鑫因此早慧,比同龄人更早明白黑白遗像里素未谋面的妈妈是死了而不是变成了天上的星星。幼儿园放学被邻居阿姨接孩子时顺路带回家,永远无法抵抗幼童长睡眠的本质,他爸十点下工回来,抱歉地敲响邻居的房门。朱志鑫半梦半醒间只觉得爸爸的胡茬好扎人,从邻居阿姨家到自己卧室小床上这几步路是他童年最安稳的摇篮。

下葬那天人多得超乎寻常,邻居阿姨、见过一次的远房叔叔、两个爸爸的工友,数不清的陌生人。朱志鑫这辈子都没有见过那么多的花束,有谁眼睛通红地对他说你爸爸是见义勇为的英雄,已经去往了遥远的英雄星球。朱志鑫对这种粉饰的好意几欲作呕,他想说我不是那种会把童话当真理的小孩,我知道我爸爸是墓碑底下那一小盒灰。成百双眼睛盯着他,想从这个可怜的遗孤眼睛里看出一点泪光。朱志鑫倔强地紧绷神经,回过头去,看到一对年轻夫妇在他爸爸新刻的碑前长跪不起。

很久之后他终于从新闻报道中拼凑出自己父亲生命的最后一幕。男人难得提早下工,买好儿子最爱吃的零嘴,准备亲自接小孩放学。他眼神素来很好,隔了二十米远,就看到什么东西在江里挣扎沉浮。朱志鑫,你小时候会说自己的爸爸是顶天立地的英雄,事实上他真的是一个英雄,你爸爸像一支拉满弓而离弦的箭一样朝着江里飞奔,电动摩托被他甩脱身后,轮子在地面上急速空转。十二月的江水比死还冷,他抱住那个和你年岁相仿的溺水小孩,儿童棉衣浸满水竟然沉重如铅,直直把他往江底拖坠。肌肉在水里抽筋,他立刻意识到这是一个很坏很坏的征兆。人生中最后一个动作是把脸色绀紫的孩子奋力向上托举。一个月后这个孩子彻底病愈,被父母养得珠圆玉润,站在你面前,眼睛和嘴角都像酿了星星。他说朱志鑫你好,我叫苏新皓。你以后就做我哥哥了好吗?他牵住你的手,一牵就是十二年。

 

从公墓到学校需要坐另一路公车,朱志鑫在冷风里平白地站了二十分钟。转过头发现苏新皓果然阴魂不散地跟了上来,不可思议的是这人看到他竟然有一种惊讶:“啊,你还没走呀?”朱志鑫感觉自己额角跳动了一下,他想苏新皓到底真蠢还是装蠢,刚刚是鬼说让我等他的吗?当然只能想一下不能说出口,被这呆钝的家伙听到自己把他的话当回事,不知道会美成什么样。让苏新皓心情好点比杀了他还难受。

他硬梆梆地说:“公交车还没来。”

哦。苏新皓一边往外掏手机一边随口回他,那怎么不坐网约车。话说出口看到朱志鑫的咬肌线条清晰地贲张,他条件反射谨慎自省了一番,确认自己没说错什么。他哥正值黄金叛逆期,每天必须发点莫名其妙的神经,他勉为其难容忍一下。公车来得很快,朱志鑫一言不发地把苏新皓甩在身后,他要付也从来只付自己一个人的车费,很乐意在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上给苏新皓添堵。苏新皓还真没觉得有什么,只是慢吞吞地挪过来,为难地看了眼他身边的空缺,抓住扶手,站定了。

朱志鑫忍了忍,还是没有忍住:“你在那站着干什么?”苏新皓面对着他,脸上浮现一点生动的怨气。我不舒服,不想坐。他说。

朱志鑫可太明白他什么意思了。你装什么?他一把拽过苏新皓的衣领,压低声音道,我昨天就操了你两次。苏新皓难以想象他竟然能这样在大庭广众下面不改色地耍流氓。你疯了啊朱志鑫,他小声骂道,我跟你装个屁,我刚刚跑得不舒服了,你爱信不信,神经病。朱志鑫松开他,脸上切换一种对他独有的漠视,随便你,他冷冰冰地说,反正这趟车走到学校要花一小时。

苏新皓一点也不想和他说话了。公车一路走走停停,他哥全程保持着一张死人脸色往窗外看,苏新皓暗自祈祷他不要把路过的人吓坏。朱志鑫面上不动声色,实则在心里咬牙切齿地骂他蠢得要死,那么厚的羽绒服穿他身上像摆饰,不知道能垫座位上坐一会吗?他一路高度维持着这种离奇的怒火,始作俑者苏新皓浑然不觉,上车五分钟就开始戴上耳机刷抖音低智短视频,时不时安静地傻乐一下,看得朱志鑫更火大了。

哎,朱志鑫。苏新皓摘下耳机,朝他挪动一个扶手的距离。“我刚刚看班级群,许楚楚这回又考了我们班第一。”朱志鑫最烦他往自己耳朵里倒一些无关紧要的垃圾破事,没好气地哦了一声。没想到苏新皓并不死心:你上回给她写的那封情书送出去没啊?语气竟然是全然事不关己看戏的八卦。朱志鑫深吸了一口气,平复两秒钟,问他:“你到底想干嘛?”

苏新皓特无辜:我关心一下你的感情状况嘛,你要是有女朋友了的话,我得知道呀。朱志鑫定定地看着他,良久,他面无表情地嗤笑了一声。苏新皓还没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就听到他用一种极度厌恶的口吻回答道:“关你什么事,你是我的谁啊?别太自作多情了你。”

苏新皓眨了眨眼睛,迟钝地消化他劈头盖脸的恶意。“你又发什么疯啊?”他慢慢拧起眉,恼怒地背过身去,“不说就不说,谁稀罕。”朱志鑫冷森森地看着他那个怄气的背影,目光几乎快把他灼穿。苏新皓在给自己找嫂子这件事上保持着一种出奇的热情,朱志鑫不知道该怎么具体评价他,只是觉得轻贱。他这个泄欲的人尚且没把他当成性玩具呢,苏新皓自己却已经有一种娼妓钱货两讫自觉了。他弟弟闹别扭也不会持续太久,到教学楼下和他分开的时候竟然还回头对他说:“拜拜。”他到底是气消了,还是压根没当一回事,朱志鑫猜测后者居多。

许楚楚第一次和他要联系方式,是苏新皓愣头愣脑张罗的。他弟八百年都不来教室找他一回,那一次却难得主动,咚咚咚地敲靠近他座位的窗口。朱志鑫任他敲了好一会,才纡尊降贵地把窗户拉开。他那个倒霉同桌不着四六、唯恐天下不乱,看见能搭茬的就兴奋:“弟弟!好久不见,来找你哥玩啊?”一声弟弟叫得比他还亲密。苏新皓的表情一下子涌现出过年被爷爷家的热情大狗扑倒舔脸那种不知所措,看得他心里面更烦了。“干什么?”他问。苏新皓扭过头去,许楚楚打扮精致地站在走廊末端。好苏苏,求你了。她撒娇地、用求神拜佛的手势朝他拜拜,特别诚恳。苏新皓是真的没办法对付这种架势。朱志鑫,他不自觉地******那个拜佛的手势,问道,你可不可以出来一下?

——那不许楚楚吗,我天。哥哥的同桌一副哥俩好的样子跟他勾肩搭背,苏新皓心想这人怎么能自来熟成这样。远远地看着走廊尽头正在说话的那两个人,同桌无限酸楚地叹了一口气:朱志鑫这小子命真好。对了弟弟,你回头问问许楚楚要不要我的微信,我可好加了。苏新皓被他给逗乐了,没忍住挤兑一句:“她好像对长相有点要求哦。”“你说什么?”同桌气得作势要锁他的喉。苏新皓被他勒得连忙求饶,不闹了不闹了,你把手放下去,你好重啊。同桌半个身体都压在他肩上,倚老卖老地教育道:“你应该多锻炼,你看看你哥多高,怎么你像个豆芽菜似的,你俩是不是亲生的啊。”苏新皓对这种话向来很敏感。当然是了,他语句斩钉截铁地像要捍卫什么,我俩是亲亲的亲兄弟。哦,同桌吊儿郎当地调戏他,什么亲亲?亲亲谁啊?朱志鑫阴鸷地望他一眼。

“哎呀,看******嘛,看姑娘啊!”他同桌特别着急,脸上写满一个老父亲嫁女儿的焦虑,“加油!男人要主动出击!……哎弟弟,你还看戏,快鼓励鼓励他。”苏新皓不知道该做什么反应,只好象征性地比了两个大拇指。朱志鑫当机立断转过头去,抽出女孩的手机,在里面输入了点什么东西。他目不斜视地走过来,好像看不到走廊里还站着两个人一样,路过的时候狠狠地撞了同桌的肩膀,然后拽着他的领子把他拖进教室去。

“朱志鑫……”同桌气若游丝艰难地往外吐字,“你要谋杀亲爹啊……”

苏新皓小跑过去,问许楚楚要到联系方式了吗。她快乐地点头。当晚回家朱志鑫依旧把他掼在床上解他的衣扣,苏新皓大逆不道地踢他一脚。朱志鑫你给我起开,他无比烦闷地说,我以后都不要和你做了。他哥平白挨了这么一下,非但没生气,竟然还有点诡异的愉悦,苏新皓怀疑他被踹傻了。朱志鑫伸手过来捏了捏他的耳垂,动作甚至称得上是温情。怎么?现在才想起来生气啊?他隐含笑意地问。

这人在那说什么呢,生什么气,苏新皓没听明白。他只好老实说:“你天天这么******,我都长不高了。你同学今天还笑话我呢。”朱志鑫脸上一瞬间流露出那种被当面甩巴掌的错愕。哦。他收起所有表情,语气骤降二十度,你蠢吗,这有什么联系?苏新皓说你懂什么,我的身体肯定以为我是女孩子了,所以才不继续长个的。

朱志鑫对他这套充满伪科学的逻辑表示高度认可:这么神奇,那我今晚不戴套了,你明天是不是能怀孕啊?这狗东西说不戴还真的就没戴,苏新皓还没想通剧情发展怎么不按他设想的推进,就被摁着射了一******。朱志鑫从正面入侵他,用力往上凿。“呀,苏新皓,你摸摸,”朱志鑫按压着他平坦小腹上的凸起,一本正经地说,“你胎动了。”苏新皓******得失神,浑身上下都在冒水,残存的思绪里听到他哥在抱怨,你是怎么当妈妈的,光顾着自己爽。他终于耻辱地崩溃:你怎么不去死啊朱志鑫。他知道他哥今天在犯疯狗病,可是想不明白为什么。我死了,留你当小寡妇吗。朱志鑫凶残地碾他小小的******,你怎么没奶呢苏新皓,宝宝生下来吃什么。胸这么平,你也不怕我出轨。啧,夹******嘛,生气了?你不是很大方的吗。苏新皓双眼失焦,神智昏聩,后面的话明显已经听不见了。朱志鑫觉得没差,反正苏新皓清醒时候也听不懂,还不如干脆变成一个挨草笨蛋,起码看起来顺眼一点,也不至于让人对他产生什么不该有的期待。

 

回到教室,同桌看看他,笑嘻嘻地:脸色这么差,又跟你弟生气啦?朱志鑫说我才懒得跟他生气。他同桌一副调解热线节目里知心大姐的口吻,说话却在拉偏架:“你别老欺负你弟弟了,他看着多可怜呀。”实际上他弟弟真正可怜之处是不会表露给外人的,譬如苏新皓甚至洗手的时候都不敢把袖子挽高一截。

朱志鑫说拜托,我没欺负他,是他先欺负我的。同桌对他这副唯我独尊的死德行非常不满:“你就瞎扯吧,你都不知道你弟弟有多维护你。”便宜同桌别的本事没有,乌鸦嘴倒是很灵,很快朱志鑫就知道他弟弟是怎么维护他的。午饭时间学生食堂里层层叠叠,无处下脚,好不容易找到一处空位,刚坐下,又倒霉地发现他弟就在一个过道之外的隔壁桌等饭搭子。手撑着下颏,困狠了似的脑袋一点一点地打瞌睡。老天明鉴,他这次真不是故意坐苏新皓旁边的。他弟犯困的时候跟个鹌鹑一样缩在外衣里,五感尽闭,一副要冬眠的架势,谁能看得见他啊。朱志鑫正想着,身后有人轻巧地拍了一下他的肩膀。

“哟,帅哥,怎么今天就吃这么点儿啊?”许楚楚含笑地看着他,鹅蛋脸巴掌大,睫毛浓郁得像小鹿,漂亮是真漂亮,不过也真的跟他一点关系没有。余光里瞟到苏新皓睡得昏天黑地眼瞎耳聋,顿时觉得没意思。他随口敷衍:“没胃口。”许楚楚的眼力劲儿有他弟弟二十倍还多,意识到今天不适合搭话,于是冲他摆摆手,很干脆地走了。苏新皓浑然不觉,好像旁边世界毁灭也跟他无关。朱志鑫想,早知道这样,凌晨两点苏新皓哭着踢他肩膀的时候他就停手了。

“死装呗。”耳朵里飘进来很不友好的一句,口气酸得好像刷了一层油腻腻的恶意。“人家这叫养鱼,哈哈,还真以为能钓到校花呢,也不掂量掂量自己。”朱志鑫转头看一眼,一桌四个男生,每个人的长相都保有一种看一眼就不忍再看的奇形怪状。他这一眼火上浇油,四个男生明显兴奋起来,发出不怀好意、促狭的哄笑。也说不上多歹毒,可是很烦,男高中生智力未开化的那种讨人嫌。他抿了抿唇,不打算惹这种晦气。只希望苏新皓坐那么近,不要沾到他们身上那点神经病。

“你们说谁呢?”

苏新皓声音里还带着点睡眠中的绵软。朱志鑫死绷着,忍住了没转头看。下一句就是全然清醒的语气了:你们是在说我哥吗?他在外人面前倒是坦荡,成天我哥我哥的。四个人看着他,讷讷地,没人说话。朱志鑫从没听过他弟弟那种语气,很冷、很厌烦的声音。老大不小了,他说,懂点事吧,难怪许楚楚不爱搭理你们。他还没来得及有什么想法,又听见苏新皓自以为是地补充道:“更何况我哥和许楚楚感情可好了,等他俩在一起了你们就等着哭吧。”朱志鑫砰地一下站起来。

椅子被他的动作掀翻在地,小食堂里一下子像被按了静音键。朱志鑫也不弯腰去扶,在凌空的椅子角一踩,硬生生又把它掀回来。“不好意思,”他面无表情地说,“不小心碰到了。”歪瓜裂枣四人组各自紧盯面前的饭盒,生怕和他对视上似的。他侧身,从苏新皓旁边路过往外走,不用看也想得到他弟弟肯定是那副呆愣的表情,好像说坏话被抓包的人是他自己。邻桌的女生小声说真活该,谁让他们在那嚼舌根的。

不是的。苏新皓茫然地想,他是在生我的气。朱志鑫今天都第二次为了许楚楚和他生气了。他百思不得其解,同时感到一阵委屈,朱志鑫对待他总是比对待别人要刻薄。又或许他是真的很喜欢许楚楚,喜欢到被自己最讨厌的弟弟提一句,就会生气。

朱志鑫人生中对他暴怒的仅有两次里,第一次是因为他亲生父亲,第二次是因为许楚楚。小长假放假回家,他左右翻不到学校下发的通知单,只好去朱志鑫桌上找他那份。朱志鑫习惯把所有纸片往书里夹,试卷、课程表、随堂小测的答案纸,课本塞得饱胀,有种欲呕之势,被苏新皓一碰就不住地往外滑。抽屉拉开,最上层是学校超市里最素的那种十元三个的线装本,苏新皓买来用不完,随手放在他桌上,还以为他拿去写了,原来是丢在这里。线装本里似乎也夹着什么东西,他其实还没有翻开,可是朱志鑫推门进来那一声暴喝像把他的罪给坐实了。“苏新皓,”他语气里饱含一种沸腾的愤怒,“谁允许你动我东西的?”苏新皓只觉得他说话像记耳光抽在自己脸上。他逐渐地气恼起来:“怎么了?你有什么是我不能看的?”朱志鑫看着他,突然报复地笑了一下。“那里面是我给许楚楚写的情书。”就这样第二记耳光也落在他脸上了。苏新皓站在原地尴尬得通红,过了半天,才小声挤出一句:“对不起。”他哥哥却像是卸了所有力气、没劲透了一样,走过来,从书包里抽出那张他想找的通知单。拿着快滚。他忍耐地说,我现在真的一点都不想看见你的脸。晚上他从背后嵌进来,右手死死箍住苏新皓的脑袋,不允许他回头,手掌里含着一份谋杀力气,生怕看到这张迟钝的脸忍不住会真的掐死他。苏新皓整个人被高频冲撞到缺氧,迷迷糊糊地想,原来朱志鑫已经开始喜欢许楚楚了,可是喜欢一个人可以和另一个人做这种事吗?

 

“怎么不可以?爱情和欲望本来就是分开的东西。”后桌妹妹戴个黑框圆眼镜,乍一看很文学少女,说话也超脱、特别懂行的样子,“——你是在说昨晚播的那套连续剧对吧?现在市场就是偏爱这种渣男文学,哎,男人真是一种无法控制欲望的可悲动物,一点小小的诱惑就会越界。”苏新皓半懂不懂的,不太敢深问,更不敢去细想自己为什么不问。什么叫越界,要到哪一步才能算越界?他四岁开始就和朱志鑫裹在同一张被单里睡觉了。

苏新皓当然有自己的床,他也绝非那种怕妖怪吃人的小孩。可是他幼小的哥哥晚上做噩梦,哭得冷汗淋漓,在被子里发抖的时候,除了爬下床去拥抱他之外他想不出什么别的办法。苏新皓对待他比对待幼儿园里最娇弱的小妹妹还要宝贵十二万分。青春期迅速发育,爸爸给他们换两张单人床,他仍然惯常黏着朱志鑫一起睡,脸埋进哥哥柔软好闻的睡衣衣料里。除了有一天早上醒来,感到什么东西正生机勃发地硌着他,他哥哥咬着牙掰开他横在腰间的手,薄薄的皮肤下血液烧起来一样。苏新皓,你别碰我。朱志鑫梗着脖子,像要羞愤欲死,眼睛比脸还要红。苏新皓好着急,他可怜的哥哥要被年轻的自尊心活活逼死了。

没事的呀,他连忙说,你别不好意思,这很正常的,每个男生都会这样呀。朱志鑫紧绷着,过了好一会儿才肯转过头来看他,特别无助地、小声地问:真的吗?你不觉得我变态吗?苏新皓立刻无限诚恳地摇头。朱志鑫眨了眨眼,脸贴近过来,苏新皓感到他脸颊上沸腾的热度几乎快把自己也给蒸熟了。他哥哥垂着湿红的眼睛,抽了抽鼻子,淋雨小猫一样,害羞地示弱:“那你帮帮我。”

他还能怎么拒绝?苏新皓对他都要心软死了。不是没有过生理反应,所以他实在没想到这东西竟然还能怒涨暴突成这样,几乎像一柄杀人凶器。朱志鑫潮泞的呼吸埋在他颈窝里,足以把他烫化的温度,往他手心里一下下灼烧地顶。明明说要帮他,可是好像只是在承受,苏新皓感觉自己的神志已经过热而融化了。他哥哥突然抬起身,眼睛桃花泛滥地,扶住他红透的脸,非常轻柔地亲吻了他。

和自己哥哥接吻会很奇怪吗?但是更破格的事情都已经在做了。苏新皓没有一点落入陷阱的自觉,只觉得他白雪公主一样的哥哥今天陨落了。可这样也很好,朱志鑫怎么样他都觉得很好。第二天起床迟到,第三天依旧迟到。青春期男孩的房间是重大禁地,爸爸妈妈都不方便踏入,他哥哥偷尝禁果的好奇心和欲望一样过剩,锁上门就是他们两个最安全的屏障。妈妈看到他裂了的嘴角也不会多想,只是叫他多喝冰糖蒲公英茶。他责怪地偷偷瞪一眼朱志鑫,对方双手合十,很讨饶地用口型悄悄说“对不起嘛”,苏新皓觉得自己永远都没办法生他的气了。朱志鑫好像很擅长用这张脸哄他,或者他自己看到这张脸就会自动被哄好。亲戚姐姐结婚的前一天晚上他和朱志鑫闹脾气,两个人各自躺在自己床上,背对着谁也不理谁。第二天早上醒来发现哥哥已经把身体侧过来,朝向他的方向。他轻手轻脚地下床,坐在哥哥床边,食指悄悄地戳他的睡脸。讨厌,苏新皓小声嘟囔,怎么长得这么帅,真烦人。话说出口立刻感觉被子底下朱志鑫的胸腔在微微震颤。朱志鑫!他上当受骗地控诉,你装睡!朱志鑫笑着,手臂一捞,把他抱到床上来。是你太笨了。哥哥捧住他的脸,用一个亲吻童话的力度,温柔又愉悦地亲吻了他。

这是朱志鑫最后一次吻他。

 

佳佳姐姐二十六岁结婚,新郎是酒吧里认识的乐队主唱。婚礼那天她手拿捧花从红毯尽头往前走,裙子亮晶晶地,像缀了一整片星空。司仪在台上问新郎,你愿意接纳面前的这位女士成为你的妻子,无论生老病死都爱她、尊重她、守护她吗?新郎脸上害羞的笑就算用力藏也藏不住。“苏新皓。”朱志鑫突然叫了一声他的名字,然后在桌子下悄悄握住他的手。怎么啦?他转过头,反握回去,仔细凝视哥哥的眼睛:“你身体不舒服吗?”朱志鑫看着他,表情很无奈又很认命似的。没事。他摇摇头。

台上的新郎头发梳得板正,整个人透露出一种温和的腼腆。苏新皓简直没有办法把他和搞乐队三个字联系在一起。直到他换下西装和自己的乐手一起登台,演奏他和新娘第一次见面时的那首歌。佳佳姐姐坐在台下心动到周围的空气都要变成粉红色了,苏新皓正处青春期,对这种特立独行的艺术感有着超常的执迷。“这也太酷了吧,”他凑近朱志鑫,和他哥哥分享这点小小的兴奋,“等我结婚时候也要搞一个。”立刻感觉朱志鑫把他的手攥紧了。过了好半天,朱志鑫贴近过来,不知道为什么很不安地问道:“你要和谁结婚啊?”这问题太奇怪了。

小时候读绘本,不管情节有多曲折离奇,结局都一定是王子和公主步入了婚姻的殿堂,幸福地生活在一起。佳佳姐姐的眼睛比无名指上的钻戒还亮,新郎的目光比小礼盒里的喜糖还要蜜。所谓结婚不就是这样吗?每个人都要结婚就像每个人都会死,就像你谈起死亡的时候只会想到葬礼而不会想到意外、疾病、******或谋杀。谈起婚礼的时候,脑袋里也只有白婚纱和黑西装的符号,而不会去想相识、恋爱、同居。很难想象他挽着一个面容模糊的陌生女人登台,和这张模糊的脸亲吻宣誓,交换戒指。他怎么凭空去勾勒这些?只能想得到爸爸妈妈戴着胸花热泪盈眶的样子,或者朱志鑫作为新郎的哥哥上台祝福致辞。苏新皓几乎要为这种想象恶寒,把朱志鑫放在那个位置上实在太不和谐、太诡异了,但具体应该放在哪,他还没有细想。

“我哪知道啊,”他随口回答,“到时候再说吧。”

朱志鑫看着他,脸上的所有情绪都突然暴毙了一样,不辨喜怒地说:“哦。”同时立刻从他的手心里抽出去。苏新皓回过头,看见他哥哥的目光越过他,微笑着鼓掌,原来演奏已经结束了。宾客席汹涌的掌声像场热烈的骤雨,苏新皓还没有意识到有什么东西确实地被浇熄了,只是往后的日子里每次听到这首歌都会轻微地心悸:朱志鑫从那时候起就不太常搭理他了。

 

要怎么样才能习惯这种冷落呢?妈妈看着她苦楚的小儿子,非常忧虑地劝慰:也许哥哥只是青春期,过两年就会好起来的。可是苏新皓连两天都难以忍受了。晚上睡不着,心火熬沸地,在被子里煎来煎去。“朱志鑫,”他终于开口问,“你白天在学校里为什么不理我?”他哥哥倒是没有睡觉,沉默了一会,用一种平静而敷衍的语气回答,我没看见。

你撒谎。苏新皓从床上跳下来,伤心透了地看着他,艰难地问,你是不是讨厌我?“讨厌”两个字光是说出来就像生了一场重病似的。朱志鑫又用刚刚那种******粘贴的语气回答他说没有。苏新皓坐着发呆,要么就是在思考,朱志鑫不信他弟弟那个木头脑袋能想出什么花来。苏新皓突然悲惨地开口了:“我知道你为什么恨我。”朱志鑫想,他竟然用恨这个字。紧接着听见苏新皓颤抖着,钝刀慢剐地开口了:“你不就是因为你爸爸才恨我吗,你早干什么去了?过了十几年才想起来要恨我?”

——从来没见朱志鑫发过这么大的火。苏新皓被拽着衣领掼在墙上,肩胛骨猛烈地撞击墙面,把他疼坏了。可是再疼也没有朱志鑫的眼神看起来疼,他被伤狠了、痛不欲生那样看着苏新皓的眼睛,咬牙切齿一字一顿:“不准你提我爸爸。”苏新皓迅速地感到后悔,他觉得自己好坏。两个人都没有说话,夜露浓重的晚上比窒息还寂静,苏新皓张张嘴,刚想要道歉,就听见朱志鑫一种放弃了一切的残忍的声音。没错。他说,我是恨你。苏新皓,你把我爸爸害死了,我不该恨你吗?他掐着苏新皓的下颌,脸上熔出恶鬼似的狠厉,说道,我永永远远、一辈子都不会放过你。

苏新皓靠着墙滑落、滩在地板上,像从来没认识过他那样看着他。后来被真正进入时他没有挣扎一下。

 

恨一个人也会产生欲望吗?后桌的眼镜妹妹皱着眉,被他这问题给牵绊住了。也会吧——她用水性笔点点桌子,态度严谨到好像真的在讨论什么含金量很高的学术话题一样。“从心理学角度来考虑,这算不算是一种支配欲望呢。也就是说,单纯的恨意也许更容易激发这种欲望,在这个过程里,甚至还会伴随一定的暴力行为。”苏新皓感到大腿内侧的牙印在隐隐作痛,好像他哥哥的一对齿永恒地噬咬着他。没错、没错。长袖长裤是为了掩藏腕上被紧勒的淤伤,衣领拉倒最高是为了遮住青紫色的指痕。前一天晚上朱志鑫死死掐住他的喉咙,苏新皓在灭顶的窒息里羞辱地失禁,就算把脸埋进枕头里,还是能感觉到身后朱志鑫轻侮的目光洞穿他,在他脊梁骨上刻下小小的“******”两个字。原来我是他一本性的错题集。

爱当然不是暴力,爱是小心翼翼。苏新皓努力深呼吸一次,等一下、等一下。我一定是看错了。他闭上眼睛,再睁开,眼前依然是那幅场景。朱志鑫弯着腰,头很深地低下去,左手小心翼翼地扶着女孩的脸。许楚楚仰起头,脸上的表情被朱志鑫的脊背牢牢挡住。苏新皓从来都没发觉原来他肩膀已经这么宽,可以把一个女生完全地廓进他身体后面。地下一层的图书仓库门大开着,头顶采光井透进来的光线就像舞台剧的聚光灯自上而下打在他们身上,门框里望进去,最后一幕,男主角和女主角幸福拥吻,缓缓从背后推进的慢镜头。原来他认真亲吻别人的时候是这么温柔的。苏新皓感到自己的心脏跳得前所未有的快,像小学时候攥着哥哥的手一起在家看恐怖片,对一切未知抱有高度紧张和恐惧时,被镜头里突然暴起的女鬼吓哭的那种心跳过快。可是,他不是早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吗?苏新皓用力地望了一眼朱志鑫的背影,像被这一眼给烫伤了,他头也不回地逃跑。

别眨眼,好了、好了。拿出来了。朱志鑫如临大敌地终于把那枚小小的隐形镜片从女孩眼球上取下来。“吓死我了,”许楚楚哭丧着脸,心有余悸地说,“我刚刚真的疼到以为要瞎了。”朱志鑫说没事,只是滑片磨了眼睛,可能是基弧不对,你下次可以换一种试试。许楚楚从他手里接过那枚薄薄的镜片。走吧,她揉揉眼睛,说道,主任还在等我们搬试卷回去呢。

 

朱志鑫五岁第一次进入这个家,一起进入的还有他身上摆脱不掉的营养不良那种瘦弱。苏新皓小他一岁,个头却比他还要高,童年照里永远一副骑士的姿态,好像要为他撑起一方小小的天。青春期朱志鑫的身高开始报复性补偿童年那样抽条,他弟弟反而一天比一天清瘦,纤薄的脊背上两片蝴蝶骨嶙峋而锋利,朱志鑫覆上去,只觉得钝钝地被割伤。他想,不止我在伤害你,你也在一无所知地伤害我,你最坏的就是一无所知。苏新皓拒绝时从来不说“不要”,而是说“求你了”。非常受害,非常服软。他永远不会像现在这样,恶狠狠、恨毒了他似地骂:你给我滚开——

朱志鑫牢牢扣住他,感受到掌心下猛烈的挣动,一阵惊悸:苏新皓竟然是认真地在抗拒他。他怒不可遏道:“你到底在发什么疯啊?”掌心里单薄的皮肤紧绷到颤抖,他听到苏新皓那种对待外人的,很冷、很厌烦的声音:“朱志鑫,你比我想象的还要糟糕。”

朱志鑫简直要笑出声了。你想象什么?你想象我是手足情深的好哥哥吗,想象你喊一句疼我就忍着不操然后自己去浴室里打出来吗。苏新皓看着他,好像被狠狠恶心到了。“你怎么还有脸这样?”他胸腔起伏着,展露一种儿童式不顾一切的情绪激动,“你真的好下作!我不要和你做这种事了,你要是真的不解恨就打我,我不会还手的。”朱志鑫强硬地把他的脸扳过来,你现在要和我清算吗苏新皓?他轻蔑地说,你欠我的还得完吗?苏新皓双眼通红,薄膜的眼泪摇摇欲坠,他强撑着没有哭。“那你干脆就杀了我啊!我把命还给你,我死都不要陪你当变态了!”顿了顿,他狠下心,报复地骂道,“******犯。”朱志鑫一下子把钳制着他的手松开了。“你说什么?”

苏新皓嘴唇紧抿成一线,没有说话。他决定这辈子都不要再和朱志鑫说话了。朱志鑫看着他,眼神像被他刚刚那三个字活剐了三刀。过了好一阵子,他站起身,像凶手擦掉作案现场的指纹那样细致、妥帖地把自己一件件整理好,沉默地走出房间关上了门。他竟然是关上门而不是摔上,苏新皓只觉得那声闷响直接啐在了自己脸上。他闭上了眼。

接下来的一整天、一整个礼拜、一整个月,甚至更久,他们都没有说过一句话。原来就算两个人住在同一间房里也可以完全没有交集,隐约能感觉到朱志鑫的沉默不是强忍着赌气的沉默,是没有的沉默,是空荡荡的虚无,是零。年假里朱志鑫每天泡在自习室,清早出门,深夜才回来。爸爸妈妈不明所以,但对家里逐渐冷淡的氛围非常焦虑:你们两个还好吗?苏新皓摇摇头。没有办法告诉爸妈他们两个是因为什么而吵架,没有办法告诉世界上任何一个人。先前朱志鑫可以和他分享这个秘密,现在朱志鑫本身就成为了他的秘密。苏新皓只觉得秘密在肚子里越坠越沉,挤压得他无法喘息。夜里睁开眼睛,发现哥哥站在床边,视线像毒蛇一样森森地缠绕在他身上,猛然惊醒才发觉是梦,转过头,朱志鑫仍然背对着他躺在床上,呼吸安静而平缓。厚厚的沉默堆叠起来,像堆叠一座垃圾山。苏新皓在这死寂的废墟里,用被子蒙住了头。

互不打搅的日子比看不到太阳的极夜还要漫长,明明每一天都很难捱,可苏新皓才发觉竟然已经要过年了。他尚且没和朱志鑫和好,难道要用这种气氛迎接新年吗?他一整天心神不宁,一直煎熬到晚上。四个人抛下电视里的春晚主持人,跑到小广场放烟花,爸爸把烟花桶从后备箱里搬出来,每一个塞满火药的桶看起来都比他的心事还要重,明明只要点燃就可以变轻松了,为什么他尝试燃烧了一次,反而比之前更难过了呢。朱志鑫,你再不看我一眼的话,我这一年真的不理你了。焰火在浓密的夜空里炸开,兜头盖脸铺一地金黄色。苏新皓一点也不觉得漂亮,只觉得心脏好像被砰砰砰地炸开了几个口子,冷风直往里面灌。

快许愿!爸爸双手合十,非常虔诚:希望我的老婆大人和儿子们平安健康,幸福快乐。妈妈也紧跟着合上掌,闭起眼睛:希望我的两个宝贝快快和好,有话都说开,有误会都解决。爸爸受伤地小声埋怨:“你的愿望里怎么都没有我啊……”“啊,不好意思,”妈妈连忙愧疚地补充,“希望我老公的愿望都实现。”爸爸这才心满意足地点点头。苏新皓扑哧地笑出来,立刻条件反射,难以言喻地转头和朱志鑫对视一眼,确认彼此忍笑表情里一模一样的信息:妈妈又在糊弄他。

——等等、这不对。他在这十二年习惯促成的对视里,和朱志鑫一起愣住了。三,二,一。新年的钟声敲响,苏新皓看到他的哥哥在漫天绚丽的火光里,好像决定抛弃什么似的,对他和解地笑了。“苏新皓,”他轻声说,“新年快乐。”

你又在骗我了。苏新皓看着他,心里想,你的眼睛明明就在和我告别。可是为什么?

 

情人节班里四起一阵谣言:许楚楚今天要和朱志鑫表白了。谣言当事人对此深表震惊。“开玩笑吧!”许楚楚吓得直摆手,“我只是看他顺眼,又不是真的喜欢他,你们瞎传什么呀!”围观群众纷纷大失所望,原地失去一段多年后同学聚会上拿出来下酒的浪漫谈资。苏新皓一整天都忍不住往许楚楚那边看,终于在晚饭时听见她对朋友说不饿,拜拜。后桌妹妹拍拍他,一起走呀苏新皓。他随口敷衍说我胃疼,晚饭不吃了。等教室里的人全都离开,苏新皓终于走上前去,低头看看许楚楚,他问,你还好吗。许楚楚小动物一样警戒而敌视地盯住他:你什么意思?朱志鑫和你说了对不对?苏新皓摇摇头。“不是,我看出来的。”他怎么能看不出来呢?许楚楚肚子里坠着秘密,那秘密迫使她比平常更紧绷、更倔强、更用力假装一个正常人。就像他在妈妈面前那样。

许楚楚定定地看着他,突然毫无征兆地眼眶一红,眼泪滚珠一样又急又快地落下来。苏新皓都要吓死了,他生平第一次把一个女孩惹哭,其实严格意义上讲算是朱志鑫惹哭的,可是又有什么分别呢,朱志鑫从小闯的祸总是要他来收拾残局的。他手忙脚乱地从口袋里翻出纸巾:你别哭呀,是不是朱志鑫和你说了难听的话?他这个人脾气很差,但是没有什么坏心眼的,你不要往心里去啊。

“才没有呢,”许楚楚一边掉眼泪一边说,“可就是拒绝得太有礼貌了,所以才更伤人呀,要是他说话难听一点,我就可以主动讨厌他,也不用这么伤心了。”差点忘记了,朱志鑫的坏脾气仅对他可见。苏新皓想,可是朱志鑫对他做了那么多的坏事,他还是狠不下心来真的讨厌他。他叹了口气,语气里有一种同病相怜之意:别哭啦,他也没有你想的那么好。

许楚楚哭湿了四张纸巾,眼睛红红的像小白兔一样,嘴巴还是硬的:“我才不稀罕他呢!又不是没有男生喜欢我!”苏新皓安慰半天无果,听到这话,急忙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连连附和,对呀对呀,有很多男生喜欢你的,比如、比如——他把歪瓜裂枣四人组的名字一一报出来。天都塌了,许楚楚哭得更伤心了。苏新皓简直想打自己嘴巴,不是,我不是那个意思!他着急地挽救:好多人都喜欢你,物理老师就很喜欢你呀,还有二食堂的爷爷,班主任之前抱来学校的小侄子,还有、还有——敏锐地听到教室门口传来脚步声,怎么这么快就有人回来了,他慌乱起来,想着一定要把许楚楚快点哄好。“——还有我呀,我也很喜欢你的,你别哭啦。”一瞬间感觉到身后有什么东西把他钉穿了,他惶然地回过头,朱志鑫就站在门口,目光没有温度地看着他。有那么一秒钟苏新皓几乎以为朱志鑫要开口骂他了,可朱志鑫只是很惨地笑了一下。

苏新皓一整个晚上坐立难安,他真怕朱志鑫就此跑到不知道是谁的同学家里借宿,然后像之前一样明天后天一整个周末都不回来。回到家忐忑不安地推开卧室房门,谢天谢地,他哥哥就坐在椅子上。他关上门,在哥哥身边的地板跪坐下来,抬头看他,态度非常卖乖。“我让你生气了吗?”他问。他其实真正想问的是,我让你伤心了吗?

“没有。”朱志鑫冷冰冰地回答,“我是嫌我自己蠢。”

“哦……”苏新皓紧张地在地板上磨指甲,犹犹豫豫,终于把想了两个晚自习才想明白的推测说出来:“你来我们班是找许楚楚吗?你是不是后悔白天拒绝她啦?”朱志鑫难以置信地看着他,苏新皓觉得就好像有个什么东西在他哥哥体内点燃了引线,压抑着蠢蠢欲动快要破土而出的样子。“苏新皓,”他忍无可忍地说,“你知不知道我有的时候真的很想杀了你。”

苏新皓坐在那,愣愣的。他怀疑自己变成了什么受虐狂,听到朱志鑫这样说话竟然会有一种久别重逢的感觉。他本以为朱志鑫的阴晴不定是最让他受不了的东西,现在才知道朱志鑫没有脾气比坏脾气要可怕得多,他再也不想面对那堆静静的废墟了。朱志鑫已经很久没有对他生过气,久到他都忘记了应该怎么哄好他。苏新皓想了一想,突然抬起身,伸手把哥哥的裤链拉开,脸颊潮红温软地贴了过去。

苏新皓!朱志鑫整个人猛烈地弹动一下,愠怒地扯住他弟弟的头发,把他拉开。你疯了?你在干什么?我问你要干什么!他青筋暴起,气急败坏地把弟弟推开,想要拉上拉链——已经拉不起来了。苏新皓还没明白他哥哥怎么突然变得像个被轻薄了的纯情少女。朱志鑫用力地看他一眼:我没办法和你睡在同一个屋子里了。他离开卧室时甩上了门。苏新皓无措地想,他要睡客厅吗,他连枕头都没有拿。很快地他哥哥竟然又推门进来,手里提着一个空行李箱。朱志鑫——他终于后知后觉地恐慌起来,你要干嘛?你要去哪里啊?他哥哥一言不发,东西收拾得很迅速、很潦草,好像再待在他身边就难以忍受了似的。朱志鑫!他死死拽住行李箱拉杆,眼泪簌簌地掉下来,你要去哪啊?你别走,我想你了。

朱志鑫站在他面前,简直要为这蛮不讲理而气笑了。你少给我来这套,他说,我还没走呢。

不是这样的。苏新皓眼睛和鼻尖凄惨地红成一片。不是这样的,我不知道,可是我想你了。他蹲下来,撒娇又赌气地哭,那种全天下最不受宠的小孩哭法。他说,你都好久没有抱抱我了。朱志鑫深吸一口气,拽住他的衣领,眼神像要把他生吞活剥。你到底想干什么啊苏新皓,他痛苦地质问道,你为什么还来招惹我?苏新皓泪涟涟地抬起眼,哥哥把他凶狠地吻住了。

等、等一下,等一下。从床尾一直被抵进床头,朱志鑫终于放开他,舌头已经奸透过一遍他的嘴。苏新皓喘得像一个快渴死了、毒瘾发作的人,他神智全无,本能地只知道要叫哥哥的名字,朱志鑫。朱志鑫。叫出第二次的时候被狰狞勃发地贯穿了,苏新皓紧涩地痛到发抖,大脑缺氧,模糊中感到自己的五脏六腑好像都被顶得移位,他恐慌地往回缩,想要逃跑,立刻被朱志鑫镣住手腕残暴地拖回来。闭嘴,闭嘴。不准你叫我的名字,好脏。朱志鑫竭力死锁着他纤瘦的的脖颈,动作癫狂到像在实行一场可怖的******。苏新皓被这爆发的野蛮力度干得神思昏聩,眼泪溺水一样地流,他眼前漆黑,感觉自己快要死掉了。回过神听到床和墙壁地板之间剧烈的撞响,恐惧感立刻从头麻到了脚。朱志鑫。他用那种湿润的语气哀求,床,床在响。慢一点。慢一点好不好。朱志鑫把他整个人抱起来地坐享他,死掐着他窄薄的腰,凶残无比地往里撞。你怎么好意思嫌床声音大,你知不知道自己******的声音最大。你要把爸爸妈妈都吵醒过来看你怎么******吗?浪货。他捞着苏新皓的腿弯直接站起身来,狠戾地将他钉死。苏新皓紧攀着他的肩背快要哭崩溃了,已经******得只会说胡话。朱志鑫朱志鑫。真的不行。好烫好烫,我要化了。我好酸。朱志鑫用力凿进去,听到他弟弟在自己耳边甜腻腻、极其艳情的哼吟。我真的不行,朱志鑫,我好怕,你亲亲我。朱志鑫看着面前这个听不懂人话的色情******,残忍地羞辱道:我为什么要亲你?你太脏了。他的手指侵犯进苏新皓嘴里,蛮横地撬开他一排润白细密的齿。你这张嘴,这条贱舌头,刚刚还跪在地上舔我,你怎么敢,怎么配用它和女生说喜欢的?你这张嘴就只配用来当挨操的洞和******。朱志鑫扣住他的下颌,双眼赤红,发了疯似地恶狠狠往他身体里面凿。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想杀了你?你信不信我现在就杀了你?苏新皓、你怎么、怎么能对她说喜欢?你怎么能对其他人说喜欢?

苏新皓理智全然断线,眼前嗡鸣地发黑,他终于承受不住地昏厥过去。

 

汗的味道。血的味道。好痛——朱志鑫咬在他肩头,一定又会留下齿痕艳红的疤。腿被架到他肩上。紧接着脚踝也被咬了。朱志鑫对他说话,听不懂,但八成是在骂他。肚子里黏黏的,不舒服。热水,橙花沐浴液的味道,泡泡。有什么东西湿滑地撑开他,好疼。才稍微挣扎一下,立刻就被打******了。“别动,留在里面会生病。”这句话倒是很清晰,是朱志鑫的声音。他总算安心地陷入沉睡。

朱志鑫把他抱进房间,掀开被子钻了进来。苏新皓一下子清醒了。朱志鑫?他哑着嗓子叫他。朱志鑫和以往的每一次一样只吝啬地分给他一个音节:嗯。苏新皓又问:你怎么不回你自己床上睡。朱志鑫迅速地烦躁起来,你没脑子吗,他说,你把我床上射得乱七八糟还要我睡进去?苏新皓睡眠匮乏的大脑已经迷糊到退化了羞耻感,他坐起来,困顿而认真地道歉:对不起哦,我去给你洗一洗。朱志鑫忍无可忍地把他按回去:“等明天爸妈去上班了再说,不然他们醒了你要怎么解释,说我尿床了?”

苏新皓莫名其妙地,笑得停不下来。朱志鑫觉得他好神经病,一张口自己却也没忍住那点笑意:“你傻乐什么?”苏新皓花了好一阵子缓慢地平静下来,掌心盖住眼睛,他突然说,你都好久没有对我笑过了。脸贴过去,哥哥睡衣上软香的气味让他昏昏欲睡,他在将入未入的一半梦境里用一种奶油融化的声音说:“朱志鑫,你以后可不可以对我好一点?”朱志鑫不置可否地冷哼一声:我还能怎么好?我都已经放过你了,是你自己上赶着找操。

我不是说这个。苏新皓委屈地往他身边钻了钻,思绪已经融成胶黏的一滩,我是说,嗯——你能不能对我像以前一样好。朱志鑫没有说话,苏新皓光是听他呼吸的频率也直觉他一定会回答。他惴惴地等待着,在睡眠里浮潜。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听到他哥哥颤抖地、再也承受不住了那样,长长吐了一口气,像要吐干净一口郁结的淤泥。苏新皓终于失望地意识到什么都不会改变,明天醒来世界还是一切照旧,朱志鑫会一如既往地恨他,而他也永远不能明白朱志鑫到底在痛苦什么。恍惚里感觉到自己的颊侧被人小心翼翼地轻吻了一下,像一只蝴蝶停留在他脸上。他想原来他已经入睡,开始做梦了。朱志鑫永远不会这样温柔地对待他的。

朱志鑫抬起身,为他掖好被角,靠坐在床头。黑暗里,他长久地凝视空气,没有闭上眼睛。

 

早上八点半,父母离开家的时候尽力安静地落锁。朱志鑫把拥成一团的床单塞进洗衣机,白桃味洗衣凝珠,薰衣草香的柔顺剂,十二年里洗衣机换了三个,柔顺剂的味道却还是他小时候说喜欢的那种。五岁第一次提出要帮忙洗衣服,妈妈蹲下身来问为什么,他说我想让你开心。妈妈怜爱地看着他,用柔软得碰不破一个肥皂泡的口吻:谢谢宝贝,可是你不用做一个懂事的小孩,你做一个快乐的小孩妈妈就会开心。在客厅看动画的苏新皓含着棒棒糖啪嗒啪嗒地跑过来问,妈妈你是在说我吗?三个人笑作一团。路过客厅时踢到角落里堆叠的游戏光盘,十五岁生日礼物是他们眼馋了很久的PS5,苏新皓嘴巴撅得可以挂三个衣架,很长一段时间对他爸的称呼是“偏心眼”。年假里一家四口坐在客厅地毯上玩胡闹厨房,朱志鑫键鼠天才,手柄******,拖后腿数次后被出离愤怒的苏新皓蒙上抱枕暴捶一通。窗外大雪海海漫漫,屋子里升腾的暖意把每个人脸上的笑都蒸得发红。一楼到二楼十几阶,两阶一步跨越,上楼不过三秒钟,被苏新皓第一次牵着走这节楼梯的时候却感觉无比漫长。苏新皓推开他们的卧室门,水蓝色墙纸,七彩泡沫垫,柜子里积木玩具层层叠叠,看到一半的绘本扔在一边,刚刚添置的成对书桌和双层床还残留着商场里独有的崭新气味。苏新皓说你睡下层我睡上层,他问为什么。比他还小一岁的苏新皓轻轻握着他的手,因为睡上层要爬梯子,好危险的呀,他说,你要是摔下来,把你磕疼了怎么办。晚上第一次在陌生房间里不安地入睡,他从来不知道自己竟然会在梦里号哭着找爸爸,醒来是被苏新皓的眼泪淹醒的,床头暖黄的灯光淋漓地融在苏新皓一张凄惨的脸上,眼泪流得是他的十倍还多。朱志鑫,他抽抽搭搭地说,你不要再哭了,你哭得我伤心死了。

朱志鑫推开房门,屋子里晦气沉沉,满溢一种濒死的情欲气味。他弟弟还蜷缩在单人床的一角,睡得极委屈、极不踏实。你把他害苦了,纸白的皮肤上重峦叠嶂一些吻痕、淤伤和齿印。朱志鑫,慢一点,小声一点。冰箱贴上给你的留言写着宝贝们,早餐在冰箱里,记得用微波炉加热,不许图省事吃凉饭!落款爱你们的妈妈。你弟弟腿弯挂在你腰间,难以呼吸地承受着高频率的暴烈冲撞。他溃不成军,害热病一样地痉挛。嘘,轻一点,朱志鑫。七岁偷翻看不懂的爸爸的原文书初版,趴在书里睡觉流的口水把珍贵的书页泡坏,爸爸没生气,反而夸你从小就有文学嗅觉。你眼睛血红着侵略你弟弟,杀意饱涨地掐住他的脖颈,像要用******把他钉死在这张床上。朱志鑫,小声一点,小声一点。春天一起去爬山,夏天去看海,妈妈的长丝巾被风裹着飘啊飘的,爸爸给你们拍照永远对不上焦。冬天在篝火里烤红薯,学滑旱冰比学骑车摔得更惨,一起给妈妈准备生日惊喜的烟花,一起回老家过年,亲子运动会,夏令营,毕业晚会,约好一年一次的国内旅行,这十二年,这人生,这一切。朱志鑫。嘘。嘘。小声一点。不要让爸妈听见。

朱志鑫,朱志鑫!苏新皓哭着骂他,你疯了吗,你轻一点呀,让爸爸妈妈知道了怎么办?

你终于清醒而痛苦地认识到自己没有资格,你的人生是最庸俗的家庭情景喜剧而非晦涩伤痛的文艺电影,你没有家暴的爹和酗酒的妈,没有一个需要你带着弟弟或爱人拼命逃离的原生家庭。你拥有的是这个世界上最伟大最善良的爸爸妈妈,全家福里你和苏新皓分别站在父母两侧,标准答案一样的完美公式,兄友弟恭,一派祥和。反锁的卧室门后抵住弟弟偷偷接吻,妈妈敲门问你们晚饭想吃什么,亲吻间隙里你抽空随口搪塞过去,苏新皓气得用力捶你肩膀:你差点就让妈妈发现了!你讨饶地亲亲他的脸,对不起嘛,别害怕。你说,如果妈妈生气了就让她只打我一个。“我不是说这个,”你弟弟伤心地垂下眼,为还未发生的家庭破裂而心碎了,“妈妈对我们那么好,要是让她知道了,她该有多难过呀。”罪恶感从这一刻开始钻进你的骨头里蚕食,原来在这种童话般圆满的前提下,你的爱才是最肮脏低贱的原罪。每一天不断诘问自己,为什么是苏新皓,怎么可以是苏新皓。但你知道只能、只可能是苏新皓。平稳安逸的日子竟然也会让人想死,你没有办法背叛这十二年被爱的人生,于是你只能背叛自己。你弟弟眼睛红得欲裂,发着抖语气尖刻地讲你不就是因为你爸爸才恨我,自此意识到原来还有这一条路可走。原来还有一条血淋淋的人命缠绕在苏新皓脖颈上供你当狗绳牵。父亲十二周年的忌日,你第一次在碑前跪他,额头在花岗岩石板上磕出血丝,你知道这样太卑劣,可是没有办法。爸爸,我真的、真的没有办法,再找不到借口的话,高频爆裂的痛苦就要把我撑破了。

爱是绝不允许的,但是恨可以存在,******是悖逆人伦的,但是蓄意报复就情有可原。让苏新皓亏欠他远比让苏新皓爱上他要容易得多。朱志鑫第一次发觉原来只要他开始恨苏新皓,一切都变得如此顺利而自洽,好像整个世界都在为他让路。他想这不是我的错,我想好好爱你,是你自己先把我推开了。

朱志鑫拉开一半窗帘,阳光暖融融轻盈地流泻进来,原来已经快要春天了。他坐在卧室地板上,开始缓慢整理自己昨天赌气收拾的行李箱。一件件择出来,零零碎碎的,身份证、耳机、苏新皓在娃娃机里抓的毛绒小钱包、爸爸买给他的智能手表、苏新皓吃剩半管的茉莉花薄荷糖、苏新皓嫌丑和他互换的眼罩、妈妈习惯在行李箱里放的小苍兰香包——他又把它放回去。行李箱最底部压着一本素色的线装本,朱志鑫自己都没想到他第一件东西竟然是放了这个。里面其实没有夹着什么情书,只有一张拙劣的儿童涂鸦。年代久远,纸变得极其易碎。画纸右上角四分之一红色的太阳,蓝色曲线的云,底下一排四个手牵手的小人,旁边的空白里用明黄色油画棒歪歪扭扭地写:我爱妈妈。我爱爸爸。我爱朱志xīn。

你怎么能轻易地说爱呢,原来你这么小的时候就已经会对我说谎了。苏新皓初生羊犊的脸圆圆眼睛也圆圆的,笑起来时露出一颗换牙期的缺口,看起来笨兮兮又很亲昵。朱志鑫。他脆生生地叫他的大名,你看,这是我送给你的礼物。朱志鑫眼神长久地停留在那排黄灿灿的字迹上,把苏新皓看得有点难为情,他说对不起,你的鑫太难写了,但是我从今天开始学好吗?

朱志鑫不是想说这些,他咬着唇犹豫半天,才下定决心地问:“你干嘛说爱我呀。”苏新皓就像脑袋上的小灯泡唰地亮起来一样,你说这个呀,因为我们是一家人呀,我爱爸爸妈妈,当然也爱你啦。朱志鑫不明白。一个懂得什么是死却不懂得什么是爱的小孩,这个字眼对他来说太新奇、太诱惑了。他问,那你会最爱我吗?苏新皓看着他,觉得自己崭新的小哥哥比水晶、小猫咪和童话里被诅咒的公主都要脆弱,他拍拍胸脯说当然啦,我会最爱你,比爱旺财和小美还要爱你,比爱爸爸和妈妈还要爱你。朱志鑫好像很愿意被这种话收买,他稍微贴近苏新皓一点,又安全感缺乏地问,那你会有多爱我?

特别特别多,有这——么多。苏新皓手臂游泳一样在空气里比划出一个完整的圆。不对!他热切地紧贴过来,朱志鑫甚至能感觉到他说话时缺牙的空隙里漏出那种柔嫩的气流。比这些还要多!他快乐地透支承诺——比这间房子还多,比天空和花园还多,比一百颗水果糖,一百个乐高小熊,一百部超人电影,一百个妈妈的晚安吻,一百个即将到来的春天,加起来,都还要多得多得多。

 

End

Notes:

你说老棍都已经十八了为啥不干脆就写他十八岁呢,因为十八岁上高三了,让高三生谈情说爱是要触犯天条的。

文章来源:{laiyu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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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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