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兔|東君

赤葦京治並不知自己走了幾許里路,他弓著背,失去了邁步的能力,腳步踏下去,反而是腳踝著地,讓他後知後覺地意識到,原來是又摔倒了。他任憑自己被甩下山坡,不知又滾過了幾許步程,終於撞在亂石上。涼而又潤的觸感包裹了他。原來是一路滾落,下了一個小山崖,在岩脈的斷裂處遇到了一眼泉。赤葦京治勉強從沈重的痛苦中判斷出,不僅腿已經斷了,肋骨也沒多幸運:他跋涉了太久,失去補給太久,骨頭已經如同暴曬長久後的枯木一般,松脆至極。黏稠的血液從被刺破的肺里湧出來,讓他的鼻腔和喉管都被堵塞,血與他焦熱的氣息一起,被嘔出去。赤葦京治像一隻被踩扁的鼠婦一般,用盡力氣,貼近泉水,顧不得更多,只是啜飲。終於飲夠了,疼痛也復蘇過來,他看向寂靜的小池,天空倒映其中,他看見紫羅蘭色的雲與紙一般白而薄的下弦月,一並霧朦朦地隱沒在西邊的天空。

赤葦京治覺得冷。殘忍的疼痛不放過他,窒息的折磨不允許他安眠,日出之前最最寂靜的寒冷統攝他的周身。血混著泥,在他的皮膚上凝固了,鑲嵌在他的傷口中,變為官府最深最髒的刑房才能見到的酷刑:他記得的。先是用鞭子、刀斧、用鋼釘做成的梳子把人折磨到體無完膚,讓傷痕深入肌體,再把腥臭的牲畜血和混雜著糞水的爛泥攪在一起,澆頭淋下;等到乾透,人被封鎖在殼內,動彈不得,無從發聲,卻還有知覺,靠捅進嘴巴的管子的飼餵而維繫生命,只是活著腐爛。就像被冰凍到結霜殼的一根蘿蔔,最終被丟到烈日下示眾,惡臭而黏稠的渾濁的腐水已經由內而外把泥殼漚軟,最終在變熱之後,活著的人排出死人的屍氣,一嘟嚕一嘟嚕,撐破,噗啦噗啦,泉一般全部湧出去。

赤葦京治倚著一棵松樹,將死之人看向遠方;天空如莽蕩的荒原一般一白無垠,大地如初開混沌一般萬籟俱寂,唯有紅日升起,無限煊赫,以統御萬物,驅遣萬理的姿態駕臨。雲層盡破,熔化的鐵水一般金紅,拱衛那一輪越發耀眼而越發白的太陽,而不能稍微遮擋其光明。赤葦京治彷彿釋然一般闔上刺痛的眼睛,頸椎無力再支撐裝滿苦痛的頭顱,於是他沈沈地垂下了頭,浸透血和泥而如同乾枯水藻的頭髮也散亂而下。但在死亡的——死亡,意味著脫罪和解放——已經降臨的黑暗中,赤葦京治重新見到了東天的白日。完滿的,耀眼的,具有最濃烈之白色的太陽,逐漸如同心臟一般,抽縮、振動、循環往復,又如同胃囊一般,蠕縮、鼓動、周而復始。

心臟是為了維繫生存而不斷供給血液,赤葦京治知道那其上並不寄宿著靈魂;胃腸是為了維繫生存而不斷消化食物,赤葦京治也知道那其中被吞噬的只是死去的形體;但太陽在黑暗中,竟然比什麼生物都鮮活,彷彿有巨大的慾望,更甚於赤葦京治此刻由生向死的渴求。他輕輕問,你也想要解脫嗎?是什麼束縛你?如同一顆卵,你要從孕育自己的所在里解脫出去嗎?彷彿對赤葦京治的叩問做出回應,那輝光無限的太陽,逐漸地被瘴氣一般的黑暗侵蝕,變得殘破,令赤葦京治不忍再看,但又無處可退。玷污太陽的黑氣不斷蔓延,凝聚在一起,匯合成一個模糊的形狀。赤葦京治用盡全力,憑著最後一點意志,撕裂了封鎖他眼瞼的沈沈黑暗,大夢初醒,毫無恍惚之情,往明亮的天空望去。

他看見正東,被白色籠罩的天幕之上,太陽被黑火猝然吞噬。黑火之中,癲狂地扭曲著的黑暗越發明晰了邊界。那是一隻巨大的鳥,三足的鳥,從被黑火緊緊纏繞的太陽中掙脫出來。遙遠的三足鳥將翅翼展開,每一支羽都比世間最精煉的劍鋒更銳利;巨大的三足鳥將腳爪蹬開,每一支爪都比世間最淒厲的嘶鳴更尖銳。赤葦京治在恐懼和痛楚之中,本能地認定,這三足鳥生來就是為了焚毀世界,打破恆定之道,不僅有形的一切都要被燒成灰燼,連無形的魂靈也要化作虛無。

赤葦京治無路可去,但也並不打算逃;在前所未有的絕望中,他反而泰然自若。他並未意識到,他正在直視太陽,可眼睛不僅沒有瞎掉,還前所未有地透亮,一芥子在他看來也如須彌,一剎那在他看來也是一樣的從容通曉。三足鳥癲狂地在天與地之間騰飛,哪怕太陽已成灰燼,目之所及只有黑色,赤葦京治仍然能看見那以紅色勾勒出輪廓的鳥。三足鳥周身的羽衣是流淌又變幻的熔岩一般的艷光四射,羽毛卻毫無秩序可言,只是恣肆地生長,生長,荒蠻而無節制,刺向四面八方。三足鳥的血管和筋脈,幾乎要迸裂出去,一下一下鼓動,顯示出狂暴的侵略的生命本能,像雷霆一般粗猛,像巨蛇一般疾行。

三足鳥張開嘴,卻不能發出聲音;由天降於地,由地升於天,三足鳥在寂靜之中,不知是狂喜或狂怒,不顧一切地衝撞。天與地的區分已經被顛覆,天上有雲,地上有山,天地之間有太陽,東升西落,因而有萬物之理;而太陽已毀滅,三足鳥成為衡定天地的唯一標準。三足鳥頭之所向是天,足之所指是地,然而三足鳥不斷來回,讓雲崩落如傾倒的山,讓山暴起如橫亙的雲。再如此下去,盤古將宇宙之卵撐開,拆分了天地,卻又要被三足鳥攪回去,變為最初的混沌。

赤葦京治用目光問道,三足鳥,你為何而飛?我不知你是狂喜或狂怒,亦或者有巨大的悲傷。但我想那是痛苦的,即便你無聲,那有生命的草木魚蟲都為你而悲鳴,那無生命的土石風雲都為你而哀嚎。面臨著必將降臨於身的慘痛,就算是毫無智識的人都會畏懼;而你自降臨就是一切畏懼的******,卻又為什麼而苦痛?如你目不能視,我願意將眼睛給你;如你口不能鳴,我願意將喉舌給你。但我也並非全然無私,不過也並不求更多。我是生於茲長於茲的凡人,在無限嚴厲的靜默之中,不曾擁抱自由;我沒有逃離的喜悅,只是滿腔酸苦,在公理和正義不得求問的嘆息中,消弭長久的沈默。

赤葦京治用湧出血和碎裂的肉的聲音繼續問道,穿越哪一道關,才能有一種解脫,可以如黑火吞噬太陽一般?三足鳥,你是被太陽孕育,或是被太陽囚禁?太陽已經是世界上最遙遠最明亮最偉大的事物,無可觸碰,無可褻瀆,但你把太陽化作灰燼,你又是怎樣的存在?又或者太陽本不是最偉大,世間從來就沒有至高無上的偉大,神明也可弒,永恆也可顛覆。若非此,怎麼會有你在天地之間驅馳不休?萬物受恩於太陽的光與熱才能夠生存,風得以流動,植物得以生長,山脈隆起,潮汐奔騰。那無從拒絕的恩惠,那源流無窮的母體,就是你的痛苦之源嗎?再這樣癲狂地撲打你的翅膀,最終就要走上一條通往虛渺的道路,三足鳥,三足鳥,聽向我!

三足鳥無目無舌的臉向赤葦京治轉來,燃燒到極致的冠羽已呈現出與那白日一樣的白色,那是吸納了所有色彩的最濃烈的光;而火焰之羽的根部,已經因衰竭而逐漸化作死燼的黑色。輝煌燦爛的三足鳥向赤葦京治飛來,不如說是不顧一切地撞來,周身裹挾著當初吞噬太陽的黑火;那黑火飄動著,舒捲著,如同眷戀的無數手臂,又不如說是無數的污穢的觸鬚,貪婪地膨脹,攀附在那暴烈的光輝上。三足鳥撲向赤葦京治,俯衝直下,無聲地嘶鳴著。

 

赤葦京治醒來,天空明澈高遠,白雲扶風而起。身後倚靠的松樹在如血的暮色中瀟瀟搖蕩著濃黑的蔭影。太陽還好端端地運行在天上,雖然已經到了黃昏時分,仍然明亮又熱烈,彷彿赤葦京治所見所感的黑火與三足鳥的浩劫只是他瀕死的狂想。他重新站起來,身體輕捷自如。迷惑著,他走向泉水,向明鏡一般的水面探看自己;血和泥的殼之中,分明可見空洞的黑色眼眶,深深的黑暗盤踞其中。再張開嘴,也是同樣吞噬一切光線的空空如也的黑暗。可他分明可以看見,口中的喉舌也自然得很,於是他坐回樹下,將右手的手指對準了兩隻眼睛,將左手往嘴中,用盡全力地戳刺進去。手指毫無阻礙地通入了空洞,但卻滾燙灼熱,讓他的手指皮肉都痛苦地焦脹起來,可再拔出手指,卻分明安然無恙。他低下頭,看向那松樹投下的黑影:一對璀璨而純粹的金色眼睛,安靜而又兇暴地注視著他。

脫罪之人在冥冥的暮色中,一步一步地走向了前方。那從遙遠之地穿行而來的黑暗,從他的身後,如疫病一般,吞沒了日月同輝的國邦;如霉菌一般,吞沒了諸神神聖的殿堂;如海潮一般,吞沒了與地同壽的群山;如觸鬚一般,吞沒了一切光明,又侵蝕了一切時間。而這無名之人,不再擁有安歇的幸福,注定永遠行走在渾然一圓的世界上,跨越一切行路之難。他一直走一直走,黏附在身體上的硬殼和痂脫落下去,青雲為衣裳,嘆息如雷霆,不再享有歸所的安寧。他向前走,用那雙純粹而永不闔上的金色眼睛,以燃燒一切的光明,鋪開道路,一步一步地走下去。用那撕裂一切黑暗的,深幽而寂靜的鳴叫,宣告日夜更迭,驅策生死易位。最終到了扶桑之極,登臨那地之盡頭,面對著空渺的深淵,三足蹬地發力,他舒展身體,振翅高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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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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