脑海中的橡皮擦

*

年轻的警官小陈在值班时接到一起老人走丢的报案。

前来报案的也是一位六十多岁的老人,但在小苏眼里,尽管这个人的脸上被岁月留下了痕迹,但仍然能看得出此人长相精致,并且他衣着时髦,举止优雅,举手投足之间都透露着不一样的气质,竟让小陈也不自觉地在心里羡慕起来,想着要是自己老了也能有这样的状态,那该多好。

老人哪怕非常焦急,也耐心地等待值班的警官们处理完其他报案人的事,才上前来说,自己的爱人走丢两天了。

小陈仔细询问过后,才大致清楚,前来报案的老人姓林,叫做林祎凯,曾经是本市A大学的教授,而他的爱人不久前确诊患上了阿尔茨海默症,因为曾有过走丢的经历,所以林祎凯特别小心。没想到两天前自己犯困小憩了半晌之后,再醒来时爱人就不见了。

“我检查过了,他手机、钱包、钥匙什么的全都没带,就这么不声不响地自己一个人出门了,本来他跟我在一起的时候就一半时间清醒、一半时间是糊涂的……住处附近我也找了,拜托认识的人留意一下,他们也说没发现,现在已经不见两天了,也不知道他有没有吃东西,睡在哪里,人还好不好……”

见林祎凯着急得六神无主、握拳的双手也不住颤抖的样子,小陈只好先给他倒来一杯温水,一边用言语安抚老人的情绪,一边继续询问重要信息。

在听了林祎凯描述自己爱人的外形样貌和离家当日的穿着后,小陈思考了片刻,终于明白了违和感何在,他小心翼翼地问:“阿伯,您的爱人也是位……男士吗?”

林祎凯好似没有在意,就像肯定自己吃过饭一样,自然地点头承认了自己有一位同******人,然后担心无家可归的爱人的情绪超越了一切,于是林祎凯紧接着又问:“还可以找到他吗?”

看着林祎凯真心为下落不明的爱人着急的模样,小陈顿时觉得方才纠结性别问题的自己太过肤浅,他说道:“您先别急,我让我们情报组给你查一下监控。”

从林祎凯提供的住址开始,情报组的警员从城市中众多监控摄像头录下的画面中,终于找到了林祎凯爱人的踪迹。

林祎凯的爱人马群耀,仍然穿着两天前的衣服,手里拎着一个被磕磕碰碰过的纸盒,缓慢地走在路上。从监控画面里,可以看见他站在路中间向四周张望,对着陌生的街景一脸茫然,周围的人纷纷与这个停在路中间的男人擦肩而过,没有人在意他为什么会突然止步不前。许久之后,他又朝着一个陌生的方向迈出步子,缓步前行。

小陈注意到影像中的老人走起路来已经有点吃力,他悄悄地低头看了一眼坐着的林祎凯,林祎凯直直地盯着画面中那人的身影看,眼神中满是心疼,左手捂着自己半边脸,仿佛随时就要掩面哭泣。

“现在天气还有点凉,你说他衣服也******多一件,就在外面走两天,而且晚上还下过雨,肯定要着凉的……”小陈这才发现林祎凯的臂弯里还搭着一件外套,估计是怕爱人衣服穿不够,想在找到他的第一时间为他添件衣服,所以就随身带出来了。

再次查看了多个监控点,目前发现的马群耀最后出现的时间停留在了两个小时前。没有爱人的最新行踪,确认不了爱人现在究竟在何处,林祎凯看上去也非常失落,说话的声音也带了点哽咽。

“太遭罪了,两天在外面他还有多累啊……”

看到林祎凯这幅难过脆弱的样子,小陈的胸膛也感觉热烫热烫的,只希望能快点为林祎凯找回迷失方向的爱人,同事出发去监控里马群耀最后出现的地方询问情况。那是一家早餐店,马群耀进去之后大概有半个小时,再出来的时候手上多了一把雨伞,这才避免他继续在绵绵小雨中被淋湿。

眼看着刚才一直盯监控的人离开,林祎凯表现得更焦躁不安,似乎是想一起跟去询问爱人的下落。小陈先把林祎凯送去调解室里面坐,听说林祎凯急着到派出所离开,还没来得及吃午饭,小陈又帮他买了一份蒸饺,以免林祎凯饿着。紧接着小陈又回去看监控,锲而不舍地和情报组的同事一起盯着一个又一个监控点,尝试捕捉到马群耀的实时所在。

小陈和同事反复研判马群耀两天以来的线路时,发现他是完全徒步走了大半个区,路线弯弯绕绕,有时是向着远离家的方向走了大老远,有时又好像意识到什么似的往回走,反反复复,或许就像马群耀时而清醒时而糊涂的意识一样。

去早餐店询问情况的同事打回电话来,说老板记得这个男人,刚开始见他糊里糊涂地站在店门口淋雨,有些于心不忍,所以就请他进来店里坐。问了他为什么傻站着淋雨也不找地方避一避,可是对方十问九不应,唯一答的一次还文不对题,老板只能当他是老糊涂了。可是中途有一段时间对方又好像清醒了起来,思路清晰,对答如流,还说自己要去一个地方送东西。老板听他说肚子饿了但没带钱包和手机,还是慷慨地请他吃了一顿简单的早餐。离开之前见他衣服有些单薄,还给了他一把伞,避免他再淋雨。

至于这之后的去向,老板说这个时间有很多来买早餐的学生,他实在忙不过来,所以也没有留意马群耀往哪里走了。

学生。

这个词突然让小陈敏锐地想到了什么,他记得林祎凯说过自己退休前是A大学的教授,而他又对着地图确认了一遍,这家早餐店所在的位置恰好就在A大学周边。

小陈向同事提出了自己的想法,他认为如果现在还没有监控能发现马群耀最新的行踪,那马群耀有可能是就近到了林祎凯之前所任职的大学里,并且一直在那里待着。同事思考过后也觉得有这个可能性,所以小陈决定由情报组的同事继续留意监控,而自己立马出发到校园里了解情况。

正是这么巧的时机里,另一通报警电话打了进来。

 

*

报警人正是A大学的学生,对方声称有一位陌生老人在课后闯进了教室里,说要找一位林教授。

可当时在场的学生都说学院里并没有这样一位教授,这个老人却固执地说林教授就是这个学校的老师。学生们临时问了年级更高的学长学姐,才知道确实有这么一位林教授,只是几年前退休了。所以学生们又耐心给老人解释说,他要找的林教授已经退休,不在这里任教了。然而老人依旧固执,说林教授现在还是A大学的老师。

学生们本以为是来无理取闹的人,可是观察对方的状态,又好像有点不太寻常,所以还是先打电话报了警。这通电话对小陈来说就是一场及时雨,他随即在电话里询问了那个老人的特征,和林祎凯所描述的对上之后,他马上把这个消息告诉了林祎凯,并陪同他一起前往现场。

见到两天不见的爱人,林祎凯第一时间就冲上去,之前随身携带的外套立即就披到了马群耀身上。林祎凯紧紧握着马群耀的手,仿佛害怕一眨眼他又走丢似的,不停在问,“你跑到哪里去了?”“你怎么招呼都不打就从家里出去了?“

马群耀刚开始好像没认出站在自己眼前的人就是自己的爱人,他低头看着两人牵在一起的手许久,再抬起头来时,又盯着林祎凯的脸看了半晌,最后终于反应过来。只见他笑逐言开,对旁边的学生说:“我就说林教授还在这里教书吧!”

当事的几位学生也在刚才得知了马群耀的病,所以他们此时没有再反驳,而是顺着马群耀的话说:“是啊,林教授一听你在找他,就马上赶过来了。”

林祎凯仍是一脸担心,问:“你怎么跑来学校里找我啊?”

马群耀歪头思考了一下,提起手里拿着的纸盒给林祎凯看,林祎凯这才发现这是他很喜欢的一家蛋糕店所出的,只是这个纸盒好几处都被磕碰过,边角都往里凹陷,里面的食物可能也要面目全非。

“你生日不是就快到了吗?我就想出去,给你买你最喜欢吃的蛋糕,可是走了好久都没到家,我就想来学校给你,不然就赶不及你的生日了。”

实际上在马群耀失踪的那两天里,林祎凯的生日就在无尽的忧心之中悄然而过。此时听到这番话,林祎凯只觉得心里酸楚又滚烫,他没有一句责备马群耀的话,而是忍住在眼眶打转的泪水,嗔道:“别骗我了,钱包都没带,怎么给我买蛋糕?”

听见爱人质疑自己,马群耀再次把蛋糕店的纸盒凑到林祎凯面前,说:“谁说我没带钱包!没有钱我怎么买到蛋糕的!”

就在马群耀的视线和蛋糕盒对上的时候,他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这个盒子已经不像他刚拿到手时那样完美,他愣了片刻,然后说:“可是我好像把蛋糕弄坏了,你不介意吧?”

林祎凯低下头来,无声地摇了摇头,手却还紧紧地牵着马群耀。“只要你还在,就是最好的礼物了。”

闻言,马群耀沉默了片刻,随后却也叹了一口气,低落地说:“回家的路好难走啊,林祎凯,我从来没觉得回家的路有这么长。我走到很累很累了,却就是到不了家。”

“我去到了很久很久以前我们约会的公园,可是那里被整修过,我们最喜欢坐的那对秋千都不在了。”

“我走到了我们以前住的地方,那时只有楼梯不是吗,现在都在外面加装上电梯了。楼下的游乐场还跟以前一样,就是都给刷上新漆了,从前你遛狗也喜欢带它在那里玩,我们的宝贝又乖,邻居也不怕它会咬人,可是宝贝也已经不在很久了……不过我还认着现在已经不住在那里了。”

“我还去了你上班爱去的那家早餐店,我早餐都吃完了,就是没等到你来。”

“我记得你星期二上午有课的,下课之后就是午饭时间,你知道学生们要赶着在人多之前要去饭堂,所以总是会提前下课。”

“我还能想起一些以前的事,还记得要把蛋糕带给你,可怎么都记不清回家的路怎么走。”

林祎凯轻声地吸了吸鼻子,对马群耀说:“我记得呢,我带你回家了。”

林祎凯和马群耀逐一谢过民警和学生,准备离开。小陈连忙拦着他们,说马群耀在外走了两天,肯定很累了,他们可以开警车把两位送回去。一想到监控画面里马群耀走得颤颤巍巍的样子,林祎凯最后还是没有拒绝。

小陈和另一个同事慢慢地跟在林祎凯和马群耀的身后,护送他们坐上警车。林祎凯体贴马群耀,走得特别慢,慢慢地,却也走得稳、走得坚定,两人的手也始终紧紧地牵在一起。

小陈从他们背后看去,觉得林祎凯和马群耀可以一直这么牵着手,走上回家的路,也走到更远的地方。

直到终有一天,其中一方先离开这个世界。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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