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兔赤】真心

*

军曹家小姐在弹钢琴,兴味索然;药剂师缠了赤苇京治一会儿,立刻又被上尉二十岁的长子吸引了。这会儿才有空脱开身,这人嘴碎,不好讲话。

他隐隐觉得闷了一口气在心头,大抵是因为厅内人多拥挤。依稀记得三楼有个露台,就往那上面去,结果在那儿遇见木兔少佐,奇怪,少佐最爱热闹,未婚妻在演奏竟然也不捧场,这可是他的订婚宴。

寥寥数面,交情尚浅。赤苇京治想要退出去的同时,木兔却招手让他过去。你身上有火吗?赤苇胸前口袋里有个小小银质打火机,于是走过去。露台上,夜色如水,他不知道该说什么,没有准备,讷讷一句,新婚快乐。木兔拿着他的打火机看了看,说,是个好东西,可惜。

赤苇没听懂。只听见楼下的钢琴声亦远亦近,石柱很凉,傍晚下过雨,此刻空气清新芬芳还能闻见军曹后院的夜来香。赤苇不觉心跳。木兔拿着他的打火机。却让他感觉被扣押了人质在木兔手中。

木兔说,你有闻到么,空气中有火药味。

赤苇颔首,说,战争年月,人心惶惶,这是难免。

木兔朝他笑,说,你说的,是错觉,我从不因为这种原因产生错乱的感觉,也就是说,我闻到什么就是什么,我看到什么就是什么。

大理石露台,凉的,散发夜气的。赤苇看着木兔爬了上去,他问,少佐,您要干什么?他在犹豫要不要叫人来。打火机以防万一倒是准备了两个,不过少佐言行怪里怪气,未免让人担心。

钢琴声曼妙的夜晚,军曹堂皇的庭院中央,喷泉不声不响,露台正对那一侧,黑压压竹林。嚓,仿佛站上瞭望台,木兔打亮了火光,赤苇京治瞳孔骤然缩紧瞬间,那小小火光便坠入夜色。

他哑口无言,少佐朗声大笑,金色瞳孔闪烁,一时间,死寂的世界。

他想,打火机坠落触地瞬间就会轻轻弹起,三层楼高度,震撼其小小金属躯体,火在摔落过程中就会被风吹灭。打火机此刻也不重要,重要的是少佐这般举动究竟什么意图。少佐又立战功,抵消一些坏名声,听说军曹小姐在幻想中爱他。赤苇静静看他站在露台上,他已背过身去,叉着腰,游戏儿童一样志得意满,渐渐懂得,原来事情是这个样子。

他们都静立不动。忽然那片漆黑竹林当中火光映现,俯瞰角度看那火在跳跃,渐成燎原之势,侵吞庭院角落,园丁正在喷泉附近,大声叫喊,不知何处子弹射出止住他呼叫。爆破声响,惊天动地。凉的手攥住赤苇的手,跃下高台,人声沸腾惊叫,他带他闪入走廊,鞋尖一挑,门后一柄长枪便跃上肩膀。军曹信******教,教内虔诚,教外杀人并不祷告,走廊上窗格投下十字架形状月光,枪声四起,两人在暗道中奔跑,木兔不时回头,高兴地叫,你好!我叫木兔光太郎。

赤苇想,还用你说,我自知道。他又跳起来,我老早就想这么干了,你说这样是不是很帅!点火!砰!啪!

 

*

后半夜下雨,幸好后半夜。保密情报做太好,万万想不到少佐这种人也能安******来,但赤苇京治习惯了,不怎么惊讶,牺牲品其实是活诱饵,未婚妻一夜间变作阶下囚,那女子年纪轻轻染指不少地下交易,木兔前去处决她,明明也有三个月恋爱游戏,听说开枪前眼睛都不眨。

趁事情登报前连夜赶赴另一座城市,隐姓埋名,这回要木兔光太郎扮医生,他是助手。火车狭窄洗手间内看他易容,不得不说,手段太蹩脚,没有医生日常出门也往脖子挂听诊器的。赤苇京治忍无可忍,开了木兔行李箱,领带花色是一言难尽,不必要的花里胡哨小东西,袖扣、徽章、钻石,一个不少。

你是大盗吗?赤苇京治合作过无数得心应手搭档,直想拍电报问总处是不是搞错了。看木兔在镜子前摆弄手术刀,哪像医生拿刀,像屠户要杀鸡正在嫌弃刀小。就算不得不手把手帮他也没什么好脾气,几个小时前对少佐低声下气,现在用领带把木兔勒得脸红脖子粗,木兔破口骂他你小子公报私仇,不就是个打火机,真小气。门外排队的人怨声载道,看到两个男人同时出来,神色诡异,其中一个脸上还带着愤懑红晕,领带一看就是新打的。好龌龊的年轻人。

到了地方,洋房干净敞亮,行头一件不少。坐诊三日,没人来信。这货对医学一窍不通,赤苇京治在军校也不过学点皮毛,忧心忡忡。终于有天过意不去,他看信件,发现木兔光太郎把密码读错,不是扮医生,而是花花少爷和他的跟班。木兔得知,瞪大眼睛,咦,是我译错了?赤苇京治忍无可忍,没办法直接用刀划他喉咙,肉搏好像也不占优势。又气不过,往他水里放泻药,木兔直骂他窝里横。赤苇冷冷说我在外头也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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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扮浪荡,昼伏夜出。木兔入戏,还对赤苇京治指点起来,你这么一本正经做什么,看诊去呀?被赤苇面无表情地伸脚绊了一跤,直直摔下去,嘴唇磕破了。惊天喊叫,更加不得了,甚至还结巴了,你,你,你,你是小孩子吗?多大了还伸脚绊人?我破相了怎么办?啊?我早看透你是小气鬼,说几句都不行……赤苇故作惊讶,说,我也没想到您一绊就倒呀。

进舞厅。赤苇觉得这人只有淫笑的时候算个样子。扮少佐的时候沧桑,当少爷的时候张狂。伸嘴唇吞云吐雾,有做作之嫌。周旋寻找社交猎物,忘了交游几个女人,搭讪到第三个,人家喝了半醉,指着赤苇问,您的男伴?木兔挑起来的眉毛一点点垮下来,赤苇保持表情不塌,口吻冷冷的:不,我是他的,呃……

奴仆。木兔口吻恶狠狠。

不,是保姆。赤苇绝望地抢白。

三个人面面相觑,半分钟后赤苇说对不起我喝醉了,我是他的男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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局势复杂交错,死亡如荒野鸦群在情报人员头顶盘旋不止,随时可能降落。赤苇京治头脑灵活冷静,聪明但略显保守。照理说不聪明不冷静才是他们工作中的致命伤,可偏偏木兔光太郎比他更受重用,赤苇京治和触发局势的准线保持一定距离,木兔光太郎则会趴在那条线上睡觉。

此刻木兔光太郎躺在对面那排屋子由砖瓦堆砌成的屋顶上睡觉,阳光照耀他,犹如躺在雪原上休憩的北极熊。赤苇京治坐在自己窗台的书桌前,钢笔出墨不太流畅,他拿在手里甩了甩,墨水不出意料地溅了一纸,晕染开来,把它放在阳光下读。信纸薄薄的,目光穿过去能照见木兔的影子。赤苇放下纸,发现那个人在对面朝他抛媚眼。

“他们说什么?”赤苇读到了木兔的唇语。

赤苇晃了晃手里的枪,说,今晚任务得上枪了。

他眯着眼睛看对方的嘴唇一张一合:“——今天晚饭能吃到肉吗,昨天和我跳舞的那个漂亮小妞今天还能联系吗?”

赤苇有点儿火大,妈的,这家伙根本不懂唇语吧。

 

确实,木兔从窗台翻进来的时候还是那副大嗓门:“嘿嘿嘿!所以我能去见她吗!?Oh——My——你往你的窗台旁边撒了什么?!”

赤苇:“抱歉,我的图钉盒打翻了。”

木兔:“等一下,你在写什么!?”

赤苇:“送你回军校重修的申请。”

木兔:“……”

 

*

那个姑娘是昨天第一场舞会他的舞伴,并非提前联系,是个风尘女子,此前深受敌方军务要员的宠爱。她懒懒坐在舞会一角,看上去兴味索然。如果可能的话,博取她信任,这样的任务看上去有些突然且需要漫长的时间,风险与价值收获的衡量上,也不是最佳的选择方案。但在舞厅这样的交际场所长久停留,如果或多或少能得到重要情报的话,去争取也不会损失什么,重头戏是半个月后军政总督要在这里举行的政治性舞会,所以尽可能地,要从她身上套出点儿东西来。

赤苇面无表情地解释了一遍,不抱希望地说,你听明白了吗?

这很难吗赤苇同志,我理解你对我在正式军校毕业的怀疑,但我毫不夸张地告诉你,每一场舞会,我是说每一场,都有成群结队的姑娘排队想要和我跳舞——单论你和我在对女人的吸引力上,也只能让我舍身取义了,她在哪儿?……

 

嘿,你的男伴怎么朝着克里斯汀小姐去了?

赤苇的嘴角抽搐了一下,微微笑道,我们在打赌。

呃,哦,我能理解……男子捏着酒杯,有点儿费劲地说,嗯……我赌你赢。

赤苇数了数,在克里斯汀小姐翻了三个白眼之后,木兔就回来了,他一脸严肃(或者说是消沉)地说,赤苇,我觉得我们可以放弃这条线了,从她身上根本就套不出什么来,我知道,你先别说话,你想说我们应该循序渐进慢慢开始,但你知道一个词叫作见微知著……

我赌你赢,阿卡,说真的。那男子将酒一饮而尽。

哈?你们在打赌?赌什么?

博克托,我来告诉你——他把木兔的肩膀揽了过去,但立刻想起了什么,带着醉鬼会有的那种迟钝的神情,他抱歉地对赤苇笑了笑,把手松开,只是稍微贴近了木兔的耳畔:说实在的,你们身上的那种气质稍微有点儿太明显了……这样跟女孩儿搭讪很容易失败的,首先你就不能带着那样的目的去……

木兔睁圆眼睛,又转了转他的眼睛思索了一番:什么气质?

男子啧一声,还是忍不住伸手晃了晃木兔的肩膀:Gay佬啊。

木兔:……

他说完,远远指了指已经在克里斯汀身边坐下的赤苇:你看,他们是不是已经像是好闺蜜了?

木兔:…………你说得好像也有道理。

他的眉毛一边高一边低,过了半天像做了一套眉毛体操,转过脸去问这个手搭他肩膀、已经亲密无间的男人:你说,我俩真像那啥?

这不是你任务里的事情吗?男人笑眯眯的,将酒杯绕过木兔脖子,送到他唇边。长官,您的演技真是天衣无缝,乍看上去我都要信了。

木兔脸上依然是疑惑的表情,但男人能够感觉到骤然冷却的眼神落到他酒杯里的温度。不喝就算了,那么紧张,很多人出任务、上战场前可是都要喝酒的。他把手收回来,自己把那杯酒喝了,木兔声音小,语气也没变,淡淡一句,木叶,你的话好多啊。

 

他和木叶一起稍坐了一会儿,木叶拍拍他肩膀:“别这么说嘛,觉不觉得你有点过度紧张?”

木兔的表情稍微有点心不在焉,仍忍不住地抬头望过去,偶尔能和交谈中的赤苇京治眼神相撞,克里斯汀不时因他说的什么话笑起来,背对着,乌黑的鬈发随她动作摆动,露出一截雪白的脖颈,衣裙上黑色的亮片闪烁。他有点儿看不清赤苇的表情。

“我有点烦,”木兔对木叶说,“你们能不能别老来监视我了。”

“见谅啊,毕竟你演技太好了,上面都辨识不清你到底是在哪一头表演,有疑心也正常。啊,他们过来了,他真有一套,克里斯汀小姐看上去很高兴。”

“你帮我说一声,如果再这样来烦我,我真的会投敌。”

“你说这话有点儿伤人,至少伤到我了,你不想看见我吗,还是觉得我打扰你了?”木叶一脸愉快地跟他碰杯,看不出来受了什么伤,木兔不高兴地嘟囔,完全是一脸受挫的置气表情,好吧,你除外。

音乐开始飘起来了,若有若无,木叶扭过脖子看了一眼,他要和她跳舞了。

纨绔的年轻随从,不知道他使用了什么样的话术,那年轻姑娘看上去高兴极了,他们旋转进舞池,木兔眼神极好,能看见赤苇胸前那枚小小的仿制钻石胸针在他侧身旋转的时候闪烁,和她的珍珠耳坠一起,赤苇垂头看着她,眼神欲言又止。

“我也想跳舞。”木兔有点儿咬牙切齿。

“去啊。”木叶说,“我猜赤苇会把她的第二支舞让给你的,你看她一直在笑。”

“我不是说和克里斯汀一起,我是说他妈的赤苇!”他把酒杯轻轻一推,几乎推出摔杯的气势,从吧台边的凳子上跳了下去。木叶被玻璃杯的响动吓了一跳,那人今天穿了件黑底的风衣,背上横一条盘旋的绣金巨龙,背影气势汹汹。木叶又喝一口酒,默默赞叹,太入戏了,太敬业了,简直吾辈楷模,这才叫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啊。

 

赤苇京治看见克里斯汀挑眉,非常大度地笑了,那是一个风尘女子绝不轻易将情感卖出去、保守的笑容,幸而他本来也并没有太贪心,适当降低要求,如此谨慎才能控制得失之间平衡。他很会把握语言度量,又不至于显得自己保守无趣,帮她打发这点寂寞时间也能留下一些好的印象。他在试图灌醉她,这是一个漫长过程,她酒量未必比他差,但有这次探索摸底,下一次可以请来帮手一起,比如——

“嘿!”

一个旋身,他发现克里斯汀抬手把他让进另一个怀抱了。

赤苇想死的心都有了。

木兔的手放在他的腰上掐了一把,说,晚上好啊,抛下兄弟泡妞去了,我看你笑得好开心啊?赤苇皮笑肉不笑,下一趟舞步在他脚上用力碾了碾,是真的用力,木兔忍不住发出了小声的惨叫。

“我们不是,伴——侣——吗——”赤苇感觉自己脑门儿上青筋跳动,那一双瞪着他的笑眼连带着咬牙模样,举在空中相握的手……其实那根本不是相握,他只是掐着赤苇的手腕儿颠了颠,跟那晚在手里抛打火机似的,“在原配眼皮子底下泡妞多少有点不厚道吧。”

“你发哪门子疯啊,没看我在忙的是正事——”

“你刚跟我说那一通我可都听明白了,她明明就是可有可无。”

“世界上不存在可有可无的情报。”赤苇觉得他们边跳舞边吵架着实有点儿怪异,他拐过头去看了一眼克里斯汀,发现她已经离开舞池,此刻正坐在场边,一只手撑在膝盖上捧着下巴,笑吟吟地望着他们。

先机就是这样失去的,不懂这个家伙为什么这样没轻重。赤苇说:“我会考虑申请换一个搭档,我不明白为什么你在这样的岗位上还能这样意气用事。”但转过来想想他不知道木兔到底出于什么样的意气,怎么想,抢的都应该是克里斯汀而不是他。

“是*********要把我们在这个社交场费尽心力建起来的伪装毁了。”木兔说,“我刚刚受尽那个家伙的羞辱,你竟然当着你男朋友的面去跟别的女孩那么亲密。”

“这根本不——等等,那个家伙说你什么?你没露出什么破绽吧?”

“你把我当什么?我靠不是吧,最基本的信任都没了?”

“……你搞清楚这东西一开始就不存在好吗……”

“好吧,那跟我共享一下情报,你和她聊什么?”

“还没进正题,不就那些事情……”赤苇心不在焉,一个闪身动作,已不见了克里斯汀——徒剩她脱下来的高跟鞋歪倒在角落。他心一紧,若有所思,这晌被木兔用手轻轻拍了一下脸,回过神,木兔凑到他耳边,看上去亲密无间:“她看你的眼神很怪,我看出来了。”

“别这么入戏,”赤苇别过脸,躲开他,“很莫名其妙。”

“我说,不专业的人是你。”

语气陡然一变,辨识出木兔没有开玩笑。木兔放在他脖子后的手替他扯了扯衣领,靠近后颈,那片皮肤神经略起了意味着敏感的骚动,他忍住了没有表现出来,否则真显得自己段位很低。还在旋转,两个男人的组合很是显眼,他明白,他抬眼,木兔的眼睛全然不见平日油滑与懒散,取而代之一种凛然,他低了低头:“好吧……”

他忽然凑过去,极轻极轻地在他唇角吻一下,分寸拿捏很准,短促,呼应悠扬的舞步。

随后微笑,看不出一点牵强:“够吗?”

对方丝毫不动摇,有那么几秒钟赤苇默默腹诽,希望他不要觉得这是恶心的糟糕体验,希望他最主要的反应不是忍耐和反胃,不要当场吐出来。但木兔只是看着他的眼睛,回以饱含柔情的微笑,贴在他耳边说:“我们最好去追上她,我没有在开玩笑。”

 

*

那夜给赤苇京治最深刻的印象,并不是枪、火、密道,危险的陷阱,或者在微不足道的亡命生涯当中留下的一道伤。相反,是让他想起了初初入行时候的一个节点转折。那时和同伴一起在海港放哨,聊到身边的人都背负命债、难凉的血,要么是炽烈的爱,要么是彻骨的恨。只有他是干净出身,双全的父母至今仍以为他在报馆做全职,每周一通信,每月能见报,他的上线说他无爱无恨,脑子冷静,这样最好,那时的搭档问他为什么好好人生不过要插手这些,预备了一些冲动愣头青的答案。赤苇京治说,我不为大义,只是为自己,我想要的只是一种燃烧。说完,他把烟头掷入大海。

多么轻薄、优越,却璀璨的答案啊。他想,我这是想成为英雄吗。

她在前方奔跑,如鱼一样轻盈地游进深巷的一片浑浊黑暗,那偶尔回头的几个眼神已确证木兔的直觉是对的。木兔速度极快,赤苇渐觉力不从心但不肯服软,他背上用金线织成的龙在渐渐明朗的月光下闪烁,风衣底色融入黑暗加之被风撩拨掠动,如有生命一般。

那是突如其来的想法,像一颗遥远的子弹,他清晰地听见它一路划破空气,穿过自己的大脑,烟尘构成字句:木兔是为了什么呢,他觉得重要的事情是什么呢。

“等一等,先别追。”

他停了下来,转身,只有轻微喘气。赤苇问是不是把她跟丢了。木兔说,我闻到了枪和火的味道,不远,这里有埋伏。他们静默一阵,木兔问,你带枪了吗。

他刚在束腰当中摸到枪把手,前方的枪声就势不可挡地轰鸣过来。

 

*

他那么白的皮肤,如果流血,肯定也是干净的血。这人骄矜、不可一世,爱护漂亮衣服,爱护人前的风头,若流血了,该多么脆弱。想到这里便有不自觉冲动,忘却己身也是血肉塑造。一片昏暗当中,木兔光太郎看不清他伤势,只觉一片温热得可疑的液体在自己与他连接的手臂上涌动,两具枪林弹雨中的躯体,像即将分离的陆地板块。

赤苇。他叫了一声。滚烫的血气翻涌,仿佛缠绵着他的精魂。

冷的,铁的,热的,软的。

 

他爱护自己吗,爱护的。他爱自己吗,世上第一等的。这世上缺个谁来为他挡枪吗,不缺的。被爱情冲昏了头的猎物,忠心耿耿的下属,没有他们那些伤害也微不足道,对木兔光太郎来说,如果每一天都是末日,那么每一天理所当然都是狂欢。别人自愿为他投身,那是自愿,和他没有关系,人命微贱,无论他的或别人的。

没关系,一条手臂而已,出去再处理。他在他耳边说。外面枪声没停,金属弹壳掉落如雨声倾覆。

我不是为了你。他别过脸去,受伤的是右手,他换左手放枪。

他说,我信任你的直觉,我掩护你,我们出去。距离很近,毫不动摇,如同刚刚舞会贴面的舞蹈,一个轻而又轻,寻求一个印证的吻。空气中满是硝烟味,黑暗中逃窜的子弹,像遥远记忆当中穿林而过的甲壳昆虫,擦过木兔光太郎的脸颊。不知从何而起的愤怒让他抓紧了赤苇京治的手指,最后一个射击手终于射空子弹,赤苇看着木兔走出去,对方在地上狼狈爬行着后退,他朝着他连开五枪,射空了最后的子弹。

 

对不起。赤苇京治偏过头望着车窗,繁华街景张灯结彩,他一只手捂着自己受伤的右臂,潦草包扎过的伤口在狭小封闭车厢内仿佛发酵,披着木兔光太郎地风衣也掩不住血腥味道与蒸腾出的热气。疼痛此刻无法抑止地侵袭,他强打精神解释,是我的疏忽,我没看出她已经深入到这种地步,是我打草惊蛇了。

木兔没有说话,人群太密集,道路拥堵,他们沉默地看着一对举着花灯的情侣从挡风玻璃面前笑着打闹过去。

 

他几乎是把酒精瓶摔到桌子上的,买不到酒精灯,他用火柴给银针消毒,揭开斑驳纱布前只抬头看了赤苇一眼。赤苇京治见他沉默,有心开个玩笑缓和气氛,你技术好不好啊,有点担心。木兔才说,不好,我不会,我要把你的伤口扯开,把你的胳膊卸下来。

我不怕痛的。赤苇说,我的大腿上也有一道伤口,比这个还长,北郡交战前的地下工作是我在负责,那会儿弄的,那个时候我的搭档医术很高,几乎没有留疤。

大腿?木兔低着头处理他的伤口,似乎有些手抖,但他笑了。我比较好奇是什么伤口,你穿着什么呢,你们什么姿势呢,他处理了多久啊?

赤苇京治稍微有点尴尬,不过这种耍流氓行为倒冲淡了一点点他心里的愧疚,他刚想开口,就被木兔手上一点移动******到了,虽然也只是停下来吸了口凉气。木兔抬头看他一眼,问,疼吗。

你快一点,也没那么痛。赤苇京治极力平复自己语气,但目光一转都能感觉到疼得突突跳动的太阳穴,木兔一边手肘都腾空了,极力想再轻一点的样子,像为了转移注意力,赤苇问你为什么最后给那个人补那么多枪,子弹很珍贵的。

我愿意,怎么着。木兔手上忽然一用力,赤苇闭嘴了。

 

*

我要洗澡。

不行,伤口不能沾水你懂不懂啊。

木兔光太郎搬了个凳子横在浴室门口,赤苇皱着眉毛站在原地,我会小心不让它碰水的……

你要我怎么相信你。木兔装作玩自己手指的样子,也不看他,赤苇有点火大。

我伤口恶化关你什么事啊?

哈?不关我的事?这么绝情的话你也说得出口!?木兔跳起来,我缝的!你搞清楚,这是我——缝——的——!

赤苇瞠目结舌想不出什么辩驳的话,条件反射地举起伤手要打他,木兔一边躲一边尖叫,诶!诶!你什么人你这!……我是为了你好啊!而且其实你要洗也不是不行……

我要踩着你的尸体过去吗?还是用一只手把你捆起来?

喂!有你这么对待队友的!?木兔小心地托住赤苇那只举在空中的手,慢慢把它放下来,清了清嗓子,我帮你洗,怎么样?……等等你把手放下来……!!你不觉得你这样逃避反而更可疑吗?我一直觉得就是因为你不配合我,才让克里斯汀看出破绽了……

说到这个的时候赤苇总有些没底气,他忧心忡忡地看着木兔,对方一脸正直,我说,你就没有去过公共浴室吗,还是真的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啊,对不起,如果是这样的话,对不起对不起,哥,您请进。

太拙劣的欲擒故纵了,不过非常见效,木兔看着赤苇的脸都气红了,他俩在原地大眼瞪小眼一分钟之久,准确地说是赤苇怒目而视,木兔为表忠诚还弯腰摆出了恭敬的迎宾手势,最后赤苇愤怒地把木兔拖进了浴室。

 

他三天没有进浴室了,坐在书桌前读简报,前些日子的交火痕迹似乎当晚就已经被清理,多方线路交杂终于摸到克里斯汀身份的一点蛛丝马迹——敞开来看仍然只是那位要员亲密的情人之一,线内身份不明,但似乎与对方某个情报人员有过微不足道的来往……扑朔迷离。他想得头痛,抬头还是只发现木兔光太郎——躺在窗对面的屋顶上晒太阳,在各色种植花卉的花盆中间,身边有根窜出来的天线,另一头屋顶有只黑猫对他投以敌意注视,估计是因为他占了自己的地盘。他的表情轻松,闭上眼脸上也带着笑,发现赤苇注视他,就睁开眼睛笑,让赤苇有种如梦初醒的感觉。他会用唇语问——今天晚餐咱们吃啥?

有关正事是一点都不问,明明他看不懂唇语也得不到赤苇的回答,但每一次都问。

他的伤手垂在浴缸外面,木兔又用塑料袋小心地在表面裹了几层,站起来替他开花洒,温水先把头发打湿,顺着后颈,后背,没入腰际,骨骼肌肉脉络如同弯曲峡谷。有些水溅到他身上,如果不说话,就确实显得暧昧了,他清了清嗓子,要驱散这感觉的意图非常明显:“你身材还不错嘛……刚刚那么抗拒我还以为……”

赤苇瞪他一眼,他毫不心虚地看了看天花板,然后说,我帮你抹洗发水啊,手抬起来点。

他再坐下来的时候,发现赤苇肩膀上有一道浅浅的伤口,胸前也有,下面没再看下去了,虽然他非常好奇赤苇说的那道大腿上的伤口是什么样子,嗯,只是好奇。他张着把满透明洗发水的手心,小心翼翼覆上赤苇的头发,海藻一般,他不太知道怎么动最好。

赤苇忽然说,你受过多少伤?

啊?木兔还在纠结怎么弄这人的头发,干脆差不多得了。他心不在焉地回答,没受过多少,大多是擦伤。

我想也是。赤苇说。木兔在揉他的头发,于是他把头低下来了一点,木兔看他觉得这听话乖顺样子非常难得,虽然依然找不到什么章法,但赤苇的头发很顺,倒像他的手在泡沫与毛发丛林中受洗。

你,身手好是一个原因,但我猜……应该也有不少人会主动愿意给你挡枪。

啊,你怎么知道?

他伸出满是泡沫的手拿起花洒,拧开关试水温,这人竟然还有这样细心时刻,他慢慢淋下赤苇头发上的泡沫,从后到头顶,从头顶到前额——水晕和着前额的头发,木兔将目光移到赤苇的脸上,赤苇正看着他,头发和脸都是湿淋淋的样子,水从胸前流过去,赤苇的眼睛也是湿漉漉的。

你说我为什么知道。赤苇声音响起的瞬间,他才发现他们此刻是无比接近,从眼睛,到嘴唇,他想,水中一定存在引力,也或许是这句话本身。这并非他们其中某一方的伺机接近,水淋淋的赤苇的眼睛只眨一秒,一秒过去,他便心甘情愿永远闭着了,嘴巴和眼睛总要闭一个吧。

 

*

有时木兔光太郎并不知道做到什么程度才算得手。

爱他的人很多,非常多,军曹的女儿爱他光明俊朗,最开始的有钱夫人爱他年轻会说话,很久以前的一个同僚好像爱他身手利落受看重,但最后她死了,一个月明星稀之夜,他连她尸体都没看见,而他的另一个同僚在鸦群飞舞的乱葬岗走了一夜。

他人的喜欢,爱慕,信任,如此轻易。他想或许这就是他存在的意义。

并非他,而是那些投射在他身上的爱意本身。

 

他看到那道传说中的疤痕,部位的确是暧昧的,几乎翻进大腿内侧。他坏心起,激烈时刻偏要用手去摸,看见赤苇京治的表情变成一言难尽的复杂模样,再扳着他后脑勺咬他下嘴唇。他禁止赤苇去想从前,也不准他想以后,他感觉到他们是在死亡当中缠绵,赤苇京治的身体并不完美,或长或短伤疤使他像一片大火后的丛林,遍地炽热的灰烬,但他的心像森林深处的一条岩浆河流,******近乎暴虐,也像是周旋的生死搏斗当中压抑过久的激烈爆发。当感觉升上顶峰,他抓住木兔光太郎的头发,用力到颤抖的程度,缓缓睁开眼睛,发现对方赤条条横陈眼前,背着房间的顶灯像背了一颗太阳,汗水落到他受伤又愈合的皮肤上,如同甘霖进入旱地。他们看着彼此喘气,气息像野兽,他看着木兔,身体白皙,肌肉结实,瞳孔皎洁,几滴生理性的眼泪像火焰中大海的幻影。他嫉妒心起,又有一些哀戚,无法想过去或者未来,就没办法让这一切都公平,不能在任何一个地方得到补偿。

他伸拳头想揍他一下,轻飘飘反而亲昵,木兔光太郎压下来,把脑袋轻轻置在他肩膀上,开口说话时牙齿能蹭到他的皮肤,别动啊,要是揍我,痛的是你。

赤苇京治难以置信这人怎么能说出这么狗的话,伸脚想踢,但被压得太死,木兔笑了,长长吐了口气,我是说——你的手臂还伤着,不要乱动嘛。

说完,他撑起身子来,小心地去看那条手臂。

你为什么要替我挡呢。他喃喃地说,我记得那个角度如果打中我,应该也只是擦伤。

仰躺着的赤苇京治没有说话,顶灯照耀,彼此都感觉到对方的躯体炙热的温度,他眨了眨眼睛觉得困极,我不知道。他闭上眼睛,身上萦绕的山川与河流从他身上翻下来,他感觉到自己被柔软而温暖的雾气盖住了。

 

午时三刻,木兔恍惚听见窗外猫叫,他轻手轻脚起身,来到赤苇的桌子前,在对面的屋顶上看见了克里斯汀,她穿着和他一样的黑色风衣,背靠月亮和他相望,长发猎猎,耳坠夺目闪亮。他眯了眯眼睛,读出她的唇语:

再等三天,就收网吧。

他看着她,没有说话。她脸上又露出一瞬间的轻蔑表情,你看上去还挺开心的。

他动了动嘴唇开始说给她看,动作极慢。

不,要,监,视,我。

 

你去干嘛了?

他回到床前,发现赤苇京治坐了起来,正看着他。

口渴。他拿着玻璃杯,你要喝点吗。说完他含了一口水凑过去,讨吻的样子,赤苇京治把他的脸推开,伸手把他手里的玻璃杯拿过来自己喝了一口。

冰箱里好像没有威士忌了,明天上街的时候可以带一点。赤苇说话的时候嘴唇还没有离开杯沿,杯壁上都是他说话时候呼起的雾气。

好。木兔爬进被子。我明天就打电报,请他们再把任务缓两天。他缩进被子里,缩成一团,鼻息又轻又长,梦话一样,好想再这样待久一点啊。不知道赤苇的表情有些凝固,算了吧,听说前线战事吃紧,来不及了。

他顿了顿,又说,如果这一切都结束了,你要去做什么?

木兔眨了眨眼睛没说话,在被子里睁眼看他。赤苇京治像自言自语,又说,算了,我们不能想明天,话说,你还想要再来一次吗。

 

*

你还想要亲自审讯吗,这一次也是?

木兔没看克里斯汀,低着头戴手套,说,是的,这一次也是。

她耸了耸肩膀,就因为这个,所以我一直不喜欢你,不过这也是你一直能赢下去的原因,你的脸色有点可怕啊,没事吧?

我想问你一件事,舞会那晚他都和你聊什么?

她笑了,地下室昏暗的灯光中,只寥寥的光照在他下巴上,他戴上了审讯的手套,并一丝不苟地将它拉直,看上去他的脸色苍白得有些病态。她说,他是个很有风度的男人,我看得出来,隐忍太多,伪饰太多,不过世人像他这样伪装的人不少,所以我能看出来,而你不一样,你真是坏到骨子里了啊。

他侧了侧脸,忽然对她灿烂一笑,声音高昂、兴高采烈,露出八颗牙齿的笑容熠熠生辉,连声调都变了,那当然,我什么时候失过手?他哼着时兴的小调进了审讯室,那笑容来得突兀,去也不知所踪,她感到一阵入骨的寒意,发现自己拿烟的手有些发抖。

我是真的很不喜欢你这人。她喃喃说,取暖一样地吸了一口烟。

 

第三针吐真剂。他很明白赤苇京治在军校受过训练,这点剂量不是问题,但机能总该诚实,总有可以打开的那个关口。细长伤疤,由木兔光太郎五天前亲自缝合,他的目光停留在赤苇小臂,凝聚成欣赏意味。为了我受伤,又被我缝上,又将被我打开,都为我,都为我。

卧底,卧底的卧底。木兔光太郎不觉得自己聪明,但却十足会演戏,军曹千金的未婚夫,敌方卧底日久生情的搭档,心急火燎的治疗师,或许会心软手下留情的敌方审讯。

也不是没有见过他审讯。一周前他们在公寓的浴室当中用电话把叛徒的脑袋砸开花。他对这种不需要什么技术含量的重复击打行为兴趣一般,往往打到最后就会变懒散,京治和他相反,抡到最后手劲越来越大,眼睛也泛红,直到木兔说,别把他打死了。才醒过来一样收手。

吐真剂开始起效,他才想起没见过京治喝醉。那么冷静,克制,替他挡枪受伤哼都不哼一声的人。笃信物质世界真实的人,如何对抗药物所致的幻觉。

他轻轻抚摸京治那道被缝起来的伤口,那是他最入戏时刻的杰作。不记得是否掉了眼泪,酒精险些打翻,京治还发着烧,额头滚烫。问他为什么替他挨那一枪,也只是不声不响。像现在,虽然已经坐在了审讯室里,伤痕尽头,一副手铐。

扳过他脸对光看了。眼神浑浊,口腔内有血,似乎是咬的,在顽劣地保持清醒。木兔一松手,他的脑袋便垂下去,像濒死猎物,很狼狈。

“你有没有什么想说的?”他问了第一个问题。

问他为什么,或是直接了当让他做了结。但赤苇京治不一定会遵循这些常见套路,这是共同生活期间木兔总结出的唯一一条可信规律。不出所料,赤苇京治只说了两个字,那时。

“哪一时?”

不知道他还清不清醒,吐真剂是否效力足够也已不重要了。他拿起一小杯水,从赤苇京治糊血的脑袋上兜头淋下去,在公寓的浴缸里他也是这样帮他冲掉头发上的泡沫,湿淋淋的赤苇的眼神猝不及防抬起来,无法掩饰的接吻的冲动。

赤苇抬起头来。木兔确定他要开始说话了。

排气扇在转动,切割出白日天光,在赤苇京治的脸上微弱地流转着。木兔想起他中弹那时仍然冷静地说,不痛,不致命,出去再处理就是,一只手而已。可是如果真这样轻描淡写又何必伸手给他。

木兔等他说话,可赤苇只是抬起头,无边的沉默。照理说此时他眼前应有无数幻觉引诱他严丝合缝的意识关卡。两相对望,路途渺茫。他忽然笑了,开口说,木兔光太郎,和我躺在一起时,你是不是连梦话都不敢说。

完全没有哦,赤苇。

他大笑起来,像初次见面将借来的打火机扔进凉夜那刹,他说,我从来没对你说过谎,从来没有,我现在恨不得把你吃掉。

他一边说,一边轻描淡写地开始拆赤苇小臂那道伤口,挑出灼热子弹,翻开溃烂皮肉,新生的过程还未展开,便被缝合的那双手又挑开,解开比缝合更痛。他是天生的演员,怎么能把一个外行人拿手术刀的手法演得那么天衣无缝,而他分明就懂得哪一个偏锋能够分毫不差挑动最重要的经脉。疼痛无关紧要,而关于木兔光太郎的回忆在一点一点堆积起来,展示他的精湛演技,眨眼睛,打领带,被绊倒,喝醉,亲吻,舞池当中旋转,如若用观众的眼睛去欣赏,那么生动,引人入胜。

疼痛与幻觉交织,嘴唇发抖,凉水渗进头发里,冷。眨一下眼睛,公寓墙壁上的瓷砖花纹,眨两下眼睛,木兔光太郎利落地拔刀再递给身后的他。闭上眼睛再睁开,一个湿漉漉的吻在靠近,没有忘记用一只手护住他小臂上新换的纱布以免被水打湿。闭上眼睛没有睁开,他闻到黑暗中的夜来香,火机打响了。

木兔蹲在他面前,略带困惑地说,你说吧,你总该说了吧。他从未在审讯中保持如此温柔语气,一只手还轻轻抚摸赤苇京治的湿头发,乱七八糟的伤口,因与幻觉僵持轻微颤抖的嘴唇。赤苇京治已经感觉不到自己的存在,最后的防守已被推开。木兔光太郎听见他急促的、喘不上气的话,穿插多天回忆,袖扣掉了,不是那个颜色,给我地下室的钥匙,我有两个打火机,不痛。

旁边记录审讯的书记员唰唰记下这些短句,因速记而用力,书写声音震天响。木兔歪过头,掏了掏耳朵。而就在语言断裂停顿的此刻,他看见赤苇京治的眼睛亮起来了,亮得惊人,却不知他到底看向哪里。

他一字一句说,我不知道这是不是你的名字,可是这一切结束以后,我们一起走吧。

 

*

书记员把记录递给他,木兔拿着它对着光看,举得很远,说,你出去吧。门关上,他从衣袋里掏出一个小小的银质打火机,点燃了那张纸。

他走过去,低头看着似乎已经昏迷过去的赤苇京治。仿佛心生怜惜一般,伸手摸摸他头发,手臂搭在椅子的扶手上,方才被挑开旧伤、血腥一片的伤口。说不痛亦是谎言,真正痛的地方又是哪里。他在心里赞美自己极度入戏,骗过聪明而谨慎的赤苇京治,冷笑一声,伸手摸摸那自己曾用手护住不要沾水的溃烂伤口。笑声开始难听起来。

赤苇啊赤苇。

 

*

他又生幻觉,还有持续不断的梦魇。

 

是的,是的。我非常明白我掉进了什么样的陷阱,我有预感,我存在一种天启一般的预判,种种蹊跷细节在我喉咙中涌动,欲呕的冲动。但那些清晰如昨的细节呈现在眼前,我却完全无法和今日的结局联系在一起,我唯一的理智告诉我,我已经陷得太深了。

我咳出了一口血来。冲动未散,停留在喉间******出的眼泪爬满我脸颊。

我不知道那是窗外噪音的嘈杂还是我的大脑仍旧在嗡嗡作响,灵魂与肉体似乎分离,疼痛如果达到峰值拉长一线,便能以我灵魂的眼睛冷冷俯视。我睁开眼睛凝视手臂上伤口,再不处理就要感染的程度,就要失去这条手臂的程度,我本能地深吸一口气。

没关系,一条手臂而已。想到有人曾对它无比小心,我心中有阵不合时宜的伤感。

他背对着我,站着,听说他们内部的作风并不严苛,从统一着装的设计上就能观察得出,简省了很多无用意义。我不知道木兔光太郎(尽管我并不知道此刻能否称呼这个名字……这是他的真名吗?)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他背对我,通风口那一小块白光非常刺眼,映着他头发,熠熠生辉,空气中灰尘游荡,空气冰凉。在这样温度中,我感觉我和死尸已差别无二。

“你醒啦。”他仍旧背对我,不过我看见他稍微低了低头。

我似乎没有说话的力气,但即使不作回答他也可以知道我的苏醒。他这时抬起手臂,我才发现他在抽烟,是个把烟夹在嘴唇间的动作,然后转身朝我走来。

他低头看我:“你要不要喝点水。”

“……要。”我张口才发现自己嗓子嘶哑。

他从旁边的置物架上拿起一个水壶,拧开瓶盖,我看见水蒸气在似明似暗光中升起,他一只手伸过来环住我的脖子,一边轻轻将瓶口凑近我嘴唇。这口水反而让我觉得身上所有沉寂的伤口一瞬间又都苏醒,我垂下眼睛,不看他。

“我这样会不会让你觉得,”他把水壶移开,刚才这过程里竟然没有一滴水洒到我身上,“……还有一些相信我的可能?”

我仿佛被闪电直直击中,随之而来的羞赧和愤懑才让我后知后觉意识到,我这是被他说中了。我笑出声来说道:“不……你只是让我能够说话,说出你想知道的东西。”

我不看他,我知道人的一切行为话语举动都不能完全代表他的真实想法,平日我依赖于察言观色,试图从中判断人的性情和思想。但我现在知道,对木兔光太郎来说,只有不看他,不思考他,才能作出对我来说最好的判断,我不能看着他。我看着地面,水泥地面表面反光映出坑坑洼洼,血迹掉在上面已经模糊看不清颜色,木兔刚才站的地方有零星的烟头,那是什么,灰烬,烟灰不长那个样子。我的意识回升也太慢了。

“你知道吗。”

他站在暗处,痛觉阻止我完全把眼睛睁开,我看不清,只觉得一团虚空在同我说话:“你现在已经没有任何价值了。你们输了。”

“你要不要开口说那些情报,都已经不重要了。半个小时前接到的消息,我们已经受降,赤苇……赤苇,所以现在,我已经没有必要再留着你了。”

 

*

他静静看着赤苇京治,他已被绑数小时,此时已近黄昏,漫长的、把周旋当成游戏的时日里,木兔光太郎第一次感觉到了一种淡淡的近乎不存在的无聊。或许因为结局已近,他们的钟声敲响,或许是因为在赤苇京治身上花费了些已经没有实际用处的时间。

“我现在唯一想知道的是你的心情。”

“不用想着看我的笑话。”

几乎毫无缝隙地接上他的话,他的声音平静无波澜,稍微把头转向一边:“我自己知道有什么在等着我,你只需要动手。”

“你恨我吗,此时此刻。”

“你要跟我说这个吗?”

“你昏过去的时候说……你说,你要和谁一起走,那个人是谁?”

木兔再抬头的时候发现赤苇在笑,发不出声音,而身躯轻轻颤抖,这无疑会牵动他浑身伤口,但他还是在笑。木兔走近过去低头看他,残留斑驳的血迹的一张脸,眉眼都笑弯,喉结轻轻抖动,过好一阵他才停下,木兔都没意料到自己是何等的耐心。

“……我很想告诉你,但,”他把脑袋歪向一边,侧脸对着木兔光太郎,闭着眼睛,微微笑道:“我实在没力气了。”

“那个人是我吗。”

他看着赤苇带笑而沉默的面孔,似睡未睡,呼吸的节奏都拉长了,一绺黑发被血糊在额角,唯一顽固的是微笑。耐心的限度似乎瞬间用尽,胸腔有火烧上胸膛,他气血上头、万分火大地踢了赤苇的椅子一脚,翻倒了。倒下去才看见赤苇反绑起来的手,勒痕再明显不过。

赤苇断续地咳嗽了几声,仍然没有说话。木兔又忽然在那咳嗽声中领悟了这个人此刻的脆弱,虽然转瞬即逝。

“赤苇。”

他伸手,非常干脆利落地把椅子扶正,好像扶的并不是一个人而只是一把椅子。他直直看着赤苇的脸,咫尺的距离,仿佛他们要接吻的前奏,眼睫比自己先一步碰到赤苇,但赤苇永远闭着眼睛,此刻也是如此。

他忽然也不知道要说什么,或还能说什么了。关键是,他不知道现在一系列举动意图何在,蓦地想起军曹家的大小姐临死前看他的眼神,还未对焦便一枪崩掉,有感觉吗?没有感觉。所以现在到底想要什么,杀死赤苇,带走赤苇,或怎样摆布赤苇,这些都一样,和从前一样,只要他喜欢,只要他想。

可是都不想,他只想知道一件事情。

“告诉我。”他的手指抓着他椅子的靠背,几乎要捏碎它。

“可是,我都快要死了。”赤苇微笑,“不是吗?”他额角流下血来,灰白嘴唇微微张开,仍以扭曲姿势被固定在椅子上,仍然是微笑。

 

*

赢的人是你们,不是我。我很快就要死了,千百种纷繁复杂的回忆忽然涌入我脑海,来势并不汹汹,反而平稳安静。我不知这是我死前的走马灯,还是那个我忠心半生全数付诸东流的飘忽信仰正在走进坟墓,是否它正在召唤着我。我看着我眼前的木兔光太郎,我相信此刻他已没有理由再伪装,我顾不得痴傻,只能全数相信他现在这副模样——满面怒容,瞳孔圆睁,凛然的怒气,不知所以。

赢的人是你们,不是我。……但在木兔光太郎面前,一切还未尘埃落定。想到这里,我止不住发笑,被骗又怎么样,被你戏弄落得这样下场又如何,露出现在表情的你,难道不是真切地被我牵动心肠,要爆发,要破碎,渴望一个问不出口的真相,却又拿我束手无策。

我哑然地笑,同时感到晕眩。他单膝跪在地上,应该是这样的姿势吧,他慢慢垂下了脑袋,几乎要磕在我的大腿上。看着他的发顶,我感到说不出的快意,虽然我并不知道我在吐真剂的作用下说出了多少东西。

“过一会儿这个地方就要有人来了。”

“我知道,我已经不害怕任何事情。”

“可是我害怕。”

他忽然抬起头来,目光炯炯,惊了我一跳,他死死盯住我,我感到脊背发凉,一种仍在证明我还活着而并非行尸走肉的反射。

他看着我,说,我非常害怕,赤苇。

 

*

相逢最初,就有人跟我说,干我们这一行的,哪个不是带着鱼死网破的劲头来的,可是为什么你不一样。听到这话时我还年轻,虽然现在也不老。或许我只是因为经历得太多,仿佛活了好几条命,所以觉得那对话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了。

事实上,这一切之所以会开始,只因在这乱世当中只有这一条路对我来说最有挑战性。我当然知道,枪,火,恩仇,信仰,性命,全都是重得不得了的东西,可对我来说不是。世界上若有人一切都可以舍弃,一切都不疼惜,一旦他出现,就已经是胜利。

没有人能够赢过我。

 

他低垂着眼睛,看木兔伏在他膝前,仿佛忏悔姿态。知道这一切,一切的一切,已经脆弱至极,从外到内都不可能让人理解,从哪一步开始的?反间很合理,审讯也合理,成王败寇,一切都合理。不合理的是射向他手的子弹,不合理的是酒店房间仿佛引力成就的吻,不合理的是吐真剂带来的根本不存在的记忆,不合理的是此刻,胜利者跪在败者面前,攥紧他伤痕累累的手指因恐惧而颤抖。就在这促狭角度当中,听见仓促的脚步声在逐渐逼近。

“只有一件事情,”他轻声说,“木兔,这究竟是你的名字吗。”

“木兔光太郎长官?”

有人在监牢铁门后停步,声音响起,恰到好处,仿佛正是为了回答赤苇京治的问题。

赤苇的眼睛忽然胀痛起来,整个胸腔都在剧烈颤抖,却流不出一滴眼泪来。木兔光太郎仍保持不动,置若罔闻,赤苇不知道是自己又快要晕过去了,还是木兔真的在发抖,看他银发间挑染痕迹,沉默如磐石,赤苇心头隐隐知道他是在说,你看,我没有骗你。

只是此刻举重若轻,只是一切都已经来不及。

他茫然抬头,听见外头枪声欢呼声乱响,想起初见他说,我看到什么就是什么。如若不是这样对立阵营、利益游戏,我们是否真的能一起离开这里。这是那一晚你要对我说的话吗。

好了,你赢了。他清楚看见自己落下一滴眼泪,落进他的头发里。

 

*

她说,所以,你明白吗,喜欢一个人,要对他好,一丝一毫谎言都要不得的。

有人挥舞着旗帜从皮卡车上跳过去,那旗帜像一盏灯,木兔忽然觉得自己在哪里看过这一幕,仿佛已闻见衣物也盖不住的气味。他没看她,只看着那旗帜跑远:“为什么跟我说这个?”

她说,因为已经晚了,我不觉得他还对你死心塌地。她弯下腰摸了摸自己前几日奔跑扭到的脚踝,抬头看见木兔光太郎已经无声无息地站起来,转身,顺着街道走掉。她咬了咬唇,恨恨地想,是你要把他带进来的。

这个人到最终也没有叛变,事到如今她也已经说不好她讨厌他哪一副面貌,如果哪一副都不真实,那依附于上的他人的爱恨自然也谈不上有多客观。她讨厌傲然的木兔光太郎,不过看着他在街道上远去,过了一会,开始发狂一样奔跑的背影,她觉得这真像是美国电影……逃离的背影,被追杀的背影,或者追逐恋人的背影。赤苇京治爱上的是哪一个呢,是爱上了真正的他,所以让真正的他也不得不动情吗?

她忽然觉得这人也不坏。

 

*

——我在幻想一片温暖的海港城市,在那里,我有一栋房子,有挤得下两个成年男子的双人浴缸,冰箱里有喝不完的威士忌,衣柜里挂着我们的风衣,我的工作台正对一片瓦房的屋顶,黑猫长年在上面睡午觉,我看着它,渐渐老去。

——他不必要多出众、多闪耀,好吧,或许他自己觉得这有必要。不必要会缝一道完美无缺的伤口,也不必在着装审美上有太多主流的意见,不必擅长和女孩搭讪……极偶尔地,他会躺在那片房顶上睡觉,他不必要精通唇语,那是上个世纪的事情,只要他想和我说话,他就可以像唱歌一样把它唱出来,比如今天的晚餐是什么,傍晚要不要看球赛。这些都不必要。我已经很多年没有闻见过空气中的火药味道,虽然夜来香偶尔会在我梦里,构成嗅觉神经独一无二的回忆。

——我知道我需要什么。午夜时分因他离开而梦醒,当我睁开眼睛,我们无比接近,我的手臂光洁无暇,当我的嘴唇碰到他的嘴唇,就有无限的威士忌与花香流过我们不好看却已经完整愈合的伤口。

——我依然是那个肉身无限斑驳的我,他依然是完好无缺、与光同尘的他,他身上唯一一道伤口像锁一样由我打开,那是木兔光太郎一生有且仅有的一颗真心。我知道最终我们都伤痕累累,永远不能够原谅对方。但是我想要的,它终于来到。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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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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