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伽小】白兔赤乌

白兔赤乌

 

*
大学第一年快结束的时候,小心终于接受了自己的身高可能不会再长了的这点。

其实他绝对不算矮。警院的体测要求男生一米七以上,是差一厘米都不行的硬指标,也不知为此刷下去了多少人。只是从前伽罗高他许多,现在好容易要赶上了,自己反而不再长高了,很难不觉得可惜。
小心不能理解,小心觉得上了警院后自己的运动量只增不减。他们学校管得严,设施也好。每天早上固定******晨跑,闲下来还会去力量训练馆健身攀岩。伽罗说你吃的东西都用来长肌肉了,当然就不够继续长身高……等你放假回去见家里人,可以再和开心掰掰手腕。末了他大约是觉得不严谨,便又补充说,我们俩一起说不定能赢。
小心也失笑,想起高中时开心能把自己当米袋一样,打横扛起来跑。现在他倒确实变重了不少……
小心还在想少吃米多吃肉能不能有点机会,突然感觉身体一轻,被人抱着从寝室的这头走到那头。

“要打败他需要一个半我。”伽罗实事求是地说。
小心因为悬空而瞬间宕机的大脑终于转了过弯来:“……你坐下,换我。”

 

警院平时管得严,一到休息日都上赶着往外跑。伽罗的舍友一半回家住,另一半进城玩,也就小心会来他宿舍,两个人抱着书闷声复习。
他俩不是一个大队的,宿舍隔得也远。所幸大一公共课多,再忙也不至于见不上面。但小心专业和他不同,大三往后就得搬去隔壁校区。知道这事后他们就总往对方宿舍跑,有时是说去训练馆,有时是图书馆。伽罗说前两年的公安基础知识总得掌握好,以后多些选择。小心不管那么多,直接提炼主旨:反正都要复习,想和你一起。
这回换伽罗举手投降。

前辈们讲大学第一年过得像打仗,有太多事情要等他们适应。在警院的情况下,说的是学校警务化的管理。不过川藏都骑下来了,高强度的军训反而显得不那么难熬。比较难的是个人形象管理。小心总嫌领带太紧,偶尔会在上课时偷偷松掉最顶上的扣子,好几次差点被抓,后来隔老远看到带白帽子的督查就想绕道走。小心想怎么有比当年的伽罗还严格的?而伽罗乐得清闲,纯看热闹的心态,一边给小心调肩章一边说,你要是高一来这里,指不定因为翻墙被退学呢……
但这一身藏蓝色这样沉重,又有多少人为它所代表的职责付出一生啊。

现在伽罗也不会再问什么你后不后悔的话,当初看到小心选的专业他便明白对方不是一时冲动选的警院——全国独一家的警犬技术本科,说小心是奔着它去的也不为过。收到信那天伽罗盯着小心的录取通知书看了又看,末了还有点不舍得放手。小心说你自己不也有?伽罗只眯着眼笑,说挺好,适合你。
小心无声地点头。
没说的是如果不是伽罗,小心不会拿到册子第一反应就是去看刑院,更不会一眼就看见他们的训犬专业。但过往的一切把他导向这条路,就算不遇见伽罗,他依旧会走上相似的路也说不定。

——他始终庆幸能和对方一同经历这些瞬间。最初小心其实只是希望理解对方所见的世界,却也逐渐被对方的理想吸引。
和伽罗走上同样的路不是目的。但在到达终点之前,能够共享的每一段路程,都被小心当做一种幸运。

然而他们确实都是第一回和谁建立关系。起初两个人还不确定有哪里变得不同、又可以做到哪个程度,像面对着没有标准答案的问题。刚交往三天时伽罗觉得这意味着额外的关照,比如专挑小心喜欢的菜塞进人碗里。而小心对着面前的小山默然无语,还是要同伽罗说你不用这样,有些别扭。
我不是为了这些。你按照你想的来就好。
伽罗说我知道……
对方难得地显出些笨拙,拿起杯子,沾了唇却又放下,好像才注意到它是空的。小心看着他笑,伽罗也很无奈地摇头。
恋爱使人变傻?
小心说不对。
但我们可以一起摸索清楚?
这句对了。

有时伽罗靠近了他自以为的边界,试探一下就缩回去,好像在玩古早的扫雷游戏,戳他一下看看,再戳一下看看。小心就陪他试,一次次地把对方的手牵过来说这样可以,这样也可以……也不告诉对方其实哪里都没有雷,伽罗哪怕清空满屏的按键也找不到一个让小心真正对他动气的点——就像那天伽罗抱着他在宿舍里稳稳走了三圈,其实大约是想抱又不知道怎么开口,于是小心又好气又好笑地说换我了,把伽罗打横扛起来,勉强支撑到三圈半,差点带着伽罗一起摔倒。

 

转过年去,他们在朋友圈里看到了莉莎和芬奇的结婚照。小情侣终于攒够了钱,先是买了辆能跑长途能睡觉的车,再好好筹办了一场热闹的婚礼。照片里的姑娘盘起了头发,换上婚纱的样子险些让伽罗和小心认不出来。不过这也实在情有可原——川藏线上的太阳毒辣,一趟骑下来,再好看的人都得黑上三度。但莉莎笑起来时的那股满足劲儿还是一点没变——无忧无虑的,好像只要和对象在一起,天塌下来都能再想办法。

小心的祝贺刚发过去,那边的私信窗口就被莉莎的二十条消息提醒挤爆了。三分钟后小心带着被逼无奈的表情扒拉了两下头发,接受了视频邀请,屏幕对面的新娘眉眼弯弯。
真好看。小心说。
莉莎说对吧!我也觉得。这裙子可贵了,这都还不好看那就真的完蛋了!
伽罗说,还是很值得的。
莉莎有些不好意思,说其实是芬奇坚持要办,那就办吧!一辈子就这一次呢……欸,这么说好像不严谨,是‘多半’只有一次……再等五十年,我们还能办一次金婚……她越说越起劲,欢天喜地的。看着她,小心忽地也理解了为什么芬奇会坚持这件事。
——到时候,还请你们。天南海北都得来哦!
——嗯,一定来。

他们讲完和莉莎的电话,小心问,结婚一定要办婚礼的吗?
伽罗说这倒不是……你想要那个吗?小心却问你想要吗?
伽罗顿了顿,问小心你有没有去参加博士的婚礼?正式婚礼的流程还是比较繁复的。小心想想也是,觉得他们不用那么麻烦。真要说的话,他们一起去了川藏,伽罗穿骑行服比穿西装还好看……
他其实真没什么想要的东西,难得多出来点执念,现在也实现了。

伽罗没有好好解释,只是多看了几眼那些照片,选出一张存下来。
小心喊他,直到伽罗转头应声。小心说,你不必再多给我什么。
可伽罗定定地看着他,问那要是我比你想象的还要贪心呢。
小心亲了他。从脸颊侧边,去碰对方的唇角,软绵绵地啄一下。
没关系。都给你。
伽罗把脑袋埋下去蹭他脖子。

 

完事了小心才意识到伽罗在逃避问题,到最后也不知道对方是想明白了还是决定不听。转天伽罗来找他,在宿舍门口把背包放下,说周末我们出去吧。
这是六月末的某个黄昏。沈阳比他俩的家乡更靠海。夏天里,小心偶尔会想起一些裹在塑料布里熬过的雨。一年前的这个时候,他们在左贡。伽罗靠在医院的长椅上,几乎被阴影吞没。而小心看着素描本上记着的医嘱,想伽罗的呼吸声好沉啊……他不知读了几遍第一行。转眼又要到下一个夏天了。
小心说好。
伽罗说,你也不问去哪儿?
小心想了想说,马上结课了。
是。
……对伽罗来比结课重要,还非这几天不可,连行李都收好了——小心在脑海里过了一遍这两天的新闻,点头说我知道了,沈阳看不到对不对?
嗯,你想去重庆转一圈吗?
小心说要跑这么远?
伽罗说这是最近的地方了。
但确实很难得……去的话,还可以去吃火锅。
他说这话时还避开小心的眼睛,实在有欲盖弥彰的嫌疑。小心忍不住微笑。

——那我们就去。

接下来他就发现伽罗甚至一早就买好了票——之前一起出门,很多信息也存在了伽罗手机里一份,如今对方甚至背得了他的身份证号。全程小心只跟着伽罗走,一人背着一只旅行包。
在深夜航班上,他昏昏沉沉地靠着对方的肩膀,朦胧间听见伽罗轻声喊他,让他看自云雾底下一点点显露出的城市轮廓。而后火车穿越原野,带着他们一路向南继续追逐月亮的影子。直到那轮黑月终于在他们的头顶滑入正确的位置,也缓缓遮住太阳的光亮。

——那是这一年能看到的唯一一次日环食。沈阳只能看到一小半擦着太阳过去的月面,再往南却能看到全貌。

在周遭的一切都被滤光膜变得模糊的时候,伽罗坐在他身边,也不说话。观测镜遮掩住搭档的表情,背景里树叶婆娑,滚滚江水一路向东。小心想你为什么来呢……他的舍友早几天就聊到了今年的环食,他们说也不是那么罕见吧,好像隔段时间就听人说有;另一个说最好看的部分才持续不到一分钟,在家看看就得了……隔天伽罗便来问他,为了那一分钟,带着小心横跨了半个中国。

其实是不是特别的都没有关系。从前小心得变着法子问伽罗你喜欢什么、你想怎么过生日?现在伽罗告诉他,我喜欢这个,我觉得你也会喜欢,我想和你一起去看……这点本身就足以让小心高兴起来。

他问伽罗,要是当时我说不来看,你打算怎么办好呢?
那我就去退票。伽罗说。我想和你一起来,但如果你不想,它就没有意义。
但我知道你会的。
嗯。

我从好久之前就想看一次。伽罗轻声说。
确实也不是罕见到不得了的事。有时一年两回,就是得在正确的时间身处正确的地点……所以很多人一生都没有一次机会。
穿上警服,出国就没那么容易了。下一次,要想在国内看到全食,一直要等到十年后。
如果只有我一个人的话,可能觉得过去就过去了,总能再看见的……
——注意了小心,环食要开始了。

小心抬头时,太阳已被啃食到只剩最后的一点点弧形边缘,弯钩似的挂在白日的穹顶上。随即月亮的中心同太阳重合,稍小的黑影实实在在地挡住了绝大部分的光亮,只留下一圈极细的圆环,燃烧着、浮动着。在某一瞬间,环的底部漏出了最亮的一点,而日面的光借由那一点缺口涌出,也让那颗嵌在圆环的光珠缓缓地开始扩大……

但伽罗在这时捉住了他的手,喊他看地上。小心取了眼镜瞧树底下……
他忽地意识到,这才是伽罗希望他看的东西。

——穿越叶片的缝隙,太阳的影子变作无数层叠的金色圆环,落在他们的头发和衣服上,随着初夏的风,水波般摇晃着。然而此时掠过他脑海的却是莉莎婚纱的裙摆,伽罗存下的照片,快门抓拍到的、某个人单膝跪地的瞬间——新郎手里的小盒子开着,里面盛着的那一点闪光,和他眼前所见的这样相似。

而此时,他们被日食赠与他们的数万枚戒指淹没。

天上的圆环太远了,地上的却可以捧进手心。他们满眼的灿金色日影,若化为实体怕是要堆得比小山还高,不知是谁盛在心头的珍惜多到溢了出来,却只一瞬便要变化形状,恢复到偏食的弯钩形,再瞧不见了。

 

天上的是钻石环。伽罗说。
偶尔在日环食时也能看见一点点。但要是我们运气不好错过了,太阳的影子也很好看。
我不想送你能带在手上的戒指……就算买了,比起带你大概更喜欢挂着。
更重要的是……我不想它成为束缚你的东西,而你说,我们需要找自己的答案。

伽罗读着他的表情,笑起来。
一辈子不知道能不能有机会见到下一次,所以这一次,我还是想要陪你来看。
虽然你也说不需要……他吸了一口气。
但我想结婚当然要有戒指吧?准备一万枚足够吗?

小心捧住对方的脸,和伽罗额头贴着额头。他们听着彼此的呼吸、心跳。小心想是否足够从来都是由你决定的……他们的赌约、所有的分歧,都始于这一点。
但现在他想伽罗明白。当对方眼睛里映着他,伽罗说,也许是到了二十年后都会记得的东西?
小心说,两百年。

直到世界末日也记得。

 

后来小心慢慢明白,这其实是一个关于他们一起度过的朝夕,是下半辈子的40%还是120%的问题。
——戒指不是永恒的,在一起的时间也不是永恒的,哪怕是日全食这样以数万年记的东西,也会有消逝的一天。然而即便他们不再相信可以留住的东西,他们还有此刻。

晨练时跑过景观大道,路旁种满了银杏树,一年一年从嫩绿变作金黄;他们偶尔在这儿遇见晒着太阳午睡的橘猫,现在小心也能蹲旁边给它顺毛。趁大一还有点空闲,他们跟着魔方社去比赛,小心被推到台前领奖,眼睛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放。两个人对着教程学金字塔魔方怎么还原,伽罗说我懂了,小心便盯着他的手指看;本来是看指法,到后边总走神。开学第一周,他们去吃学校食堂招牌的新疆菜,两个人都皱着眉头想这不正宗,但等后来,每次在想念家里人的时候,还是会到这里点上一盘拌面。经过几年的内务训练摧残,过年回家两个人的第一件事都是搞卫生叠被子。可见学长姐所言非虚,每一个警院生都有转行去干家政的潜力。
大三时小心有了自己的第一只警犬,绞尽脑汁没取出像样的名字,最后还是伽罗给取了名叫黑耳。伽罗说是神话里后羿的猎犬,但小心选它是单纯觉得很形象——马犬崽子几乎全身都是黄色,只有耳朵是黑的,也难怪伽罗会想到它。换校区后他只能在跑图书馆复习联考时见到伽罗,每次去之前都得先洗个澡以防头发上有狗毛。后边他又遇见了很多难训的狗,警犬训练的合格率太低,经常要发愁狗狗落选,晚上说梦话都是坐起来指着门说“追”、“好”、“吃饭”……偶尔还会揉伽罗的脑袋,手法愈加熟练,伽罗也不在意,只觉得两个人都没在实习的假期太难得了,任他睡吧。学长姐们毕业了一届又一届,偶尔变作新闻推送里立功的通报,偶尔却变作朋友圈里刷屏的白蜡烛。小心瞧着黑底的相片,想明明前几年对方还在请同乡的后辈吃饭……自己每次都变着法子躲酒,以为自己演技还可以,后来才明白师兄们早就知道……

那些重量落在他们每一个人的身上,同所见的无数人间琐碎一起,也变作他们生命里新的底色。

大学毕业后他们俩回了家乡,按照分数去投本省的工作,小心的职业更适合边防,有时不得不和对方分开。毕业第三年的时候,他们基地闹犬瘟,小心忙得焦头烂额,只好三天两头跑医院,偏偏在这个时候弄丢了伽罗送他的坠子。在最难熬的日子里,伽罗对他说,你还记得我最开始为什么送你那个魔方么……挂饰还可以做无数个。但我没有弄丢你,这是最重要的。他重做的小玩意寄过来,却很快收到小心的回礼——用紫色的细线挂着、映着星空的透明魔方。

在分离的时间里,会想念的是那些习以为常的事。比如一块收衣服,一件件折好后再塞进衣柜;伽罗背着他在翻出门要穿的大衣,几乎要钻进柜子的最深处,过一会,整个人带着点樟脑的香味出来。节假日期间从来都是最忙的。难得找到一个雪天的午后,他们坐在客厅消磨时间。也许是游戏,也许是电影,也许什么也不干,靠着彼此单纯地发个呆。冬日的阳光透过结霜的玻璃,落在摊开的杂志和睡着的狗狗身上。然后会想起洗发水的柠檬味,对方亲他时尝到的唇膏的甜。浴室里的刷牙杯是靠在一起的,但当另一个不在时,两只杯子里只有一支寂寞的牙刷。出门遛狗时也会差点摔跤,于是在结了冰的人行道上,伽罗一只手牵着他,一只手拎着买回来的杂货,也不管有没有人会看。他们一起慢慢吞吞地往家走,也说一些分开时发生的日常小事。

 

从时间的尽头往回看,小心才意识到他们这辈子只见过一次完整的日食。伽罗那时只是说,随着我们落入太阳,在不远的未来,我们所见的环会逐渐消失。当然这不是在他们有生之年会发生的事,可即便在当时,遇见它的条件也太过苛刻了。
……在回忆里,其实那也并不是特别特别壮观的一个景象,可能是在漫长的准备后,等到的任何东西都显得珍贵。但从此所有的日食对他们来说都有了意义,也让小心一直一直记得对方同他说的那些事。

老师在课上讲起案子,讲起2012那年发生过的一些好笑或混乱的事。当他们走在回寝室的路上,伽罗问,如果明天世界毁灭,你会干些什么?
小心问,假设这件事发生?
假设它发生。太阳风暴,小行星撞击,磁场逆转……总之是科幻电影经常假设的事情。
……先安抚群众?
假设事情已经成了定局。伽罗看着他。假设我们只剩下几个小时。
那就去找大家一起看世界毁灭。小心说。应该很壮观。
确实。伽罗想象了一下,脑海里出现红色的天空,燃烧的土地;或者,封冻的海洋,碎成两半的月亮。
——然后许愿死后的世界存在,大家都可以再次相遇?伽罗问。
你是无神论者。
我是。所以我在想的时候,意识到我们确实只活这一回。

因为直到能做的事情做尽了,也还有遗憾,才会把希望寄托给来生。

 

伽罗问,你感到遗憾吗?
小心答,不遗憾。
只是贪心。

 

自行车穿越隧道去往光里。他向前骑行,耳畔只听到呼呼的风声和遥远的犬吠。在黑暗的尽头,他站在一地闪烁的圆环里,握了握手心紫色的挂饰。
你会借由这个找到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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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双雄的大学参考了实际存在的学校。我早期查资料的时候看人喊的是刑院,但后来发现喊警院的比较多。又另报考志愿是很严肃的事情,本文双雄的操作不值得学习,也请综合自己的情况选择。
2. 至少在故事里,希望他们能生活在没有疫情的世界。除外的都尽可能地找了参考。
3. 天地迢遥自长久,白兔赤乌相趁走。身后堆金拄北斗,不如生前一樽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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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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