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苇京治关掉电脑,摘下眼镜,闭着眼睛靠在椅背上揉了一会儿眉心,才站起身来准备下班回家。
凌晨时分,东京深冬的夜晚冷得怕人,地铁早已停运,霓虹灯仍在一闪一闪地发亮,同样晚归的加班族三三两两,疲惫不堪的脸笼在呼出的白雾里,看不分明。
冷风吹过,赤苇京治打了个寒颤,将围巾裹得更紧一些,24小时便利店的玻璃门映出他憔悴的脸。他扶了扶快要滑落的眼镜,推门进入。
购物流程迅速而冷淡,微波炉叮的一声响,加热过的速食饭团便躺进掌心,店员“欢迎下次光临”的客套话被关在身后,赤苇京治缓缓呼出一口白雾,边走边吃晚饭。
说是晚饭,其实早已过了吃晚饭的点,催稿,审稿,校对,写提案,工作的乱麻缠得赤苇京治分身乏术,忙碌中时间的流速似乎也加了倍,等回过神来才意识到腹内空空,胃早已饿得搅成了一团。
速食饭团的味道普普通通,赤苇京治面无表情地咀嚼,尝不出任何广告上所说的幸福滋味,倒是饭团加热后微微烫手的温度,在冬夜里显得格外暖和。
他饿过了劲,吃不下太多,掰了一些吹凉后喂给公司楼下的流浪狗。狗受过赤苇京治不少恩惠,吧嗒吧嗒舔完饭粒便缀在赤苇京治脚边执拗地走,一直跟到公寓楼下还不肯罢休,在寒风里缩成毛绒绒的一团,瑟瑟发抖。
赤苇京治在公寓楼下捡了个纸箱子,解下围巾垫进去,做了个简易狗窝。他把狗放进去,狗窝在围巾里,黑溜溜的眼睛很圆很亮,一直看着他。赤苇京治不知怎么生出股强烈的挫败感,他摸摸狗的头,说:“对不起,我现在没办法养你。”,然后狠狠心踏进电梯,想着如果是木兔前辈,大概会因为同情心泛滥,不管不顾就把狗带回家。
走廊是明亮的,家里却漆黑一片。赤苇京治打开灯,狭小的单身公寓在日光灯下一览无余。他脱了外套,扑上床,把自己埋进棉被里,累得一根指头都不想动弹。持续一个多月的高强度工作彻底抽干了他的精气神,他像只被扎了个小洞的气球,缓慢却源源不断地向外漏气。
手机在外套口袋里震动,赤苇京治疲惫地伸手去够,眯起眼睛看屏幕上蹦出的几十条讯息,有水电费缴纳提醒,有编辑部发来的漫画腰斩通知,有同事的闲聊,还有木兔光太郎的来信——足足七八条消息,在置顶栏的最上方一闪一闪地发亮。
赤苇京治一一点开查看,先看无关紧要的,木兔光太郎的则留到最后,这是赤苇京治一贯的习惯,就像是小时候吃蛋糕,一定要把最喜欢的草莓留到最后,这样他便可以在整个过程中,体会到最长久的期待。
木兔光太郎的讯息还是一如既往地充斥了各种废话和语法错误,赤苇京治一目十行,迅速从其中提炼出关键信息——M******Y的封闭训练终于结束,比赛也打完了,木兔光太郎迎来他难得的小长假,计划从国外直接飞来东京玩,他的最后一条消息在三小时前发送,说已经到达机场了。
赤苇京治回复他“一路顺风”,然后放下手机去洗澡。洗完回来消息仍显示未读,大约木兔光太郎已经在飞机上了。
他们有大半年没见过面,高中毕业后,两人的生活便逐渐成了两条平行线,赤苇京治升学、读书、考试、打工,木兔光太郎则加入了顶尖俱乐部继续打排球,身边有了和他同样优秀的二传手。
赤苇京治不再是木兔光太郎的二传手了。
这个事实来得那样悄无声息,就如同树的枝干最后会分叉,长出两支朝不同方向生长的新枝那样自然而然,他们生命的交汇在分叉口就转向结束,新的人生阶段里不再只有对方的影子,而被填满了更多其他的东西。
尽管如此,木兔光太郎从来没有停止过和赤苇京治的联系。学生时代的空闲时间多一些,他们偶尔会在大学的体育馆里一起打排球,出去看电影,然后在街头边逛边吃小吃。很多次赤苇京治几乎要以为他们在约会,特别是木兔光太郎在冬天忽然捉住他的手,笑着说“赤苇,我的手是不是很暖和”的时候,赤苇京治的脑中总会如文艺作品所描述的那样,在一瞬间迸发出孤注一掷的勇气与爱,但木兔光太郎的心思太难揣测,他心动过无数次,却终究不敢迈出最后那一步。
大学毕业后,维持关系变得更加艰难,木兔光太郎转到了更厉害的俱乐部,开始在国际赛事中崭露头角,训练更多,比赛更多。而赤苇京治则被裹挟在毕业生的浪潮里,写论文,找实习,应聘,租房,上班,逐渐学着做一个成熟独立的社会人士。
他们各自迈入崭新的世界,开头总不会一帆风顺。木兔光太郎的信息比过往少了很多,赤苇京治也做不到总能及时回复,很多时候他看到木兔光太郎的消息,但下一秒就被电话或工作夺去了心神,等回想起来时,已经隔了好几个小时。
时间总会带走一切,赤苇京治偶尔会这样消极地告诉自己。他与木兔光太郎并肩作战的时光不过短短两年,就算前后辈的关系上又套了层王牌与二传手的特殊羁绊,但并不意味着不可取代,人的精力总会被各种各样的人与琐事分散,曾经絮絮叨叨的短信某一天会中断,每场必追的木兔光太郎的比赛现场或直播,也因为工作繁忙而错过了好几回。
赤苇京治打开平板,找出木兔光太郎近期的比赛回放,屏幕里掌声雷动,木兔光太郎在欢呼声中登场,然后制造出更为狂热的欢呼,他起跳,扣杀,背影高大而结实,在从天花板直射而下的镁光灯中熠熠发光。赤苇京治看了一会儿,慢慢撑不住逐渐沉重的眼皮,他在木兔光太郎干劲十足的呼喊声中入睡,想着,我这样的凡人,竟然还渴望独占木兔前辈,未免太过狂妄。
这一觉睡得很长,但并不安稳,赤苇京治做了一夜断断续续的怪梦,太阳穴一跳一跳的抽痛。他彻底清醒时已经接近中午,手机上多出两个木兔光太郎的未接来电和十几条信息。他匆匆忙忙地更衣洗漱,前往木兔光太郎最喜欢的一家烤肉店,到达预定的包间时,枭谷众人已经围了一桌,正在喝酒谈笑。
由于是周六,除了身在千叶和埼玉的白福雪绘与尾长涉以外,其他人全都到齐了。赤苇京治边道歉边脱下大衣落座,他的座位还是老样子,被安排在木兔光太郎的右手边。
菜早已上齐,木兔光太郎急不可耐地往烤盘里放肉,还要分心抱怨:”赤苇,你睡懒觉睡得也太久啦,我等得快饿死了!”
没等赤苇京治再次道歉,木叶秋纪先给了木兔光太郎一拳,”你这家伙,没上过班,不知道当社畜有多累啊,简直是身心俱疲!”
“果然工作很忙碌吧,”木兔光太郎道,”赤苇经常熬夜呢,每次都是在深夜的时候回我消息。”
“毕竟大多数漫画家都是昼伏夜出的生物,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赤苇京治很轻地叹了口气,给自己倒满了一杯啤酒,其他人也跟着附和,说起工作上的种种琐事。
枭谷的聚会在烤肉店举行过很多次,高中时席间最常谈论的话题永远是排球,偶尔会夹杂一些”啦啦队新来的女生好可爱”的感慨,但现在,除却木兔光太郎外,排球已不再是所有人生活的重心。成年后的世界远比想象中复杂许多,他们自然而不可避免地谈论起那些在六年前看来显得十分遥远的事物——房租、薪水、人际交往、无理取闹的上司以及永远做不完的工作,甚至连木兔光太郎这样纯粹的排球笨蛋也能在谈论的间隙中发表一些似懂非懂的言论,例如“税金好难算”,或者“东京的房价真的好贵”。
酒过三巡后,饭桌上的气氛逐渐沉淀下来,大家都坐着发呆,展现出一种饱食过后身体与精神双重放松的惬意感,小见春树说:“下次换个地方聚会吧,总是吃烤肉,没有新意。”
木兔光太郎不满道:“这是什么话,烤肉这种东西,就是吃了这一顿还会想吃下一顿!”
“偶尔换换口味也不错。”猿杙大和道,雀田香也附和,“我知道东京有一家不错的海鲜自助,下次可以去试试。”
“哦!有海胆饭吗?也不错呢,可恶啊,海胆饭和烤肉好难取舍……”
“******吗你。”木叶秋纪忽然笑起来,像猫一般伸了个懒腰,然后倚靠在猿杙大和身上打瞌睡。
大家都变了,但似乎又都没有变。七年前每个训练日的傍晚或者合宿的夜晚,他们也像现在这样,在吃饱了饭后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说话不过大脑,不费尽心思找话题,不在乎有没有人回应,只是单纯因为无聊想制造些声音,就坦诚地诉说起自己的想法。
赤苇京治很难想象在座每个人步入中老年的场景,但直觉告诉他,不管时间走过二十年还是五十年,枭谷排球社成员的相处依然会像高中时代那般放松惬意。
杯子里的啤酒泡泡渐渐塌下去,液体表面白色的浮沫一点点消失,但细小的金黄色气泡仍从内部源源不断地冒出,赤苇京治将剩余的啤酒一饮而尽,想着,或许时间也有带不走的东西。
他们在烤肉店无所事事地发呆到下午两点,终于决定换个地方消遣。赤苇京治自觉意识十分清醒,但起身穿衣时却脚下发飘,不受控制地向下栽倒。木兔光太郎眼疾手快地抱住他,其余人围过来,发觉赤苇京治脸红得厉害。
“赤苇是喝醉了吧。”木叶秋纪上前搭了把手,“看你一杯接一杯的样子,还以为酒量大有长进,没想到只比最开始的一杯倒稍微好了一点啊。”
“非常抱歉。”赤苇京治道。他整个人像被剖成两份,意识极度清醒,但肉体却不听使唤,他评估了一下自己的情况,不像大多数醉汉那样坚称自己没喝醉,而是坦然承认了现状,“对不起,我喝多了,给大家添麻烦了。”
“赤苇的酒品还是一如既往的好呢。”雀田香笑着替他带上围巾,没等赤苇京治道谢,木兔光太郎先托住了他的大腿,将人直接背了起来。
“你们去玩吧,我送赤苇回家休息!喂,赤苇,你还记得你家住在哪里吧?”
“记得,而且木兔前辈你没必要背我,只要稍微扶着一点,我完全可以自己走。”赤苇京治在木兔光太郎背上小幅度地挣动了两下,但木兔光太郎的手牢牢托着他,还在他******上用力捏了一下,“听话点,不要乱动。”木兔光太郎这样警告道。他的背结实而暖和,赤苇京治伏在木兔光太郎身上,闻到他隐隐散发的沐浴露与皮肉混合的干净气息。他在“被人背着很丢脸”和“服从木兔光太郎”之间摇摆了零点五秒,最终选择了后者,轻轻将脸埋进了木兔光太郎的颈窝。
木叶秋纪替两人叫了车,他们在众人对木兔光太郎的叮嘱与道别中远去。车上开了暖气,赤苇京治感到浑身烧得慌,他想要开窗吹风,却被木兔光太郎一把摁住。
木兔光太郎的手探过来,温度比赤苇京治预想的要低许多,温凉的掌心贴在脸颊上非常舒服,赤苇京治很想蹭一蹭,但是忍住了。
“我前面就觉得你有点不对劲。”木兔光太郎忽然道,声音压得很低,是有点生气的状态。
他难得板着脸说话:“你发烧了,赤苇,你自己没有察觉到吗?”
“是吗?”赤苇京治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摸了摸自己的额头,手心太烫,什么异样也感觉不到。
“可能是最近太累了,没关系,吃点药就好了。”他平淡地总结,好像烧得烫手的脑袋不是自己的一样。
“别以为我不知道!”木兔光太郎气道,“你每天都废什么忘……呃,就是你经常不吃饭不睡觉!”
“是废寝忘食。”赤苇京治下意识地纠正他。
“这不重要!”木兔光太郎抓狂地碎碎念,“你总是很晚回复消息,有一次甚至是在凌晨两点,刚才背你的时候也感觉轻了很多,牛舌明明很好吃,也没有吃下多少……”,他的情绪逐渐低落下去,最后近乎难过地说:“合格的排球运动员,明明很注意管理身体健康的。”
赤苇京治不太明白是什么触发了木兔光太郎的脾气,木兔光太郎是不可控生物——这个道理他早在高二就心知肚明,但此刻在酒精与高烧的双重作用下,他仍不可避免地受到了木兔光太郎的情绪的影响。难过或是委屈悄悄地哽在喉咙里,赤苇京治倚着车窗,别过脸,沉默很久,才轻轻说了一句:“可是,木兔前辈,我已经不打排球了。”
车开到公寓楼下,木兔光太郎下了车,一言不发地将赤苇京治背起,他的体温令赤苇京治的情绪稍稍平复了些许。赤苇京治趴在他背上,犹豫了几秒,还是小声道:“木兔前辈,你还在生气吗?”
“没有!”木兔光太郎回答得又急又快。从赤苇京治的角度,可以清晰望见他绷紧的下颌线。
“分明就在生气。”赤苇京治心道。
走出几步远,木兔光太郎才再次开口道:“那个,赤苇,其实我并不是在生你气……虽然是有点生你气,但是相比起来,我更气我自己一点。”,他的声音渐渐小下去,“我就坐在你旁边,可是直到上车时才发现你在发高烧。”
原来是这样,赤苇京治想。木兔光太郎会因为没察觉自己在发烧而自责,是他意料之外的缘由,这令赤苇京治惊喜却又有点不知所措,他干巴巴地叫了一声:”木兔前辈。”,然后嗫嚅半晌,却找不出比”这不是你的错”更能安慰人的话。
草丛里窸窸窣窣一阵响,昨夜跟着赤苇京治的流浪狗钻出来,叼着赤苇京治的围巾冲他们摇尾巴。木兔光太郎朝它吹了个口哨,狗便贴上来,绕着木兔光太郎脚边打转。
“这是你的围巾吧,赤苇,你大学时经常戴。”木兔光太郎惊讶道,”你养狗了吗?”
“没有。”赤苇京治说。他双手环着木兔光太郎的脖子,听见狗对他发出愉快的呼噜噜,忽然毫无征兆地掉下眼泪。理智没有他想象中维持得那么平稳,酒精或者高烧让他的倾诉欲空前旺盛,赤苇京治独居,每天打很多通电话,讨论很多种方案,和很多人说很多的话,却很少表达自己内心的想法。他在深夜无数次告诉自己,没人愿意听一个刚入职的新人的心事,然后独自消化掉所有负面情绪,但此刻陪在他身边的人是木兔光太郎,木兔光太郎一定不会介意他的眼泪和他絮絮叨叨的烦恼。
“我一直都很想养狗,”赤苇京治说,“我妈妈狗毛过敏,所以小时候没办法养,我以为长大了就可以养一只狗,结果现在工作了,还是没有办法。我租的房子太小,工作又很忙,刚刚入职完全没有经验,很多东西都要学习,我想尽快变得能够独当一面,所以经常忙到深夜,忘记吃饭,还忘记回木兔前辈的消息,对不起,木兔前辈,我没有及时回你消息,今天聚会不仅迟到,还喝醉发烧,给大家添了很多麻烦。”
“没关系的。”木兔光太郎托着赤苇京治的******,将他向上颠了颠,像在笨拙地安慰一个小朋友,“赤苇很成熟也很厉害,哪怕最开始不习惯,也能很快调节到最佳状态,但是就算工作很忙碌,也要努力照顾好自己才行,还有,你很想养这只狗吧,那我们就把它带回家,现在没时间养,可以先交给我父母养。”
“可是房东不让带动物回公寓。”赤苇京治悄悄把眼泪蹭在木兔光太郎外套上。
“偷偷养两天,房东不会发现的!等你病好了我就带你和狗去我家。”
“可这样太麻烦伯父伯母了。”
“没问题啊,我妈很喜欢小动物的!”
“……还有,木兔前辈,你前面在车上闹脾气的样子有点凶。好歹也是公众人物,万一司机认识你,被他曝光到社交网络上该怎么办,下次闹情绪之前还是要三思而后行。”
“啊?我有很凶吗?是不是吓到你了?”
“……有一点。”
“赤苇。”
“嗯?”
“对不起。”
“嗯,没关系。”
木兔光太郎背着赤苇京治,牵着狗,偷偷摸摸地回了公寓。
赤苇京治在东京定居不久,木兔光太郎是头一回参观他的住所,因此进了门便格外兴奋。他把赤苇京治放在沙发上后,就忍不住四处张望,偷渡回家的狗跟在他身后,摇着尾巴探头探脑,一人一狗的神情如出一辙。
刚喝过酒,退烧药自然不宜服用,木兔光太郎意外的可靠,先给赤苇京治量过体温,又接水给他擦身散热,最后盯着赤苇京治灌下一大杯水,才扶着他躺上床休息。
窗帘被拉上,屋子里只开一盏床头灯,亮度调到最小,昏黄的光线里,一切都裹上了蜜糖般的色泽。狗窝在沙发边打瞌睡,赤苇京治盖着被子老实躺下,木兔光太郎坐在床沿,翻他不知读过多少遍的《月亮与六便士》。
“我的心渴望一种更加惊险的生活。只要我的生活中能有变迁——”木兔光太郎磕磕巴巴地念着,他很少对书籍产生兴趣,但偶尔也会有神经搭错的时刻,赤苇京治猜测他现在大概是把自己代入了哄小孩睡觉的大哥哥角色。
“变迁和无法预见的******,我是准备踏上怪石……呃,这两个字我不会念。”
“怪石嶙峋的山崖,奔赴暗礁满布的海滩的。”赤苇京治接道。
“好吧,看不懂。”木兔光太郎将书放下,趴在赤苇京治床边,高大的身躯蜷缩成一小团,看着颇有些可怜。
“木兔前辈……”赤苇京治犹豫着开口,往床的另一侧挪了挪,腾出来一个空位,“如果不介意的话,你也躺上来睡一会儿吧,你昨天在飞机上过的夜,应该没有休息好……。”
木兔光太郎的眼睛倏然亮起来。他的脑中向来没有“客气”二字,既然赤苇京治先提出了这样的建议,他便迅速脱了外衣,顺理成章地霸占了单人床另一侧。
两个成年男性挤一张单人床,空间瞬间显得局促得可怜,木兔光太郎小心挪动着身体,面向赤苇京治侧躺着,无处安放的手隔着棉被,轻轻搭在赤苇京治的腰上,两人的姿态比高中合宿时还要亲密无间。
他的躯体散发着生气勃勃的热力,赤苇京治被木兔光太郎的温度包裹着,笼罩在他身躯的阴影下,感到一种久违的安心。他摘了眼镜,木兔光太郎的脸逆着光,辨不清神情,只看得见五官深深浅浅的轮廓,刀削斧刻一般俊朗。赤苇京治把下半脸埋进被窝里,小心地盯了片刻便闭上眼睛,不敢再多看,他怕再看下去,自己的私心就要憋不住泄露在脸上。
赤苇京治睡了很沉的一觉,做了一些片段式的梦,梦里他又回到了球场,给木兔光太郎托球,球在他手中高高抛起,飞至高空,却突然变成了一轮月亮,木兔光太郎住到了月亮上,朝他没心没肺地咧嘴笑,赤苇京治想伸手触碰他,却摸到一池粼粼的湖水,原来那月亮竟是映在水里的。
他在月亮碎成千百片光斑的瞬间惊醒,意识率先回笼,眼睛却还睁不开。赤苇京治放任自己沉浸在黑暗里,等待周身感官一点点苏醒。他出了很多汗,烧应当退了不少,身体的疲乏也消散了许多。
身侧的床垫轻微弹动了一下,一根手指贴上了赤苇京治的额头,轻轻拨开他濡湿的黑发。木兔光太郎的呼吸慢慢贴近,扑扫在赤苇京治鼻端,然后他的额头贴上来,接着是嘴唇,干燥的,柔软的,在赤苇京治脸颊上停留了好几秒。
是做梦吗?还是不小心蹭到?赤苇京治心跳如鼓擂,全身血液都被泵至头顶,他的手埋在被窝里轻微发着抖,指尖拧着大腿狠狠掐了一把。疼痛感清晰而真实,不是做梦,几秒钟的停顿,不可能是不小心,木兔光太郎确确实实吻了他的脸颊。
这不是普通朋友会做的事。木兔光太郎对赤苇京治同样抱有友谊之上的情感,除此以外,没有其他能解释这一举动的更好理由。要回应吗?要顺势坦白自己的心情吗?赤苇京治脑内乱成一锅煮沸的浆糊,梦境里碎成千万片的月亮还犹在眼前,这是否预示了不好的结局?又或者他该相信,梦境与现实总是相反的?
没人能告诉他该如何选择,过往经验也提供不了任何帮助,万一会错了意,他们的关系就再也回不到从前,或许木兔光太郎不会太在意,但赤苇京治一定会率先斩断两人的联系。
没有头绪。赤苇京治放弃了思考,睁开眼,从床上坐起,余光瞥见木兔光太郎在零点几秒内慌张地闭眼装睡。
他默念着“我是准备踏上怪石嶙峋的山崖,奔赴暗礁满布的海滩的。”,同时俯身凑近木兔光太郎的脸。灯光下,木兔光太郎的睫毛乱颤,呼吸急促,眼球在薄薄的眼皮下不安分地乱动,是赤苇京治从未见过的紧张模样。
赤苇京治忽然就有了底气。
迎接他的大概率不会是怪石或暗礁,而会是木兔光太郎温暖的拥抱。
“木兔前辈,装睡也要装得像一点。”赤苇京治忍不住微笑,他终于有勇气迈出最后一步,在木兔光太郎睁眼的刹那,低头准确无误地吻住了他。
木兔光太郎当晚就退了酒店的房间,在赤苇京治的公寓里黏糊糊地厮混了一整个周末。
恢复正常工作的前一天晚上,赤苇京治提出想和木兔光太郎一起出门遛狗散步。为了避免被邻居看见他们在公寓内偷养小动物,赤苇京治特意选择在深夜的时间,绕到稍远的一所公园散步。
当天的天气很好,万里无云,月色明亮。公园草地上躺着一只小孩们遗落的排球,被木兔光太郎拾起,抓在手上把玩。他说:“赤苇,再托球给我吧!”
赤苇京治没有反对木兔光太郎的心血来潮,他脱了外套,顺从道:“好。”,然后活动关节,和木兔光太郎拉开一些距离。他很久没打排球了,但拿到球的那一刻却并不觉得生疏,过往无数次练习,无数场比赛,无数和木兔光太郎共度的时间,都将排球牢牢刻进了他的记忆,与本能融在一处。他依旧记得木兔光太郎最喜欢的击球高度,助跑距离,甚至排球的旋转方向。这世上确实有时间带不走的东西。
“嘿嘿嘿,我要上了哦!”木兔光太郎说。他助跑,起跳,背肌收紧,手臂舒展,身体在半空中向后绷成漂亮的弓形,路灯和月光一齐停滞在他的身上,明晃晃地从头顶照下来,像在东京体育馆比赛时,天花板上的聚光灯一样那么耀眼。
“赤苇——!给我球!”他像曾经每一次大大小小的比赛中那样高喊着,而赤苇京治也如曾经的每一次那样回应了王牌的呼唤,遥遥地,向他托去一个又高又稳的球。
“传得漂亮!”
球飞向右掌心的正前方,木兔光太郎挥臂下扣,打出一记漂亮有力的直线扣球。排球砰然落地,砸在水泥过道上,发出响亮而清脆的击打声,木兔光太郎落地,笑着奔向赤苇京治,张开双臂将他搂进怀里。
熟悉的体温,熟悉的气息,赤苇京治在木兔光太郎密不透风的怀抱中艰难地探出头,伸手回抱,照耀他整个青春岁月的光,再一次毫无保留地挥洒下来了。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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