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兔赤】仰慕

赤苇明白,自己是一个有些奇怪的孩子。

从过去就不被人理解,总是呆在自己的小圈子——自己一个人的圈子,也算得上“圈子”吗?依稀记得是小学五年级,赤苇捧着一本从图书馆借来的绘本——即使早已过了看绘本的年纪,但他还是十分喜欢看那些可爱的画,对他人来说绘本的故事或许过于简单,他却喜欢在简单的故事中寻找简单的道理。因为简单,所以晦涩,两种矛盾的力量相加在一起,形成的是直击灵魂的力量。

赤苇的位置刚好在角落。彼时正好是中午,骄阳透过玻璃窗户照射进来,透明窗上的波纹化作五颜六色的、斑驳的琉璃,好像有一条无色的河流在其中悄悄流动。勇往直前、从一而终、毫不犹豫的光,恰好将赤苇所在的这一角落囊括进阴影,将他与他人的世界划分出一道明确的分割线,就连声音也被切割了。外面是小孩的跑步声,嘻嘻哈哈地尖叫,是午休期间短暂又喧闹的派对。窗内的世界,空无一人,只有赤苇和他手上的绘本。

悄声、寂静,只有翻页的声音偶尔划破空气的流动,刷拉刷拉、刷拉刷拉。

其实赤苇早已忘了班主任确切的模样,只记得她是一个身材高挑的女子,走到自己座位旁需要略微弯腰才能与自己平视。她问:“赤苇不去玩吗?”他向她摇摇头,又重新把头埋回书页间。

赤苇知道自己让她困扰了。他听见她叹了口气,站直了身子,一句话也没说走到讲台上,准备着五分钟之后的课,没再理他,也没再像以往那样劝诫:“赤苇得多跟别人接触啊!”他并不知道自己应不应该松一口气,却也没有多大的罪恶感。摩挲着砂磨的书页,图上是一只小小的兔子,坐在******,抬头仰望着来探望它的猫头鹰朋友,低声跟它说话,以不至于吵醒家人:“猫头鹰呀猫头鹰,为什么你没有跟你长得一样的朋友?你不会感到孤独吗?”他不由自主地想,世上很多人,好像都是这只兔子,一定要有朋友,没有朋友,就会很孤独,很奇怪。

赤苇没有多在意的人,身边有没有兔子也没关系。他不知道孤独的含义,可是他觉得故事中的猫头鹰也不算是真的孤独,因为它还有兔子作为朋友。按照世人的标准,应该是像赤苇这样的人,才称得上“孤独”。

 

升上国中后,赤苇的人际关系有所改善,即使他无意为之。可是成绩好、态度彬彬有礼、说话轻声细语的赤苇,很容易让所有人在遇见他的第一面就对他产生好感,深入了解后就会知道赤苇确实如他所展现的气质一样,沉稳又可靠。他的五官渐渐长开了,让旁人稍稍窥见了他的秀气,翁绿的眼瞳像平静的湖,毫无波澜,平静地望着每个人。他什么都没做,却足以吸引别人靠近他,对他勾肩搭背、称兄道弟。

有时赤苇觉得自己像一滩死寂的湖水,只不过是因为表面折射的颜色较为特殊,才吸引了旅人的注意而已。如非如此,他也只是一个普通的人,普通地活着……或许,孤独地活着。按部就班地吃饭、洗澡、写作业,按部就班地打排球。

将力量储到指尖,在碰到那塑胶皮质、坚硬的表面的那一刻,运用手肘的力量,将之前蕴酿的力量都呼出,听球发出与指尖相触、实心的声音,于空中划出干脆利落的弧度,像长出了飞翔的翅膀,再被攻击手毫不犹豫地折翼、扣下。为球编织而出翅膀,再看他人将翅膀折断,得分。如此反覆。

这就是他所能做的。一成不变、循规蹈矩,像已经死去的湖,空有躯壳,底下却是什么都没有。没有枯竭就已经很好了。

如果没有遇到那个大自己一岁的学长,我大概会一辈子这样下去吧,赤苇想。

 

“赤苇!再托一球给我!拜托——”

木兔与自己想象的有些不一样。

踏入体育馆只是一墙之隔,却也是他被对方打排球的风格所震撼的距离。彼时那个人正悬挂于空中,像球的翅膀转嫁到了他的身上——不,那是他亲手为自己编织的翅膀,无需借助他人的力量,当然,如果当时赤苇能意识到这些就好了。

木兔的球鞋与地板摩擦出声,像用指甲去摩擦保丽龙的塑胶泡沫使人战栗,是他向对手吹出攻击的号角,是他要起飞的信号:脚尖蓄力、膝盖弯曲,肌肉的曲线收缩带动着黑白与金色相间的衣物折出皱褶,一切都在他跳跃的那一刻舒展开来,像伸展的翅膀。木兔翱翔于空中,球与他的手掌相触,以急速落在地上,发出惊天动地的声响。

像湖面终于因他人挥舞的动作而刮起的风起了涟漪。

木兔前辈,像明星一样的人啊……想要到你的身边去。

想像与现实终归是不同的,当对方真正站在自己的面前后,发现对方身上也有着许多的小毛病,一瞬会让人怀疑自己,当初看见的那个人跟眼前的这个人,是同样一个吗?随着时间的流逝,赤苇所揭露的“木兔前辈的弱点”也变得越来越多,像撕下一张又一张写满代办事项的便利贴,迟早有一天赤苇也会诞生一面贴满这些便利贴的墙,只不过上面都是满满的有关与木兔相处时的注意事项。

是因为当初的惊鸿一瞥所产生的向往,才让自己这么包容对方吗?赤苇在他特地准备的小册子写上“木兔前辈的第六十五个弱点”之后,难得在课堂间走神,陷入了沉思。自动笔芯在单线纸上留下许多点点点的痕迹。

那是一种近乎崇拜的感觉。

他曾看过邻座的女同学与好友们聚在一起,对着手机屏幕中的某个明星的照片窃窃私语,复又爆出难以自抑的尖叫声,随即又尴尬地低声下去。是追星吧?没有什么特别的原因,仅仅是在某一天的某个时刻的某一秒,世界突然只余下舞台上那个闪闪发光的人,只是一个普通的动作,灵魂就好像被他轻轻抚过,温柔地不留下一丝痕迹,却能够让你的心跳为此狠狠跳动。

正因为那电光石火,他就成为了你的偶像。像一道不容置喙、不容逃避的光,刺着你的眼,让你心甘情愿成为他最虔诚的信徒。毫不犹豫地。

赤苇回忆起昨天木兔又进入了沮丧模式,躲在随手摆在体育馆的桌子下不肯出来,他叹了口气,备受队友们打气又怜悯目光的洗礼,靠近那只将头埋入羽翼间的猫头鹰,抱膝蹲下,视线在面向自己有些凌乱的发间来回,低声说:“木兔前辈。”

猫头鹰动了动,缓缓转过头来,皱着眉,忧伤地低声哼哼:“赤苇……”看起来颇可怜,分不清楚是不是在撒娇。

赤苇凝视着那双琥珀色的眼,彷佛有着将自己的灵魂凝聚的魔力。那一刻他知道他对眼前这个叫木兔光太郎的人的迷恋将会长长久久下去,如果这份崇拜化作形体就会是时光也无法抹灭的琥珀,赤苇会在小心翼翼地将它收藏起来与赠送给木兔之间犹豫徘徊,最后还是会愿意选择后者,但也不好意思明说其中蕴藏的含义。那是不会碎的琥珀。它将永生。

赤苇说:“木兔前辈,是像光一样的人。”木兔眨了眨眼,又听他开口,“无论是太阳还是月亮,无论是耀眼的还是柔和的,都是木兔前辈可以做到的。”

赤苇总是被那道光照耀,让他心神不宁,又心醉不已。心脏紧紧地揪着,太过快乐而近乎痛苦。他并没有想要与那道光并肩。怎么敢与神同坐,他只希望自己能够让光永不熄灭。

所以他成为了木兔的二传手,是最靠近木兔前辈的位置,是信徒膜拜神明最好也是最令人忌妒的距离。每托一球的汗水淋漓证实了他对排球的精神,更是对木兔前辈的敬仰。他知道自己不可能永远陪在木兔身边,他不愿意也得愿意,毕竟木兔是会去到更大更远的舞台的。他既不是影山飞雄、也不是宫侑,他能做到的仅仅是“优秀”而已,而木兔能做到的远超这一切。所以每一球更不可以浪费。只要木兔能够冲上来用力拍在他的肩上,挂着大大的笑容说:“赤苇托的球最棒了!”赤苇就会想着:“真好,这一球没有浪费。”

不是因为担心这是一场重要的比赛,而是这是能够给木兔托球的又一次机会。

——试试看吧。

赤苇将球往上高高托起。像是被放慢了动作的电影,赤苇将一切动作的细节映入眼中,每一帧每一秒都是如此地清晰。他看见球缓缓往上飞,空中是如此地广阔,只要它想,它哪里都可以去,自由自在的,偏生此刻来了一个不速之客——双手往后抛,交叉着像猛禽暂时收起蓄势待发的翅膀。木兔向前冲刺、猛地一跃,那一刻,赤苇的耳边几乎听不见风的声音了。他愣愣地看着木兔,看见了没有人看见的、木兔的翅膀,明明是隐形的,却强大得令人无法忽视。不会飞的球,只能仰赖他人力量的球,被木兔狠狠扣下,像折翼天使被狠狠地垂落至地上,发出的悲鸣使人如梦初醒。除此之外,好像还有什么被木兔挥动至下的手臂狠狠打碎了,四散着碎落到赤苇的眼里,顷刻间点缀了他的湖泊,波光粼粼。

光怎么可能会熄灭呢,赤苇想。勇往直前、从一而终、毫不犹豫的光。它本身就在发光发热。我只需要将我自己燃烧就好。

赤苇不需要木兔的垂怜,赤苇只是仰慕着木兔光太郎。

那是一种崇拜的感觉,可也是一种孤独的感觉。

赤苇又想起小学看的绘本。那一刻他真正了悟:猫头鹰并不孤独,真正孤独的,是兔子。

猫头鹰可以飞翔,兔子不会。它只能等待对方收起翅膀缓缓落地、站在自己面前的那个时候。

永远最靠近,也永远无法触及。

脚尖着地,木兔悄无声息地落地,收回了他的翅膀,闭上紧盯着球的琥珀色的眼,激动地高举握拳的双手大声呐喊着“嘿——”。春高又一战落幕,赤苇与队友们紧紧拥抱,喉间溢出胜利的喜悦,展开双手与对方温热的躯体互相交叠着,形成凌乱又极有支撑力量的队形。他在簇拥的混乱中突然哽咽起来,不住地流下泪水。木兔的视线向他投射过去,哈哈大笑,用手抚去他的眼泪,炙热又温柔。

 

当晚的夜空没有星星。酒店房间昏暗,赤苇摊开他的日记本,翻到最新一页,倾洒进来的皎洁月光充当微弱的照明灯,他衬着木兔的呼噜声写下今天的日记:

世间万事万物,无论是什么形式的存在,木兔前辈总是乐意去尝试,去发现何谓新,然后再以他最独有的方式去拥抱,去融合,去展示自己。

总有一天,木兔前辈也会成为容纳所有万事万物的世间。在那个世间的角落,会有一个不起眼的、死寂的、碧绿的湖,偶尔会为一道勇往直前、从一而终、毫不犹豫的光波动。

或许还会有一个孤独的赤苇京治。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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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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