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兔赤】Saudade

1.

 

“京治,我们一会儿去吃烤肉吧?去我们最喜欢的那家。”

 

“光太郎,我们一小时前去吃过。”

 

“是吗?”木兔咧了咧嘴,“我就是测试一下京治还记不记得。”

 

“光太郎……”

 

“哦对,家里的卷纸是不是快用完了,我们一会儿去超市吧。”

 

“光太郎……”

 

看到角落里堆得整整齐齐的几大包卷纸,木兔的眉眼垂了下去,“京治……我真的完全没印象。”

 

赤苇沉默地抱住木兔,两人的身体都在颤抖。

 

2.

 

当第一个病例被爆出来时,没有人把它当回事。铺天盖地的媒体将这个病判定为“阿兹海默早龄化”、“过度使用电子产品有可能导致颞叶内侧受损,从而影响记忆力”。家长们对于这种新闻喜闻乐见,有了充足的理由没收孩子的电子设备,控制他们的上网时间,孩子们则坚信这样的新闻就是家长和教育局联合打造的一场骗局。

 

直至几周后,各个年龄段的患病人数和受感染国家数以不可控的速度持续上涨,之前的传言通通不攻自破。医院每天都人满为患,无论哪个科室的,只要是身穿白大褂的医生就会毫无例外地被拦下来,接受一通泡沫星子的攻击。“正在紧锣密鼓地检测传染情况”,“不确定什么时候能研制出专门的药物”,“暂时没有疫苗,请不要轻信不正规的医疗组织,谨防诈骗”,每一家医院的回答都如出一辙。

 

世界陷入了新的混乱,每个人都在惶惶中度日,担心一觉醒来会忘记身边躺着的人是谁,忘记自己的家在哪,忘记自己的工作是什么,擅长什么,喜欢什么,甚至忘记自己是谁。

 

情况至此,卫生组织宣布这一场大规模范围内的失忆症为大流行疾病。传染方式尚未得知,没有康复病例,没有解决手段,像是一场看不见尽头的抗战。

 

木兔站在窗前,盯着外面乌云密布,一丝阳光都透不下来的天空,回头对正在看新闻的赤苇说,“搞不好是世界末日。”

 

“没有那么夸张,总会有办法的。”

 

“可是京治这几天一直很紧张,”木兔走到沙发后,环住赤苇的肩膀,“身体僵硬的很。”

 

木兔的下巴贴在赤苇的头顶上,和他一起看着电视里报道的失忆症新闻,“有京治在身边,世界末日好像也不可怕。”

 

换做是平时的木兔,他一定会自信满满地跟赤苇说,我们这么健康,连感冒都没怎么得过,这种病不会缠上我们的。退一万步来讲,就算我得了失忆症,我也不可能忘记赤苇的。

 

但是现在木兔不敢这么说。今早起床时他盯着无名指上的戒指看了许久,想不起这是他和赤苇的订婚戒指还是结婚戒指,也想不起来这戒指是什么时候买的,是他还是赤苇买的。

 

趁赤苇午休时,木兔瞒着他在朋友开的纹身店待了一下午,刚做完纹身的左胸传来******辣的疼,像是被猫狠狠地用爪子挠过一般。他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心想把赤苇的名字纹在离心脏最近的地方,就算脑子记不住,身体也会替他永远铭记。

 

赤苇京治,我最爱的人,我不能忘记他。

 

自从有了症状,木兔的记忆如同灵活的蝴蝶,任凭他怎么努力都无法控制记忆的逝去。木兔尝试过在备忘录里记下一天发生过的事情,可自己再次看到那些文字时,和在读一本从未翻阅过的小说,经历别人的人生没什么两样。

 

对了,我和京治是怎么认识的?

 

木兔记不太清那天发生了什么,唯一记得的是那天他很开心,因为遇见了赤苇,他很开心。

 

夜里赤苇解开木兔胸前的扣子,刺眼的黑色纹身周围还泛着血红,像是烧红的铁在他肌肤上留下的烙印。赤苇握着木兔衣领的手在不停颤抖,心脏被重击了一般,疼得他无法呼吸。

 

“光太郎,我是谁?”

 

木兔揩去他眼角的泪,哑声道,“你是京治,赤苇京治,我的爱人……我的唯一。”

 

赤苇将头埋在木兔的颈边,这个病像是一个看不见倒计时的定时炸弹,你无法预测下一秒他会忘记什么,看不见转机,也看不见未来,你只能在脑海里一次又一次的推演最坏的结果。而最坏的结果,赤苇恐怕自己没有能力承受。

 

泪水浸湿木兔的衣料,想要抚摸赤苇后脑勺的手举起又放下,安慰的话涌到嘴边又咽下。这是第一次,连木兔都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如此受伤的赤苇。

 

失忆症伤害最深的原来是爱你的人,还记得住你的人。

 

3.

 

木兔接到疾控中心的电话是在几天后的清晨,听电话那头的医疗人员说明清楚情况后,木兔久违地长舒了一口气,一束阳光穿过窗帘的缝隙,在地毯上框出一个金色的平行四边形。

 

从木兔有失忆症的状况开始,赤苇的睡眠质量就愈发下降,在黑暗中盯着木兔熟睡的脸庞已是常事,或许突然有一天自己也会开始遗忘,但至少在那之前,他要尽可能地用他毫无消散的爱意多看木兔几眼。

 

赤苇从床上坐起,关切地看着刚刚挂断电话的木兔。

 

“京治,有好消息。”木兔爬回床上,柔软的床又向下陷了几分,他亲了亲赤苇的脸颊说,“疾控中心给我打电话,说他们研究出了一种治疗方法。”

 

“真的吗?!”赤苇眼中闪烁着希望的光,他紧紧握住木兔的手,又问了一遍,“不是开玩笑的?”

 

“真的。而且他们说了,像我这样的国家运动员可以获得优先治疗权的,我跟他们说明自己的情况之后,他们希望我今天就可以入院。”

 

赤苇赶忙掀开被子,撑在床边用脚摸索着拖鞋,“那我们赶快…..”

 

木兔露出笑容,将赤苇拦腰抱在怀里,“别急嘛,再亲一小会儿。”

 

他们站在浴室的镜子前刷着牙,木兔叼着牙刷,嘴里满是白色的泡沫,就这样也闲不下来,指着镜中赤苇的下巴呜噜呜噜道,“京自都好几天每刮福子了。”赤苇这才注意到自己的邋遢样,青紫色的黑眼圈快要与鼻尖平齐,胡渣大大咧咧地长在下额,他都不知道刚才木兔是怎么下得去嘴亲自己的。

 

就像之前无数个平凡又相似的早晨一样,洗漱,更衣,坐在餐桌上吃昨晚买好的饭团。他们看向彼此,心里是说不完的喜悦和暖意。

 

车里放着他们最喜欢的音乐,赤苇难得地跟木兔一起哼唱起了旋律,车窗外染上金黄日光的绿叶快速地后退,赤苇撑着下巴,看向重新放晴的天空。

 

还好,这个世界并没有将他们赶尽杀绝。

 

4.

 

“姓名。”

 

“木兔光太郎。”

 

“年龄。”

 

“28岁。”

 

“是否有什么基础疾病?比如哮喘,心脏病,糖尿病等。最近有在吃什么药吗?”

 

“没有。”

 

“好的,是这样的木兔先生。我们的治疗手段面前还在开发阶段,很多东西都还不成熟,所以治疗会有一定的风险,这是我们需要提前告诉你的。”

 

木兔皱了皱眉,“可你们在电话里不是这么说的。你们说肯定可以痊愈。”

 

“或许是接线员给您传递的信息有误差,但是“肯定可以痊愈”这一点,我们无法保证。”

 

木兔对两者不一样的说辞感到生气,想起身离开,可脑海里闪过赤苇伤心的表情。木兔收紧双手,“那你说说看,这个治疗是怎样的。”

 

“以七天为一个周期,共维持长达一个月的治疗疗程,我们会用专门的仪器,去******您的颞叶内侧……同时我们还会采取******回忆法,多感官******法,等基础方法增强记忆……面前还没有临床试验,随之而来的副作用和结果都尚未可知……”

 

木兔觉得自己听得一知半解,医生像是有意将一大堆只有专业人士懂得的名词背顺口溜般地丢到他面前让他理解。他把赤苇叫进来,医生又重将治疗方法对着赤苇讲了一遍,木兔发现赤苇好看的眉渐渐扭在一起,两人看着彼此,都陷入了沉默。

 

“这样吧,”医生将资料本递给木兔,“等你们慎重选择完之后随时联系我们。”

 

回到家后赤苇坐在桌前,脊背挺得笔直,缓慢地翻动着从医院带回来的治疗资料,上一次这么认真地研究资料恐怕还是他在上学的时候。木兔端了杯热茶放在赤苇面前,替赤苇合上了资料,“京治,我想好了,我去接受治疗。”

 

“光太郎,这不是儿戏,你让我仔细看完。”

 

“可是再看下去,你只会更担心不是吗?”木兔坚持道,“我们现在除了这条路,还有什么办法呢?”

 

“可是……”

 

木兔抵上赤苇的额,“我不想让你难过,我想试一试,我想赌一把。”

 

赤苇缓缓闭上眼,语气近似恳求,“你知道我不能……不能失去你。”

 

我知道,我知道,我都知道。

 

“京治你看,杯子里的茶梗立起来了。”

 

会好起来的,会有奇迹的。

 

5.

 

木兔换上浅蓝色的病服,暂时住进了一间不大的病房。床比家里的小,也没有家里的软,更让他讨厌的是空气中弥漫的消毒水和刚装修好的甲醛味,才刚到一个小时,木兔就开始怀念起了家里淡淡的香薰味。不过最怀念的,还是刚刚分别时赤苇温暖的怀抱。

 

木兔吃了很多莫名其妙的药丸,每天下午的三点都会被医护人员准时按响门铃,然后被带到另一个大房间里,和其他一起治疗的人们躺在治疗椅上,头上戴一顶奇怪的,连了许多线的帽子,然后被注射一管透明试剂,接着视线逐渐变得模糊起来。

 

在昏迷期间木兔的脑海中会闪过许多的记忆片段,第一次骑自行车摔破膝盖后疼痛的哭喊,第一次赢得排球比赛,和队友庆祝的喜悦,第一次全家一起野营的惊心动魄,第一次对赤苇的笑容情不自禁的心动…….

 

这都是被他遗忘的画面。木兔想伸手去触碰,可每当自己差点要触摸到那些无比真实的场景时,记忆里的世界就会崩塌,紧接着建立起下一个新的世界。

 

木兔感觉自己一直在无尽的黑暗中奔跑,他好像看见远处有一道细微的光,但他怎么也跑不到终点。

 

他在记忆的海洋里沉沉浮浮,对时间的流逝愈发不敏感,被关在没有窗户的病房里,木兔分不清黑夜与白天。每次清醒后便是随之而来的头疼,疼得他从病床上翻到地上,蜷缩在一起,疼得想将自己的太阳穴敲碎,他挥动的手臂将床头装满试剂和药瓶的小车打饭,飞溅的玻璃碴子在他的胳膊和脚底留下或深或浅的伤口。

 

木兔愈发地抗拒下午的来临,拾起那不完整的记忆碎片尚且要承受百倍的苦楚,那如果他想贪心地想把和赤苇经历过的一切都寻找回来,是不是要经历一次脱胎换骨?

 

木兔摇摇晃晃地起身,扶着墙壁以防自己再次跌回地面。

 

刺耳的门******再次响起,木兔的后背条件反射地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他用了好些力气才将声音从嗓子里挤出,“我不去…..”

 

预料之中急促的敲门声没有响起,木兔听到一道熟悉的声音。

 

“光太郎?光太郎?!你们对他做了什么?!”

 

“这位先生请您冷静,擅闯医院已经是违法了的,在这样下去我们要报警……”

 

激烈的争执声在门板的那头响起,木兔的脸上浮现出一丝笑意,没听错吧,这是京治的声音吗?

 

“咚”的一声巨响,赤苇不由分说地将病房的门踹开了。木兔看见站在门口,气喘吁吁的赤苇,一是分不清这是现实还是梦境,“京治……出场……帅过头了……”

 

看到木兔的那一刻,赤苇觉得自己全身上下的血液都在倒流,仿佛失去了一切感官和情绪。他的每一步都走得那么艰辛,那么痛苦,直到把木兔拥在怀里,赤苇才找回了该有的温度。

 

这可是木兔光太郎,他们究竟对他做了什么才会让他消瘦了这么多,连笑容都变得不纯粹了?

 

“京治,”木兔的声音依旧虚弱,“这是第几天了?”

 

“第五天。从前天开始我就联系不上你了,还好我来了,还好我来了……”赤苇将他抱得很紧,像是他们分别了有五年之久。

 

“第五天啊。”木兔看着白花花的天花板,“还有多久来着?嗯……我算不过来了,京治帮帮我。”

 

赤苇鬓角的黑发长长了些,戳在木兔的脸上,连这细微的痒意都让他感到满足。

 

“就到此为止了,我们现在就回家。”

 

“那记忆就找不回来啦。”

 

“那就不要了。”赤苇重复道,“那就不要了,我们有现在就足够了。”

 

6.

 

“近日,我市发现一例新型变种失忆症患者,其症状表现为记忆混乱,一名患者始终坚称自己是跳伞运动员,多次尝试从居民楼顶层往下跳,幸好救护人员的及时到场,控制住了这名情绪激动的患者。我台认为,放任这样的变种继续蔓延,社会将引起巨大的……”

 

木兔仔细地端详着他治病期间赤苇在墙上新挂上的照片,他看得出神,没有注意到电视机的声响戛然而止。

 

等他回过神时赤苇已经用手臂从背后环住了他的腰,木兔在赤苇袖口露出的手腕上轻轻摩挲着,“怎么把电视关了?”

 

“有点吵。”

 

木兔笑了笑,把方才看了许久的照片摘了下来,“新闻说什么了?”

 

“没什么,说失忆症的感染人数有在下降。”

 

“那是好事啊。”木兔指着那张枭谷排球队的合照上面一张张青涩又喜悦的面孔,“多亏了京治想出来的办法,我好像想起来了一些。我和京治是在高中时候认识的吧?”

 

相片左下角是队里唯二的女孩子雀田和小雪,木兔一个个辨认着,站在枭谷牌子后面的是教练,一年四季都穿着长裤和外套的老人家。站在自己对面背着手的是京治,他一眼就能认出来。笑得下巴快要掉下来的是小见,叉着腰站在赤苇旁边的是猿杙,还有两个大块头,一个是鹫尾,一个是尾长,而指着自己快要笑得倒过去的那个是木叶。

 

木兔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默念他们的名字,其间赤苇跟他讲了很多其他照片的故事,木兔在听得时候都尽量压抑自己的惊讶和喜悦,他怕赤苇知道自己受了苦之后记忆不增反减的事实会更难过。

 

等把目光再次转回到枭谷的合照上时,刚刚能够脱口而出的姓名突然变得模糊了起来,木兔用力捏住相片,逼迫自己想起来,而除了突如其来的头疼,他没有任何收获。

 

这两个女孩子是经理还是乐团的朋友?穿着外套和长裤的家伙是谁?三号是猿杙还是鹫尾……

 

“光太郎,不要勉强自己。”赤苇用掌根替他轻揉着太阳穴,“要不要去躺一会?”

 

木兔摇了摇头,握着相片的手垂了下去,叹了口气说,“京治,我想再见见他们,在还没有完全忘记他们之前。”

 

7.

 

赤苇尝试联系着曾经的队友们,在失忆症刚爆发时大家还活跃地互发信息,关心着彼此的状况。随着情况愈发的严重,每个人都忙于自己家里的事,彼此之间也许久没有通话了。

 

有没能打通电话的,也有接起电话问赤苇是谁,并且不知所云地听完赤苇解释后道歉说我并不认识你的。赤苇坐在床沿,心脏在电话声中沉到了谷底。

 

有没有可能他才是那个得了新型失忆症的人,所有关于曾经的记忆都是编造来的。他和木兔不是在高中认识的,他也没打过什么排球,这一切都只存在于宇内老师的漫画世界里,是可恶病毒擅自将这些植入到他的脑子里了,给他捏造出了一个假的人生。

 

“京治,京治。”木兔摇晃着呆坐在床边的赤苇,“电话响了,怎么不接?”

 

被木兔唤回现实,赤苇手忙脚乱地划开接听键,听筒那边传来木叶的声音。

 

“喂,是赤苇还是木兔?哦,看我问的什么蠢问题,你们俩都结婚了,肯定在一起呢。”

 

“木叶前辈……”

 

“赤苇?诶?诶?你的声音怎么回事,是不是木兔那******欺负你了?”

 

“不是的前辈,”赤苇吸了吸鼻子,舒了口气,“只是太久没听到您的声音了。”

 

聚餐很快约定下来,和木叶一起出现在居酒屋的还有雀田和鹫尾。他们闭口不提有关失忆症的事情,好像这只是毕业多年之后的一次小小的重聚,那些没到场的人也只是出差没空,绝不是生了什么怪病。

 

这家并不起眼的居酒屋就像他们的避难所,让紧绷的神经放了一个短暂的假期。

 

木兔把烧烤酱沾得衣服上到处都是,被木叶他们指着鼻子笑,快三十的人吃饭还漏嘴,也就赤苇不嫌弃你。木兔朝他们露出得意洋洋的眼神,整个人都靠在赤苇身上,“这是我的,你们不准抢。”

 

赤苇好不容易把木兔推开,没过两秒他又黏了上来,这次直接把脑袋枕在赤苇的腿上,目不转睛地盯着赤苇的下巴,随后露出痴痴的笑,“这样都看不到京治的双下巴……”

 

赤苇抽过纸巾,低头把木兔嘴边沾到的油擦干净,“光太郎,是不是喝醉了?”

 

木兔摇了摇食指,“运动员,不喝酒的……”

 

真是拿他没办法。

 

京治啊京治,木兔突然拉着赤苇的衣领让他贴向自己,我好喜欢你的朋友们,以后再一起出来玩吧?

 

赤苇鼻尖一酸,闭了闭双眼。对木兔扯出一个自认为正常的微笑,回答说,好,再一起出来玩吧。

 

8.

 

木兔的记忆变得越来越糟糕了。

 

赤苇看着手里拿着车钥匙的木兔,问他要去哪。木兔说想回家看看父母。

 

那我送你去吧?

 

不用啦京治,你这样会让我觉得自己像个小孩。

 

赤苇欲言又止,新闻里失忆症患者独自驾车出行后失踪的消息不占少数,但他又不能拦着木兔。

 

好啦京治,木兔把左手手背展示给他看,我把家庭地址记在手上了,京治就放心吧!

 

目的地,要做的事和地址木兔都仔细地记在了垂眼就能看见的手背上。可当他准备按响家里的门铃时,他却突然觉得心里空落落的,自己站在哪?这里是他生活了十几年的家?家里有谁?他为什么要来这?一个什么都不记得的人突然进去会发生什么?

 

木兔往后退了半步,暗红色的门板仿佛突然长出几十米高,随时都会倾倒下来砸向自己。巨大的压迫感让木兔不敢上前,他蹲坐在楼梯口,不知道自己从哪里来,接下来又要去往哪里。

 

手机被他落在了车上,摸索完身上所有的口袋也没有找到车钥匙。木兔盯着街道上停得整整齐齐的两排车辆,他的车是哪一辆?他真的是开车来的吗?

 

直至深夜,赤苇才在政府设立的临时失忆症走失中心找到木兔。工作人员说发现木兔时他正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于是就先把他带了回来,本来想直接把木兔送回家的,但实在没有闲置的车辆,就只好把赤苇叫了过来。

 

四目相对时,他们都感觉到对方有千言万语想要对自己说,胸中的情感那么浓烈,仿佛下一秒就要燃烧成熊熊烈火点燃整个孤寂的夜空。可是当手指碰到手指,胸膛贴上胸膛时,千言万语又化成了一道沉默的风,飞向了远方。

 

他们曾经有说不完的话,聊过去,从相遇聊到相爱,能在记忆的细小偏差上开玩笑地争执一下午,直到太阳都听得厌倦,昏昏沉沉地闭了眼。他们还爱聊未来,从环球旅行到养老,赤苇喜欢北欧的浪漫,木兔喜欢南美的热情。对此他们不必争执,因为约定好要从极昼吻到极夜,相爱到这个世界再也找不到他们存在过的痕迹为止。

 

而现在,他们闭口不谈过去,也不敢妄想未来。死守着当下的一分一秒已将他们的精力消耗殆尽,在没有希望的黑暗中挣扎久了,仍谁都会放弃的。

 

“京治,”木兔率先打破了沉默,“如果有一天我忘记你了,那你就离开我。”

 

赤苇没有说话,而木兔追着他要一个回答。

 

朋友,亲人,接下来先忘记的是自己还是京治,木兔不知道,但他清楚的是,或早或晚,他将无法把京治的名字脱口而出。

 

我知道了。赤苇说。说得那么艰难,如同灵魂被生生剥离出去一般。

 

9.

 

【Saudade一词,曾经用来形容在某个人离开之后‘仍然存在的爱’,是对那些曾经带来******、快乐、幸福的感觉、经验、地点或事件的回忆……它既带来忧伤,也带来快乐,为失去而忧伤,为曾经体验过的感受而快乐。】

 

— Saudade é arrumar o quarto do filho que jé morreu.

— Saudade 是整理过世儿子的卧室。

 

宇内天满将有关saudade这一单词的解释发送给赤苇,并表示想以此为灵感创造一个全新的漫画,有关末日,有关记忆,有关绝望的爱。

 

宇内老师,赤苇说,这个词也太残忍了。

 

你还好吗赤苇?听说你从家里搬出来了。

 

我…..还好,呵……不是,非常糟糕。我明天去拜访宇内老师吧,见面再细聊新漫画的事情。总感觉已经很久没有见到宇内老师了。

 

赤苇……我们上周刚见过面,你给我带的茶叶我还没喝完。

 

从搬出来的那天起,赤苇就开始在笔记本上一点一滴地记录着他和木兔从相遇开始的故事,记录他是怎样对一跃而起,手指星光的学长一见钟情;记录他是如何心潮澎湃,紧张不已地站在新人的队伍里偷瞄他,记录他们相隔的双手是如何渐渐地牵在一起,青涩的双唇是如何不愿分开地贴在一起……

 

赤苇要带着这一厚本关于他们的故事,再一次出现在木兔的面前,无论他是否还记得自己,无论他看向自己时的眼睛里是否还有缱绻的爱意,他要告诉他,即使再重来一万遍,爱也是不会被改变的。

 

赤苇挂断电话,手中的钢笔在笔记本上印出了一圈黑色。他翻开新的一页,盯着空白的页面许久,最终还是写下了这一行字:今天跟宇内老师通完电话,我意识到自己也得失忆症了。所以我的时间不多了,我要赶快写完,然后去见你。

 

【我们曾经一起推演了无数种可能,每一条路都直指光明的未来,而意外总是比计划率先到来。光太郎让我忘记你之后就离开,我怎么可能答应。可是你说,说你不想看到我因为你伤心,你说我这段时间承受得已经太多太多。明明生病的是你,却总是在担心我疼不疼,伤不伤心。】

 

京治,就算没有记忆,那就重新认识一次,重新爱一次。

 

【我几乎要对这世界绝望,但幸好你身上有光。】

 

锋利的笔尖在笔记本上划下长长的裂痕,就像赤苇被撕开的记忆。每一次提笔他所能想起来的事情就越少,时间线就越混乱。他连觉都不敢睡,争分夺秒地在于时间赛跑。直到笔赶不上遗忘的速度,他就打开摄像机记录。

 

赤苇看着镜头的目光那么柔和,就像他注视着的一直都是木兔的眼睛。

 

“然后……对,然后我们结婚了……”

 

赤苇摸了摸无名指上的戒指,“那是一个夏天……秋天……”

 

“是…….夏天,夏天。你在婚礼前问过能不能把西装改成短袖短裤…….”

 

“我们去了冲绳……”

 

“你的队友,带着我们打沙排…….”

 

“……”

 

不知讲了多久,赤苇录得口干舌燥,起身去接了杯温水。

 

屏幕里显示的录制时长还在不断增加,但赤苇没有再出现在镜头前。

 

待到赤苇再次回到屋内,他摸了摸滚烫的手机,不明白为什么自己录制了这么长时间的视频。

 

是手误按到了吗?

 

赤苇按下结束键。

 

10.

 

木兔扯了扯手中不再紧绷的风筝线,对身后的几个孩子尴尬地笑了笑,“好像线断了。”

 

“叔叔大骗子呜呜呜呜呜,你不是说你是运动员吗?”孩子的眼泪说来就来,一个接一个地哭了起来,木兔觉得自己脑袋被吵得嗡嗡作响。

 

“我错了我错了,但叔叔我是排球运动员啊,我教你们打排球好不好?”

 

木兔看着又突然喜笑颜开的孩子们,无奈地摇了摇头,真是翻脸比翻书还快。

 

他们在公园的树林里找了块空地,木兔耐心地指导着孩子们手应该怎么摆,接球的时候该用哪里,垫球的时候又该用哪里发力。他自己都觉得奇怪,这种熟悉的感觉是从哪里来的?明明他也没有教过别人打球。

 

“叔叔,我可以问你个问题吗?”

 

“当然啦。”

 

“好多年前的那个病……是真的吗?”

 

旁边的孩子用胳膊肘顶他,“喂,我妈妈说不能问别人这个问题。”

 

“哈哈哈哈不知道呢。说不定我也得过哦。”木兔耸了耸肩,“这也没什么不能问的吧?”

 

“漫画里说这个叫‘记忆肃清计划‘ ”孩子越说越感兴趣,“还有一个单词,嗯……S开头的……”

 

“记忆肃清计划吗?其实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啊。”木兔说,“你们想,这样讨厌的事后悔的事都会自动消失了。”

 

“可是喜欢的事和喜欢的人也记不得了!”提到“喜欢”这个词,孩子的脸涨得通红,“我可不想忘记小橘川……叔叔就没有喜欢的人吗?”

 

喜欢的人吗……

 

木兔想起刻在自己胸口的名字和一直挂在家里墙上的那些照片。

 

木兔摸了摸孩子的头顶,“如果是真正喜欢的人,就算忘记了也会再一次喜欢上的。”

 

该相遇的人,总会相遇的。

 

排球打到木兔的左手腕,他一分神,没能把球直直地垫起。排球弹到地上,沿着树林的下坡一直滚了下去。

 

“我下去捡!”木兔丢下这句话便追着球往坡下跑去。

 

从树林滚出到石子路上,最后在一个人的脚边停了下来。那人放下手中的书,双手捡起落在脚边的排球。

 

“不好意思!是我的排球!”

 

或许是午后的阳光太过刺眼,那人抬眼看向那个气喘吁吁的木兔时眼眶猛地发酸。而木兔站在阳光里,睁大的金色双瞳几乎要与日光融为一体,木兔放慢脚步,慢慢地向他靠近。

 

“谢谢你捡到它。”木兔收敛了些自己的情绪。

 

“不客气……”男人别开目光,一种熟悉而又陌生的心情油然而生。

 

木兔接过排球,想了想还是说了出口,“呃……这听起来像很蹩脚的搭讪,但是……”

 

男人替他说出了下半句话,“我们是不是在哪见过?”

 

孩子们在树林里等了许久,当他们都以为木兔是被树林里藏着的巨龙掳走时,木兔带着另一个长得特别好看的叔叔回来了。

 

男人将袖子卷了起来,看样子是来加入他们一起打排球的。

 

“叔叔叔叔,这是谁啊?”

 

“赤苇,赤苇京治。”赤苇自我介绍道,“请多指教。”

 

11.

 

赤苇曾经问过宇内老师,《记忆肃清计划》这个故事打算如何结尾。

 

我希望,宇内老师回答说,相爱的人能回到起点,重新爱一遍。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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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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