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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到张泽禹结婚请柬的那天是周五,傍晚,西边的落霞正从粉橘变成浅紫色,淡白色的月亮低低地浮现在了东边天空,几个初中生按着清脆的车铃嘻嘻哈哈地骑着单车从我身边穿过,带来了一阵临近夏至的晚风味道,那只是混杂着青草地和潮湿泥土的淡淡香气,却已经足够勾起人们对夏天的记忆。我不禁驻足望了眼那几个孩子渐渐远去的背影,像过去的很多个我和很多个你,笑音似乎仍在风里流转着,我有点恍惚,下意识捏了捏手里装着请柬的泡泡纸袋,在一阵清脆的爆破声中,才回过神来。
我今年二十六岁,张泽禹同样,说来我们认识的时间已经比我们不认识的时间不知不觉多出了好几个年头。小学时我俩都因为父母工作的原因从一南一北转学到重庆读书,又分外巧合地去了同一个学校同一个班,甚至还因为都姓张,一开始被同学误以为是兄弟。
张泽禹这人从小就机灵大方,在班上很快和大家打成一片,而我却因为人生地不熟外加想念老朋友的缘故,时常扭捏,格格不入。如今想想,要不是我从小身材就比同龄人略微魁梧一点,那时候很容易被排挤欺负吧。好在这种青黄不接的尴尬并未持续很久,而打破它的人正是张泽禹。
那是一节体育课,老师让全班两两自由组合做仰卧起坐,我站在原地一副不耐烦的样子,心里暗自抱怨为什么不按学号安排。下意识瞥了一眼张泽禹,好几个人围着他说组队,他笑得眼睛眯成两道弯弯的月牙,一种奇怪的酸涩涌上我心头,起初我以为这种感觉叫嫉妒,后来这种感觉多了我才明白,这叫吃醋。我从一开始,就觉得我俩应该是一个阵营的,同样是转校生,同样背井离乡,同样听不懂他们的重庆话,他是我来重庆后认识的第一个同龄人,甚至都不是重庆人。
其实入学之前我俩就见过一面。当时父母带着我到学校办转学手续,大人们准备材料忙前忙后,我只得无所事事地在走廊闲逛。远远看见走廊的另一端有一个小小的身影,乍一眼还以为是只小狗,我带着玩心蹦跳着靠近,仔细一瞧,才发现是个蹲着看地面的小孩儿。他听见我脚步,抬头看着我,圆溜溜的眼睛倒真有几分像小狗了。他冲我笑了笑说:“哈喽呀。”这突如其来的热情竟有些打动我,我弯下腰在,两手撑在膝盖上,想瞧瞧他在看什么。
地面上,是一小块面包屑,一群蚂蚁正围着这场饕餮盛宴。他往面包屑边缘指了指说:“这只不一样。”我看了眼,的确,那只蚂蚁的颜色比其他的浅了很多,所以即使他只是朝那个方向一指我一眼就知道是在说哪只了。我对蚂蚁的颜色倒没什么研究,于是信口开河说:“可能它是只有病的蚂蚁吧。”话音刚落,就迎上张泽禹扭过头的上目线,他用意外认真的表情说:“它不是。”我虽然不知道他这瞬间的坚定从何而来,却在心中有一丝懊悔仿佛刚刚说了傻话。他又埋下头,望着那群小蚂蚁,像在对我说,又像自言自语地补充道:“它只是有点不一样。”
那就是我们第一次见面,都没有来得及询问彼此姓名,爸妈拿着一些签字文件从办公室出来,朝我喊了一声,我就头也没回地跑过去了。原本我只当做这是同过去很多次一样的,和一些陌生人的擦肩而过,没想到,那就是后面很长很长一段故事的开始。
后来我知道一个理论叫艾宾浩斯遗忘曲线,大致是说,当下的瞬时记忆最清晰,然后随着时间从大刀阔斧的忘却走向稳定的模糊。奇怪的是,和张泽禹的初见却随着时间推移在我脑海里越发清晰,甚至清晰到身临其境。那是好几年之后,一直到现在,我都能清楚地记起,那天他扭过脖子抬头看向我的眼神,他说,你不是,他说,你只是有点不一样。
可能正是因为这提前的碰面,当开学时我和他被同一个老师领进同一间教室站上同一个讲台要求做自我介绍时,我徒然生出一些归属感来,原来我不是一个人,这里也不是一个我完全陌生的世界,尽管当时我连旁边这个被我划进自己不陌生领域的人的名字都还不知道。
张泽禹穿过人群向我投来的目光打断了我的发呆,我才反应过来自己还没有人组队做仰卧起坐。我不知道他笑******地和旁边的人说了什么,总之,其他人就散开了,他朝我走了过来。
“张极,你要不要和我组队?”张泽禹比我矮了一大截,走进了说话总是要抬一点头才能对上我眼睛,我心虚地躲开他眼神,扭扭捏捏地说:“不是有很多人想和你组吗?”
“就是闹着玩的,其实他们都有自己最好的朋友。”张泽禹说。
“那你呢?你没有最好的朋友吗?”我试探一般地看着他。
“现在还没有诶,毕竟他们都认识这么久了,我才刚来嘛。”他笑了笑,嘴上说得一副不甘心,但看得出来他其实并没有太放在心上。“而且我都听不懂重庆话。”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明显比前面更遗憾的样子。
“那正好我俩可以当最好的朋友。”我小声嘟囔了一句。
“什么?”
“我说,正好我也听不懂重庆话。”
“我刚刚怎么听到某人说要和我当最好的朋友呀?”张泽禹歪着头装出一副疑惑的样子。
“听到了还问!”我恼羞成怒地跺脚,举起拳头,又舍不得打在他的小身板上,只朝着空气虚晃一枪泄愤。
从此,我们就成了最好的朋友。我们上课传过小纸条,有一次居然扔进了数学老师的领子里,两个人吓得咬紧牙关,还好数学老师只是扭了两下,揉成一小坨的纸团就从他身后掉了下来,此事让我俩狠狠地虚惊了一场,元气大伤,遂终结了我们的小纸条事业。还有儿童节,我们一起上台表演了一首歌《改变自己》,两个人都有些紧张,在台上像铁板上的小泥鳅一样蹦来跳去,我妈当时录了视频,居然还刻成了光盘,甚至在过年当着亲戚朋友放过一次,最后那张光盘带被我藏在了自己床下的铁盒子里,那时候王力宏还被叫做优质偶像。我最喜欢上的是阅读课,因为我俩都会悄悄溜到图书馆的三楼,缩在最后一排书架后面看漫画,其实主要是我爱看漫画,张泽禹就拿着本其他书陪我,那时候《火影忍者》距离完结还有好长好长的时间,三楼的漫画好像永远都看不完,可惜再后来我们就小学毕业了。
小学毕业照上他站在我前面一排,我在他头上比了一个耶,一直到照片洗出来他才发现,追着我满走廊跑,两个人横冲直撞,结果被教导主任抓住在宣传栏罚站了小学生涯的最后一节自习课。
我以为我们会像其他同学一样,理所当然地一起上这边的公立初中,结果暑假的时候我爸告诉我,准备把我送去读私立学校。我一听就慌了,说凭什么不让我读公立。我爸被我整无语了,说:“我们是外地人,上不了公立。私立可比公立贵多了,你这孩子怎么分不清好坏。”我那时候才不管这些,只怕要和张泽禹分开了,可劲儿闹我爸别让我上私立。我妈不愧是我亲妈,一眼就看出我那点小心思,说:“你那个好朋友,叫张泽禹吧,我记得他也是外地转学过来的呀。”我妈这话让我醍醐灌顶,对耶,张泽禹老家在哈尔滨,他也是转学过来的。我一拍脑门儿,居然把这么重要的事给忘了。
那天晚上我往张泽禹家里打电话,接电话的是他妈妈,我说:“阿姨晚上好,我是张极,找张泽禹。”张泽禹妈妈让我稍等一下,我在电话里听到她喊:“小宝,你的小同学给你打电话了。”还好她看不见我当时的表情,不然就会看到一只撅着嘴的河豚。我心里不爽地想:我才不是小同学,我是他最好的朋友哩。
张泽禹在电话里跟我说,他要上五十七中,因为家里正好有个亲戚在五十七中当老师,算有点关系,加上他成绩还行校方也挺乐意收的。我说,那我也要上五十七中,我们还要一起读书。
我把这事儿跟我爸讲了,我爸喝了口他的小酒,拍拍我的肩膀说:“你读,你去读,等开学你背着书包就可以去了。”我笑开了花,整个人搭在我爸肩上作出阿谀奉承的狗腿子样。我爸这时却画风一变,把我扯开说:“你这孩子是听不懂反讽吗?”我脸一下垮了下来,幽怨地看着他埋怨道:“是谁最爱吹嘘自己朋友遍天下?怎么孩子想读个书都读不了啊。”我妈看热闹不嫌事大,这时候居然还在旁边笑,说:“老张,叫你平时少吹牛,现在被逮到小尾巴了吧。”我又噘着嘴看向我妈,心里难过坏了。
只见我妈这么一说,我爸立刻就换了个样子,一脸怒其不争的表情看着我道:“不是你爸我没能力让你上,是没必要懂吗?咱们花钱可以正大光明上很好的私立,靠关系也可以厚着脸皮去更好的公立,根本没必要去五十七中。”我一听就更炸了,跟我爸顶嘴:“你这个人怎么就这么功利呢!”我爸也火了,扎实往桌上一拍,说:“我功利?是你没出息!今天为了同学这样,明天成老婆了是不是要把爸妈赶出家门啊?”我妈拉着我爸,捋了捋他的背,叫他消消气,说孩子重感情又不是坏事,何况人家那是男同学,瞧你说的什么胡话。
我着实被我爸这一怒给吓到了,眼泪憋在眼睛里打转了半天才敢流下来。
我妈拉着我进了自己房间,我默不作声一个劲儿掉着眼泪,我哭不全是因为我爸,更是想着以后再也不能和张泽禹一起上学了。就像当时体育课时他说那些人都认识这么久了,时间的确在年少的友情里占据着非常重要的成分。如果我们以后分开,一定会有其他人替代我成为他最好的朋友。我不愿意。
我妈给我抹了抹眼泪,哭笑不得地说:“我跟你爸都挺聪明的呀,怎么就生了你这个憨憨。”她搓着我肉嘟嘟的脸接着说,“你爸刚刚都松口了,你还非要去招惹他。别哭了,妈妈帮你劝劝你爸,不就是去五十七中读书吗,多大点事儿啊,哭成这样,都快变成猪头了。”我破涕为笑,鼻涕泡糊了我妈一手,被她一脸嫌弃小跑出门。
我总算知道为啥古代皇帝规定后宫不得干政了,这枕边风确实比我的殷勤耍赖都管用。第二天吃早饭,我爸一边剥鸡蛋一边说:“我在五十七中附近给你租了个房子,平时阿姨会去照顾你,周末记得回来陪你妈。”我受宠若惊地抬头先看了眼我妈,她给我使了个“看我厉害吧”的眼色,我给予了她眼神的肯定后,收敛住呼之欲出的喜悦心情,故作淡定地点头说:“嗯,谢谢爸。”当然后面我爸还进行了一连串领导式发言,可惜我只是做作地点头附和,实际一个字都没听进去就是了。我的心早已飞到张泽禹身边,想亲口告诉他,我们又可以一起读书了!
本来觉得能继续和张泽禹一个学校我就已经很知足了,没想到我们居然还分到了同一个班。我快乐地发狂,在分班表的粘贴栏前又喊又跳,张泽禹则站在一旁无奈地看着我抽风,还得对着往来侧目的人群微笑着致以歉意,他什么都没说,但我总感觉好像他对这个结果一点也不意外。
我不知道我爸找的哪层关系,总之班主任居然格外关照我,开学第一天对我亲切得仿佛我已经师从她好几年一般。这让我或多或少有些不太自在,尤其是当这种特殊待遇已经明显到让其他同学对我产生了闲言碎语。那天轮到我值日,被班上某个刺儿头阴阳怪气了一句:“哟,大少爷怎么还亲自擦黑板啊。”
俗话说得好,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总之,那天我就爆发了。我抄起黑板擦就往那刺儿头小子头脸上一顿盖,粉笔灰扑了他满脸活像京剧里的丑角。那人也就嘴巴厉害,体格瘦弱像个猴精,自然敌不过我的体能压制(尽管张泽禹后来对此战役的评价是体重压制)。我本以为这是我改变风评的好时机,就像少年漫画里主角和反派打完一架后一顿嘴炮输出,反派就顿悟了自己的愚蠢。可惜我虽然看了这么多漫画嘴皮子却一点长进都没有,这场闹剧最终以有人打小报告找来了班主任收场。
我还没来得及开口辩解,班主任二话不说就把灰头土脸的刺儿头拎到门口罚站去了。刺儿头偷偷冲我翻了个白眼,而我刚才打架时的威风一下子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羞愧如潮水。放学后,我闷闷不乐地坐在空荡荡的教室里,张泽禹从前面转过来趴在我桌上,什么都没说,只是安安静静地看着我。
“我今天厉不厉害?”我趴在手臂上看着他。
“厉害。”他点点头说。
“但我怎么一点都不开心。”
“因为你太善良了。”他用手指勾了勾我眼帘前的刘海,“但不是你的错,张极。”
“那是刺儿头的错吗?”
“也不是刺儿头的错。”他点了点我的鼻子。
我们都不再说话,因为心里都清楚,如果既不是我的错也不是刺儿头的错,那就是老师的错。正因如此,才更没有办法,拳头也好,言语也好,一切沟通手段都是建立在平等关系的基础上,说得简单点,孩子有孩子的社会。我们可以用自己的方式去解决同龄人的矛盾,却没足够的话语权与成人世界抗衡。
我们都太小了。小到可以忽略掉内部矛盾,小到可以不计较是非对错,小到可以无视那些敏感脆弱的心。最后,我们这些不被温柔以待的小孩,也没办法温柔对待我们的小孩。由此,形成了命运的莫比乌斯环。
我记得那天傍晚的火烧云绵延了半边天空,教室一面墙的窗户都被那瑰丽的颜色占据,张泽禹坐在窗边的桌子上,两条细长的小腿晃动着,他朝我一指说:“这是我最喜欢的颜色。”我愣了愣神,低头看见自己的白衬衫被夕阳染成了橘红色。
他陪我在教室待了好久,直到初三第一道晚自习******响起,我俩才推着单车走出学校。红色的潮水已从天边退去,淡紫色的天幕中泛着零落的白色晚星,迎接着即将到来的黑夜。
我爸租的房子离学校很近,走路也要不了几分钟,张泽禹家远一些,骑单车得花二十多分钟。我们住在学校的两个方向,出了校门就得一南一北地走。所以我偷偷买了辆自行车,每天都借口顺路和他骑上一段,再一个人掉头骑回去。
叮铃铃——
张泽禹骑上车正要踩踏板,听见我在后面按出的车******。他回头不知所以,我又按了一下车铃,清脆的金属敲击声仿佛可以穿透整个时空。
“你做啥子?”他说着一口难辨真伪的重庆话。
“你今天要不要去我那儿?”我问。
“我爸妈都不在,是我爸给我租的房子。”我补充道。
张泽禹歪头思考了一下,说:“周末再去。我得跟我爸妈报备一下。”说完,踩着踏板一下蹿出几米远。我在后面忙不迭地骑上车,一边喊着“等等我啊”追了上去。
等我升到初二,班主任对我就没有以前那种好脸色了。倒不是我因为逆反心理特意要跟她作对当个坏孩子什么的,何况我也不算是班上最调皮捣蛋那类学生,只是不怎么爱学习而已。开家长会的时候班主任在我妈面前告状,说我作业总是乱写,就连上课讲过的题都不会,把数学老师气得饭都吃不下。我之前也说过,我妈不愧是我亲妈,她一边把买的礼物塞给老师,一边满脸担忧地说:“是不是作业布置得太难了啊?”活了几十年的班主任可算懂了什么叫慈母多败儿。
不过这样一来,刺儿头那些人对我倒没有以前那么刻薄了,有时候大家一起被数学老师揪出来罚站的时候,还能生出一丝惺惺相惜的共鸣来。我说这叫做塞翁失马,张泽禹说我这叫得不偿失。我没觉得有什么偿不偿的,至少我是真的自在了许多。
那时候张泽禹的成绩也只能说马马虎虎,数学和物理倒是突出的好,因此一向看我不顺眼的数学老师每次看他和我走得近就一副“奈何明月照沟渠”的表情。但他英语突出的差,不,烂,在我后面那种烂。我很纳闷,为什么一个连数学都能学好的人居然学不好英语,他对此的解释是,他懒得背单词。他不仅懒得背单词,他还懒得背古诗词,懒得背政史地,总之就是,张泽禹讨厌背书。
那时候我可真是一点学习压力都没有,周末回家爸妈也只会关心我吃得好不好,一个人住习不习惯,甚至我爸偶尔想提一嘴学习的事也被我妈堵回去,说孩子一周才回来一次别扫兴。我以为这叫做神仙日子,殊不知全是日后的业债,学业的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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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二那年的暑假,表哥来重庆玩儿,在我家住了几天,走之前他把我叫到房间,鬼鬼祟祟地关上门,从包里翻出来一个扁扁的蓝盒子交给我,说:“送你了,对我太小儿科了。”我一看,封面上是一个穿着水手服的女生跪坐在地上,掀起上衣露出半截圆润的白色胸脯,蓝色的百褶裙松松垮垮地坠在髋间,能看见粉色的******边缘,旁边还有一些看不懂的日文。我一下明白了这是什么东西——在初中男生圈子里口口相传的岛国动作片。我心里莫名惶恐,像手上拿着潘多拉的魔盒,总感觉一打开,就会有洪水猛兽跑出来。
后来我把这事儿告诉了张泽禹,他问我有没有打开看过,说好像最近有个整蛊就是这种,结果内容是猫和老鼠。我摇头,说:“要不你来我家,我们一起试试?”
重庆的夏天太热了,哪怕有错落起伏的地势和枝繁叶茂的行道树,也没办法给这个火炉城市多降一丝温度。张泽禹下午过来的时候满头大汗,白色的T恤后印出深色的汗迹,我从冰箱里拿出一罐橘子味芬达递给他,罐身瞬间就布满水汽,他贴在脖颈间降温,水和汗一起流下来浸湿胸口一片。我突然感觉口干舌燥,又从冰箱里开了罐汽水。
我爸最近都在外地出差,我妈和她的姐妹团去云南旅游了,家里就剩我一个。我从卧室拿出那个蓝色塑料盒,虽然知道这房子里现在只有我们两个人,可我还是不禁压低声音问张泽禹:“你以前看过这种片子吗?”张泽禹摇摇头,同样小声地说:“没有,我之前听体委说,他小学就跟他哥一起看过了。”听他这么一说,我奇怪的胜负欲就上来了。我小心翼翼地用拇指和中指拿出光盘,推进影碟机,脑子里却有个声音在说:魔盒打开了。
我拉上窗帘,屏蔽掉盛夏的烈日,客厅一下子昏暗了起来。张泽禹抱着腿坐在沙发上,我躺靠在他旁边,画面上闪过几辆飞快旋转的自行车轮,接着镜头往上,列车从左侧缓缓驶向右侧。接着是一个俯拍镜头,画面中间是女孩子穿着白色长袜的匀称小腿,正在往前走动。这个跟拍的镜头暗示有人正跟着这个女孩子。
镜头越靠越近越靠越近,不知怎的我的心也跟着提了起来。
突然,镜头和女孩的腿都停下来了。她转身了!
“啊,是池田老师啊!”封面上那个性感的女演员这才真正出现在画面里,而她此刻看上去完全就是一个清纯的女高中生。我松了口气。
男演员看起来有四十岁的样子,穿着大码的米白色西装,提着黑色公文包,虽然算不上帅气,好在身材高大挺拔,有成熟稳重的气质。
“佐藤同学,好巧啊。”这个被叫做池田老师的男人说。
这时候张泽禹突然笑了一声说:“巧什么啊,明明你是在跟踪人家啊大哥。”我看着他认真的样子,居然觉得比电影更有意思。
这部片子的剧情大概是,池田老师是个有家室的人,他和妻子的婚姻是父母安排的,池田根本不爱自己的妻子。在一次校运会上池田拍到了学生佐藤的笑容后坠入爱河,于是常常跟踪佐藤又装作偶遇,他们因此经常一起散步,吃饭,拍照,这件事很快被其他同学渲染后传开。池田老师被学校辞退,佐藤也因为风评问题休学。
那时候我没过看多少电影,只惊讶于这部被我表哥嫌弃的封面充满色情的片子,居然能把这份背德的感情拍得这么细腻。
佐藤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池田依旧穿着那件米白的长西装,只是不似之前那么平整,他抱着箱子回头望,画面回到最初时,旋转的自行车轮,反方向行驶的列车。似乎预示着,一切回到原点。
我以为故事到这里就结束了,但似乎忘记了这部片子本身的性质。
突然,佐藤听见了一阵用力的敲门声,是池田。此时的佐藤,正蜷缩在房间的一角捂住耳朵,小声啜泣。
池田依然疯狂锤门,喊着:“佐藤同学,我知道你在家,请开门!”佐藤动摇了,她走出了房间。
画面里,佐藤站在门内,池田站在门外,两个人隔着一扇门,各怀心事。
“池田老师,对不起,我现在不想见到您。”
“佐藤!开门!”池田震怒。
佐藤犹豫了一下,还是选择转动了门把手。在锁刚刚被打开的瞬间,池田一把推门而入,佐藤错愕不已,但她还未开口,池田就抱住她开始吻她。这个吻蛮横不讲道理,和以往温文尔雅的池田老师大相径庭。佐藤推拒,可无奈池田体格高大她太多,这点拒绝看起来更像欲拒还迎。那时候我对岛国动作片毫无研究,没意识到欲拒还迎是这种片子常见拍摄手法。
我下意识瞥了眼张泽禹,他咬着指甲盖,脚趾微微蜷缩着,我想他肯定也意识到后面会发生什么了。
那是我第一次看见两具真实的人类胴体如此直白地交媾。
池田一边吻佐藤,一边把双手伸进她的水手服上衣,揉搓着对方的胸部,佐藤带着哭腔恳求:“池田老师……不要…..”但这样的请求似乎让池田更加兴奋,他开始用左手抚摸着佐藤的后腰,然后顺着腰窝往裙下探去,池田贴在佐藤耳边轻轻说:“你一直希望我这样对你吧,佐藤同学。”
随着池田左手的动作,佐藤两腿一软几乎快瘫倒在地,池田顺势将她扑倒在地上,两腿岔开跪在她腰间,猛地一声,池田双手狠狠拍在地上,他居高临下地看着身下泫然欲泣的佐藤,她眼里有惊恐,羞赧,脸上却挂着诱人的红晕。池田面色阴鸷地说:“其实你早就知道了吧?我跟踪你的事。你没有揭穿就是想勾引我对不对?佐藤同学,你是个坏孩子呢,坏孩子就要接受惩罚知道吗?”
佐藤已经满脸泪水,她激动地摇着头,嘴里不停说着:“没有,老师,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但此刻的池田根本不听她的话,他粗暴地撕开佐藤身上的水手服,少女雪白柔软的躯体完完全全暴露出来,圆润饱满的一对******被池田蹂躏着,吮吸着,佐藤一边哭着喊“老师”,一边却情难自禁地从嘴边泄露出情欲的哼吟。
池田开始解皮带,佐藤露出惊慌的表情,她明白池田是打算和她做到最后。佐藤开始哀求,但根本没有用,池田粗壮的******弹了出来,打在佐藤脸上,佐藤面对如此巨大的性器表情逐渐失控,就是这里,让我和张泽禹同时出戏忍不住笑了出来。
我俩对视了一眼,捂嘴狂笑,但我还注意到,张泽禹现在面色潮红,耳朵更像烧红的玻璃似的,他双腿微曲并坐在长沙发上,不同于电影里女生那种有肉感的腿,他的腿更长,更纤瘦,脚腕像一捏就会碎似的。我没忍住看了下他裆部,即使隔着短裤的褶皱,我也察觉到那里比平时更加隆起,而这点竟然比电影更加令我面红心跳。
画面里池田按着佐藤的头给自己******,佐藤看上去十分难受,但池田却发出享受的******,他抓着佐藤的头发不停******,嘴里咒骂着:“你就是个******!******!你什么都知道,你也一直喜欢我对不对?你想这事很久了吧。”
“还能这样啊。”张泽禹一手撑着头,嘴里咬着小指甲盖突然来了一句。我不明白他所说的“这样”是指什么,******?还是池田的抱怨?
池田终于走到最后一步,他把佐藤的双腿抬起来,朝着那个尚未被人涉足过的花心疯狂冲撞,佐藤发出高亢的叫声,这个叫声随着池田规律的动作逐渐从痛苦变得抓人,变得浪荡。一开始拒绝的佐藤如同转性一般,居然主动把腿夹在池田腰上。池田下半身疯狂输出的同时,嘴上也不饶人,不停骂着:“你这个******,******,你什么都知道,你故意勾引我,你早就爱上我了。”
如此直白的******,富有冲击力的画面,可我却感到一阵恶心。我又将视线从屏幕转移到了张泽禹身上,只见他呼吸变得不自然,胯下的帐篷已经支得老高,他双手在身后撑着沙发,腹部在明显地起伏。
我听见佐藤最后在腻人的******声中说:“我知道,我爱老师,我一直爱老师。”
电影播完,张泽禹起身去了洗手间,我呆呆得看着黑色的屏幕,只能从反光中看见自己。
我站在门口准备敲门,听见里面传来张泽禹的喘息声,他才刚进入变声期,声音里没有男人的低沉,还带点男孩的明亮。我收回正欲敲门的手,做贼一般地站在门口,心虚又兴奋地捕捉他的动静。我感觉心中有一朵云在升腾,而我正乘在这云上,飞往高处,飞往一个缥缈的极乐中去。
“张极。”我听见他在里面叫我。
我立即问:“怎么了?我可以进来吗?”
张泽禹顿了两秒,有些难堪地说:“那个……我怎么都弄出不来,你知道怎么回事吗?”
没征得他同意,我还是打开了卫生间的门,只见他坐在马桶上,裤子褪到脚踝,两条细腿******在空气中,腿间那玩意儿直直地挺立着。他见我进来,微微收拢了双腿,涨红着脸说:“你怎么不说一声就进来!”
我虽然知道理亏但装出一副大大咧咧的样子说:“都是男的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他想想好像也是,便话锋一转说:“凭什么你没反应啊!”
我像被抓住小辫子般着急辩解道:“我有啊!要我脱下来给你看吗!”
其实是,刚刚才有的。
“那倒不必了,你去别的卫生间解决一下吧,憋着对身体怪不好的。”
“你先顾好你自己吧,憋着对身体不好。”我故意说。
张泽禹咬了咬牙说:“你以为是我想憋啊!”我见他眼角有些发红,必然是极不好受的,干脆把他从马桶上拉了起来。
“张极,你做啥子!”他又说重庆话了。
“帮帮你,不用谢。”
我埋下头,单手包裹住他依然硬挺的******,张泽禹发育得比我迟些,性器也更小巧,握在手里还觉得余裕。张泽禹被我弄得一个激灵,估计是太舒服,居然什么话都没说。
弄了一会儿,什么东西都没出来,张泽禹双手搭在我肩上,我能清楚看见他鬓角的汗滴。我也纳闷,不经大脑便说:“张泽禹,你是不是没发育完全哦。”结果被他狠狠锤了下肩胛骨。
突然,我脑子里浮现出刚才张泽禹说的话,他说:“还能这样啊。”
这样是指……
我蹲了下去,张泽禹有些茫然,我学着电影里佐藤的样子,用嘴包裹住张泽禹的欲望,他惊诧地喊了一声:“张极……别……”,但我根本没听进去,此刻角色置换,我成了池田。
我像湿吻一样用舌头不停滑过他的柱身,用舌尖挑逗着他的顶端,一瞬间,我竟又觉得自己像池田口中骂的那样,是个“******”,“******”。
张泽禹咬着自己握拳的食指,但******的******依然从他喉咙深处传达出来,那意乱情迷的******让我愈发燥热,下一秒,张泽禹释放在了我口中。
“不好意思…..”张泽禹略微尴尬地说。
我拿纸巾擦了擦嘴,说:“要不礼尚往来,你也帮帮我呗。”
“啊?”张泽禹一脸受到惊吓的表情,我没等他过多反应便笑着说:“开个玩笑啦。”
“哦……”他像松了一口气。
等我一个人在洗手间手冲完,出来看见张泽禹有些心不在焉,他不自然地笑着,说他妈妈叫他今天早点回家,我说好,我送你出门,走到门口的时候他竟然还被门槛绊了一下,好在我及时从后面拉住他胳膊,他有些慌乱地收回手,又像觉得自己反应过度似的把悬空的手挥了挥,说:“再见。”眼神却游离在我视线边缘。
完了。我想。完了完了完了。
那一年夏天,我站在十五岁的房间里,周围的漫画,游戏,纸牌玩具,统统变得不那么重要。那时候,同性恋这三个字只会隐晦地出现在校园的流言蜚语中,而主角常常是某个“娘娘腔”。我们躁动不安的青春期,没有关于爱与性的通识教育,所有人都只能在筚路蓝缕中摸索道路。因为光是“性”和“恋”两个字就足以让大人谈虎色变。
张泽禹从我家离开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梦里我穿着池田老师那件米白色的西装外套,站在佐藤门前,我清楚地看见门牌上跟电影里一样写着佐藤两个字,可开门的人却是张泽禹。
电影里的剧情在我们身上重现了。我抱住他,吻他,手伸进他灰色的校服里抚摸他的身体。没有佐藤那对丰腴的胸脯,只有张泽禹清晰的肋骨和豆粒大小的******。张泽禹像佐藤一样哭着求我住手,但我充耳不闻,继续上下其手,我把手伸进他短裤里,握住他那还未完全发育的******,他整个人瘫软在我身上,细细的******声像蚂蚁密密麻麻爬遍我的全身,我解开皮带,释放身下那庞然大物。实际上我并没有成年人那样硕大的性器,然而在梦里,我却拥有池田一样的巨物,甚至比池田还要粗状些。
我像池田一样,抓着张泽禹后脑勺的头发,把******送到他嘴里,他嘴巴塞满了我的东西,连话都说不出来,只能嗯嗯啊啊,口水从嘴角流下,拉成一条晶莹的线条。连那些骂人的话也和电影里如出一辙,我从没想过“******”、“******”这样的词汇会从我嘴里说出来,还用在了张泽禹身上。但我依然不知足,我把张泽禹推倒在地上,拉下他的裤子,两手抓住他细得过分的脚腕按在他胸前,像池田操佐藤那样操他,像男人操女人那样操他。他发出了我从未听过的高亢放浪的声音,我看他雌伏在我身下,眼里是被情欲包裹的迷离,我一边不停地冲撞一边从善如流地说出一样的台词:“你这个******,******,你什么都知道,你故意勾引我,你早就爱上我了。”
张泽禹却突然朝我伸出手,用指腹抹掉我脸上的眼泪,微笑着说:“我知道,我爱你,我一直都爱你。”
我就像被人痛戳脊梁骨,一个没站稳,往前面的旋涡中倒了下去,在慌乱中从床上惊坐起。
刺眼的光线透过窗帘缝隙,形成了一道金色的光束,打在我白色被子上,我能看见尘埃在光束中上下浮动,蜿蜒缓慢如若蜉蝣。我在恍惚中摸了摸脸,并没有眼泪的痕迹,但另一边,从下半身却传来冰凉的触感。
清理干净后我匆忙打开电脑,检索着关于青春期对同性产生冲动的信息,百度上的心理医生说,在青春期对同性的身体有冲动是正常的,尤其是男生,但这并不代表你就是同性恋。我仔细想了想好像有道理,从小到大也没有人说过我娘炮,不仅如此,我的体格还比同龄男生都高大,怎么看都不像是同性恋嘛。
我又了解到一个词语,叫“同性依恋”,网上明确说,同性依恋不是同性恋,而是同性友谊。这在青春期也是非常常见的。我顿时松了一口气,毕竟我跟张泽禹是最好的朋友,会产生这种同性依恋也是正常的。等以后我们长大了,成熟了,就会和女孩子谈恋爱,会各自结婚生子,我们要给彼此当伴郎,肯定是这样。
我知足地躺在床上,像吃了颗定心丸,余光里,那个蓝色盒子静静地放在我的书桌上,我心中莞尔一笑,啧,潘多拉的魔盒,也没什么了不起的。
3
放完暑假,我们就进入初三了。
不知道为什么,开学后张泽禹总是回避和我的眼神接触,他以为回避得很高明实际已经被我察觉好几次了。有天我实在忍不住,拉着他想问清楚,但真的到他面前时又扭捏起来,半天放不出一个屁。张泽禹看不下去了,就说:“有啥子事你直说撒,这样搞得我心慌慌的。”我见他跟我说话和平时也没两样,更不知怎么开口了,只好说:“我结婚你要不要当伴郎?”张泽禹听了一个嘴张得两个大,我赶紧补充说:“以后!我是说以后!”他大笑说:“你话只别说一半啊,把我吓一跳诶。”
我摆摆手接着说:“你别岔开话题啊,以后我结婚你给我当伴郎,你结婚我也给你当伴郎,你知道伴郎的英语是什么吗?”
张泽禹瘪着嘴摇摇头。
我有点得意,毕竟英语是我勉强能看的科目了,我说:“伴郎,英语:best man,这个best,就是best friend那个best,所以,咱俩,best friends,必须当对方伴郎哈。”
他一边笑一边答应:“好好好,给你当伴郎,不过我怕我想当也没那个机会哟,万一没女生愿意嫁给你呢是不是?”说完还摇头晃脑,一副欠揍的样子。
“怎么会没有!”我跺脚,“要是我结不了婚你就陪我当一辈子老光棍!哼!”
“谁要陪你当老光棍啊,我以后肯定比你先结婚,哈哈!”说完他一溜烟跑了,留我在原地气鼓鼓。
初三开始我们就要上晚自习了,张泽禹觉得晚上骑车回家不安全,申请了住校。本来我也想申请,但张泽禹说:“六人间,洗澡都要排队,晚上十一点熄灯,对了,还得自己洗衣服,你就别来找罪受了。”我说:“那干脆你也别住校了,住我那儿呗。反正我一个人住怪空的。”张泽禹弹了下我脑门儿,说我讲话总是不经大脑。我觉得委屈,毕竟我真心希望他能来和我一起住的。
学校开初三动员大会那天,张泽禹被数学老师抓去了前排听讲,剩我一个和一堆学习混子一起坐在后面草地上打牌,不知谁先提了一句中考,几个平时吊儿郎当的嬉皮居然面露惆怅起来,有个人说,他爸在工地,他毕业就去跟他爸做事,又有个人说,他妈想喊他读职高学点本事。
“你呢,张极,你中考后怎么办?”
现在,球传到了张极脚下。
“人家跟我们又不一样,以后你搬的砖是人家住的楼,懂吗?”
我还没想好怎么回答,就已经没有回答的必要了。虽然听着心里不是滋味,可我也无从反驳。有人住高楼,有人在深沟,有人光万丈,有人一身锈。就连造物主都不一定给所有人同样的健康,又谈何二次分配的财富。但这样的话,也只够我自洽而已,说出口,就成了既得利益者何不食肉糜般的伪善了。
我爸常说:“不要因为你条件好就自觉特殊,也不要因为你条件差就自甘庸碌,世间规则无外乎事在人为四个字,你拥有什么不重要,你做了什么才重要。”我以前只觉得他是撒鸡汤,没想到这时候却突然想起他的话来。
事在人为。我心中默念了一遍。
“诶张极,你去哪儿?不打牌了?”
“不打了,我去找张泽禹。”
我跑到前面的队列,却没看见张泽禹的身影,旁边的同学说,校长讲完话数学老师就把他带走了,估计这会儿在办公室呢。
我又辗转一圈跑到数学老师办公室,隔着玻璃望了望,里面空无一人,老师们估计都在楼下听动员大会去了。我心中纳闷,数学老师能把张泽禹带哪儿去呢?不知不觉我已经走到教室门口,抬头竟看见张泽禹在黑板上做题,还垫着脚作一条长长的辅助线,数学老师坐在第一排,歪着头看得很认真,我正欲迈进门的脚下意识收了回来,倚在门栏边,不敢声张。
张泽禹解完那道几何题后,数学老师沉默了半晌,慢吞吞从座位上起身说:“张泽禹,你有数学思维,不要浪费自己的头脑。你自己衡量一下吧。”
衡量什么?我不明就里。
“老师,”张泽禹叫住正要离开的数学老师,“为什么是我?”
“我翻过你的笔记,怎么说呢,我一直以为你是那种空有点天赋不知道踏实的人,你知道,我教书这么多年这种学生没少见,不少都像你这样,其他科没眼看,作为科目老师我虽然不讨厌这种孩子,但也知道他们走不长远。可那天我看了你的笔记,很漂亮,简洁明了,思路清晰,一道题讲完你甚至会钻研自己的解法,我觉得很奇怪,你跟我以往认识的那类孩子不一样,你是能静下心来学的人,同时还有天赋。你不应该就这样了。中考虽然只是一小步,但人生的某些节点是不容错的,甚至失之毫厘谬以千里,遗憾的是,我们永远不知道那些节点在哪里,所以我们只能每遇到一个节点,都打起十二分的精神。”
数学老师说完便朝着门口走来,我此刻正思索着他说的“人生的某些节点是不容错的”,完全没有反应过来他已经走到我面前。
显然我俩都很惊讶在这里看见对方。
我唯唯诺诺地打招呼,数学老师敲了敲我头,说:“你也该听听。”
那天张泽禹什么都没说,我也什么都没问。但我总觉得,我们应该说点什么的,比如我爸的“事在人为”,比如数学老师的“人生节点”。
大概过了几天吧,张泽禹跟我说,下了晚自习陪他转转操场。
我俩吹着晚风在操场散步,九月中旬的重庆还残留着夏天的余韵,天气如此,风也如此。我抬头看天空,繁星璀璨,突然想起以前在书里看的,指着天空对张泽禹说:“你看这些星光,这么真实,其实是他们几万年前甚至几亿年前的样子,有的星星如今可能都已经消亡只剩尘埃了。”
“就像电影一样。”我说。
电影就像跨越了时空的星光,朝夕相伴却触不可及的虚拟,既存在又不存在,能看见的,都是过去的。
“就像人类一样。”张泽禹说。
我侧头看着他,突然发现他长高了不少,印象里总是小小一只,现在更像个纤瘦的少年。正式进入变声期之后嗓子带着点沙哑,说出这句话的时候竟有些成熟的味道。
“干嘛啊,突然这么正经。”我说。
“张极,你有想上的高中吗?”
我不假思索地说:“你去哪儿我就去哪儿呗,大不了让我爸掏钱。”
张泽禹一脸无奈地苦笑说:“如果我想去八中呢?”
我虽然一直对中考不太上心,好歹也听说过一三八的名号,估计把我俩成绩单加在一起分数才算有富余,所以只当张泽禹是在和我开玩笑,便说:“你考我就考呗,别说八中,你以后想考清北我都陪你。”
“你别闹,我说真的。”张泽禹表情严肃起来。
“啊?”这下我哑炮了。
“那天数学老师不是找我说话吗,我觉得他说得挺有道理的。如果这就是我人生不容错的节点呢?我以后一定会后悔自己没有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对待这件事。”
张泽禹一脸认真,他在思考未来,思考人生,而我只是在思考,我还能不能继续和他做同学。
“不过肯定也不是我想考就能考上的,我就是想开始认真学习了,至少不要留遗憾。”
我很想问张泽禹,那我呢?你不跟我读一个高中了吗?我们不是最好的朋友吗?但最终没有开口。那天我明白了一件事,张泽禹在长大,在变成熟,如果我一直这么幼稚,总有一天就再也跟不上他的脚步了。我不愿意这样。
“那我也要好好学习!不就是九门科目吗?看我打通任督二脉全部拿下,咱俩一起考八中!”我把此等豪言壮语留在了初秋的晚风里,以天地星辰为证。
我转身面朝着张泽禹,在跑道上倒退着走。夜跑的人不断和我面对面擦肩而过,我看不清身后的前路,可是一点也不觉得害怕,大概是因为他在我面前,也在我后面。
4
当我带着我爸,我爸带着钱,走到八中财务处的时候,他差点当场老泪纵横。
说来不得不感谢择校费这一互利共赢的伟大发明。当然,以我之前的成绩,是连送钱的门槛都摸不到的。
人是感情动物,总会主动规避痛苦的回忆,所以每当我聊起初三那段过往,也总是轻描淡写,一笔带过,只留下一个得偿所愿的结局。
事实是,那段时间真的太痛苦了。我落下的基础太多,初三的复习常常跟不上,文科类还好一点,理科一听就犯困,为此,我爸还特意给我请了三个家教,填满了我的周末和假期,把我妈担心坏了,生怕我脑子学出问题。
每当我觉得自己坚持不下去的时候,我就抬头看看张泽禹,他圆圆的后脑勺像个黑色的泡泡,仿佛轻轻一戳,就会消失在我眼前。有一次我没忍住,真的戳了一下,结果他不但没有消失,还回头嗔怪了一句说:“张极,你做啥子?”
我愣了愣神,好像他还存在是我的意外之喜一般,我趴在桌上作耍赖状说:“张泽禹,我学不动了啊,我真的学不动了!”
“这位施主,你小小年纪,现在不学习,将来靠什么成家立业,靠什么回报社会,靠什么建设祖国,你说,你说啊?”张泽禹把书卷起当话筒,声情并茂地给了我夺命三连击。
“师父,别念了,我学,我学还不成吗?”我双手投降。
“乖,这才是为师的好徒儿。”他摸摸我的头,像哄小孩一样。
张泽禹整完活又迅速转过头投入学习状态,我因为这短暂的俏皮话缓解了一些积攒的厌学情绪。
那段时间我真是打心眼儿里佩服张泽禹,如果不是物理学支撑着永动机不存在这一事实,我真的会以为张泽禹就是人型永动机,每天都在三点一线,不知疲倦地学习。他偶尔也会抱怨说:“早知道有今天,前两年怎么也该多背点,人啊,真是一点懒都偷不得啊!”前脚抱怨完,后脚又拿出密密麻麻的笔记本开始背书。我暗中思忖,以后绝对不能惹到他,毕竟对自己狠的人对别人一定更狠。
临近中考的那几天,我紧张到差点胃痉挛。之前三次模拟考我都觉得自己发挥得还行,但都比八中以往交最贵择校费的分数线差个十多分。我看着手里的错题集,上面的文字逐渐变得模糊,我才发现是眼泪快包不住了。
之前我一直以为,我对成绩的在意只是因为想和张泽禹上一所高中,但随着自己不断地投入时间和精力,才意识到,我早就不只是在为了他而学了。有些不一样的东西注入我体内,形成了一团火,尽管烧得还不够旺盛,但却是温暖又实在的。而我同样看见,原来张泽禹心中也有一团火焰,热烈、明亮。
有人说,成长就像玩拼图,常常要经历一次又一次试错才能找到正确的那块,这一次,我好像找到自己那块拼图了。
随着最后一道******的响起,中考正式结束,富有磁性的女声从广播中传来,一字一句,都像在倒数着我们最后的初中时光,而重庆也即将迎来夏至,迎来一年中最有生命力的季节。
考完出来,校门口如往常一样支起了好多小吃摊,卖冰粉、凉糕、凉虾之类的,张泽禹和我找了家人少的摊位,一人点了碗冰粉,算是就地庆祝一下初中生涯的完结。
我说:“没准儿就是我们俩最后一次在这里吃东西了。”
他说:“明天再来就是了。”
但我们第二天到底没有来,我随口一说的话也一语成谶。后来我才发现,原来生命中有很多美好的东西到最后都只留在了记忆里,唯一值得庆幸的是,一起经历那些美好的人,依然在身边。
我爸交完钱出来,一脸骄傲地说:“这是我在你小子身上花钱花得最舒服的一次。”我表面若无其事,其实心里暗喜:八中最低择校分数线,一分不多,一分不少。看来我张极还是有点幸运在身上的。当然,该交的钱也是一分不多,一分不少。
我们正要离开财务处,一个人吸引了我的目光,准确点说不是人,是鞋。迎面走过那个人脚下穿着一双和我一模一样的******版球鞋,我心想,这小子有点品位。当然,这不是光有品位就能穿上的鞋子,我见他也进了财务处,带着点少年人特有的狭隘暗暗窃喜了一番。
八中是按中考成绩分班,我作为吊车尾,自然分到了吊车尾班级,这个班里都是些氪金玩家,在某种意义上,我也安心了许多。张泽禹分到实验班,他们正考上的都属于实验班,而最拔尖那批人则组成尖刀班。我们氪金班和实验班在两栋连着的楼,一南一北坐落,中间是一条宽宽的连廊,而尖刀班则离我们远一点,隔着半个操场。我爸问我需不需要他找人帮忙把我安排到实验班去,说我以前不是最想和张泽禹一起读书吗,但我想了想,还是算了。
我爸对我的回答似乎有点惊讶,他说:“以前你上初中,各种缠着要和人家一起读书,现在给你机会继续当同班同学,怎么还不愿意了,是不是闹矛盾了?”我摇摇头,如果不考虑其他我当然想和张泽禹同班,但是我想起初中,想起班主任的偏袒,刺儿头的挖苦,还有打牌时候那些人说的话,又想到现在在我对面楼坐着的那群人,他们是用怎样的三年才能堂堂正正地坐在那里,我凭什么去打破这样的公平呢?就算未来我们都会认清这个世界不公平的本质,但至少现在,我不愿去破坏。
所以我对我爸说:“算了,不是一路人,真去了谁都不痛快。”我爸一脸诡异地看着我,最后说:“不错嘛,真的长大了,我都快认不得了。”我被夸得有些不自在,便说:“这样就认不得了,以后没人给你养老啊。”
“你看,两句话就现原形。”
虽然没在一个班,但幸运的是我们在同一层楼,所以从我教室到张泽禹教室也只隔着一个连廊的距离。平时下课,不是我去找他,就是他来找我,一来一去,彼此班里的人都认识我俩了。那两年很流行一部小说,叫《盗墓笔记》,很流行一个词语,叫“基友”,很流行一种生物,叫腐女。每次我去张泽禹班上找他,他的同学总会说:“张泽禹,你基友来了!”同时,一群女生就会开始莫名其妙地尖叫起哄,每当这个时候,张泽禹总是一脸无奈地示意她们闭嘴,然后笑盈盈地朝我走过来。我最开始还有些惶恐,欲言又止地问张泽禹,他们班女生是不是对我有意思,张泽禹用一种看傻子的表情看着我说:“不,她们是觉得我俩有点意思。”
而这句话就像有人在我心里敲响一个三角铁,声波如涟漪在我心里回荡,一直回荡。好像有些以前的事,又慢慢爬上心头。
八中是重庆最好的高中之一,高升学率伴随着的是高强度学习。比如我们的最后一节晚自习就不是自习,而是补课,补课的科目范围是主科和理科。当时虽然还没有分科,但学校向理科倾斜培养就已经很明显了。补课按照每次考试的单科成绩流动,分为了A-E五个层次,不同的老师讲不同难度的内容,大家会在第二节晚自习课间的时候去不同的教室上课。我和张泽禹偶尔会在英语或者语文的补课相遇,徘徊在B-C教室之间,而对于其他科我就是D、E班的常客了。
我们班十有八九都是不参加高考,毕业直接申请出国的,基本没什么学习压力,更多的是在享受青春期的尾巴,比如刚开学就有人火速谈起恋爱。我跟张泽禹说:“我现在在我们班都算最用心读书那类人了。”张泽禹给我比了个大拇指,又问我:“所以你不打算出国吗?”我心想,我都累死累活跟着你考到这里了,你还问这些,便说:“那你舍得我出国吗?”他占我便宜说:“舍不得也没办法嘛,孩子大了,翅膀硬了,自己就飞出去了。”
我一把勾住他脖子,捏起拳头咬牙切齿地威胁:“你再说一遍呢?”
张泽禹求饶道:“错了,别搞我了,真的错了。”
5
三月下旬的时候,学校要办风筝节,鼓励大家自制风筝在春天争奇斗艳。我本来对放风筝兴趣不大,对手工兴趣更不大,但张泽禹却兴致很高的样子,甚至自己做了一只纸风筝。
张泽禹的风筝很简单,竹制骨架上糊了一层薄薄的宣纸,上面画着一睁一闭的两只眼睛。我说,你这是啥玩意儿啊,他一副敝帚自珍的模样说:“这个是眨眨眼号。”
“什么东西?”
“眨眨眼,张泽禹,不觉得和我很像吗?”他把风筝拿到自己脸边对比。
我看着这过于抽象的画作,实在不知如何去定义像或不像。
找好了风向,我拿着风筝,张泽禹拉着线,两个人一边跑一边缓缓放手,“眨眨眼”很快就飞了起来。别说,张泽禹这个纸风筝看起来些许潦草,没想到真飞上天的时候,反而比其他花枝招展的作品厉害多了。
我俩一块儿拉着线,时不时扯一扯,放一放,风筝越飞越高,我看着张泽禹飞扬的笑容,又看着天上的眨眨眼,突然觉得他们真的有点像。
后来跑累了,我们就开始收线了。风筝飞得太高,线就不能收得太快,不然很容易断,得有耐心一点一点地往回拉,拉到低处它自然就会安全落地了。
眨眨眼正好落在了不远处一个人头上,我俩做贼心虚般同时捂住了眼睛。
在张开的指间,我看到了那个人的样子,觉得好生眼熟,灵光一现,对张泽禹说:“那个人我开学在财务处看到过,跟我穿了一样的球鞋,我当时还想,果然像我一样有品位的人都是笨蛋。不过好奇怪哦,我居然这么久都没在我们楼里看到过他。”
张泽禹看了眼前面的人,忍俊不禁地看着我。
那个人顺着风筝线朝我们走了过来,然后说:“嗨,张泽禹,这是你做的风筝吗?”
张泽禹接过风筝,说:“不好意思,风筝无眼,误伤了。”
那人指着风筝上画的眼睛说:“这不是有眼睛吗?和你还有点像。”
“对了,”男生打开自己的书包,从里面拿出一盒菠萝牛奶,递给张泽禹,“上次那道题,你赢了,这是赌注。”
张泽禹毫不客气地接了过来,并说:“欢迎下次再赌哈,大学霸。”
“这位是?”他看了看我,好家伙,这么大一个人站在旁边终于被你发现了。我做作地清了口嗓子说:“我是张极,张泽禹最好的朋友。”
“好巧啊,我们三个都姓张。我叫张峻豪。”他笑呵呵地说。
巧什么巧啊,张是大姓而已。我心里吐槽。
“对了,怎么晚自习补课都没看见过你啊?”他疑惑地问。
江湖险恶,人心难测,防不胜防啊!我暗自扼腕。
张泽禹这时候相当仗义地跳出来说:“我们也不是每科的补课都在一个班啊,又不是人人都是大学霸哈。”
张峻豪挠挠头,看起来在为自己刚才的话感到不好意思:“对不起,我有时候不太会说话。”
兄弟,别谦虚,你可是精准打击型选手。
张峻豪走后,我抢过张泽禹手里的菠萝牛奶喝了起来。张泽禹狐疑地看着我说:“这可是我的战利品诶,你不是不喜欢这个味道吗?”
“现在喜欢了。”我心虚地说。
后来我才从张泽禹那里得知,张峻豪和他最后一节晚自习一般都在A班上物理和数学的课,而我之所以后来没见过张峻豪,是因为人家根本不是什么笨蛋,是在操场对面那栋楼上课的尖刀班学霸。
那天晚上我拿着一盒草莓牛奶去张泽禹班上给他,他说:“怎么,是喝了我的战利品所以内心不安了吗?”我说:“你没事儿少跟别人赌,小心输得裤子都不剩。”他没心没肺地把吸管插上边喝边嘟囔着:“这么看不起我啊?我数学又不比他差,要换成英语我才不赌,我又不是傻。”我故意试探说:“难道你就没输过吗?”
“胜败乃兵家常事,我就输过那么1…2…3…4…”他咬着吸管,扒着手指说。
“别数了!”我打断。
“开玩笑啦,这就是第一次赌,只是遇到了有争议的题才随口赌的。”他巴巴地看着我,我感觉自己就像是维多利亚时期禁止女儿和别的男人往来的威严父亲一般。
“那你更喜欢菠萝牛奶还是草莓牛奶?”我问。
“其实……”
我又期待又不安地等待他的回答。
“其实我没喝过菠萝牛奶,所以还是选草莓牛奶吧。这个问题有什么意义吗?”
“没有,但我也喜欢草莓牛奶!”我心里美滋滋地说。
大概过了一个月吧,我看到张峻豪出现在了张泽禹教室门口,手里依然拿着一盒菠萝牛奶。我赶紧扒拉抽屉,从里面拿出早上没来得及喝的草莓牛奶走过去,他见我过来,冲我打了声招呼。
“大学霸怎么有空来我们这边哦。”
“我来找张泽禹。”他拿出牛奶示意,“我打赌又输了。”
张泽禹出来的时候我俩并排站在他面前,像一堵墙似的。他正要伸手接过张峻豪的牛奶,我眼疾手快先一步把牛奶塞在他手上。
“张泽禹喜欢草莓牛奶,他都没喝过菠萝牛奶。”我语气里带着点得意。
“既然没喝过,怎么知道喜不喜欢呢?”张峻豪说。
果然是精准打击型选手……
张泽禹接过张峻豪的牛奶说:“其实我后来喝过一次,但还是更喜欢草莓牛奶。张极好像还蛮喜欢的,我给他喝这个你不介意吧?”
张峻豪笑笑说:“你赢的,你决定。那我们下次换个其他赌注吧。”说完,转身走了。我看他匆匆忙忙下楼的身影,想着他从操场的另一边过来估计还是跑的,不知怎么心里有点不是滋味,过了很久我才知道,这种感觉叫物伤其类。
张泽禹抬眼看着我:“你那盒牛奶是不是早上忘了喝的?”
我心想,啧,被发现了。他大概会觉得我是故意想让张峻豪难堪吧。
但他只是把菠萝牛奶递在我手里说:“以后别忘喝了,不然脑子低血糖被人反驳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神奇的是,在那之后我真的就再也没忘记早上喝牛奶了。
6
高一结束,我们就要分文理科了。张泽禹毫不犹豫地选了理科,而我毫不意外地选了文科。分了文理科就要重新分班,分班就有分班考试。考试是高二开学进行,这样安排大概是想激励一些同学,要想去往更好的班级假期里就得努力学习。
显然我就是被激励的那部分人。我想着分科之后我跟张泽禹肯定不在同一层了,以后找对方也更麻烦,为什么我不干脆努努力,争取考到实验班去呢?何况,既然分了科,我就不用学理综了,而我的成绩之所以一直低迷不振,很大程度就是理综和数学的原因。
于是那个暑假,我又开始了氪金补习的生涯。给我讲数学的是个老老师,年纪老,资历老,头发花白,戴着厚厚的老花镜,像一只灰色的猫头鹰,敛声屏气,不怒自威,很是骇人。我每次听他课都小心翼翼,夹紧尾巴做人,竟然效果不错。
而张泽禹暑假和爸妈回了趟哈尔滨,呆了快两个月,一直到快开学才回重庆。等我终于见到他时,他好像又长高了点,骨架也长开了些,记忆里一直矮我大半个头的个子现在已经到我眉骨下方了。
新的分班情况贴在了楼下的张贴栏,我在众多围观人群中的跃跃欲试,隐隐约约看见自己的名字出现在实验班的名单里。我正要开始找张泽禹的名字,就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喊道:“张泽禹,你跟我分在一个班!”
我回过头,张峻豪站在前面的台阶上招手,我朝他望着的方向看过去,张泽禹正抱着一堆新书站在楼梯口。
原来,被分科改变的不止我一个人,还有张泽禹。想来也是,张泽禹文综成绩远远逊色于他的理综,分科之后排名自然大幅提升。此刻,周围是推挤的人潮,可我只觉得身边一片安静,我呆呆地站在原地,还没来得及为自己终于可以名正言顺进实验班感到开心,一种孤独感油然而生。我们三个人当下的站位,是一个以我为顶点的等腰钝角三角形,我却觉得,我才是离张泽禹更远那一个。
我新的教室居然就是张泽禹以前的教室,多么凑巧又多么不凑巧。我把书抱回自己的座位,突然听见一个女生叫了我的名字,我抬头,却并不认识。她有些自来熟地介绍说,她是张泽禹之前的同学,选了文科,教室没变,之前见我经常来找张泽禹所以认得。我出于礼貌地寒暄了两句,问了对方名字,就一个人走出教室了。
我趴在阳台往楼下看,正看见张泽禹抱着一个装着书的塑料箱子,我抬起手想喊他,下一秒就看到张峻豪抱着另一堆书跑到他身边。
我心里泛酸,明明我俩才是最好的朋友,为什么现在站在你旁边的是别人呢?
不知是出于留恋这栋楼还是什么原因,张泽禹这时候突然转身朝上边望过来,正好对上我孤零零的视线,我一时有点不知所措,像没道理的小心思被他抓包一样,硬着头皮尴尬地挥了挥手,像是在说再见一样。
张泽禹手上抱着箱子没办法和我挥手,只冲我笑着晃了晃脑袋,我隔着四层楼的距离,好像依然可以看清他笑眯眯的眼睛。等他转身离开后,我扭过头望着那条连接着两栋楼,我俩这一年不知走过多少遍只为走到对方身边的长廊,突然想起了第一次见面,他也是远远地蹲在长廊的另一端,而我蹦蹦跳跳地向他走去。
一阵穿堂而过的风,把几层楼高的银杏树吹得沙沙作响,偶有几片早黄的叶片轻盈落下,像一只只死去的蝴蝶在风中留下最后的翩飞姿态,似乎在提醒人们,夏天已经结束了,而秋天正在到来。
分科后第一次考试成绩出来,我居然出乎意料地考得不错,我不禁内心感叹,可能这就叫情场失意,考场得意。最让我高兴的还是英语,甚至可以在A班上晚辅导了,我决定先不告诉张泽禹,等他在教室里看到我时一定很惊喜。其实自从他去了尖刀班,我俩见面就少了好多,时间被课程切割成精准的一小块一小块,每个人都只能在这些琐碎里找到新的生活方式。
终于到我去A班上晚辅导那天了。我一走进大教室就看到张泽禹在前排低着头写字,正好旁边还有一个空位,我走到他面前准备吓他一跳,没想到他突然抬头来了一句:“你咋才来哦?”
我心中闪过一丝不解:他怎么知道我要来这里上晚辅导?但因为太开心并没有细想,依然兴高采烈地说:“哈哈,想不到我张极居然来A班上课了吧,你旁边这个位置没人吧?”
“有人。”不知什么时候,张峻豪就出现在我身后。
靠!怎么哪里都有他。我当没听见,还是一******坐了下去,往椅子靠背上一仰,正视着他说:“那不好意思,来得早不如来得巧。”
张泽禹在旁边有点尴尬,说:“我不知道他会来,要不你坐我这里吧,我去后面找个位置。你不是近视吗?”
我正打算回复他:“我不换,你也不许换。”
张峻豪却在我之前开口:“没事,我去后面就好了,我今天带了眼镜。”
我这才意识到,张泽禹刚刚那句话不是对我说的。那个不知道会来的“他”,原来才是我。
张峻豪走时,拍了下我肩膀,笑着说:“其实还是你来得更早。”
他走后,张泽禹开始对我兴师问罪:“你怎么不提前告诉我呢?”
“我想给你个惊喜啊……”我小声辩解。
“怎么了嘛,你现在是不是有了新朋友忘了老朋友嘛张泽禹!”我大声嚷嚷。
“嘘——”张泽禹在嘴上竖起食指,“你小声一点,什么叫我忘了老朋友,本来今天我说好帮他在前排占个位置的,之前他也帮我占过,结果你一******就坐下来,搞得我好尴尬哦。”
“尴尬啥啊,我就没见过这么喜欢在别人俩好朋友中间插一脚的人!”我气急败坏。
“张峻豪现在跟我是同班同学,我们也是朋友,他还帮了我不少忙,我真不知道你为什么就这么讨厌他,就因为他跟你最初设想得不一样?”
张泽禹不提我都快忘了我一开始以为张峻豪跟我一样是交钱进来的,还在他面前闹了个打脸笑话。
“所以你是这么看我的吗?”我无理取闹。
张泽禹自知口不择言面露愧疚之色,难得看见他在语言上吃瘪的时刻。
“张泽禹,你真的不知道为什么吗?”我看着他说。
我俩就这样对视了几秒,突然不约而同有些害羞地侧过头,装模作样地做起手里的功课。
我听见胸腔中传来的声音,扑通,扑通,扑通,心跳如擂。
后来张峻豪再也没在英语晚辅导上坐到前排来,我有时会偷偷朝后面望一眼,他带着一副半框眼镜,听得很认真。张泽禹之后跟我说:“张峻豪人真的不错,成熟又大方,我觉得你俩挺适合做朋友的。”成熟?大方?真的是这样吗?我想起他那天笑着对我说:“其实还是你来得更早。”总感觉话里有话一样。
本来就是我来得更早。我心想。
7
当我踩着厚厚的银杏叶走过楼下时,才惊觉现在已经是十月底,高中时代,时间总是推进得无声无息,我们每天倒数着一节节的课,以每一个下课铃当做那天的分节符,以每一次考试作为时间的结绳点。远处操场边的铁丝网上已经挂满了红色横幅,是高三各个班的口号,他们每天上午的大课间都要去跑步,一边跑一边喊口号,声音响彻整个操场,甚至传到我们这栋楼。主席台后面的背景墙被重新粉刷了一下,绘制了一些运动主题的图案,应该是在为马上到来的运动会做准备。
体委拿着表过来问我,愿不愿意去跑男子3000米。我们班体委就是刚开学便认得我的那个张泽禹高一同学,选班干部那天她以高票差超过三个男候选人成功当选体委,总的来说是个热情开朗的女生,不然也不会一开学就和我搭话。我摆摆手说:“算了,三千好像不是每个班必出人去跑吧。况且还有体育生,普通人也拿不到名次。”体委振振有词地说:“参加是不一定拿到名次,但不参加一定拿不到名次,我去问问其他人吧。”
下了晚自习我路过操场,看见张峻豪在跑步,离得不算近,他没看到我,我就没打招呼,打算装作没看见直接走掉,但没想到张泽禹这时拿着两瓶水跑了过去,我便停下了脚步。
十月底的天气到了晚上开始有些凉飕飕,我站在风口,收了收些许单薄的卫衣领子,不让冷风灌进来。张峻豪穿着短袖,看起来汗涔涔的,估计跑了好一会儿了,他接过张泽禹的水仰头大口大口地喝,喝完冲他傻呵呵地笑。张泽禹脱了外套递给他,我眯着眼睛细瞧,那确实不是张泽禹的衣服。张峻豪接过来,没有穿,只是搭在肩上,两个人聊了没几句,张泽禹就转身走了,剩张峻豪还一个人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似乎在目送对方的背影。下一秒,他拉起肩上的衣服,凑着鼻子闻了闻。
他闻了闻张泽禹穿过的衣服?!
一股恶心劲儿从我胃里翻滚到喉咙口,愤怒瞬间从胸口冲上我脑门,我拔腿冲了上去二话不说给了张峻豪脸上一拳,他猝不及防,被我打得连退两步,擦了擦缓缓抬头,我恶狠狠地瞪着他,心里已经做好接他拳头的准备,但他什么都没说,冷冷地看了我一眼走掉了,就好像我只是路边绊了他一跤的石头。
那件事我终究没告诉张泽禹,每次当张峻豪出现在张泽禹身边的时候,我就会想起他偷偷闻衣服那个瞬间,嘴里像吃了只苍蝇般难受。同样,张峻豪也没把我那晚打他事告诉张泽禹,第二天张泽禹还笑着跟我说,张峻豪脸上的淤青是因为在家被他妹妹揍了一顿。
我和张峻豪心照不宣地选择保守那晚的秘密,就像抓住对方把柄的两个人,所谓是一根藤上的蚂蚱。但这也让我们的关系降到了更冰的冰点。
运动会开张在即,我才知道张峻豪每晚去跑步是因为报名了男子3000米长跑,张泽禹说他们班体委觉得拿不到名次都准备放弃这个项目了,结果张峻豪主动请缨。我听张泽禹说这件事的时候,语气里透着对张峻豪的欣赏,一股气就冒出来,心想,孔雀开屏。
我很想告诉张泽禹,你把他当朋友,知道别人在背后怎么肖想你的吗?但到底开不了口。
“有什么了不起的,我也报名了3000米,到时候你给他加油还是给我加油?”我打肿脸充胖子。
“诶?”张泽禹大吃一惊,“但我在名单上没看到你啊?”
“是吗?可能是我们班体委漏掉了吧,我去问问她。”
我心虚得不敢抬头看他。
“可是名单都已经报上去了,明天运动会就开始了诶。”体委苦恼地告诉我,“不过你为什么突然想跑了?”
我摸了摸鼻梁,说:“想通了,你说的嘛,不参加一定拿不到名次。”
她低头抿嘴笑了笑,跟以往大大咧咧的样子有些不同,然后抬眼看着我说:“那我找人帮忙把你加上去吧,应该没问题。”
我拉起她的双手大力感谢,她一脸无奈说:“可以了,别甩了,人要散架了……”
总之,我就这样姗姗来迟地报名了3000米长跑。
长跑不分赛道,一大群人一起跑,我和张峻豪也在一组。比赛当天,不认识的人给我别好了胸前的数字,是七,lucky seven,我想。张泽禹和他们班同学站在跑道边缘,我想起之前问他,是给张峻豪加油还是给我加油,但当时我还没听到他的答案话题就被岔开了。我站在最前排早早摆好起跑姿势,瞄了眼张峻豪,他在后面不慌不忙地活动手脚,我暗下决心要在跑道上狠狠超越他。
枪声一响,我一个箭步冲了出去,腿长的优势让我很快和别人甩开距离,路过张泽禹的时候,我冲他挥挥手,他双手在嘴边做出喇叭的样子冲我喊着什么,但当时周围人声鼎沸,我仅仅和他擦肩而过,根本听不见他说什么。
大概跑到第三圈的时候,我开始有些体力不支,腿也不听使唤一样怠惰起来,后面的人一个接一个超越了我,其中就包括张峻豪。我不甘心地想往前追,但他身后的数字却越来越小,等我再次经过张泽禹身边时,我感觉整个世界都被放慢了,就像0.5倍速的慢动作,他的嘴巴一点点张开,手缓缓地向我伸过来,我听不见他的声音,耳朵里只剩下奇怪的瓮声瓮气。然后,我一头栽了下去。
“张极,张极!”
张泽禹叫着我的名字,从警戒线外冲了出来,旁边的校医也赶紧过来检查我身体。我倒在地上大口大口喘着粗气,胃像灼烧一样疼痛,脚腕在摔倒那瞬间估计扭了一下,动弹不得。其他人的比赛仍在进行,在我平行的视线里,经过一双又一双运动鞋,而我刚好看见了我最熟悉的那双。
我太没用了。我想。如果不是张泽禹在我面前,我肯定已经哭出来了。
校医说我是赛前没热身,突然一下过量运动身体就没撑住,休息一下补充点能量就好,倒是脚崴这一下,得去医务室擦点药,不然肿太厉害路都走不了。他还一脸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表情说:“你见过谁把三千米当百米跑来冲啊?”之后张泽禹把我架在身上,带我去了医务室。
我躺在医务室的单人床上,突然间的大幅运动后人也有点眩晕,等我睁开眼,看见张泽禹正拿着护士给的药膏进来,他递给我,我正想起身接下,动作拉扯到脚踝处的筋让我猛地吃痛一下,面露难色。张泽禹赶紧收回手,说:“算了,你还是躺好吧,我给你涂。”
他轻轻拉起我的裤脚,又小心翼翼地把我袜子拉下来,然后皱起眉头说:“都肿了。”我看着他心疼的表情,心里居然有点满足,故意摆出一副楚楚可怜的样子说道:“张泽禹,我好痛啊。”
他在我脚边坐了下来,把白色的药膏挤在两指上,看了我一眼说:“我要抹了哦,你忍一下。”
他弯下身子,药膏细腻的触感,带着他手指的温度,均匀地在我脚踝抹开,他不断朝我红肿的地方吹着气,冰冰凉凉的微风减轻了本来的痛感。他说:“护士讲这个药涂上还得******一下才好得更快,你要是痛可以喊出来。”
我咬着嘴唇点点头,不敢说一句话,生怕打断了这个温柔的午后。
张泽禹的手掌覆在我脚踝,细细地揉着,他目不转睛地样子有种我未曾见过的专注。疼痛依然源源不断从脚下传来,但一时间,另一种更加奇妙的感觉蔓延至我全身,酥酥麻麻的,像低压电流穿过体内,我感觉到有大量的鲜血正在流向我身下某个部位。
这种感觉并不陌生,但我实在慌乱。我拉起旁边的薄被子搭在身上,张泽禹停下手中的动作问:“你冷吗?”我说:“有点。”
他随即把外套脱给我,又看了看手表说:“你穿我的衣服吧,正好我马上要去跑八百了。”
张泽禹离开后,我拿着他的外套,忍不住把头埋了进去。
有他的味道。
我下半身的异动更强烈了一点。
不知道是药效太强还是张泽禹的******手法太到位,总之我在医务室躺了半天后脚居然就好了,虽然谈不上能跑能跳,但肿差不多消了,下地走路也不痛了。
张泽禹过来接我,旁边还跟着张峻豪,张峻豪看了眼我手里的外套,嘴角向上提了一下,但我心里高兴不想和他计较太多。
高二那年的运动会,张峻豪三千米长跑得了第五名,因为前三都是体育生,所以学校给前五名都发了奖牌和奖状,还特地表扬了在这种情况下仍然参与长跑的同学。闭幕式颁奖那天,体委站在我旁边说:“你看我说的对吧,参加是不一定拿到名次,但不参加一定拿不到名次。那个人不就拿到了。”我在一边敷衍地嗯嗯啊啊。“不过,我觉得你也很棒啦!”她拍拍我的肩,迅速转身跑掉了。
好烂的安慰。我心想。
我虽然没拿奖,也没跑完全程,甚至还很糗地受了伤,但心里却有种难以言喻的满足感。我想起初二那年的暑假,我和张泽禹在家里看完那部日本电影后的种种,想起我那个角色扮演般的梦,如今同样的悸动又出现了。
当年我理所当然归因于同性依恋的感情,真的只是同性依恋吗?
那张峻豪呢?他又对张泽禹怀着怎样的心情?是和我一样,还是更加清晰呢?
8
放寒假的时候,我和爸妈回常州老家准备过年,张泽禹也回了哈尔滨,他给我发了他堆的雪人的照片,还有在雪地里打滚的视频,他说:“张极,你好久来哈尔滨玩儿嘛,我还可以给你当导游。”我说:“那等毕业我先到你们哈尔滨,你再来我们常州玩儿,可以不嘛?”他说:“毕业还有好久哦,而且那时候是夏天,哈尔滨冬天才好玩,大型冰雕超级壮观,改天我再给你拍。”过两天他还真的拍过来了。
寒假过得尤其快,一个月里面,半个月都在过年走亲访友,我家亲戚多,爸妈朋友也多,平时奔波于五湖四海,难得过年的时候才聚得齐。而我却没什么同龄人朋友在身边,以前的老同学早已没有了联系,亲戚家的小孩不是比我小很多,就是比我大不少,唯一还算年纪相仿的表哥,在国外留学今年怎么都不回家,我姨气得在年夜饭上还哭了出来。所以当我总算回重庆准备开学时,心里说不出的高兴。
新的一年,我们开始了高二下学期的学习,也迎来了又一批毕业生。记得去年上一届快毕业的时候,我和张泽禹还趴在教室外的长廊上,看他们举行百日誓师大会,那时候张泽禹问我想过以后去哪里上大学吗,我摇摇头,反问他,张泽禹说他也没想好,总觉得高三离我们还很远,所以不想去想这些。
而今年,我一个人站在走廊上看着又一届高三,突然感觉离自己好近,好像再一眨眼,那些举着拳头,扯着喉咙嘶吼的人,就变成了我们的面孔。
和我有着同样感受的还有学校领导,所以为了更好的衔接即将到来的高三,我们的学习也变得更加紧张,老师们加快了课程的进度,只为给高三留出更多的复习时间。有一天我去操场那边的楼里帮班上抱资料,正好路过张泽禹教室,居然看到他靠在对面的窗台上打盹儿,这可太难得了,毕竟我曾经还以为他是学习上的人型永动机。我透过门上的小窗偷偷看得入神,这时候张峻豪突然走了过去,弯下腰端详了一会儿,敲了敲他的桌子,张泽禹像只惊醒的小鹿,头发有些乱糟糟的。他揉揉眼睛,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拿了这本书径自朝门外走了出来。刚一走出门,又被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我吓了一跳。
“你怎么来了?”他打着哈欠问。
“来抱资料,碰巧路过,你怎么困成这样哦?”
“还不是昨天数学老师留那道题,我昨晚老觉得差一点点就能解出来了,所以脑子里不停想,一直到凌晨三点才睡下。”他又抻了抻懒腰,贴着墙壁站好。
“你在干嘛啊?罚站?张峻豪喊你出来的?”
“是班上的规矩啦,今天轮到他守自习课,总不能包庇吧。不过这次他又输我一次了,还没想好赌注呢。”张泽禹解释。
我听他又说起打赌的事,心里微微泛酸,此时正值倒春寒,哈出来的气还能结出白色的雾气,我把自己的围巾取下来裹在他脖子上,说:“外面这么冷,你就把赌注改成让他放你进去呗。”
“那太亏了,我可是想题想到凌晨三点呢。”他笑嘻嘻地说。
那条围巾张泽禹一直没还给我,后来也不见他戴,我不知道他是忘了还是掉了,但我也从来没提过,心里总隐隐地希望是他私藏了起来。
据说那年重庆的冬天尤其冷,直到进入四月份的时候才有了真正回暖的感觉。春回大地,万物复苏,校园里的月季开得更是一片烂漫,湖边的柳树经过一个冬天的蛰伏又重新焕发生机,万条垂下绿丝绦。四处莺歌燕舞,鸟语花香,像等了很久才等到这一个春天。
我一进教室,就看见一堆人围在一起,传出窸窸窣窣的议论声。我拍了拍前桌的背,问发生什么了,他眼镜一低,瘪着嘴摇摇头。书呆子。我心中啐道。
我竖起耳朵,隐隐约约听到一点高三的风声,下一秒,一个词让我顿时犹如晴天霹雳:同性恋。
“你不是腐女吗?怎么还恐同哦?”一个女生突然大声说。
“懂不懂叶公好龙,纸片人跟真人能一样吗,现实中两个男的搞在一起,恶心死了好吧。”另一个女生说。
“什么什么,你们在聊什么?”一个男生加入了进来。
女生突然压低了声音:“就是昨天下了晚自习,高三有两个男生在天台乱搞,被保安逮到了。我听隔壁班的人说的,那人听她高三的男朋友说的,她男朋友昨晚走得迟,刚好看到保安把那俩拎下来,其中一个裤子都没穿好。”
周围的人纷纷发出“噫”声,露出恶心的表情。
“没穿裤子那个是0吧?”另一个男生说。
“哇,你懂好多哦,你不会也是男同吧?”旁边的人津津有味地打趣。
“放什么屁!老子有女朋友。”
大家嘻嘻哈哈地笑了一阵,那个男的又说:“男的跟男的是捅******儿吧,他们也不嫌脏啊。”
“这位兄弟文明点好吗?来来来,让这位腐女给你们这些直男科普科普。”放料的女生撺掇着叶公好龙的腐女。
腐女有点得意地说:“真男同要做到最后一般都会先灌肠,清洁一下里面,还得用润滑油,不是随时随地都可以做的,所以你刚刚说没穿裤子是0的说法我大大滴不认同,以天台那个环境,他俩估计就是互相打打飞机,最多口口吧。”
“哇,你懂好多哦,你不会也是男同吧?”男生鹦鹉学舌地说。
“同你妈。”
“你说,他们是不是会被处分啊?”一个一直没说话的女生问。
“据说昨晚就联系家长了,估计会被退学吧。”
“肯定啊,多影响学校风气,我都怕我以后出门被其他学校的朋友嫌弃携带基佬病毒了。”男生笑得没心没肺,丝毫没看出他的“怕”。
问话的女生白了他一眼,又说:“真倒霉。果然男人就是下半身思考的动物。”
“怎么就骂到我们男人身上了?那是男同好吗,我代表男人跟男同割席。”男生义正言辞地反驳。
女生没看他,转身回自己的座位了。
我趴在桌上听着他们的对话,多像一出讽刺的戏剧,更讽刺的是,我一边在心里唾弃这样的搬口弄舌,一边又隐晦地憎恶着这两个男生,就好像是他们弄脏了某些东西。
这件事很快在整个学校都传得沸沸扬扬,学校贴吧炸开了锅,甚至扒出了当事人的信息,楼里有看热闹的,有痛骂一通的,甚至还有恶意造谣的。最后校领导不得不下达指令,不准学生在校园或网络上公然讨论这件事,相关帖子也被删得干干净净。
而那两个高三生,也双双被退学,没人知道他们后来的人生。
这事儿过了有一个多月,渐渐淡出了人们的视野。天气愈发炎热,高考的脚步也更近了,在高三的氛围之下,大家好像都更加专注自身,而不是一些事不关己的校园绯闻。
让我没有想到的是,居然是张泽禹先在我面前再次挑起这个话题。那天下午放学,难得在食堂看见张泽禹,虽然旁边还有张峻豪,但不妨碍我端着餐盘坐过去。我听见他俩正在聊着什么便开口询问,张泽禹说:“你记得之前高三被抓的那对男生吗,有一个人******了。”
什么?我瞪大眼睛,不敢相信“******”这两个字真实地出现在了自己的生活中。
“割腕,昨晚送到我妈他们医院,差点没救回来。”张泽禹压低声音,语气里带着怜悯。
我看着盘子里的白米饭,感觉鲜血一点一点从缝隙里渗了出来,直到漫溢出整个盘子,浸染到我的指尖,我惶恐地抬起头,发现眼前的张泽禹也被染成了血色。
“张极?”张泽禹唤我一声。
我恍然回神,世界又变成了原来的颜色。
“别说这个了,怪恶心的。”我拿起筷子漫无目的地翻动着面前的白米饭,冷冷地说到。
“怎么,你恐同啊?”张峻豪略带挑衅地说。
“怎么,你是同啊?”我不遑多让。
张峻豪没有理我,转头问张泽禹:“张泽禹,你怎么看?”
“啊,我吗,我觉得他挺可怜的,毕竟事情已经发生了,死又不能解决问题。”张泽禹说。
“我不是说******,我是说……”
“得了,还能怎么看,管不住自己就活该,难道换个性别这事儿就不恶心了吗。”我打断他的话,带着连自己都未察觉到的恐惧。
张峻豪这次没有无视我,反而直视我的眼睛说:“张极,我们这个年纪,对喜欢的人有欲望是很正常的。”他这话什么意思?我手上的筷子悬置在半空中,周围气氛突然凝固,如同一场博弈一般。
“咳咳,朋友们,再聊下去就少儿不宜了哈,都还是未成年呢。”张泽禹及时打破了我俩针尖对麦芒的尴尬。
后面几个月,我时不时就会想起那天吃饭时脑海里出现的渗人画面,我看着自己的手腕,青紫色的血管鲜明地蜿蜒于皮肤之下,脉搏与心跳同频,都在提醒我,你还活着。我想象着那个男孩是带着怎样的绝望才会选择亲手终结这单薄而有力的跳动,想象着在那个春风沉醉的夜晚,他们两个人又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去往天台。或许是高三的压力太大,或许是四月的春光太好,那一刻偏偏想和这个人,脱离一切桎梏,共赴好时光。张峻豪是对的,对喜欢的人有欲望很正常。
但我却异常痛苦。我感觉有一张张没有确切样貌的脸孔在我耳朵嘈杂,像之前班上的闲言碎语,他们的声音不断被放大,大到刺耳,五官开始逐渐扭曲,他们融合成一个巨大的怪物快速向我靠近,我张开嘴想呼救,他们身上散发出的黑色物质便灌进我的嘴巴,直到我完全被吞噬进一片黑暗的漩涡之中。我惊醒,背后一身冷汗,原来只是个噩梦。
9
高三前的那个暑假放得格外短,只有一个七月,到了八月我们这些准高三人就纷纷回学校补课了。那时正值重庆的盛夏,不到下午,走在路上就已经酷暑难耐,沥青柏油马路被晒得油光发亮,盘根错节的榕树长得郁郁葱葱,阳光透过树缝撒下一地金色斑驳。此时的学校,门口、张贴栏、宣传栏上全贴着红底白字的喜报,那是刚刚出炉的高考战绩。返校的学生们也不顾天气的炎热,纷纷围上前去观摩,我远远张望了一下,决定不凑这个热闹。
到了教室,我不禁在心里由衷地感叹道:现代科技造福人类。体委在座位上跟我打了声招呼,过了一会儿又走过来说:“张极张极,你能看出我有什么变化吗?”我歪着头端详了一会儿,摇摇头。她明显有些失落,指了指自己的头发说:“头发,头发!你没发现我头发变长了吗?”我看了看说,好像确实长了不少,她开心地问:“怎么样?是不是比以前淑女多了?我花了不少钱去接的。”我虽然心里觉得短发更适合她,可又不想扫她兴只好说了善意的假话。她咬咬嘴唇,露出一个羞赧的微笑。
我单手撑着下巴,看着窗外过于热烈的艳阳天,心里有种巨大的落差感,一时说不上为什么,就像有一只小蚂蚁在心底不停往上爬,爬到最后发现前已无通路,后不见归途。
下了课我忍不住去找张泽禹。一路小跑,太阳都快把我给烤化了,我到他们班门口,里面意外的安静,一些人在趴着休息,一些人在埋头做题,我环顾一圈,没看到张泽禹,又环顾一圈,也没看到张峻豪。正当我想拉一个人询问的时候,张峻豪抱着一沓卷子走了过来。
“喂,张峻豪,张泽禹呢?”我问。
张峻豪没看我,径自往教室里走:“他一下课就出去了,你没碰到他吗?”
估计是错过了。我心想。
一个明晃晃的东西突然闪了下我眼睛,我一看,是张峻豪手腕上的皮绳,上面串着的银色铭牌在太阳下折射出刺目的光。看着挺新的,估计才开始戴。我偷偷笑了笑,没看出这人这么骚包。
我怕又错过,便站在门口等张泽禹回来。不一会儿,他手里拿着两个雪糕出现了。
他看到我有点惊讶,然后莫名其妙地说:“幸好。”我不解,他撕开一个雪糕包装,里面是一粉一绿粘着的冰棍,他掰开,把粉色那只递给我,“幸好我买了个双胞胎哈哈,不然有人就没得吃了。”他叼起绿色那只,进教室把没撕开的雪糕给了张峻豪。
我俩倚在墙上专心嗦冰棍儿,一片沉默。良久,他终于开口:“你大老远来找我就是为了和我站在这儿嗦冰棍儿啊?”
我才慢悠悠说:“张泽禹,你说,被别人喜欢自己会感觉到吗?”
“哟,张极,还有少年心事了啊。”
“你别贫,我问你正事儿呢。”
“我怎么知道,我又没被人喜欢。”
“万一是,你没感觉到呢?”
“没让人感觉到的喜欢就是不够喜欢。”
我怔怔地看着他,仿佛像听到什么至理名言。
“我好像发现……我们班体委喜欢我。”我声音渐弱。
“啊?”张泽禹吃惊地拉长了下巴。
“你震惊的什么?有女生喜欢我就这么奇怪吗?”
“哦哦……没啥,那你怎么想的?”
“不过我也不确定她真的喜欢我啦,就是有点尴尬,以后少接触吧。”
上课铃这时候响了起来,我咬下最后一口冰,往张泽禹教室的垃圾桶来了个精准投射。然后跟他挥了挥手转身匆匆忙忙跑掉,而我不知道的是,张泽禹那时候站在门口,看着我匆忙离开的背影发了好一会儿呆。
等年轻的新鲜血液注入校园的时候,我们正式进入高三,开学典礼上校长发表了一段慷慨激昂的演讲,让人听得热血沸腾。班里的气氛也变了,以前下课还有人打打闹闹,如今大家都稳重了不少。
很快就到了中秋节。按照以往的惯例,中秋节这天晚上各个班会自行举办中秋晚会,活动无非就是买点吃的,租个音响设备,表演点准备的节目,高三也不例外。白天的时候体委问我,晚上能不能陪她唱首歌,我本来想拒绝,但想起上次运动会欠她个人情,还是答应了。
我们唱的是《被风吹过的夏天》,体委说,觉得这首歌很应景。我点点头,确实,夏天又过去了。唱的时候台下不停有人起哄,体委脸红成一片,我思绪却飞到了别处,飞到前年今日,同样是中秋晚会,我跑到张泽禹班上串门,两个人合唱了一首《只对你有感觉》,台下的女生也是像今天一样大声起哄,不知道当时体委在不在其中。
表演完我偷偷从后门溜了出去。穿着短袖吹着晚风,秋老虎的天气让夏天意犹未尽。不知不觉,竟然走到了张泽禹教室楼下。我沿梯而上,便听见他们教室传来一阵呼声,好不热闹。
我站在后门的窗户前往里看,一边是张峻豪坐在架子鼓后面,另一边是张泽禹背着电吉他站在麦克风前面。他往后示意了一下张峻豪,张峻豪说了句“yes,sir”,两个人开始演奏起来。
我知道张泽禹会弹电吉他,他小学就告诉过我转学之前他在哈尔滨有个儿童摇滚乐队,后来到了这边,没认识什么志趣相投的人,就只能自个儿在家练练吉他。
我头靠在玻璃窗上,听着他唱《伤心的人别听慢歌》,此刻的张泽禹,让人完全移不开眼睛。台下的同学纷纷跟着节奏摇摆,可热闹是他们的,我在一墙之隔外,什么也没有。
唱完后,全班发出雷鸣般的欢呼声,我敲了敲窗,示意离门最近那个同学帮我叫一下张泽禹,他扯着嗓子大喊一声:“张泽禹,有人找!”张泽禹循声看过来,我隔着玻璃朝他挥了挥手,他取下电吉他顺手交给了旁边的张峻豪,笑着朝我小跑过来。我看见张峻豪不冷不热地朝我看了一眼,他接过电吉他的手腕上,银色的手绳在灯光下晃了晃。
“你们班真热闹啊。”我说。
“就是有点吵,耳朵都快震聋了。”他指了指自己的耳朵。
“那我们逃跑吧。”我发出邀请。
我和张泽禹溜出来瞎逛,校园的其他地方都一片安静,与鼓乐喧天的教学楼形成了强烈反差。我们路过小树林,看见一对情侣在无人问津处亲昵,路过小竹林,又看见另一对情侣正打得火热。圆月挂梢头,孤鹊栖寒枝。阴晴圆缺,悲欢离合,聚散苦匆匆。
不知怎么,就走到学校的露天游泳池门口了。隔着外围黑色的铁栅栏,蓝色的游泳池在月光下闪着粼粼波光,美得像一片小小的海水。
四下无人,一片静谧。我心血来潮,拉起张泽禹的手跑到围栏边上:“我想游泳。”
“张极你疯了吗?”张泽禹捂着嘴小声说。
我三下五除二就翻了过去,隔着围栏,弯腰做出一个邀请的手势问:“所以你要过来吗?”
“保佑我们别高三了还被记过。”他露出无奈的笑容,同时也迅速翻越过来。
我在岸上脱掉鞋和衣裤,纵身跳入游泳池,冰冷的池水让我浑身一个激灵,溅起的水花让张泽禹连退几步。
“你不下来游吗?”我在水里问他。
“算了,我看你游,我怕冷。”他摆摆手。
“张泽禹,你要不要也跟我打个赌?”我说。他抬眼,露出一副感兴趣的样子。
“我赌你今天一定会主动下水。”我信誓旦旦地说。
我在水里游了两圈,运动后身子很快热了起来,我趴在池边歇了歇说:“你猜我能不能在水下一口气游过去。”
张泽禹摇摇头,我说那你看好了。我走到边缘,一口气潜下去,游到中间捏住鼻子停了下来,一动不动。
“张极!张极!”我听见张泽禹的声音从水面上传下来,我睁开眼看着池底,白色的瓷砖上浮光跃金,是从水面折射下来的月光。
“张极!你是不是想骗我下来,我不会信的!张极!”他声音有些焦灼,随后扑通一声,我听见他跳下水,并往我这边游过来。
哗啦——
我一个仰头跃出水面:“你输了。”
张泽禹站在我咫尺的地方,全身都湿透了,宽松的衬衣在水中浮起来,他眼里的着急渐渐被气愤代替。我有点后悔骗他了。但同时又很感动,他连衣服都没来得及脱就跳下来救我。
水打湿了他的头发,他的脸,这让他在月光下开起来亮闪闪的,睫毛上挂着的水滴像泪一样滴落下来,仿佛滴进我的心里。
张泽禹抬起手欲给我一拳,被我一把抓住手腕,往身前一拉,两个湿漉漉的人贴在了一起。
“我想要的赌注是……”
我握住他的手腕,垂下眼注视着他,嘴唇一点一点向他靠近,直到四片柔软的唇完全贴合。他闭上眼,另一只手紧紧拉着衬衣边缘,没有推开我。
正因为他没有推开我,所以我鼓起胆子,用舌头撬开他的牙齿,柔软又温热的触感,在绵密中交织,让人流连。我们站在泳池中央,站在月光下,完成了我们漫长而潮湿的初吻。
等我们终于分开的时候,张泽禹耳朵潮红,我也不好意思地侧过头,两个人相顾无言,他掰开我还在抓住他的手,一个人晃晃悠悠地上岸,穿上鞋子,湿淋淋地离开了。
我本想叫住他,可话到嘴边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10
第二天,张泽禹没有来学校。张峻豪说张泽禹是今天临时请的假,不知道为什么,以前他从来没请过假的。
我翘了一节自习课,一个人爬上天台。秋高气爽的好天气,天色是淡蓝淡蓝的,没什么云,时而有微风,极目外,是浓雾缭绕下的远山。重庆叫山城不是没道理,放眼望过去,山外是山,山的山外还是山,好像我们都成了困在山里的人。
今年春天的时候,那对男生就是在这里被发现的吗?我不禁想。如果他们没被发现,人生会不会完全不一样?也许,他们可以正常地参加高考,顺利地毕业,也许,他们还会去同一个地方上大学,去山的背面,去海边,去另一个世界。
昨晚我回家躺在床上,那个吻似乎还有余温在嘴里,我摸着嘴唇,想起了很多我和张泽禹以前的事情,不管是打闹也好,谈心也好,一桩一件都如此生动地保存在我脑海里。以后,我们会怎么样呢?他当时不推开我,是因为不想还是措手不及?他一言不发地走掉,是落荒而逃吗?我脑子里乱糟糟的,但唯一确定的是,张泽禹和我不一样。
今天张泽禹没来上学,更加令我烦躁。我站在天台边往下看,这样高的距离,人要是摔下去必定支离破碎,骨肉分离。还好那个男生没有选择跳楼。
我闭上眼睛,风从我发梢吹过,似有人靠近耳边私语。昨晚不该吻他的。我想。一定有什么办法,让事情回到原点,我需要回到原点,我不能失去我最好的朋友。
天台的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体委出现在门前。
你们见过围猎吗?我以前在《动物世界》里见过,狼群伺机潜伏在鹿群外,等待其中一只落单,它们逼近后,包抄拦截,群起而攻之,让落单的野鹿更加离群,此时的野鹿求生欲旺盛,体力充沛,它拼命奔跑,巧妙地躲过一次次正面进攻,却最终被狼群逼上悬崖。
“张极,你怎么不去上自习课?”体委向我走过来。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我问。
“有人看到你上来了。”她说。
她长长的头发在风中飞扬起来,她自然地往耳后刮了刮。
“你是不是喜欢我?”我向她靠近。
鹿的眼睛里充满恐惧,前面是深渊,后面是豺狼,它必须选择。
体委停滞在原地睁大了眼睛,接着低下涨红的脸,随后,她又像下定了某种决心似的,攥紧了拳头,看着我说:“嗯,我喜欢你,我喜欢你,张极。”
鹿扭头看了眼如饥似渴的狼群,又看了看前面陡峭的山崖,在原地踯躅了几步。
“那你愿不愿意当我女朋友?”我继续向她走进。
鹿纵身一跃,太阳被它挡在身前,金光从它曲线优美的身体边缘透射过来,那一刻,它仿佛可以永远凝滞在半空中。
“我可以问为什么吗?”
“不可以。那就算了你当我没有问过……”
“我愿意!”我的话音还没落,她大声喊到。
鹿到底坠落了,太阳露了出来。应该说,从它迈出那一步的时候,它就开始坠落了。
我不知道张泽禹具体请了多少天假,只知道,我带着女朋友去见他的时候他已经回学校了。这意味着,那天之后,他没有打算主动联系我。
体委成了我的女朋友,或者说,名义上的女朋友。我们会互相带早点,一起去食堂吃饭,成为同学课上课下起哄的对象,那是我第一次谈恋爱,发现比想象中简单太多,也许是,因为不爱,所以简单。
再看到张泽禹,他对我的态度依然带着那天的尴尬,但看得出来,他也想极力掩饰这种尴尬,让一切回到原点。他抠了抠脸说:“张极,好久不见。”
我牵起体委的手,对他说:“张泽禹,介绍一下,高一时你的同学,现在是我女朋友。”
张泽禹的表情明显怔住了,他干巴巴地眨了眨眼,似乎在等我宣布这只是个玩笑。
“张泽禹,干嘛这么震惊?我配不上你朋友嗦?”体委的打断让张泽禹回过神来。
“不是,不是,我就是吃惊你们高三开始谈恋爱。”他扯起嘴角笑了笑。
这时候张峻豪正好从教室出来,张泽禹拉住他衣袖说:“张峻豪,这是张极女朋友,认识一下吧。我去交一下作业。”说完转身进了教室。
张峻豪先是用一种奇怪的眼神打量了我一下,我讨厌他这种眼神,像是在揣测你又像是在审判你。然后礼貌地点点头对体委说:“你好,张峻豪,张泽禹的朋友。”说完也进去了。
“我怎么感觉他们都不太喜欢我啊?”体委摇了摇我的手,我才发现自己还牵着她。
“不是你的问题。”我下意识松开她手,又怕她伤心,便伸手敛了敛她头发。
我知道张泽禹还在因为那天的事不知道怎么和我相处,所以我必须尽快打消他的顾虑,不然我做的一切就没有意义了。
那天晚自习我提前溜了,跑去张泽禹教室楼下等他。等真正打了下课铃,他和张峻豪一起出来。我走到他面前,说想和他单独谈谈,他示意张峻豪先走。
我俩走到后面的林荫道,骑着单车的走读生们从我们身边呼啸而过,这是通往北门的路,也是张泽禹回家的路,而我应该去南门。
我说:“你记不记得,初中的时候我爸给我在外面租了房子,但我每天还是跟你一起骑单车绕一大圈路,一直到有次周末你去我那里玩儿才知道原来我一直离这么近。”
他紧接着说:“对啊,后来我都知道了,你还是一如既往绕远路,一直到上初三我住校,当时你居然还喊我去住你那儿。”
“原来你还记得啊。”我低下头浅笑。
“想忘也忘不掉,没人比你更傻了,张极。”他说。
“张泽禹,”我突然停下脚步,他走在前面停下回望我,“那晚的事,对不起,我就是脑壳一抽,不是故意的,你不要误会。”
橘黄色的路灯倒映在他的眼睛,让他的双眼像在闪着淡淡的光彩,我看见他微微皱了一下眉,转瞬即逝的。他转过身自顾自走往前走,背对着我说:“误会什么啊,你都有女朋友了还说这些。我当然知道是恶作剧啦!”
“那我们还是好朋友吗?”我冲他喊。
“废话!”他大声回答。
“是最好的朋友吗?”我笑着大喊。
“当然!”他更大声。
然后他在前面高高地举起手挥了挥。
我在林荫道上欢呼着雀跃着,宛如一个精神病,引得其他人纷纷侧目,但我一点都不在乎,我没有失去张泽禹,没有失去我最好的朋友,尽管我很清楚,我对他的感情早就不只是好朋友。
高三的学习变得紧张起来,各科差不多都进入第一轮复习阶段,理科班更甚,三个月不到卷子已经堆成小山,张泽禹每天都沉浸在题海里,我们见面的机会少了很多。但另一方面,紧张的学习也让我可以从和体委这段不生不熟的恋爱关系中缓一口气,我们依然是彼此的男女朋友,但真正的关系却和刚开始没什么区别。好几次,我无意中看见她带着哀戚的表情注视着我,我也什么都没说。我承认这样很自私,但我没有别的办法了,我只想让一切回到原点,也许这对于她来说,同样是原点。
11
年后开学,我们开启了高中时代的最后三个多月。百日誓师大会那天,我站在操场的队列往教学楼方向望去,想起前两年自己都是站在那边的阳台,隔岸观火地看着这边,如今,终于也身临其境。我曾经以为时间眨眼就过去,但事实是,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快,我们走过的每一步,都切切实实地存在着,写过的卷子,做过的大题,背过的要点,是它们逐渐堆积起来,把我们推向了这里,像从此岸推向彼岸。
五一我们高三只放一天,正好前一天是张泽禹十八岁的生日,张峻豪说班里的一些同学打算下晚自习去操场给他庆祝,权当在夹缝中放松一下,问我要不要带女朋友过来一起玩儿,我答应了。
那天晚上,我们十多个人围坐在足球场唱着生日歌,张泽禹带着生日帽坐在蛋糕前,十八根蜡烛烧得旺盛,火焰连在一起,我记得张泽禹说过,这是他最喜欢的颜色。他准备许愿,大家起哄着让他说出前两个愿望,保留第三个愿望。
他闭上眼睛握紧双手说:“第一愿望是,希望我们所有人都能考上心仪的大学!”
“让我们谢谢泽禹!”“谢谢泽禹!”
“第二个愿望是,希望大家都能和喜欢的人在一起。”
“张泽禹,我的超人!”一个男生大喊,旁边的人开始起哄他。
“第三个愿望是秘密,我许完啦。”
他吹灭十八根蜡烛,四周暗了下来,只剩操场周围的地灯打着冷白色的光。
大家提议玩真心话大冒险。
张峻豪选了真心话,问题是:你现在有喜欢的人吗?
他二话不说便答:有。几个男生一脸震惊,连张泽禹都不可思议饶有趣味地看着他。
有人选了大冒险,内容是让他和下一个人被惩罚的人对视30秒,下一个正好就是他喜欢的女生,两个人对视完纷纷脸红。
轮到我了,我选了真心话,问题是:你的初吻还在吗?如果不在对方现在在场吗?
“怎么我就是两个问题哦!”我不服。
“哦哦哦,所以就是不在了呗。”
“你不是废话吗?人家女朋友都在这里诶。”
“所以第二个问题很重要啊,张极,不能撒谎哦。”
所有人都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表情,只有张泽禹欲言又止地看着我。
“在场。”我说。
在我余光中,体委向我侧过头,我不敢与她对视,我不敢去解读她眼神里的情绪,更不敢想象她在其中猜测到的信息。
“没意思没意思。”有人摆摆手,似乎默认了我的初吻对象就是我女朋友。
这时候张泽禹突然起身说:“我东西忘拿了,回一趟教室,你们继续玩儿。”
张泽禹往教学楼走去,张峻豪紧跟着也站起来说:“我也有东西忘拿了。”
我见张峻豪小跑着跟上张泽禹,自己也站了起来,旁边的同学说:“怎么,你也有东西忘拿了?”我抓抓头发说:“饿了,零食不顶饱,去超市买点吃的。”体委突然拉住了我的裤脚,她仰头看着我,我们隔着夜色对视了三秒,她松开了手说:“帮我带瓶水。”
“张泽禹,生日快乐。”
我悄悄站在门外,怕被发现不敢探头看,只能听见张峻豪说话。
“你今天都讲过好多遍了。”张泽禹说。
“多说几遍,希望你多点快乐。”
“谢谢。”
“你后来为什么都不和我打赌了?”张峻豪问。
“打赌多了就没意思了。”张泽禹说。我心里一沉。
“但你记不记得,我还欠你一个赌注。”
“算了,不重要了。”
“重要。我已经想好赌注是什么了,我给你一句真心话,只给你。”
“什么?”
“张泽禹,我喜欢你。一直都喜欢你。不是朋友的喜欢,是想成为恋人那种喜欢。”
张峻豪突如其来的表白,让站在门外的我倒吸一口气。不该是这样的,张峻豪根本不了解,张泽禹是不一样的。
里面突然变得安静,我努力控制住自己的呼吸,生怕露出行迹。
好一会儿,才听见张泽禹开口,他说:“对不起。”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应你,前段时间发生了一些事让我脑子有点混乱,但我想说的是,我应该不喜欢男生。所以,不好意思。”
“是不喜欢男生,还是不喜欢我?”张峻豪追问。
“你知道,没有区别的。”
“以后还能做朋友吗?”
“如果你不介意的话。”
听里面又没了声音,我仓皇逃窜下楼。张泽禹口中说的,前段时间发生的事情,是不是就是指我亲他的事情,果然,这令他困扰了吧。我知道张泽禹和我不一样,就像初二那年暑假,我们一起在我家看那部片子,他像一般男生那样起了反应,而我是因为他才有反应。其实我一直都知道,我们不一样。但真的听到他亲口宣判,心里依然像被狠狠剜去一块。
我不知道该怎么去面对他了。我以为我们可以回到原点,但哪里才是原点?或许一切的原点就是,我喜欢男生,张泽禹不喜欢男生。我喜欢张泽禹,张泽禹不喜欢我。
我没有回到操场,而是又去了那个天台。又一年四月要过去了,那两个人现在怎么样了呢?是不是对于我们这类人而言,进退都只有痛苦。
“张极。”我回头,看见体委从门口进来,就像去年秋天那个下午,她也是在那里出现,然后朝我走过来。不同的是,那时候她的长发在风里飘扬,而现在,参差不齐的碎短发被风吹得贴在脸上,我注意到她手里拿着把剪刀。我想起童话里面的小美人鱼,姐姐们用她们的长发向海巫婆换了一把剪刀,只要小美人鱼把剪刀扎进王子的胸口,把他的血涂到自己脚上,就可以重新变回美人鱼。
“我的水呢?”她一步步走过来。
“对不起。”我说。
“对不起什么?”她问。
“所有。”
她突然笑了起来,无可奈何般:“本来想好一堆骂你的话,看你这个表情,也用不着了。”
她走到我面前:“我终于知道你为什么喜欢上这个天台了。”她站在我旁边的天台边上,看着对面的操场,“我高一就喜欢你,那时候你经常来找张泽禹,每次我都偷偷看你,但你从来没看见我。分科之前,我旁敲侧击问过他,知道你会选文科所以我也选了文科,后来的事你也知道了。那天你在天台上问我的时候,我明知道很奇怪,依然答应了,因为我知道,错过这次就不会有下次了。也许只是想给自己的暗恋一个交代,也许真的心存侥幸希望你能在相处中喜欢我,但我最终还是发现,这个世上有很多事情就是徒劳无功的,如果一开始就错了,后面的努力只是一错再错。”
她抬起头,深深叹了口气,收住眼里的泪光说:“但我也不是一无所获,至少,我知道我一直喜欢的人是个超级无敌大笨蛋,还知道,我其实一点都不适合长头发。你可别告诉我这次你都没看出来。”她爽朗地笑着看我,泪水从眼角滑落。
“嗯,这次看出来了。谢谢你。”我正欲抬起手帮她擦掉眼泪,她便自己抹掉了。她转身离开,走到门前驻足背对我说:“以后别和不喜欢的人在一起了,还有,是我甩的你。”说完,迅速跑掉了。
小美人鱼的剪刀没有捅向王子的心,不管再选择多少次,小美人鱼永远善良,永远自由。
我也不能再错下去了。我想。
12
晚上我回家告诉我爸妈,我不想参加高考了,我想出国。我妈一脸担心地摸着我头问:“宝宝怎么了?是压力太大了吗?”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好说:“我失恋了。”我爸本想说什么,我妈给了他一个眼神,他又收住了。
“谈恋爱了怎么都没告诉爸妈呢?爸妈不是老古板,有什么事都可以跟我们商量的。”我妈拉着我坐在沙发上。
听我妈这么一说,本来已经整理好情绪的我突然鼻子一酸,已经年满十八岁的张极,依然像小时候一样,遇到问题只会在爸妈面前哭鼻子,我一边在心里唾弃我自己,一边又忍不住眼泪哗啦啦地流。
我多想把一切都告诉我妈,关于我一直以来对张泽禹的感情,关于张泽禹拒绝张峻豪的原因,还有我对别人做的不好的事,但我什么都不能说。我不能更自私了。
我爸到底还是说话了,我以为他会像以前一样骂我没出息,但他只是说:“不高考就不高考呗,本来我也更希望你出国,我儿子这么帅,哪个姑娘甩了你是她没眼光。”我没想到我爸会这样说,更深的愧疚感涌上心头,让我止不住眼泪。我妈拍着我的背,我爸去厨房给我端了碗鸡汤,那一刻,我突然觉得很多事情都可以算了,我已经有了最好的父母,不能更贪心了。
那一天,是张泽禹十八岁的生日,我虚假的初恋结束了,我真正的初恋也结束了。
我没有再回学校,张泽禹发消息问我,我只说压力太大,准备出国了。他说,这样也挺好的。他们如火如荼地备战着最后一个月的高考冲刺,而我也在准备托福的考试,所有人都在为各自的前程奔波拼搏,我相信,那个不远的未来总会是明亮的。
我承认,选择出国是一种逃避,我在逃避对张泽禹的感情,就像那天体委说的,如果一开始就错了,后面只会一错再错,我需要时间抽身。另一方面,我也在逃避这个大环境,我想逃出这重山之中,去海的那边看看,看看外面的世界是否一样让我们这种人进退两难。
后面的故事就很简单了,张泽禹考上了北京的学校,张峻豪就在他隔壁大学,体委去了南京,这些年我一直很庆幸自己当年的幼稚没有影响到她的高考。而我,英语一直是我的强项,在上了三个月托福课程后,我去往了大洋彼岸,开启了比中国滞后13个小时的留学生活。
因为时差的原因,我和张泽禹的联系变少了,他经常发一些分享生活的朋友圈,里面出现了很多新的朋友,也有张峻豪,大三的时候,他的朋友圈开始频繁出现一个长相清秀的女孩子,我敏锐地感觉到,她和其他人是不同的,果不其然,两个月后,张泽禹就在朋友圈官宣两人谈恋爱的消息。
大学毕业我在西雅图的一家出版社实习了一年,西雅图的阴天很多,这常常让我想起重庆。后来我又回纽约继续读研究生,毕业论文是关于王尔德的,教授非常喜欢,甚至后面还被好几家同志刊物引用了。我从来没有想过,当年那个在初三动员大会后面的草地上和一群人打牌的男孩,会变成今天的样子,变成勉强称得上独当一面的大人。我觉得这一切都要感谢张泽禹,他是我成长的催化剂。
研究生毕业的时候,我爸妈叫我回国找工作,我顺便就跟他们出柜了,他俩十分震惊,我爸更是勃然大怒,说当初不该送我出国,被外国人带坏了。我说,我不是因为出国才变成同性恋,而是正因为是同性恋才选择的出国。听他的话,我也知道国内整体风向如何,便决定继续留在纽约工作。
前两年我还在读研的时候,在一家餐厅遇见了张峻豪。不过我一开始也没注意到他,而是注意到他旁边的男生,一双下垂眼,看着有几分相似。是张峻豪先认出的我,走过来跟我打招呼,说:“没想到我也有看到你觉得开心的一天。”我说:“谁不是呢。”两个人都笑了起来,好像当初的一些针锋相对早就烟消云散在了时间里。
他说:“你刚刚盯着我男朋友看什么?哦,忘了,你恐同,现在还恐吗?”
“你怎么还他妈造谣我恐同啊张峻豪,老子就是同。”我说。
张峻豪露出诧异的表情,就像他刚刚并不是在开玩笑:“你是同性恋?”
“需要我把同性恋三刻字刻在脑门上吗?”我开玩笑说。
张峻豪脸上变得复杂起来,最后他苦笑着叹了口气说:“张极,你想不想知道一些以前的事,关于张泽禹的。”
我抬眼,露出感兴趣的样子。
“你知道你当年打我那一拳我为什么没告诉张泽禹吗?一方面我不想暴露自己的感情,另一方面,我那时以为你也喜欢张泽禹,作为情敌,不想替你挑破。当年高三那对男生出事的时候,你态度那样,我虽然嘴上说你恐同,但心里知道你大概只是惶恐。直到后来你交了女朋友,我才发现,原来你是真恐同。”
“那时候是我太软弱了。但这关张泽禹什么事?”
“你听我说完,你可能不知道,给张泽禹过生日那天,我给他表白了。”他顿了顿。
“我知道啊,当时我就在门外偷听。”我不以为耻地说,“他说他不喜欢男的,然后拒绝你了。我都听到了。”
“后面呢?”他问。
“什么后面?”我懵懵地看着他。
张峻豪拍了拍我的肩,眼神里带着怜悯:“他拒绝我之后,我又问了他一个问题。我问他,是不是喜欢张极,他沉默了好久,说是。他说,有好些时刻,他几乎觉得你也喜欢他,但当时你已经有女朋友了。张泽禹不喜欢我,也不喜欢男生,但他是真的喜欢你,或者说,喜欢过你。”
我听着张峻豪说的话,怔怔地愣在原地,我多希望他突然告诉我,这只是一个恶作剧,但是他没有。一时间,千头万绪从记忆的角落伸展出来,我和张泽禹,真的在沉默中相爱过。我拿出手机,想立刻给他打个电话,却看着屏幕里反射的自己的脸,停滞下来。
张峻豪按下了我拿手机的胳膊,说:“你那时候走得太决绝了。本来我都想不顾张泽禹的话直接告诉你的,但你第二天就不来学校了,我去你班上打听,听说你分手后太伤心准备出国了。我没想到,竟然是这样的错过。”
“但是,张极,张泽禹现在有一个很好的女朋友,我亲眼看着他们从认识到相恋,张泽禹很幸福。爱情就是一条抛物线,错过了峰值,剩下的时间都是在消逝。”
“我明白了。”我点点头,拍了拍他的手臂。
张峻豪买完单后,那个男生起身和他一起走了,经过我面前的时候,我发现,其实,也就只是下垂眼有三分像而已,其他完全不一样。
其实,出国这几年,有不少人追过我,但都被我婉拒了。唯独有一次,我从星巴克买完咖啡出来,远远地看见一个人的背影,和张泽禹一模一样。我忍不住追了上去,结果对方转身后完全不同。我不好意思道歉说认错人了,他似乎看出我是个中国人,很高兴地自我介绍说自己也是中国留学生,家在哈尔滨。两个长得一点都不像的人,笑起来居然有些相似,我不禁心里一震。
后来我们交换了联系方式,我们先是网上聊天,两个人都很快坦白了自己同的身份,我们约着去图书馆,去咖啡厅,像朋友,也像恋人。一直到圣诞节那天,我们一起做了个蛋糕,我鼻子上沾上了奶油,他轻轻帮我刮掉,那个瞬间,我脑海里突然浮现出张泽禹的脸,浮现出他趴在桌上用手指点了点我的鼻尖。但眼前的人却不是张泽禹。
圣诞树上的彩灯烘托出暧昧的光,他舔了舔手指上的奶油,闭上眼就向我靠近,就在我们快接吻的前一秒,耳边响起一个声音:“以后别和不喜欢的人在一起了。”不要重蹈覆辙,张极。我抓住面前的人的肩膀说:“如果你不介意我对你的好感是基于我对某个人的念念不忘,那我们就在一起。”那年圣诞节,我收到了一个巴掌。
13
上海这两天阴雨绵绵,坐在候机厅时,听说好几个航班都取消了。我大概是两个月前回的国,因为疫情原因在家隔离了半个月才去的上海,我爸妈这一年已经接受了自己儿子是个GAY的事实,没有提出任何相亲方面的话题,只是我妈还会说一嘴,不管男女也得有个人在身边才好。
我看了看表,距离正常的登机时间已经过去了两个小时,天气预报说今晚还有阵雨,估计等会儿就会发出航班取消的通知。果不其然,没几分钟机场广播就通报,我们这班机也取消了。
我坐在机场的椅子上,想着,如果我没有去参加张泽禹的婚礼,他会觉得遗憾吗?当年还说过要做彼此的伴郎,现在看来,大家都没这个机会了。
我改了第二天最早的那趟航班,在机场酒店住了一晚。闹钟响的时候,天刚刚亮,看起来应该是个难得的晴天。
飞机上我的位置在窗边,空姐友好地递来了耳塞,但我没有戴,我看着飞机一点点往前行驶,不断加速,登机口在后方越变越小,只听见轰的一声,起飞了。
我从南向北,跨越1084公里,去见我最喜欢的那个人,去参加我最好朋友的婚礼。
下了飞机,我打了个出租车去婚礼酒店,一路上司机问我,穿得这么正式是不是要当伴郎,我笑了笑说,是啊,去给我最好的朋友当伴郎。司机操着一口京片子说:“今年当伴郎,明年当新郎,我看您啊一表人才估计喜事儿也快咯。”我没反驳,只是沉默。
我到场的时候,张泽禹的父母在门口接待,他妈妈一眼认出我,过来拉着我说:“这不是张极吗?看这个子长得。我听泽禹说你大学就出国了,最近刚回来,你看,还是国内好吧。”
我在她的牵引下进了内场入座,周围都是我不认识的人,但年龄相差不多,估计是新郎新娘的朋友。大家随便寒暄了几句,主持人带着新郎上台了。
张泽禹穿着一身白色的西服,笔直地站在台上,脱了少年时的稚气,多了丝男人的成熟,就像一棵挺拔的小白杨。
八年了,我离开八年了,我本以为这八年够我抽离出来了,可结果,我看着他,年少时的感情依然鲜活汹涌地在体内澎湃。
他看见了台下的我,眼里闪过一丝惊讶,然后眼睛笑成两道月牙。我突然想起,按照张峻豪所说,那张泽禹直到现在,都不知道我喜欢他。
台下的灯光渐暗,只留下台中央的新郎站在一道白光之下,然后,白色的大门打开,沿着红毯,一道追光笔直地从新郎处打向新粮,天空开始撒下耀眼的金粉,新娘挽着自己的父亲,一步步走过红毯,婚纱长长的拖尾在灯光下发银光闪闪,新娘面带笑意,坚定地走到新郎旁边。是出现在张泽禹朋友圈的那个女孩。
新娘父亲发完言后,把新娘的手交到新郎的手上,接下来,是新郎新娘互相致辞,只见伴娘递给新娘一沓纸,新娘流着眼泪笑着展开说:“我昨晚写了八页纸,肯定讲不完。”张泽禹歪着头宠溺地看着她笑。
她看了眼,又叠起了纸说:“我本来写了我们从认识到现在,你做过的所有让我心动的事,感动的事,难忘的事,想在今天分享给所有爱我们的人,但真的太多了,我写都写不完。我以前一直以为,理想中的爱情永远不会发生在我身上,直到遇到你,我才知道什么叫命运。老实说,我一直很遗憾我们认识得太晚了,但刚刚站在红毯那边向你走过来时,我突然觉得,老天一定是让我们在最合适的时间相遇,才让我们可以走到最好的结局。老公,我爱你,谢谢你娶我,那封八页纸的信你就私下看吧。”
张泽禹伸出手擦掉新娘的眼泪,然后抱住新娘,两个人在光束中接吻,台下亲友开始欢呼。我看着张泽禹,他闭上眼睛亲吻自己的爱人,一时间天旋地转,他身边的人竟变成了我,我俩都穿着白色的西服,我捧着他的脸,他搂着我的腰,周围空无一人,我们在一片圣洁的纯白中接吻,而又一个转身,眼前的他变得湿淋淋,整个人都亮晶晶的,我们回到了那个中秋之夜的游泳池,蓝色的池水在周围波动,水底的瓷砖上倒映着月光,我抓着他的一只手腕,他另一只手攥紧了衣角,两个人泡在游泳池中央,给予了对方人生的第一个吻,一个最潮湿的吻。
身边的人递来了一张纸巾,我才发现自己流泪了,本来担心有些失态,结果发现旁边的女士们哭得更加伤心。“呜呜呜太感动了,我看着他们走到今天的。”有人擤着鼻涕说。我为自己与她们不同的眼泪感到羞耻。
吃饭的时候,新人挨桌敬酒,到了我们这桌,张泽禹拉着我对新娘说:“这就是我跟你说过的张极,我最好的朋友。”新娘端起酒杯冲我一笑说:“你好。”我碰杯后,一饮而尽。
吃完饭,我端着酒杯,站在窗前,感觉周围的一切都好不真实,张泽禹结婚不真实,自己出国这么多年也不真实,就像一个梦,醒来我们又回到高中的某一天,某个平平无奇的日常。张泽禹拿着酒杯过来,他从兜里掏出一个东西递我手里,我一看,是伴郎的胸花。
“你知道伴郎的英语是什么吗?”他明知故问。
“best man.”我说。
“是哪个best呀?”他装出懵懂的样子。
“best friend的best.”
“所以可别说我违约哈,我都没找其他伴郎。话说你什么时候结婚啊,我也想试试做伴郎。”他笑着说。
“前两年我在纽约遇到张峻豪了。”我没看他,只是望着窗外。
“张峻豪啊,他去年******了,说是想在国外和男朋友结婚。哦,你还不知道他喜欢男生吧。他前段时间给我寄了幅画当结婚礼物,我还在想他结婚送啥好呢。”
“我知道。”我说。
“啊?”
“他跟你告白那天晚上,我就站在门口。”我扭过头看着张泽禹,他的表情变得凝重起来。
“但我只待了一会儿。”我故意顿了顿,想观察张泽禹的反应,他果然像松了口气一般,“我很后悔自己没有多待一会儿。”
“你刚刚不是问我什么时候结婚吗?我不想像张峻豪一样******,估计也结不了婚了。”
“你还记得,初三的时候数学老师跟你说的话吗,他说,人生的某些节点是不容错的,所以我们每个节点都要打起十二分的精神。但他没说,有些节点,还需要十二分的勇气。最近我听到一句话,爱情是只给勇敢者的奖励。我就想,如果当初我再勇敢一点,不去考虑世俗,不去考虑结果,那我们……”
“张极。”张泽禹打断我,他叹了口气,微笑着注视着我,我知道那个表情代表什么,是释怀。
“我们认识得太早了,也认识得太久了,不论如何,你都是我最好的朋友。”张泽禹向我举起酒杯。
我明了他的意思,举起酒杯与他相碰:“新婚快乐。”
新婚快乐,我最好的朋友,我友谊的最高级,性的启蒙,爱情的具象化。
在婚宴的热闹背景中,两只酒杯碰撞出清脆的声音,一个很长很长的故事到这里就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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