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兔前辈是非同凡响之人——此事我从十五岁初见他起便十分肯定,虽然他厚脸皮,自来熟,不记事,数学烂,总是说莫名其妙的怪话,干匪夷所思的蠢事,但我认为,这些都无伤大雅,都是他身为天才而理所应当拥有的缺点——要知道,上帝为一个人打开一扇门的同时,也会关上许多扇窗,门开得越大,窗自然也关得越多,这就像物理中的能量定律一样,是守恒的。
我自认是一个理解力比较强的人,在想明白天才与笨蛋仅有一线之隔的道理后,木兔前辈的一些异于常人的行为和逻辑也渐渐变得合乎情理起来,而且不知道为什么,同时也变得极具吸引力。
我喜欢看木兔前辈打排球,也喜欢和他一起打排球,他的情绪像流感一样易传染,也像暴雨一样猛烈,总能轻易地在我心上激起涟漪,封住我的眼耳口鼻,让我的世界只能感知到他的存在。
我喜欢他带领我进入的那种心无旁骛的状态,因此,我不得不承认,为了尽可能多地享受这种状态,我确实经常和他待在一起,也确实待他有些特殊,但回顾我的一举一动,我并不认为我有任何逾越,也从未给予他错误的暗示。我每天给他听写单词,陪他加练到清校,把零花钱借给他买面包,为了给他补习而自学高年级课程——这些不过是一个尽职尽责的二传手和副队长应该做的。我相信其他学校的二传手和主攻手之间也会这样相互关照,只不过木兔前辈更特别,更麻烦,所以我不可避免地要做得更多些。仅此而已。
但是,正如我先前提到的那样,木兔前辈的脑回路十分异于常人。我不知道我的所做所为在他思维跳脱的大脑中究竟引发了何种思绪、何种情感、何种误解,总之,这些思绪、情感和误解表征为了一个令我惊吓的举动——木兔前辈向我告白了。
他告白的日期我记得很清楚——情人节,再好记不过。说到这里,我又不免有些失落和意外,因为在我的认知里,以木兔前辈高调的性格,他应当会把自己的告白设计得惊天地泣鬼神——比如站在天台拿着扩音喇叭高喊,又或者直接冲进学校广播室强行官宣——至于在情人节私下送巧克力告白?这样低调又羞怯的方式实在太不符合他的作风了。
然而事实不容抗拒。尽管我不愿相信自己对木兔前辈的猜测再次产生了偏差,但事实就是木兔前辈在情人节私下送巧克力和我告白了。在我的记忆中,那天的木兔前辈在告白之前并未表现出任何异常,浓厚的节日氛围也并未影响我们的日常训练,我和木兔前辈照旧加训到快清校,然后才打扫场馆,又去部活室更换衣服。我们的储物柜里都塞满了情人节巧克力,木兔前辈先数,他把柜门敞开,书包拉链拉到最大,大张的袋口紧挨着柜门边缘,温顺地承接着掉落的巧克力。
“一、二、三……四十二、四十三、四十四。”木兔前辈把手伸进储物柜里仔细地摸了一圈,确认没有遗漏的巧克力后才捧着那一大包包装精美的情人节巧克力得意洋洋地向我展示,“赤苇!我收到了四十四份巧克力,比去年多了二十份诶!”
毫不意外的事,木兔前辈有明星气质,这一年又在球场上大展拳脚,被更多人爱慕自然是理所当然。我敷衍地拍了两下巴掌夸奖他:“木兔前辈越来越受欢迎了呢。”木兔前辈直到这时也没有任何不寻常的表现,他“嘿嘿”傻笑两声,把书包拉链拉起,随后将脑袋凑过来,问我:“赤苇,你收到了多少个?”
“我数数。”我回答,把木兔前辈从柜门前挤开一点,接着从储物柜里挨个掏巧克力往书包里装。“一、二、三……四十一、四十二、四十三……”数到四十三时,我发现柜子里还剩下两个巧克力,一个包装精美,但没有署名,另一个歪七扭八,活像包装袋里装了一团泥巴。我知道自己不能再数下去了,木兔前辈相当好胜,除了学习以外,什么都想争第一,去年他是排球部收到情人节巧克力最多的人,今年如果被我超过,想必他会非常失落,说不定还会给我找麻烦。想到这里,我立刻假借摸索的动作,把剩下的两个巧克力推到了储物柜深处的角落。
“没有了,我收到四十三个。”我说着,同时关上柜门。木兔前辈没说话,他看看我,又看看我包里的巧克力,表情有些迷茫。我回看他,发现他并没有如我所料的为胜利而欢呼。我猜想他大概在等我夸他,于是又拍了两下巴掌,这回比先前真诚了些:“木兔前辈,恭喜,今年你也是排球部收到最多情人节巧克力的人呢。”
“那当然!”木兔前辈挺起胸膛,但高兴了一秒又瘪下去。“赤苇,你确定没有了?”他紧盯着我的眼睛。
“没有了。”我故作镇定地回答,脑内开始疯狂思考刚才藏巧克力的举动有没有被木兔前辈发现,万一他察觉了不对,会不会认为我在放水——虽然我确实在放水——进一步认为自己胜之不武,最后开始闹别扭?啊,好麻烦,我在心里叹一口气,随后振作精神,决定绝对不能被木兔前辈发现!
“不对,不对。”木兔前辈还在纠结,他忽地上前一步,扒开我的书包——他这个人的脑子里向来是没有隐私和边界感这种概念存在的——开始在一堆巧克力中翻找。
“怎么没有!?”他挨个检视完,又抬头瞪着我。
我莫名其妙:“没有什么?”
他不回答我的问题,又伸手打算开我的储物柜,我立刻上前一步试图阻止:“木兔前辈你到底在找什么?”
“我的巧克力啊!”他像天塌了一样大喊,“我明明放进去啦!怎么没有了?”
“你的巧克力?”我呆愣当场,一时不察,竟被木兔前辈用******挤开。于是柜门大敞,他伸手进去掏,摸出被我藏起的两个巧克力。
“赤苇……”木兔前辈捧着那两个巧克力缓缓回头。他看着我,我看着他,我的脑袋飞速运转,好像电脑过热时的散热风扇那样嗡嗡直响。
“哈。”我听见自己的嘴巴里发出一个干瘪的音节,肢体脱离大脑控制开始找补,“是有人送错地方了吗?把送给木兔前辈的巧克力放进了我的储物柜里……恭喜啊,木兔前辈,你今年收到了四十六份巧克力。”
“啊?”木兔前辈困惑地皱起眉头,此时此刻的他逻辑比我在线。“不会送错吧,储物柜上都有贴姓名啊,而且……”他举起那个包装得歪七扭八的巧克力,“这个是我送你的。”
“哈?”我听见自己的嘴巴里又发出一个干瘪的音节。事态变得出乎意料,我决定先岔开话题,不能让木兔前辈注意到巧克力的数量问题。于是我问:“木兔前辈怎么想起送我巧克力了?”
“向你告白啊!”木兔前辈理所当然地回答。他把那袋巧克力往我面前举了举,神态很坦然:“赤苇,我喜欢你,和我交往吧!”
“……”我的嘴里发不出声音了。事态变得超乎想象的出乎意料,我的脑袋里还惦记着不能让木兔前辈发现我收到的巧克力比他多时,木兔前辈居然向我告白了?!而且还是以在情人节送巧克力这样普通的告白方式,这太匪夷所思了!还有,那个巧克力看起来是木兔前辈亲手制作的,毕竟商店里应该不会卖这么奇形怪状的产品……
“喂,赤苇?”木兔前辈伸手在我眼前晃了晃。大约是我沉默太久,他等不及要引起我的注意,只是我的脑袋在突如其来的信息冲击下已经乱成了一锅粥,哪怕经过这段时间的缓冲,也依旧无法有效地组织语言。我的眼珠机械地跟随他的手来回摆动,然后不知道为什么,我的视线缓缓落在了那个匿名的包装精美的巧克力上。木兔前辈循着我的视线一同看了过去。
木兔前辈想成为收到最多巧克力的人,木兔前辈送了我他亲手制作的情人节巧克力,木兔前辈向我告白,问我愿不愿意和他交往……太多信息盘旋在我短路的脑袋里,横冲直撞地寻找出路。我眨了眨眼睛,张了张嘴,看见自己战战兢兢地抬起一根指头,听见自己结结巴巴的回答:“那个巧克力,是我想送给木兔前辈的。”
“送给我的?!”木兔前辈“唰”地一下容光焕发,“嘶啦”一下拆掉包装纸,然后我们一齐看到那里面整整齐齐码着的两排爱心形状的巧克力。
“赤苇——”木兔前辈拖长了声音,语调和眼神都带着黏糊糊的意味。“你怎么不直接送给我?!”他捏起一块巧克力塞进嘴里,还不忘含含糊糊地指责,“要不四我欢了你的储物柜,你四不四就不送给我!”
“我……”我百口莫辩。
我的心里一面在大喊着“赤苇京治,你到底在干什么!?”一面却又像舒了一口气:木兔前辈收到的巧克力依然是最多的,而且我也给他回了礼(虽然用的是别人的巧克力),至于告白……
“那我们从现在就开始交往啦!”木兔前辈忽然宣布。
“什么?!”我瞠目结舌,而他一脸无辜地看着我。
“我喜欢赤苇,所以送你我做的情人节巧克力告白。”木兔前辈拿起他做的巧克力塞进我怀里。“然后赤苇就送了我你做的巧克力。”他又捏起一块爱心巧克力塞进嘴里,随后也给我喂了一块,目光炯炯有神,“这不四答应的意思吗?”
“唔……”我呆愣地含着巧克力,感到浓厚的甜味在我舌尖一点一点地扩散开。我知道自己造成了大误会,解释的话此时却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木兔前辈在我面前满足地咂着嘴巴,嘴角还挂着不小心弄上的巧克力酱。他笑眯眯地称赞着:“赤苇好厉害啊!成绩好,排球打得好,做的巧克力也这么好吃!”扑面而来的话语中带着甜蜜的气息,将我的眼、耳、口、鼻皆封锁在其中,我只能茫然无措地看着他将剩余的巧克力精心包好,塞进包里,然后掂一掂书包的重量,露出如常胜将军般得意的笑容:“四十五份情人节巧克力——今年也是我赢!”
我就知道,在这种小事上我还是很了解木兔前辈的。
那天回家后,我难得无心学习,一直躺在床上胡思乱想。我时而谴责自己,时而回想木兔前辈告白时的场面。他告白时的态度显得很坦荡,完全不紧张,也完全不羞怯,像是笃定我也喜欢他,我不会拒绝他,可事实上,我并没有喜欢他,也根本没想过和他交往,虽然我整天和他待在一起,帮他处理各种乱七八糟的琐事,把自己每个月的零花钱匀出一半借给他,但这并不意味着……
我倏地从床上坐起来,然后又倒回去,两手无力地盖在脸上。好吧,事到如今逃避已丧失意义,我必须得承认,尽心尽职的确是我的借口,是我为自己所有行为设立的挡箭牌、遮羞布,我躲在“责任”的遮蔽后,感到平静、安全,而不必去考虑暗恋可能带来的冲动、失落、窃喜、沮丧以及种种反复无常。我做得很好,差点连自己也信了,但我的生活还是被打破了。我喜欢木兔前辈,但的确从未考虑过和他交往,而现在,我们却开始交往了。
按常理,交往要牵手、谈心、接吻,甚至上床,最后一步还太远,我甩甩脑袋把它抛开,不愿细想,至于其余步骤,它们在我脑海中也显得分外古怪。我从一开始就认定喜欢木兔前辈是我自己的事,与他无关,而不求回应的结果就是我脑袋里放映的画面从来只是木兔前辈的个人秀,与我无关,可他却忽然在情人节告白,强行要求我掺入其中,这感觉颇有些像做巧克力,我必须把好端端的黑巧克力豆切碎,融化,加奶加糖,最终再塑成想要的形状。
我尝试从黑巧克力开始,亲手给木兔前辈制作一份巧克力,结果我高估了自己,同时发现自己也低估了木兔前辈——他做出来的巧克力虽然卖相难看,但味道至少不错,而我在卖相和味道上都弄得一团糟。最终我没办法,只得去商店买了木兔前辈最喜欢的德芙巧克力,然后融化,再倒进心形模具里重新塑形。我把这份巧克力送给木兔前辈时,他不解地问我:“赤苇为什么又送我巧克力?情人节不是送过了吗?”
“那是别人做的。”我在心里回答,嘴上却说:“木兔前辈不要就算了。”
“要!怎么不要!”他一把从我手里把巧克力夺走,护在怀里,好像怕我会抢回去,然后飞快地拆掉包装纸。“爱心形!”他欢呼一声,捏一块塞进嘴里,眯起眼睛满足地咀嚼。“好好吃!”木兔前辈从来不会吝啬夸奖,他竖起大拇指:“赤苇做的巧克力的味道简直和德芙巧克力一样好!”
“因为就是用德芙巧克力做的。”我在心里默默补充,把真相锁进肚子里。
对待木兔前辈要认真,但不需要太较真,这是我总结出的和木兔前辈相处的法则,我一直认为它很有用。
交往的第一个星期,我们的相处模式没有发生任何变动,木兔前辈依旧用我最熟悉的态度面对我,肢体接触也没有升级,这让我松了口气,因为我的确需要时间来接受我们关系的转变,就像黑巧克力豆的融化需要合适的时间,合适的温度。那时的我甚至认为,木兔前辈实在体贴。
但随后的第二个星期,第三个星期,我们的相处模式依旧没有任何改变。木兔前辈没有和我牵手的意思,也没有和我接吻的意思,他和我的肢体接触依旧停留在拍肩,搭肩,以及好兄弟式的拥抱。
我不觉得他体贴了,我开始怀疑他是个笨蛋。木兔前辈的确是个笨蛋,但我之前认为他应当不至于笨到连交往要做什么都不知道,可依照现在的情况,我确实需要质疑我曾经的判断。
当然,我脑内还存有另一种可能,这种可能我从来不敢仔细思考,但它却始终存在在那,如同房间里的大象。我尽量不去注意它,但它的存在感总会压迫得我喘不过气来。
我怀疑木兔前辈对喜欢和交往的定义是否和常人不一样,也许他觉得和我相处起来轻松舒服就是喜欢,也许他觉得我们能一直保持这种轻松愉快的相处就是交往。请别嘲笑我的多心,木兔前辈是非同凡响的存在,平常人要跟上他的思路总是很艰难,他提出什么不同寻常的观念都很正常。
我考虑过要不要直接询问他,我知道他会诚实地回答我,但我说不出口。
“木兔前辈为什么不牵我的手?”
“木兔前辈为什么不吻我?”
“木兔前辈是真的喜欢我吗?”
这些思春期少女会有的含羞带臊的疑问被我的自尊与恐惧封缄,我在嘴上贴了封条,妄图不让它们泄漏一丝一毫,但它们像有自己的意志,想要寻求出路,渴望得到答案。它们在我的体内毫无章法地冲撞,最终变成别扭的坏脾气,时不时戳木兔前辈一下。
他像以前一样从后面靠过来,把下巴架在我的肩膀上,我躲开,讨厌被他的呼吸扰乱心神;他像以前一样把自己咬过一口的冰棍分我尝尝,我避让,看着牙印皱眉,讨厌他看似暧昧实则纯洁的投喂举动;他像以前一样趁我不注意环着我的腰把我举起来,我抗拒,摆动双腿要求他把我放下来,讨厌他总做这些让我心跳异常的举动。然后木兔前辈委屈了,他比我诚实太多,所以直接堵着我问:“赤苇,你是不是讨厌我?”
“没有。”我板着脸回答他。
“但是你躲我!”他不留情地指责我,嘴巴瘪成委屈又难过的形状,“为什么躲我?”一副受害者的模样。
我受不了他这种表情,他的眼神让我觉得自己罪大恶极,自己在无理取闹,但我同时又咽不下堵在心口的气。这算是笨蛋的天赋吗?居然精明地把自己包装成受害者,以此来质问我,谴责我。我恨恨地瞪着他,语言失去条理:“因为你是笨蛋。”
木兔前辈也生气了。“我不是!”他嚷道,和我怒气冲冲地对视五秒,忽然又败下阵去,脚尖在地上画圈圈。
“为什么说我是笨蛋……”
“因为木兔前辈没常识到根本不知道交往要干什么!”
“啊?我知道啊!”
“那为什么都不!……”我的后半句话戛然而止。
嘴上的封条比我想象得更坚固,及时阻挡了差点冲出口的疑问。我抿紧嘴唇,转开眼不去看木兔前辈,试图以这种方式加固自己的防线,但木兔前辈却像忽然开启了心灵感应功能,读懂了我的未尽之言。
“赤苇不也没有亲我,也不和我牵手,还躲我……”他嘟嘟囔囔地抱怨,没有一点前辈的样子。我狠狠地瞪他,他终于闭嘴了,但没持续多久。过了一会儿木兔前辈的嘴角就越扯越大,整张脸溢满傻气和得意。
“原来赤苇也想我和牵手!还有接唔……!”
我实在受不了这个人了,******,脸皮还很厚,所以我把他的话堵回去,一时情急,用了嘴巴。还好这个人没笨到无可救药,还知道从善如流,以及磕磕绊绊地回应。
嘴唇有点干,唇瓣很柔软,舌尖很湿润,脑袋空白一片,不知道自己亲了多久原来不是小说里的夸张手法,而是恋爱的真实体验,甚至和木兔前辈分开的时候,我大脑中感知时间流逝的指针依然处于停摆状态。
一秒,两秒,三秒,我屏息等待,时间终于恢复流动,但流得却像融化的巧克力那样缓慢又黏稠。我陷在木兔前辈同样黏稠的视线里,看见他裹着落日余晖,脸颊扑红,笑得像个没见过世面的傻瓜。
“赤苇,你脸好红哦。”
我的确感觉脸在发烫,但坚持故作镇定:“木兔前辈不也一样。”
“我知道啊。”他坦然回答,表情变得更傻,“因为我太喜欢你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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