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兔赤】比海更深

比海更深

「你有没有爱一个人爱得比海更深过?」

 

“哎,赤苇,你说十年后的今天我们会在哪里?”

暑假集训结束了,一群男高中生作鸟兽散,累得呼天喊地各回各家。木兔光太郎劲头依然足,站在乌野的大巴底下跳起来作别******日向翔阳,日向也在车里蹦起来,落下的时候赤苇京治千真万确地看见车身晃了两下,随后日向被队长泽村强势地摁到座位上。
木兔少有低电量状态,出太阳则太阳能发电,阴雨天就换内驱动发电。他们坐上地铁,车厢人影稀薄,于是木兔抻开腿,有一下没一下地捶着肌肉。赤苇百无聊赖地盯着木兔拳头的虚影,有些昏昏欲睡。没头没尾地,木兔脑中浮现出这个问题,他讲话思考都不需要加工,何况是面对赤苇,他靠向座位后背,将问题传球一样传给身后的人。

赤苇知道自己必须给出答案,但他此时头脑犯晕,想不出所以然:“实话实说,从来没有想过。”
木兔把手掌重叠垫在脑后,两条腿一起晃着。作出少见的思考状:“赤苇居然也有没有想过的问题!那我可要认真想出来一个答案。先从排球说起吧,反正无论如何,我都会一直打排球的,不管是十年之后,二十年之后,三十年…”
再下去就没完没了,赤苇打断他的数数:“我知道,一百年以后也会打。”
木兔撇撇嘴,介意赤苇没有完整地说对数字:“不是哦,是一百三十年以后。”
赤苇也计较起来:“那木兔前辈也算错了,木兔前辈今年十七岁,按理来说是一百一十三年后。”
“什么嘛——赤苇好小气。”

赤苇京治别过头,将浮起的嘴角努力稳住,适时地回归话题:“那除了排球呢,毕竟人生除了排球还有日常啊。”
木兔不假思索:“当然是和大家一起打球,和赤苇,和木叶,和——啊,又说到排球了。”
“还吃炒面面包?”
“还吃炒面面包!我可是喜欢什么东西就喜欢得一眼望不到底的人。”
赤苇也松懈下来,倒向椅背,思绪跟着木兔的话行走:“一眼望不到底?海平面那样?”
地铁驶至地上,阳光悠悠地敷上脸,穿透玻璃的光被钝化,变得柔和。赤苇闭上眼又睁开,午后的倦怠逐渐褪去,他静静地等待木兔的回答。
“海的话,是更宽还是更深呢?”
“啊,又是没有想过的问题。”
“可这是能决定我答案的关键啊!”
木兔光太郎坐直了,是要有所行动的象征。他抓住书包背带神采奕奕:“既然如此,那我们一起去看海啊!”
赤苇京治也坐直了,他抓住书包背带后悔刚才多嘴一问,因为他知道木兔的说一不二:“可现在已经三点了,今天去往返应该来不及。”

木兔充耳不闻,已经在谷歌地图找海滩了,赤苇上前看着,有点想再说点什么,可心里又有不可忽视的期待隐隐作祟,他甚至比木兔还清晰地记得高三毕业的时间,未来十个月他都不敢细思,遑论十年。这个问题不是关于「在」,而是关于「不在」。是十年后,无论在哪里做什么,都是对今天的离开,是无论如何都不在如今所在之处。而赤苇京治深知人生的相对性,在瞬息万变中,一定有什么可以被留下。
他在背后向木兔送去长久静默的目光,目光的尽头有海,海顺应自然规律潮汐涨落,俯视海面视野上便会觉得宽度增大又缩小,而水深不会变,且永远不可见,百年一遇的地质运动才可能产生轻微的撼动。但它终究只会更深。

赤苇京治认真地回味木兔「更宽还是更深」的疑问,发觉即便如此还是无法给出准确的地理的回答,但他顿了顿说:“如果是我,我会说‘我可是喜欢什么东西就会喜欢得比海更深的人’。”
木兔抬起头回望他,金色的眼,隐喻的眼,望进去时有利落的视死如归,纵身一跃的不可回头的视死如归,赤苇京治喉头微动,将这视死如归看作天经地义。
“诶,好有哲理的话啊!为什么?”
“因为海深听起来很有厚度,而且好像更永久。”
木兔光太郎抿起嘴,瘫回座椅上:“什么啊赤苇,这句话也太帅了!”

都已经坐上换乘地铁了,结果到最后也没去成。木兔临时接到二姐的电话,后者因为肠胃炎在家里上吐下泻,所以不得不回去照顾姐姐。木兔发梢都塌下来,状似被压扁的草丛,他边出站边有些愤愤地指着浏览器里一色海岸的攻略图,图片被触碰放大,一抹蓝色在他手指底下散开:“赤苇快看,我这样好像魔术师。”
赤苇京治认可地点点头:“是的,木兔前辈。”只有一位观众的魔法师,也不比拥趸无数的排球明星逊色。
木兔心情稍微好了一些:“下次我们一定要去。就打完春高大获全胜的时候,怎么样?”
“是个庆祝胜利的好时机,木兔前辈。”

急匆匆拦下出租车,木兔抱着硕大的运动包挨着赤苇的胳膊。他皱眉安静了一会,又有问题掷出来:“话说——怎么照顾肠胃炎病人啊?”
赤苇默默松了口气,今天之内他没有想过的问题不能再有第三个,好在关于肠胃炎病人他之前也有类似经验。事无巨细地传授一遍后,盯着木兔在备忘录做好要点记录。
车内终于安静下来了,司机连车载电台也没开,空气里只有淡淡的皮革气息,前座椅背后张贴的塑料广告被溜进来的风吹出簌簌的响。赤苇京治没有午休的习惯,他作息规律,不会在下午犯困。偏头无感地望向车外流动的光景,日照使他稍稍眯眼,头脑放空时又会想起那个「十年后」的话题。要说喜欢什么喜欢得比海更深——就算只是吃的,木兔前辈喜欢吃炒面面包,那我喜欢吃芥末油菜花——也没有喜欢到十年后也一定会吃的程度。
赤苇京骤然回过神,发现思路被带偏了,排球也好,芥末拌油菜花也罢,喜欢的除了事物还有人物,他不再作想,轻轻地转过头不着痕迹瞥一眼。碰巧肩头一点一点有重量落下,从浮着到整个地压下,木兔光太郎把熟睡的自己托付给他。

啊,木兔前辈睡着了。赤苇半边身子开始发僵,他维持着别扭的姿势沉默注视,灼热的日光闯进入,使光下的人******裸地暴露出来,可能因为太刺眼,木兔微微蹙眉,睡得不太舒服,然而呼吸还是很平稳,规律浮动像涨落潮。金色的光使他的皮肤呈一种纯然的明亮,鼻翼瓮张,赤苇京治联想到一只小小的喇叭后笑了。木兔前辈睡着了也有着孩童的神色。他放缓呼气频率,低下一点头要看得更真切,倏忽间闻到了他柔和的气息,带着刚上车时刚吃完的蓝莓糖的味道。木兔也塞给他一颗,所以他们的呼吸里都有蓝莓香,此起彼伏。
是的,现在正在喜欢着木兔前辈,定语未知,但十年之后应该不会,保质期两年不能再更长。离开高中以后这些无法道明的感情也留下,二十六岁成为普普通通打工族里的一员,木兔前辈在TV里继续打排球,打着从谁手中托出来都无所谓的球,台下掌声雷动,换台时会停下一分钟在心里也为他鼓掌,是由衷的祝福,十年前我曾经喜欢过这个人。
赤苇京治僵着身子,右手从包里摸出一本书遮光,却又注意到木兔的额上蒸出细细密密的汗,可左边被木兔压着动弹不得,右手又举着书,他手忙脚乱起来,欲擦去而不能。
注视的时光是凝固的,车缓慢地停下,然后熄火了。赤苇动了动嘴,眼神没能完全收回,几乎是惯性地喊了声“木兔前辈”,他被自己这声称呼拖拽,清醒过来,伸手拍了拍身边的人。
“木兔前辈,到了。”

木兔在摇晃中睁开眼。
身旁的木叶秋纪见他醒了,把手臂放下来:“睡得差不多了吧,木兔。”
他长长地打了个哈欠,发现自己竟不知何时已经躺倒在被褥上。坐起来伸个懒腰,继续俯身上前去跟着队友们复盘:“啊,我现在已经振作起来了!”赤苇京治在最中间拿着平板,闻言转过身去:“木兔前辈,醒了就过来吧。”
小见春树盘着腿给他挪位置,木兔顺势挤到平板的旁边:“现在到哪里了?”
赤苇京治按下暂停键:“第二局的最后一球。”
“啊——错过了半局。”木兔有些懊恼地捶捶头,“我之前从来都不会这样的。”
“没事的,是这两天比赛太累了,而且今天尤其状态好。”赤苇说着又开始播放比赛,木兔极快地被安慰,跟上节奏:“错过的半局,等结束了赤苇再跟我一起看一遍吧。”
“好的,木兔前辈。”

彻底结束复盘已经是十一点,雀田和白福开始敦促每一个人回房间洗漱。赤苇率先起身去刷牙。
“木兔,你还在这里做什么?”白福雪绘摆了摆手里的笔记本,示意他快速回房。
“当然是还在脑中继续复盘!”木兔从兜里摸出两块饼干:“热身之前剩下的。”
白福接过来开始低头撕包装,不忘嘱咐他:“现在就回房间啊木兔。”
木兔迅速背过身拿包,又顺走平板塞进去,扭头跑了。没跑两步就倒回来:“白福,医药箱里有没有眼药水?”

门是虚掩的,木兔走进来将门锁闩上,靠墙的床铺鼓起来一个小包,但灯还亮着。
“赤苇!还以为你睡了。”
赤苇京治探起头,懵懵地回应:“刚洗漱完,在等你复盘。”他看起来困了,眼皮都有点累。
木兔从包里偷偷摸摸拿出顺来的平板,把外套一剥就扑到同一张床上:“那我们快快看完。”
动作引得床垫惯性弹动了两下,赤苇观察着无意识拉近的距离,撒隆巴斯的味道屏障一般将他包围,他略带局促地一只手打开床头灯的开关。
另一只手上前试探着伸向木兔贴了膏药的背肌,中途立刻停下来,无所适从地在空气中抓了两下,他感到自己掌心延展出来的骨骼连着手腕细细地颤抖着,连同一注筋脉发酸。
“还疼吗?背。”问时不敢对视,直冲冲面朝棕色的床头板。
木兔将比赛视频拖到自己睡着的那部分,转头对着赤苇的侧脸,见他眼神虚空,仿佛没对上焦一样毫无落点,他对刚刚的话置若罔闻,把攥在手里的眼药水递过去:“赤苇眼睛还难受吗?”
“啊?”赤苇京治被迫侧过头来,在昏黄的床头灯下显得茫然:“什么眼睛?”
“就是赤苇下午比完赛不是哭了,我怕你眼睛还难受。”木兔边说边眨了两下眼,一种调皮的关切。赤苇京治从他手心里拿过眼药水——被他攥在手里好几分钟的小小的眼药水——即便是塑料壳也仿佛温温地在搏动,躺在自己的手掌里起——伏——起——伏,和仍正在颤动的手腕错频响应,心里湿漉漉的,随之而来是被轮廓鲜明的感情冲散溶解,变得模糊起来。如一头温顺的动物用舌头柔软地舔舐过,激得他发麻直到头皮。
他不合时宜地感到知足。

摇头时看上去有些迟钝,像是一点不在意自己的事情:“木兔前辈后背还疼吗?”
木兔挠挠后背的膏药:“不说的话我都要忘了,没事的,有时候比完赛贴贴以防万一而已,赤苇顺手帮我摘了吧。”
撕下来后方方正正叠好,丢进床头柜下的垃圾桶里,木兔点开视频,将下巴搁在枕头上,两个人挤在一起看了几分钟,他突然开口:“赤苇的洗发水是什么啊?好香。”
说着已经更进一步上前,却被赤苇伸手抵住衣领处的皮肤,指腹贴上来变得不像指腹,只余中间指纹的旋,一圈一圈绕不停。他想象自己的呼吸节拍打在赤苇小臂时,细小的绒毛们举手迎接这场飓风,一齐发出欢乐的喊声。
他在赤苇京治温度偏低的手中停住,心跳却超速停不下来,在胸腔里奔跑。他本能觉得奇怪,体内的器官怎么会有不属于自己的瞬间。
“木兔前辈。”
木兔出神地感知着被别人的手心拢住的心脏,唤一声攥一下,赤苇的声音远得如同在对岸,而两边雾气弥漫,空茫茫没有路标,使他束手无策。终于将眼神移至赤苇的脸,咫尺间隔,浪漫爱情剧的男女主角会在此时接吻,而赤苇,面前的赤苇双眼睫毛将合未合,在橙黄色的灯光底下像两只幼态的飞蛾,电视剧女主角也会有这样的睫毛吗?木兔鼻尖渗出薄汗,意识到自己又因为发呆想到了奇怪的事。明明真的只是想再闻一下洗发水的香气。
他上半身后撤,瞧见后辈表情前所未有严肃,下意识回应:“啊,我就是想闻闻,也想买来用。”

赤苇似乎放松了,而脸上还存有他无法读懂的表情的余波,木兔干脆缩回手岔开话题:“赤苇今天比完赛哭了,当时我看起来挺淡定,其实心里也小小地吓了一跳呢。”
除了吓一跳,好像也有别的什么,但这种体会太深奥,过于艰涩难懂,对于现有认知里无法解决的事情木兔的唯一解决之道就是不再去钻牛角尖地想。
虽然是个很烂的起头,对方倒也没有太不愿提起:“因为着实…”
“后怕吗?”
“当然,最多的是后怕。其余的也有很多:懊悔、挫败、不知所措…幸好最后赢了下来。木兔前辈,还有大家都很厉害。”
“什么嘛,不要说得好像跟自己毫不相干一样。赤苇明明也很厉害了,反正我承认,最明显的比我厉害的一点是——能立马认出自己的错误然后改正!”
木兔换了个姿势,双腿岔开舒展地仰躺着,嘴角一贯地上扬,大剌剌地在单人床上乱动。

“认出…说得像和错误是熟人一样。如果这也算优点的话。”
“为什么不算?总之,这已经是我和大家的最后一场春高了,我也要成为一个纯粹的王牌了。”
“不是在球场上说过一次了?我还记得。”
赤苇撑起胳膊挪到床头,最、后、一、场,在心里咀嚼过这四个字,终场告别是无需等待的,因为太近太短,太微不足道。而等待是他唯一擅长做的事,爱人是一场无尽的无意义的等待。等待木兔前辈下课,等待木兔前辈钻出桌底,等待木兔前辈起跳振臂,等待离别如背叛将日常的一部分生吞活剥,达摩克利斯之剑不再悬而未决。最、后、一、场。
“帅气的台词当然要说两遍啦!”

赤苇轻轻笑了出来,很释然地。他郑重地强调:“真的谢谢你,木兔前辈。”
真的。

十七岁的春季伊始,追随着木兔前辈背影尽力不被甩下的日子结束了。
但有种强烈感情驱使导致的预感,这样的追随依旧会持续下去,只是更换了方式存在,以无孔不入渗透的形态危险地潜伏着。

周围的喧闹减弱淡去,装潢华丽阔气高顶礼堂,两扇门高密度沉重,合上以后像是能够装着一屋子闹哄哄学生老师下一秒出逃,人置于其中难免体会到堂皇的无措。
赤苇京治着制服校服,领带一丝不苟没入系扣外套里,高中毕业典礼,生面孔同学,全年级都到了,每个人上去讲毕业感言,一分钟。多数人都声泪俱下。
就快到自己了。木兔前辈呢,赤苇环顾四周,陌生同学长着一模一样的板正学生脸,木兔前辈?心里有无数巨大问号下雨一样砸下来,轰轰作响。
他飞奔出去,拉开大门时以为要进入中世纪神秘古堡,踏一步就会落入平行时空异世界。楼好高,爬上去之后喘不上气,木兔前辈不在教室,就跑去排球馆。角落闪过四号球衣背影,立刻追上也寻不见。在场馆门口停下,遇到曾经一起的同桌恶作剧,突然用圆规剐掉他一块肩头的肉。

赤苇京治猛地惊醒。大脑一时无力思考,后知后觉摸左肩膀,完好无损的,方才意识到是在做梦。喉头异常干涩,他艰难地清了清嗓子。对床舍友电脑亮着,和他睡着之前一样,还在赶结课ddl,听到声音,渡边没有回头:“赤苇?”
“啊。”赤苇应了一节单音,右手还搭在左肩没有放下来,摩挲着那一小块平整的肉没再说话。他拿过手机看时间,眯眼适应屏幕亮度,下意识划出聊天记录的界面逐条翻看。

[5月21日周四]
周末的旋转寿司太好吃了,下次还要瞒着木叶他们吃独食![有超好吃字样表情贴纸]

[5月27日周三]
抱歉赤苇,球队有友谊赛,忘记告诉你!这周不在东京,等我回来了找你们玩哦。[大哭表情贴纸]

[6月14日周日]
木兔前辈,最近很忙吗?[已读 1:13]
[6月14日周日]
简直是团团转,所有事情都挤到一起了!好怕期末挂科啊——
[6月14日周日]
现在开始认真学习,还是来得及的。我相信你。[已读 10:34]
[6月14日周日]
哦对,最近一直有事忘记告诉你,暑假见面聊!好想你们啊!!
[6月14日周日]
我也是。[已读 10:35]

床下渡边愤愤地合上电脑,将无线鼠标摔得叮当作响,打开衣柜门开始四处翻找:“总算写完了!再多看一个字我就会吐。”
“恭喜你,记得今晚之前提交。”赤苇躺在床上翻个身,从被子里闷闷地回复,听不出来语气。
“我不打算改了,刚才直接交了。随便给几分吧,及格就行。”渡边焦躁地将头发抓成鸡窝,起身把上周刚买的风衣挂出来,“我现在去洗头,赤苇你马上下来收拾。”
赤苇京治恹恹地叹了口气。
刚闪身进卫生间的渡边立刻探出头:“这次你休想再躲过啊!我就没认识过上大学后一次联谊都没参加过的朋友,也太——逊——了——赤苇,你之前分明答应我了!”
赤苇京治温吞地直起身,把手机撂到一旁下床,宿舍窗帘紧闭,因为午休所以灯也灭了,只有渡边的台灯倔强地亮着,扩散到空间里只剩奄奄一息。可黑得不够彻底,有昏暗的日光摸索着从老旧窗帘爬进来,沉沉地压满面。
被扔在床上忘了拿下去的手机还未到自动锁屏时间,刚刚被他胳膊蹭到,在不为人知的角落里滑到聊天界面最底部,幽幽发着光。

[9月20日周日]
生日快乐,木兔前辈。[0:00 已读]
[9月20日周日]
赤苇是第一名!太感谢了![开怀大笑表情包]
[9月20日周日]
早点休息,木兔前辈。[0:10 已读]
[9月20日周日]
激动得简直睡不着!!我只告诉你一个人,下周出门的时候要在大家面前装作不知道哦。记得暑假跟你说的那个女生吗?今晚我们在一起了!初恋啊!——
[9月20日周日]
赤苇,睡着了吗?

散场的时候渡边借口同学有事打电话找,拉着赤苇京治先去结了账,回去的几步路他语重心长地拍拍赤苇的背,身经百战的情场高手一样:“之前不是说高中喜欢的人谈恋爱了?这下怎么也有理由和新认识的女生好好地互相了解一下了吧。”
说完凑到他耳边:“说真的,深田人超好的,我们认识两年了,她从四月份就在打听你。把握好机会哦,不然也太逊了。”
“是啊,太逊了。”他恍然地接话,尾音掉到地上碎了。
狂妄地以为喜欢可以被轻易控制,就像当时以为可以在球场上控制木兔前辈一样,到头来是破裂一地的伪装的平静。太逊了,他曾经打算放过自己的,现在也是。

深田开始礼貌地找他聊天,接着频频约他出门,相处节奏被她磨得很温和,恰到好处。从学校里简单的一顿午餐,到赤苇喜欢的乐队演出。乐队很有名,一票难求,能够想象她为了两张票在各个平台周转打听的样子,所以他去了。
livehouse是很容易让人产生恋爱错觉的地方,灯影迷离,音响震得心口发颤。前方人头攒动,摩肩接踵,热恋的人们和暧昧的人们共同沉沦在看破不道破的暧昧气氛里。主唱卸下吉他,在结束曲开唱之前,他说了几句话热场:“歌迷们应该都清楚,这首歌是我失恋时写给恋爱时的人们的,就是想说,有过执念,放下执念,勇敢地受伤,我们还有一万次坠入爱河的可能。最后一首,今晚谢谢大家。”
赤苇京治能感受到身边人的目光,一往无前的,有初生的清澈的勇敢,世上没有任何事物可以将其动摇削弱的目光。是所谓有一万次坠入爱河可能的目光。
他身体紧绷如难以拨动的弦,久久没有动作。他想,我真的已经尽力了。

深田在贝斯起音时开口,卡着点下决心:“赤苇君和我相处的时候,总是这样。我讲话,就很礼貌地对视,可是我能看出来你没有在看我哦。如果只是想要对视,我也能感到你在躲。赤苇君,是心里有别的喜欢的人吗?”
因为音乐太吵,所以她离得很近,赤苇捕捉到她故作镇定语气里的波澜。她说的对,即便到今天,他还是希望通过她说话时活泼的眼睛能望到别人。金色的眼,望进去时的视死如归依旧固执,爱他是多么理所应当的事。

他说:“对不起,我最近正要找个机会很认真地向你说明道歉的。你所做的一切我都很感激,你是我认识过的最好的女孩,但是我做不到。都是我的问题,我浪费了你这么多时间。我知道除了对不起,别的话都是多余。”
说完,赤苇京治条件反射摸上左肩,那块梦里被剐掉的肉隐隐作痛,迟来地唤起他的陈伤,以为愈合了,居然还在喷血。

把深田送到她公寓楼下,再次郑重诚恳地道过歉,赤苇步行回学校。他打开手机查看未读消息,木兔邀他下周末去曾经夸过超好吃的旋转寿司店吃饭,说好久没见了。就是背着木叶他们偷偷吃的那一家,他补充。
我记得。赤苇京治回复。
店铺距离赤苇的学校很近,木兔乘地铁过来。店里很小很安静,只有旋转桌面滚动时窸窣的动静和戴高帽子的厨师放寿司的声音,窗外雪下个不停。寿司一只一只整齐地排着队,桌上一片歌舞升平。

赤苇京治端起一碟推给木兔光太郎:这个很好吃。
他抬头的时候没有看木兔,眼睫低垂,光打下来透过眼镜在他的脸上有棱有角地切割。高中时代很少在他脸上发现的类似温柔的神色。说的话被啤酒吸进去,鼓成一个个浮起来的泡沫,听起来遥远又不真切:东京从来没有下过这么大的雪。
木兔回忆他踏到积雪上嘎吱嘎吱的响声,赞同地点点头。他们在一起时总是他找话题,生活中的事不多,排球相关的已经聊完了,赤苇京治那句话落下后他无端觉察出细密的沉默,无限寂寥,无孔不入。

但木兔不太喜欢大肆谈论自己的恋爱生活,把握不好程度总有炫耀之嫌。可没料到赤苇主动提起:“恋爱,还顺利吗?”
木兔开心了些,一板一眼地叫「木兔前辈」的赤苇居然也会问这样的问题,大家果然都长大了。
为了以最真实的感受向赤苇说明,木兔叼着筷子回想一些重要的时刻。

第一个想起的是她凑过来的时候掀起一阵小小的风。风中有熟悉的洗发水香气环绕,是在哪里曾经闻过的味道?嗅觉不会做出欺骗,于是木兔光太郎愣了一下,莫名觉得这样的时刻不是第一次出现,但如果要追溯源头,他无法寻觅,只是此时心脏的搏动与那时如出一辙。或许曾有过的一瞬间相爱——暂且将朦胧的悸动也纳入——但只一刹难以捕捉,十七岁他尚还拥有一颗成拟态的心,因为天真所以残忍。不知名的情感纯净到透明,不得不被失落。
不知道并不是错,世上不明不白的东西太多,没人能做到一一辨清,更何况多数时候这样反而让事情留有余地,这是木兔的生活准则之一。他不再分心追溯来历不明的记忆一角,长长呼出一口气,配合她的身高俯下身,等待自己初吻的到来。

木兔将筷子搁在碟子上,真诚地用力地肯定:“很顺利。”

赤苇送木兔进地铁站。已经快要末班车了,路过的人行色匆匆,携风带雪地进站。木兔裹着长羽绒服的背影,在清一色的羽绒服里始终突出,清晰可见。
赤苇京治冷静地摘下眼镜,木兔已经过闸机即将踏上下行电梯,又转过来冲他摆摆手。他大学以后眼睛涨了度数,倒不至于裸眼就看不清百米开外的人。但除此之外的所有景象都散了,仅余木兔的背影豁然开朗,有不可抗力将他带至自己永无抵达之日的美丽新世界。
喉头阻塞沉重,被挤压变形的情感失声,欲哭欲喊似乎都不得,于是他知道自己在被剥离,索性整个放纵,周遭嘈杂人流吵闹声变真空,他主动退出身体躯壳,旁观自己时竟看到有眼泪源源不断,从脸颊扑落到柔顺布料,如失足跌倒般踉跄,原来从很久前就开始,流了很多年。

赤苇京治的整个大学生活和所有普通大学生一样,前半段忙于学业和绩点,后半段忙于接二连三的实习和毕业论文。如果说前者是习惯所致,后者则有大部分原因是渡边的督促与带动。好歹大三课少,没实习的时候得空喘口气。
而身为全专业知名卷王,渡边大二就已经在时间表精确到分钟的日常里连轴转,从与本专业毫不相干的hr到出版社编辑到杂志撰稿,渡边好像在完成不工作就会死的神秘任务。
当然,赤苇觉得如果他再通宵写稿后抓起完全没动过的斜挎包去上班可能会死得更快。
所以又一个类似的早晨,赤苇关掉闹钟悠悠转醒,见渡边居然在书桌前******吃了一惊:“今天不去上班?”
渡边摇摇头:“预备辞职了。这份工作也受够了。”
“还是身体比较重要吧,多休息也不是坏事。”
“话说赤苇,你也该去实习了吧。”渡边手端马克杯,一只脚撑地发力,转椅顺时针运动,面向赤苇的床。
“虽然有这个打算,但也不是现在吧。”
“还要等到什么时候?再等毕业论文就要开题了,你觉得导师那种性格会放过我们吗?”

赤苇坐起来算算时间,趁现在去实习,应该能攒够三个。
渡边见他神情严肃,开口宽慰:“找工作的事情别太发愁,我正要跟你说,我们杂志社在招实习编辑,文学方向的哦。”
“但不是要求很高?入职可能有点难度。”
渡边背身放下马克杯,从椅子上站起来,转椅因惯性小幅度地左右摇摆。
“我来帮你推荐,算作我离职前为杂志社做的最后一件好事吧。”

如果带的作者不是卡瓶颈长达半年、每天依靠威士忌入睡、勉强靠散文保住工作,渡边也算是功德无量。赤苇顶着跟作者藤原熬了两个大夜的黑眼圈刷卡进楼,再看一眼斜前方杂志社闪闪发光的logo——全国前三的老牌杂志社,有这样的实习经验当跳板能直接跳到月球,比阿姆斯特朗还有成就感——渡边在庆祝他顺利入职时如是说。
赤苇长叹一口气,接起刚响一秒的电话:“老师,怎么了?”
藤原在电话那头语气急切:“赤苇编辑,这次是真的有灵感了,你快来一色海岸!你知道在哪里吗?”

赤苇京治捏着手机顿住了。有记忆在解离后重组,有夙愿被迟来地满足,被留下的人终于多出一片可踏足之地。只有一位观众的魔术师在表演结束后早已退场了。
他呆愣地点头,又发现对面和他必须用电波沟通,于是他回道:“啊,我知道的。”
手机里有海风呼啸而过的长鸣,将藤原的声音带到耳边:“赤苇编辑感冒了吗?记得带大衣和围巾。我已经到了,在这边等你。”

在一色海岸的狂风中,两个有着如出一辙黑眼圈的人面面相觑。
“忘记看天气预报了,昨晚就有大风提醒。”藤原囧囧地向赤苇说明。
“啊,没事的。”赤苇的话语被风干,但他继续说下去:“老师有灵感才是最重要的。想好要写什么故事了吗?”
藤原嘴角上扬,从未有过的胸有成竹:“赤苇编辑看过那个电影吗?《比海更深》。”
“刚上映的时候,和舍友一起去看了。”
“那就是我要写的故事。一个人爱另一个人爱得比海更深的故事。”
赤苇由衷体会到命运的迂回,这迂回有迟钝的残忍,经年累月地在体内打磨。他忍不住微微俯下身,沉闷而极速的心跳声包围他。他忍不住问出曾经反复自问过的问题:
“只有这样?那另一个人呢?”
“另一个人不重要。”

“是的,你说的对。不重要。”
赤苇京治想为藤原珍贵的灵感笑一下,但风太大了,海的身影在其中孤立无援,使可感的疼痛几乎透明,有股从心口蒸腾的潮气徐徐升起,烘得他眼眶温热。
今天是个阴天。

 

收到藤原的电话时,赤苇京治刚从他负责的漫画家宇内天满的家门口坐上出租车。尽管毕业后他进入周刊少年BYE任职,但几年里和藤原断断续续地有联系,主要围绕那个他们都很满意的故事展开对话。熬到今天,经过数不清多少轮的改稿废稿抓狂接着重写,这本书终于定稿了。
藤原几乎每次聊天都要说一句:还是赤苇编辑你比较温柔!这次也不例外。
他被长期没灵感摧残过的自信涨回来了不少,但还是不够。他今天在电话里第三次问赤苇京治:你觉得这篇文章里真的有那种程度的爱吗?能让读者产生共鸣想到自己生命中曾出现过的类似的人或经历吗?

赤苇京治舒展地笑开,第三次肯定他。就是这样的爱——在还没有为之找到一个更准确的定义以前,姑且这么称呼它——或是比爱更厚重的东西。他回忆起高中时在回家的地铁上的那段问答。
虽然你不在我身边,甚至离我很远,如今的你长成了也更坚定的大人。时隔数月甚至一年可能才会见一面,但是你无时无刻不在我身边。路上经过的人都是你的影子,他们穿着你的衣服,听你喜欢听的歌,迈你走出的步子。这就是你。感谢每一个你路过我的身边。虽然你淋过的雨没有一滴落在我身上,你走过的路已经被无数人涉足,你爱过的人来来往往也始终没有我。但是我还是想说,我爱你,谢谢你。
我在早晨喝低脂燕麦奶,下午工作之前一定要喝一杯意式浓缩,晚上七点以后不会再进食,如果加班就另算。这么多年我一直是这么过的,这就是所谓习惯。就像我在喝燕麦奶时会想你,点一杯意式浓缩结账时会想你,不再进食时想你肯定今晚又要大吃一顿,我想这也是习惯。是我长久不停爱你的习惯。

 

定稿后所有流程都变快许多,赤苇在某次部门聚餐结束后的出租车上,接到了藤原报喜的电话。再三祝贺后,碰巧木兔的电话打进来。他匆匆和藤原告别,按下接听键。
只有一个路口就到公寓楼下,红灯很长,对等待的人来说很残忍。夜晚十点半的东京有种刻意的热闹,伪装出和眼泪痛苦都不相干的模样,一排人造光整齐地亮着。******响了两声后,赤苇京治接起来,耳边手机里传来被电波弱化而扭曲细微的呼吸声。
出租车司机等红灯等得不耐烦,几根手指一下一下不规律地敲击着方向盘。一天之中,他最喜欢晚上的生意,通常开到十二点才收车回家。夜晚人们的承受阈值到达极限,外壳一敲就碎,他搭载过许多崩溃的人,接到电话痛哭或暴怒,挂掉电话后有人会愿意絮絮叨叨地倾诉,他乐意听,更愿意搭腔回应,说一些“人生在世,寂寞难免”之类在等客时随手翻阅的廉价杂志语录。因为工作时长久的安静与无聊使他口干舌燥。但今天他想拉完这单就回家,开几打朝日啤酒喝到天明后旷工。曾经经常光顾的面包店的女主人即将结婚,而他作为全世界最爱她的男人,居然没有勇气对她说句祝贺。
绿灯亮起,他缓缓踩下油门,甚至忘记了九十秒内后排真空的沉默,只希望自己能变成夜晚脆弱的乘客,即便是对着看热闹的司机,也想有人可以倾诉。

对面的人语气雀跃,讲出的话逐字逐句跳进耳朵里,赤苇京治嘴唇好像被看不见的物质粘住,在挣扎的同时不断颤抖。他卸下眼镜,靠在有雨滴扑来的车窗上,通过反光他看见17岁的木兔光太郎因为困倦倚着他,发尾正好挨上他的脖颈,温顺地小幅度摆动,肩头一片毛茸茸的柔软。他们的呼吸缠绕,赤苇进错一个拍子就打乱了节奏。大腿相贴的地方隔着衣服发热燃烧,心里热腾腾地有火焰升起来。
听他许久不说话,电话那头的木兔又喊他的名字,用最常见的木兔语气,四个音节拖得很长,几乎可以看到他张大嘴,呼唤过千万次的名字被他拽出来:A——KA——A——SHI——
中间的「A」每次都被他吞进去,于是阴差阳错地成了他独一份的称呼。
车停了,赤苇捏着手机跨出来,关上车门,喉头莫名泛起一股哽咽的血腥气,让他无法开口。他尝试说句话,几个字也好,至少不要那么扫兴:太好了,真的。

逐字逐句间有粗糙的颗粒,密集地割着他的嗓子。那些他一直试图忘记的场景轰轰然冲涌进他的大脑,铺天盖地展开,浩浩汤汤。卷轴的开端是高一刚入部,木兔挪动到他身边,声音不大不小:你叫赤卫对吧?
于是他摸索出口袋里的烟和火机,第一次点火被潮湿的空气闷住,火机啪嗒响了又灭了。
赤苇京治站到便利店屋檐下,挺直脊背仿佛在宣誓,仿佛便利店门口的红色地毯延伸到不知何处的遥远的尽头,仿佛午休白日梦降临,红毯另一端同样有个熟悉的庄重的身影,而他仍一手举起手机一手尝试点火,对着缓慢流动的浓稠黑夜开口:

“祝贺你结婚,木兔前辈。”
火机亮了,热腾腾地有火焰升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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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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