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苏朱|回答

初一下,苏欣好被选成班里的生活委员,任务之一是每天在黑板上誊写当日课表与值日生名字。如受大任,早餐时她敲破水煮蛋,庄重宣布,将从今天起调早到校时刻,独自赶早班轻轨上学,不劳烦爸妈心力!说完她用保鲜袋装起没剥完的蛋,顺了盒牛奶,匆匆像松鼠,翻进清晨的雾。

中学修在半山坡,离家路三站,沿着坡道种了许多紫红杜鹃,正是开花的季节。苏欣好走在路上哼旋律,没哼几句就被臭味挡住去路,几个喝到天亮的醉鬼踢倒了街边的垃圾桶,脏水蜿蜒到苏欣好脚边,她踮起脚,有些心惊地擦着墙边钻过。经过时一个稀发大汉喝了一声,吓得她撒腿跑,回头才看见被拦的是另一个女生。个要高她一些,垂着眼睛,手捻住衣尾,依稀是同个中学的校服。

在出手救人和继续奔跑间,苏欣好咬了咬牙,放纵善良与受不得气的天性,踏着脏水穿回醉汉间,拉上女孩的手腕就跑。还是跑出很远才敢回头,街巷空荡,无人追击,根本不像电影里演的那样。倒是女孩笑了,脸色苍白地轻声说谢谢。苏欣好抬头看她,的确是清秀模样,楚楚可怜,脑海中闪过一刹受害者论,连忙把念头压下去,呸呸,没人找我麻烦是因为我跑得快!有些歉意地加倍笑出来,哎呀,小事,同学你叫什么名字?

两个人走过杜鹃花道时交换了姓名,虽然要到一周后苏欣好才知道朱之心的心并不是跟自己一样的,欣欣向荣的欣。没关系嘛,苏欣好想,都很好听啊。她的宽容与心大极速推进了友谊,朱之心长她一届,放学时间晚四十分钟。在发现两个人都要去同一个轻轨站坐车后,苏欣好大方提出自己等到朱之心放学和她一起走,以免奇怪的人再次横路蛰伏。朱之心愣了愣,腼腆地点头说,好。

仿佛为了证明自己并非说说而已,第一次等朱之心时,苏欣好在校门口的长椅上满打满算坐了四十分钟,无聊到玩自己的智能手表,手指弹动表键,模拟钢琴。远远望见背着书包的朱之心修长走来,苏欣好跳起来冲她招手,我没骗你吧!朱之心也笑开花儿,什么时候说你骗我了,你别污蔑人。

言语推进进一步亲昵,一个月后,她们变成了手挽手去食堂、操场、轻轨站的形影不离的朋友。到这时又有进一步的了解,比如星座与爱好,生日和家庭,苏欣好发现朱之心和自己妈妈是同一天过生,瞪大了眼,高兴得合不拢嘴,宣称这等巧合是神明的启示。朱之心笑说那你当我的小女儿,我不介意。苏欣好说不要,我已经有个妈妈了。就在这时朱之心凑近了苏欣好,悄悄告知自己母亲的事。苏欣好再次瞪大眼,有些嘴笨地连连道歉,我,我不知道,对,真的对不起!朱之心理了理额前的刘海,没关系。然后她们不嫌热地靠在一起吃同一个冰淇淋,轻轨正好穿楼而出,迎上江面的落日。

吃完冰淇淋,苏欣好问朱之心,你有纸吗?
朱之心拿出纸巾的时候却看见苏欣好在哭,泪水晶莹地包在眼眶,像阳光下还没晒干的雨。
对不起,苏欣好嗫嚅着,真的太抱歉了,我真的,真的不是故意的……
朱之心笑着叹了一口气,擦掉苏欣好的眼泪。我都说了呀,没关系的,你又不是刻意的。然后她搂住苏欣好,像握一条滑溜溜的小蛇,苏欣好顺势钻到她的怀里,你真好,你真温柔,你是我最好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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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之心第一次去苏欣好家里做客时,就看出她把自己的秘密和盘托出了。叔叔阿姨争相给自己夹菜,投来怜爱的企盼,好像在看一只刚捡回来还没来得及洗毛的流浪猫。朱之心打小长在这眼神里,知道要用多少可怜劲来回应。每次去麻将馆把醉酒老爹拖回家,赢了钱的阿姨都会分给她几张零头钞,捏着她的脸慨叹,你真随了你妈,美得可怜。可怜她去做空姐,哇啦一下,人就没了,还是活在地上踏实呐心心。朱之心忍受着越界的亲昵,将零钞攒起来买了喜欢的裙子和手链,就像第一次离开苏欣好家里时,她同样得到苏欣好妈妈的再度邀约。之心真是个懂事的小姑娘,没事常来玩啊!

唯独面对苏欣好,她生出不决断的隐秘心情,可能因为对方小她一岁,没心没肺得让人恨不起来。世界上怎么真的生活着这么幸福又笨拙的人,咋呼呼地闯上门来,不由分说地插手自己的人生。朱之心没告诉苏欣好,那天被她判断为坏人的醉鬼其实是自己一夜未归家的父亲,他走迷了路,却在清晨的雾气中认出自己的女儿。如果苏欣好不出现,朱之心会把身上的钥匙扔给他,再兀自坦然上学。但苏欣好抓住她的手腕跑开,喘着气,脸红红地拉她到无人处,问候她的安危,这构成一种轻微傲慢的冒犯,不懂得生存的人见到什么都要大惊小怪。

朱之心有火要发作,但苏欣好睁着非常清澈的,黑葡萄一样滚圆的眼睛,等待她开口。这令她想起小时候第一次进超市,货架上整齐摆着大颗橘子果冻与黄桃布丁,在明亮顶灯的照耀下天真欲滴,鲜嫩得如同天堂。于是她对苏欣好回以最擅长的无辜而令人怜悯的笑容,看眼前的人从紧张的关怀转为会意的喜悦,盯着自己看个不停。朱之心想,这颗水果还太小,至少得留到下一个季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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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电梯里,苏欣好有些尴尬地抠按键,大抵察觉出朱之心已经看出自己将她妈妈遇难的事告诉了家人。事故悲惨离奇,引人落泪,但讲出口实在不该,苏新皓无法掩饰自己,悔意都写在脸上,想前想后,只好用同等分量的秘密交换。快到一层时她攀住朱之心,在她耳边悄悄说,其实我暗恋一个你们年级的男生,他在篮球赛里进了很多个帅气的三分。

你喜欢刘耀文喔?朱之心问得开门见山。

苏欣好一听脸又羞红,电梯在此时打开,天光倾泻,拯救她无措的神情。朱之心像是没看见,平淡地说,他之前跟我表过白。苏欣好心一沉,故意把语气提了提,那你拒绝他了?朱之心摇摇头,不知道怎么说,没有在一起,但我们亲嘴了。苏欣好惊讶地叫出来,天呐,朱之心,你的初吻诶!朱之心一脸冷静,没什么感觉吧,嘴巴软软的,你亲你也一样。苏欣好蹭地捂住耳朵,我才没有,你少乱说,我还没谈过恋爱呢。

她快步跑出电梯,有股说不出的委屈,像被什么牵绊,一股热流往体外涌。苏欣好尖叫出来,难堪地看见自己两腿缝间漫出血,滴落在花砖上。朱之心跟上来问她,你有卫生巾吗?苏欣好飞速摇头,像一只被陷阱捕捉的小兽,无助地抓朱之心,什么啊?我,我没有流过血,好多血……朱之心从容地搀她到小区厕所,去最近的便利店买回来卫生巾和一次性******,细心地撕开包装,指导她换上。一切结束后苏欣好在洗手台前使劲搓手,好恶心,她说,闻起来臭臭的。朱之心帮她理了理颈间汗湿的头发,你习惯啦,来月经就是这样的。苏欣好从镜子里看她慵懒平常的动作,第一次像仰头看姐姐。谢谢你喔,不嫌脏,她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朱之心轻淡地点头,你记得来月经的时候别和人上床就行,会怀孕。苏欣好又羞红脸,急得说不清话,这你都哪儿听来的啊!

送走朱之心时,苏欣好已经彻底忘了刘耀文的插曲,她希望朱之心也能忘记她讲了她妈妈的事。或者一比一抵消这两件事上各自的亏欠与难过,既然是最好的朋友,一定得排除妒忌与心虚。虽然想到最好朋友的初吻是和自己暗恋的男生发生的还是有点伤心,她在枕头上悄悄掉了几滴泪,体内的血也跟着往外涌,苏欣好夹了夹腿,感受自己初次成为少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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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之心回到家,登上很久没用的聊天软件,骚扰信息太多,几周前刘耀文的求爱还挂在那儿,她停顿片刻,输入:好啊,我当你女朋友。对面很快发来一连串惊叹号,仿佛从过去穿越到此,收到神秘的新手礼包。刘耀文说,真的假的?你人在哪儿啊。朱之心熟练发送街心公园的地址,二十分钟后见。

二十分钟后,朱之心终于失去了她的初吻。刘耀文把她抵在一棵巨大的榕树前,像等待被主人认可的小狗那样,急不可待地搅舌头。朱之心忍不住睁眼,看男孩愚蠢的贪婪模样。她双手护在校服裙后,抵住刘耀文往裙下摸索的手。刘耀文闭着眼睛笑,手乖乖举起,分开后擦了擦口水,有些美梦成真的恍惚。亲吻结束后他们沿街散了一段步,刘耀文把朱之心送到楼底,恋恋不舍地牵她的手。朱之心抽出手来与他道别,目送男孩背影消失在街道转弯处,她跑回家,扶着马桶呕吐。

她不确定要不要做到这份上,但盯着镜中自己这张令异性难以抗拒的脸,想到苏欣好或许会因此哭得通红的眼睛,她感到身体传来一阵不可抑制的颤抖,猛烈如过境的春雷。朱之心并不懂得男孩挑选的道理,为什么总收到情书的是她而不是苏欣好?为什么他们贪婪地盯着自己的身体而正常地看向苏欣好的眼睛?胜利的******还是压过一切。这是一种调动他人的天赋,朱之心想,或许传承自死去的、美丽的、轻浮的母亲。而这种天赋足以让苏欣好惹人恼怒的幸福在她眼前变得黯然,我们会因此而更加亲密无间——在对方的生活中,都有我们渴望而无法触及的部分。

漱完口后,朱之心安心地躺在床上,给苏欣好传消息:我想来想去还是觉得不该骗你,其实我和他在一起了。

出乎朱之心的意料,苏欣好很好地消化了这件事,至少表面看来,体面到无可指摘。和刘耀文恋爱一周后,朱之心拉着苏欣好在操场等刘耀文从校队下训。每次三分投中,刘耀文都向她们坐的位置比出一个手势,苏欣好捧场地鼓掌。朱之心从侧面看她的脸色,平静自然,像单纯地为朋友喝彩。朱之心拉了拉苏欣好的包带,你还看么?我想走了。啊,你不等他吗?苏欣好语气疑惑,我以为你们今天要一块儿走。朱之心按下烦躁,对喔,等会得陪他取车。仿佛为了夺回女友的注意,刘耀文起跳过猛,篮球飞出边线,砸中一个无辜的过路男生。球被男生的头弹回,落到苏欣好脚边,她轻巧地捡起来扔给刘耀文,随后向男孩走去,你没事吧?

男孩只是捂着头哼唧几声,抬头看见苏欣好眼睛有些发红,反被吓一跳。你没事吧?他反问。恋爱后他们谈起这个时刻,苏欣好承认她那天心情沮丧出奇,如被人遗落在地的动物。张极听到这里,抚着她的脸,亲了一下她的耳朵,语重心长地说,苏妹妹从一个爱情陷阱跳出,又掉入另一个爱情陷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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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像朱之心,苏欣好的初恋来得平缓而自然。她暗自在心里做比较,刘耀文今天篮球场赛间歇叫着朱之心的小名、刘耀文放学站在一辆很帅的山地车旁等朱之心……在这种高调之下,朱之心和刘耀文恋得全校皆知,虽然朱之心对此并不时刻买账。有时,偶尔,苏欣好会生出一种很奇怪的直觉,朱之心只有在她面前,才和刘耀文过分地亲昵。

这是她第一次察觉到硝烟漫开,在朱之心的微笑与甜蜜中,仿佛隐去了更多神态。她不明白这硝烟来自何处,哪怕明白也不愿细想——在朋友与暗恋之间,她勒令自己做出绝对正确的选择,就像考试一定要誊写百分百的标答。只是心里后悔,明明跟朱之心讲暗恋故事是为了博得她的同情,怎么反倒亘为硌背的豌豆。早知这样就不讲了!简直令人郁闷。

幸好张极如天外救兵般降落,第一次是篮球场,第二次是******,每每正中三人行的尴尬景色。更夸张的是一次食堂打饭,苏欣好没端稳排骨汤,洒在人前勾手的朱之心和刘耀文身上,正对他们而坐的张极跨过半个桌子,默默递来两张纸。尴尬碰到尴尬就变得幽默起来,苏欣好和张极盯着对方半晌,有些不自觉地笑出来,好像在心里默默问,这么糗,你怎么也在这儿?

是张极先表的白,挑了个无风的夏天傍晚,学校奶茶店门口的老树上挂了许多将死的蝉。他们并肩坐在树下喝奶茶,苏欣好主动伸出自己的手,张极问她,怎么啦?苏欣好又红了脸,不做解释地把手背到身后。张极不再装什么,笑着伸手绕到苏欣好身后,紧紧地牵过她。手心残留奶茶壁身的水珠,在合上的片刻,被两个人微热的呼吸与攀升的心跳密密夹击。两个人牵手走了很久,很久,分开后苏欣好想,如果牵手都这么让人感到幸福的话,朱之心和刘耀文接吻时,该有多快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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升入初三,朱之心放学时间更晚,她没主动提出让苏欣好等自己,但苏欣好延续了过去一年的习惯,这让她暗自得意。从朱之心所在的教室窗往下望,靠近绣球的木椅上常年坐着背着巨大彩色书包的苏欣好,哼着歌或背单词,两腿在空中摆动,如鱼戏水。朱之心喜欢这样居高临下地偷看苏欣好,正如她喜欢被苏欣好等待。其中不快的部分唯有另一个不合时宜地出现的人——张极常常坐在苏欣好的身边,他们会三个人一起走到轻轨站。

起初朱之心以为苏欣好是开玩笑的,她怎么会懂得谈恋爱呢?她可是个被人起哄就立刻羞得脸红,一点常识都没有的人。但苏欣好当着朱之心的面敲打张极,他们开始有了只属于他们的秘密。朱之心这才意识到,果实早在催化中成熟,或许是从自己与刘耀文的调情中学到了什么,苏欣好将自己的少女魅力施展得自如而有分寸,至少足够唬住张极这样的******。

想到这简直咬牙切齿,明明是谈来攀比的恋爱,怎么反倒便宜了对方?朱之心想出对策,比如制造一些苏欣好不在的场合,刻意向张极展露什么。但不懂张极是真木鱼还是假和尚,他耷着眼皮,兴趣索然,只在苏欣好到来时提亮眼神,像只听她指示的声控灯。刘耀文此时显得更加无用而拖累,朱之心索性与他提了分手。在楼下哭嚎一周后,他也消失了,并很快在篮球场上指向新的女孩。于是这个冷到下冰雹的临考前的冬天,朱之心丧失了此前所依靠的大多。她不甘心地下楼倒垃圾,乒乒乓乓,在风中滚动,都是父亲的酒瓶。

苏欣好发来图片:一个半个垃圾桶高的迷你雪人,能看出背景是她家所在的小区。胡萝卜被她切成三角片贴在雪人脸上,成了锯齿状,看起来像咧着嘴,威胁他人的小恶魔。苏欣好却说,好像你喔,朱唇皓齿!朱之心的怨气霎时消散,回嘴道,这成语不是这么用的,特意附赠一个卖萌表情。

苏欣好回复:是张极说的,他没文化,哈哈!

朱之心的笑容冻在脸上,她收起手机,耐心地给酒瓶做起分类,最后留下一地破碎的瓶渣。回到温暖但无人的家中,她疲惫地躺在床上,手边摸到上个生日苏欣好送的玩偶——是一只会唱生日快乐歌的毛绒水獭。捏它的肚皮,它便会双爪合拢,闭眼许愿,轻轻晃动地唱,祝你生日快乐~苏欣好对她说过一模一样的话——这只水獭好像你喔,眯着眼睛睡着了!朱之心曾经满足于此,在苏欣好的表述里,世间万物都能找到她的影子,无论是张口的雪人还是睡着的水獭。但朱之心知道自己总是想要更多,再多一点。这个世界上该有人来补偿死去的母亲与醉酒的父亲所亏欠她的一切,而苏欣好,正中红心的、光明愚蠢、善良可爱的苏欣好,她不由分说地拉起我的手逃跑。是她先握住了我的手。

不能怪我,苏欣好是唯一的人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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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整一学年,朱之心消失在张极和苏欣好的关系之中。苏欣好想,她忙着升学,把男朋友都甩了,不敢主动打扰。也有另一层原因——她谈着轻松幸福的恋爱,和张极像探索世界那样探索每一日,朱之心不在身侧,反而让她更加大胆。放学路上搂搂抱抱,丝毫不感到害臊,如果朱之心走在身边,苏欣好有些后怕地想,她一定做不出这些动作。

和张极第一次接吻时苏欣好主动吐了吐舌头,张极被她撬开嘴,有些被攻略的意外。亲完后捏着她的鼻子说,你怎么是一只坏小狗。苏欣好脱口而出,那你没见过朱之心吐舌头的样子。说完她立刻意识到不对——明明她也没见过的——不对,这种时候怎么能想到朱之心呢?

细究起来,苏欣好断言,如果生活是日光本身,朱之心就是太阳下无处不在的影子,她从未刻意地提起,但自然而然就想到了,想到便开口,在这样不合适的场合。于是要压抑的反是这种自然,至少在男友面前,得稍作收敛吧!虽然张极每每表现得大度而善解人意,本来就没什么问题嘛,苏欣好自找证据地想,我和朱之心又不是那种关系。

那是什么关系呢?

再往下,苏欣好便不敢深思。她善于麻痹自己,装傻充愣,以安全地得到每一个想要得到的人。她觉得在与朱之心相处的漫长时间里,她们像两根缠绕生长的藤蔓,偶尔向对方露出一些刺,更多时候为对方开出一些花,她想保留花的美丽而不要刺的扎人,于是她不能细想——万一那些花是因为刺而存在的呢?万一那些刺也是花的另一种形态呢?苏欣好不打算把选择置于朱之心与张极,不,准确说是朱之心与所有人之间。为什么不能两全其美?就让太阳成为太阳,而影子伴随着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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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极与苏欣好升入同一所高中,与朱之心待的寄宿中学距离遥远,但三个人周末还是经常见面。见面具有补偿意味,朱之心想,是因为不想让自己有被忽略的感觉,所以相比聚会,实际是他们陪着自己做想做的事,看看电影、逛逛街、在摩天轮里拍照。朱之心并不打算责怪苏欣好的补偿感,她把玩起来,觉得这样的苏欣好其实是最可爱的,这变相******着她,想让苏欣好产生更大的亏欠。

上高中后朱之心谈了几段速食恋爱,其中一段勉强具有纪念意义的,是和一个长一级的学姐。她第一次和女孩上床,在卧室里,学姐尽心尽责地为她指交。她享受着******被揉捏的******,紧紧扣住床沿,学姐丰满的胸脯碾过她,像洗衣机那样,她们柔软而激烈地翻滚。朱之心突然踩到一个毛茸茸的东西。水獭歌唱:祝你生日快乐~她一下笑出声,学姐用调情的语气问她是什么在叫,她清清嗓子说:前女友送的玩偶,忘记扔了。

然后她们便因为要不要扔掉这个玩偶吵了一周的架,吵到苏欣好被搬出来当救兵,第一次和朱之心女友吃饭便需要向她解释:她真的真的没有前女友,这是我送给她的生日礼物。解释清楚,学姐搂过朱之心的脸,旁若无人地亲起来,不顾面前烤肉滋滋。张极小声问苏欣好,女同性恋这么开放吗?苏欣好红了脸打他,问******嘛,我又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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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欣好得知朱之心谈了个女朋友时几乎暴跳如雷,约她出来吃收藏了很久的烤肉,却收到非常随意的告知,“那我和女友一起吧,你们还没见过。”苏欣好捶打张极,呼唤评评理,什么叫没见过!她根本就没跟我们说她谈恋爱了!到底还把不把我们当朋友!张极揉了揉肩膀,也正常吧,他说,毕竟你俩又不是天天聊天。苏欣好察觉这话像在暗示什么,但张极看起来并无此意,接着说道,她到底喜欢男的还是女的啊,怎么都能谈。
我怎么知道,苏欣好呛了一句,我跟她又不是天天聊天。

饭也吃得很不愉快,苏欣好习惯地帮朱之心点了她要的豚骨拉面,加溏心蛋,抬头对上打着鼻钉,留着公主切的学姐冷峻的眼神,顿时如芒在背,怎么我表现得像个主人?连忙把菜单双手奉上,但看到学姐吃烤肉时亲昵地戳朱之心的脸,和她用同一个吸管喝可尔必思,还是觉得肉麻到有些反胃。

与其说是反胃,更接近于气愤。但不该有气愤的立场,于是苏欣好揣测,这可能是一种恐惧。朱之心怎么在她不知道的时候,和女孩谈起了恋爱?她好像总依仗年龄,先一步自己体验人生,无论是来月经还是初吻,升学还是恋爱,总是她怀着不可名状的神秘微笑,向自己伸手——别怕,你也会迎来这样的一天。

可我也会和女生恋爱吗?

苏欣好想,朱之心的轨迹是不可复刻的,她的大胆与探测,她的弯曲与缠绕,她为自己照见月球的暗面,她们完全是不一样的人,这或许正是她无法拒绝朱之心的原因。可收到朱之心持续发来的科普:和女孩做真是太不一样了,干净卫生地迎接******。苏欣好还是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她照着朱之心在信息里提到的关键词,半理解半试探地,将手指探入自己的身体。尝试几次之后,她感受到自己体内的潮湿,像海浪在回应贝壳。苏欣好发出如同婴儿的哭啼与喘息,这让她羞耻,但难以自拔。在越发强烈的摩擦的******之中,她不受控地低声呼唤:朱,之,心。

意识清醒后苏欣好被自己吓得久久缓不过神,张极睡前照例打来电话,黏腻地问她下周六什么安排,出来陪他过生。苏欣好连声答应,愣愣地在电话里跟张极说,好恐怖呀,我刚刚做了个噩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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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之心收到张极生日的邀请,怎么也得到场,虽然她对张极没什么好感。倒霉接踵而至,女友骑摩托送她回家时碰见出门赴酒局的父亲,车和人差点相撞,女友咒骂,走路不长眼啊,大哥你喝死算了。朱之心当即从摩托上跳下,和她大吵,女友不解她哪儿来的路见不平拔刀之心,当作借题撒泼,回得不留情面。倒是父亲还清醒着,叫了声心心,朱之心当着女友的面接过钥匙,女友瞠目无言。就在这时朱之心接到苏欣好的求助电话,“我给气球准备的胶买少了,你过来的时候能不能从文具店帮我带点呀?”附赠图片:ktv包房里飘满金箔字母气球,等待被固定上墙。

朱之心感到郁闷,前所未有的。虽然她过生时苏欣好扮成小熊赶到她的学校,在栏杆外载歌载舞,但她此刻环绕在机车鼻钉女和酗酒秃头男之间,还要收拾自己去祝福根本不想祝福的人。她叹了一口气对苏欣好说,不好意思啊,我有点急事,可能很晚才能到。然后头也不回地走到街口拦了辆车,向着初中所在的山坡开。

是冬天,街上雾气蔼蔼,树木枯竭,没有花在开放。朱之心爬到山顶,已经是黄昏。苏欣好打了两个电话来,她没接,对方果然没再打第三个。朱之心想,她现在应该正忙,切蛋糕、唱歌、像许愿精灵那样满足寿星的愿望。朱之心突然觉得寂寞到有些伤感。她不知道,如果苏欣好在身边,她会更好受还是更难过一些。但她只是很渴望这时苏欣好能在身旁。不用做别的什么。

能够出现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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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接到了朱之心的电话,苏欣好不自觉地松了口气,讲了几句却皱眉,啊,发圈?张极在一旁耸耸表情,抚平苏欣好皱起的眉毛。我得去一趟,苏欣好挂了电话后说,朱之心丢了一个很重要的东西。

这么急?张极的语气难得有些不快。苏欣好亲了他一口,我过会儿就回来。

夜晚的隧道灯光稀疏,苏欣好摇下车窗散气。她不太相信朱之心在电话里说的那些,怎么会平白无故走到学校那座后山上,还把母亲唯一留下的发圈丢了呢?可能的只有一个,苏欣好想,朱之心并不想给张极过生,于是折腾这么一出。苏欣好有理由对此表示******,她不是这两个人的皮球,无需承担这些来回,但她累了,不想再去试探话语的虚实,她只想确认朱之心的人身安全,然后就打电话给她女友接手。

见面之后,苏欣好没说多余的话,把带的外套给朱之心披上。朱之心已经被冻得通红,浑身发凉,像一只迷群的野兔。她们打着手电筒,在深长的草丛中找发圈,牢牢抓住对方的手才能不一脚踏空。找了不知道多久,朱之心开口,算了吧,你回去吧,真的找不到了。苏欣好晃动手电筒照过来,她发现朱之心哭了。在她印象中,这是她第一次见到朱之心哭。她有些慌乱地伸开手臂接过朱之心,为来时的恶意揣测深深愧疚。

朱之心高她一些,整个人埋在她的颈窝抽泣,像一只呜咽的长颈鹿。苏欣好轻轻地把她飘乱的发丝绕到颈后,沉默地抱她。朱之心突然开口问苏欣好,真的有人爱我吗?苏欣好愣了愣,她感受到朱之心的头轻微转动着,鼻子与嘴唇贴上自己的脖子,在哭声中呼吸急促,如同濒死的鱼。苏欣好叹了口气,也将自己与朱之心贴得更近了一些。

当然有啊,她说。

浓墨的夜色之下,她们长久地拥抱在无人的山坡,构成支撑彼此的力气。

——
和张极分手后,苏欣好度过了一段不算晴朗的日子,他们在一起了太久,从初一到大三,横跨彼此的青春期,痕迹无处不在,光是重新开始吃辣就适应了一段时间。幸好左航在吃上包容度很高,贴心地接受苏欣好的青菜主义。

这是苏欣好第一次尝试和女孩恋爱,开端也足够荒诞——张极和左航睡了一觉,事后向苏欣好坦白。苏欣好当即决定分手,张极沉默地点了点头。苏欣好知道,这是一个刻意被制造的时机,以终止这段长到彼此都再难感受到******的关系。苏欣好感激这个机会,让她全身而退,还赠了她一个脑回路清奇的女友——睡了男人的第二天,左航便强势闯入苏欣好的生活,一周后她们一起养了只黑猫,搬到一块儿同居。

与左航恋爱一年有余,现在苏欣好留着栗棕的短发和整齐的指甲,月牙标准,预示着整个人的健康。朱之心大学去了不同的城市,与他们见面的频率骤减。事实上在张极生日之后,朱之心便忙于繁重的课业,他们很少共同出游。朱之心对此没做出什么解释,苏欣好默认了这种距离。她想,保持距离反是件好事。距离之外,她依然妥帖地对待朱之心,竭尽人之慷慨。上一次见面是朱之心毕业后来北京签材料,那时张极已经从苏欣好家搬走,而左航还没搬进来。在天时地利的空隙中,苏欣好主动邀请朱之心免去订酒店的费用,到她家睡,并不辞辛劳地到机场接她,提前准备她爱吃的蛋糕口味。

飞机晚点了六个钟,久别重逢的复杂情绪被拖得麻木迟缓。苏欣好在机场的星巴克睡了一觉,醒来抬头打呵欠,生理分泌的泪水清晰照见机场的灯,她终于看见朱之心拖着行李伫在广告灯箱间,像一只码头停留的无辜海鸥。她四处张望,并无所得,只好低头敲手机,我到了,你在哪儿?桌面上的手机传来震动,苏欣好笑了笑,起身拎着榛子蛋糕向朱之心走去,她想,总是这样。每一次都是我先看见你。

接到之后两个人简单地拥抱了一下,上一次肢体相触已经是很久之前,苏欣好双手环住朱之心的腰,几乎对这个身体感到陌生。好像这个自她十三岁起便一直陪伴她的人,在她们赌气不相见的时光里,发育成了她不认识的样子。可到底有什么好赌气的呢?苏欣好想。她再一次在与朱之心的关系上放过自己,用蛋糕搪塞。朱之心坦荡地接过,眼神亮亮的,一扫疲惫:不愧是你。她斩钉截铁地说。苏欣好回以斩钉截铁的得意,那当然,还有谁比我更了解你?话说到这竟又有些过度,她闭起嘴不吭声,忙乱地推起朱之心的行李箱,领着她去出口。

手机在兜里震动,是刚加上微信的左航轰炸许多条cult向科普,苏欣好趁着朱之心回消息的时候掏出手机设置免打扰,她们在到达大厅9号门外等车,不知道为什么,苏欣好想,明明是带朱之心回我的家,却有种说不出的做贼感受。

同居后,家中投影长时间被左航霸占,比起驯养的黑猫,她更像是自中世纪存活下来的女巫,热爱用蓝牙音箱播放吃人怪谈。苏欣好捂着眼睛钻进被子,又被她掀开被子捞出来,两个人紧紧地抱在一块儿。左航说,这真不吓人,博主分析从身体哪个部位开始凌迟能让犯人最快失去知觉,从而实现凌迟中的安乐死,很有学习价值啊。苏欣好辩解,想象其他人被割肉就是会让我感到痛苦嘛!左航说,你看看,我没说错吧,你有一种亟需被克服的道德主义。

道德。这个词在朱之心飞离北京许多天后的夜晚将苏欣好劈中,令她反复琢磨。左航说得对,苏欣好想,在她身上,存在一种近乎偏执的道德主义,是这种道德,帮助她正确地恋爱,正确地长大,正确地生活。就如同她和张极和平的分手,至少在恋爱期间,苏欣好想,我是一个多么称职而专一的伴侣。

唯独有一刻。

唯独有一刻。

她仍记得几年前的冬天,她陪着朱之心在冻人的山风里找母亲留下的发圈。那是一个足够发生偏离的时刻,苏欣好抱着朱之心,感受到她温热的泪水滑落脸颊,流向自己的颈窝。她发现自己的身体是朱之心仅有的支撑,如果她松手,朱之心就会像一滩软泥那样,被高大的草丛吞咽。如果她向前——如果她也把脸颊侧过去——如果她们抱得久一点,再久一点,朱之心是否也会感受到自己胸腔内,同样温热的,不停跳动的内心。

但我还是做出了正确的选择,苏欣好想,那天是张极的生日,他在ktv包房里等着我回去吹蜡烛。朱之心的嘴唇吮着苏欣好的脖子,她在内心深深叹了一口气,不为悼念,只是沉默着,往后退了一步。朱之心什么也没说,与她默契地分开。

在黑暗的夜里,有什么东西滑溜溜地,在她们之间闪烁出霎那的光,随即黯淡下来,无声无息地远去了。

——
朱之心也没想到还能在家乡的街道再次遇到张极,她是回去收拾行李的,出国的申请已经批下,待完夏天的最后一周,她就要去一个几乎没夏天的国家常住,不打算再回来。酗酒的父亲终日不清醒地生活,常常对着她的脸,呼唤她的小名,好像根本不知道女儿已经长大,即将飞走的事实。在朱之心心情好的时候,她会温柔地做出回应,并帮父亲买来更多的酒。她不知道这是出于怜悯还是报复,但醉生梦死,怎么不算一种令人艳羡的生活?朱之心心想,至少有旧梦可做。

他们是在便利店买伞的时候遇到的,夏天的雷阵雨来得劈头盖脸,毫无征兆。张极买完伞,站在门口拆了一包红塔山,朱之心认出了他,找他借火。两个人并身站在便利店的屋檐下,躲雨的人在他们身前来窜,他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在苏欣好不在的场合里,突然拥有从未有过的平和。

朱之心主动问候,恋爱长跑这么久,你们打算什么时候结婚啊?
张极摇了摇头,我跟苏欣好分手一年多了。

一年多?朱之心略微吃了一惊。上次在北京见苏欣好,她根本没提到这回事,但按时间推算,那已是分手之后了。非常久违的,朱之心重新生起一丝对苏欣好的怨气,何必这么防备呢?想到这儿她又觉得幽默起来,对万事万物都牢牢在握的苏欣好,面对她时,总是忧心忡忡,像个孩子。年幼时她享受这份胜利的******,如今不再需要通过它来体认自己,朱之心确信,在她与苏欣好之间,什么都没有发生。

早在下山的时候,她就接受了这个事实:苏欣好不爱她。进一步她想到,其实她也根本不爱苏欣好。她们只不过相遇得太早,太戏剧,太奇情。那些暗中的较劲、青春期的生长与难以割舍的依恋并不通往别的什么。想到这,她掏出兜中拿来耍把戏的发圈,扔向广旷的夜色。这是最后一次了,朱之心想,不存在的东西让它不存在就好,就像爱根本没有从她们长久的拥抱中悄然诞生。

尽管她后来常常在孤身一人时想念那个拥抱,并从中吸取幸福的错觉。

张极抽了一口烟,有些苦涩地补充道,我以为她和我分手以后,会和你谈来着。
朱之心笑了,怎么突然这么讲?
直觉吧,张极说,她睡着以后,经常喊你的名字。

朱之心的笑容仍挂在脸上,烟在指上烧,尼古丁机械地被吸入后泻出,一股震颤替代烟雾,升腾起来,在她的体内冲撞。什么?她想问。张极在一旁自顾自地答,所以我一直都觉得,比起我来,她更喜欢你啊。

朱之心猛然回想起苏欣好接待自己在北京住的那个晚上。航班延误,到公寓已是凌晨,她把卧室留给自己,抱着抱枕,很快便躺在沙发上睡着。洗完澡出来,朱之心听见苏欣好叫了她一声。怎么啦?她平常地答。苏欣好呼吸平稳,没有应声,双手紧紧搂住胸前的抱枕,像一个无法失去奶嘴的婴儿。朱之心在此时才意识到,原来她和苏欣好早就对彼此做出了回答。在无需掩饰的睡梦中。在无人知晓的山风里。但她们不够聪慧更不够勇敢,才把爱,这种唯一的、排他的、只存在于她们之间的爱,扭曲为完全不相干的东西。

完。

文章来源:{laiyu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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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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