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已深冬


时已深冬,天亮得晚,宫苑寒雾弥漫,赶早朝的官员都冻得拱肩缩背。沈奚随着人流刚踏上正殿的台阶,便看见有团人影隔着几步在朝他招手。沈奚走近一看,是黑着两圈眼睛的苏晋。
苏晋等沈奚到跟前了,顶着倒灌入口的寒风,眯着眼慢慢张开嘴,说:“三姐带话来,说凤阳公的女儿陈苖这次随行入京,三姐想偷偷回来一趟去探望,若是留得久,顺便会在京中过个春节。”
沈奚站着想了想,看了看苏晋,又看了看她的左手,笑着哈出一口白气,先挑最关心的事情问道:“原来如此。不过你手上这是个甚么?”
瑟瑟冷风中,苏晋的左手上,托着一个半个巴掌大的锦盒。
苏晋说道:“这是三姐捎来的。三姐说,她若正经拜访大臣府邸,难免被外人认为同皇上、凤阳公之间有什么干系。所以三姐想私下和陈小姐见面,这个是香囊,是三姐托我们带去,以便约着私下见面的信物。”
苏晋打开盒子,给沈奚看了一眼,是一个羽线绣的花草图样荷包。
沈奚抽出一只手来,夹起荷包,笑嘻嘻地看着苏晋说:“我说怎么回事呢,苏大人清早上拦住我,拿着荷包要送给在下,这场景可真想让某人也见识见识。”
“三姐半月前就托人给你带过同样的话,一直没见你回复,这才找的我。”苏晋并不理会沈奚的插科打诨,而是趁着空档,仔细察看了一番沈奚的脸色。
眼底乌青,一张逗趣儿的笑脸被凉森森的露水冻得失了色。“你若是不得空,东西留在我这儿,后日我可以代你去。虽然陈小姐不认识我,有信物或许也足够了。”
沈奚刚要说不妥,苏晋又道:“香囊虽是女子的贴身物,我用盒子收着,只装作不知道里头是什么便可。”
沈奚摇摇头,说:“既然是约着私下会面,你是男子,虽有名声在外,但还是我这个亲弟去才算合适。”想了想,又说:“如果我实在抽不开身,再告诉你。”末了,还不忘损一句:“最近大家都忙得人仰马翻,沈筠还真会给你我添乱。”

 

年节将近,今冬又格外寒冷,苏晋知道沈奚连带整个户部脚不沾地,已忙碌了好些时日。两人虽每天上朝会打个照面,但苏晋那头的事务繁冗亦不落下风,若等下朝,两人早已被各部的人团团围满,不知何时才会有空聚在一起商量这等小事。
闻言,苏晋于是不勉强,点点头,沈奚亦将盒子收下。两人一同跟在人群后头进了大殿。

 


(简单来说:礼部的罗老头琢磨着让朱昱深纳妃,而妃子的头号人选就是陈苖)
苏晋脚刚迈进大门,便感觉到不远处礼部尚书罗松堂鬼鬼祟祟往这边瞅的视线。
以史为鉴可以明智,回想起此前这老头在朱南羡面前的一番折腾,苏晋恍然大悟,一边抬脚,心里一边琢磨出了个大概。
难怪寒冬腊月,凤阳公风尘仆仆进京叙职,还特地把四女儿也给捎带上了。

 

各部依序奏事。轮到礼部,尚书曾友谅出前,奏告了春节各项典仪的筹备进展。其中,说到赛马一事,由于今年牧草甚缺,曾友谅走上前一步,道,“……侍养御马,一应供奉典仪诸事,京郊马场那边本就颇为叫苦,惶恐国礼不飏。加之本部与钦天监已商议过,推测如按往年的日子出行马场,京郊一带风雪或恶劣非常。”
牧草不足、马场、风雪,闻言,现场的人都心照不宣地瞄了一眼正好站在曾友谅前排的沈奚。
曾友谅本人挺直腰板,目不斜视,眼神的落点却故意撇开了没落在沈奚身上。
沈奚从从容容往前一躬,道:“曾尚书提议免去春日赛马一事,既是体恤圣体,也是体恤国库,四舍五入也算是体恤户部了,依臣看,去了也没什么不好。”
按照往年沈奚的脾气,必定会有几句“看来如今的养马官手艺走下坡路了,臣当差的时候可没见过让御马挨饿这等事”云云,哪壶不开提哪壶的俏皮话。其实朱昱深在驭臣方面,颇有帝王的容人之量,这口舌之快并非逞不得。
但时移世变,如今沈奚心内虽也想嘲讽一番特地拎出此事的曾友谅,但或许是因为殿内的碳火差强人意,沈奚心内懒懒,决定把开口的力气省下来留给自己产热。

 

此事议毕,和曾友谅并排弓躬着的罗松堂等到了时机,也上前一步,“臣另有事要奏。”

 

“皇后娘娘长居皇陵,孝心堪作天下之表率。娘娘志识宽远过人,温敏柔顺,必然也知圣上虚室已久。老臣盼望着圣上福寿无匹,也同样盼望着圣上能与万民一样,享天伦之乐。”
能说出沈筠“温敏柔顺”的话来,众人心里赞叹罗松堂闭着眼睛夸人的功夫。
“今年礼部筹备各地官员入京的事务,得知今年有许多女眷随行入京。老臣斗胆一想,何不趁君臣同乐之际,喜上加喜。且今年酷寒,圣上已令诸礼制从简,而此双喜之事若能完满,则不必另费金玉锦绣,不必大费周章,也是一桩节俭的美事。”
“凤阳公四女现在京中。老臣闻其禀性淑真,与娘娘也曾有金兰之谊,深以为佳选,若圣上准予,礼部即日即可筹备此事。”

 

朝堂上一时鸦雀无声。
苏晋本已猜到几分,此时听了罗松堂的言语,想道:在建议皇帝纳妃一事上,罗松堂当年在朱南羡那儿碰了铜墙铁壁,在朱昱深这头,其实也没少碰钉子。但随着年事渐高,礼部各项事务大多已交付新兵,唯有这桩传宗接代的事让罗老头有鞠躬尽瘁、死不瞑目的执念。毕竟朱家这两兄弟,虽性格迥异,但礼部巴望的多娶几个老婆方面,却难搞定得各有千秋。因而,敢在朱昱深面前重提此事,罗松堂多少怀了些取义成仁的勇气。
除了热血,还得有准备,估计他老早就苦心孤诣筹谋了一段时间,选在这个最适合喜上加喜、顺水推舟的时间点,还煞费心思地用各色各样的名头,让一些高门贵女进了京。苏晋有些佩服罗松堂的毅力。
苏晋深知朱南羡对自己的心意,却很难说他哥哥朱昱深会有多少为沈筠守节的意图。况且大臣皆已看出,朱昱深帝位虽来之不武,却是实实在在地比他的弟弟更像,也更有决心做个真正的皇帝。而皇后长居皇陵,因而纳妃一事,再被拿上台面也不过是迟早的事,就是看谁有勇气率先再去触这个霉头了。

 

龙椅上没有动静。其他人摸不准皇帝现在对纳妃的态度,故无人敢先接罗松堂这番话,但望向罗尚书的目光里都多了一点敬佩。
柳朝明目不斜视,眼皮都不多眨一下,看来对插手皇帝夫妇这桩复杂的家事毫无兴趣。

 

可朱昱深虽未发话,亦未发火。苏晋在心中揣度出这一点后,上前道:“臣以为,罗尚书言之有理。”
苏晋一出声,其他人心中松了一口气,罗松堂面上也不由一喜。皇帝仍旧不语,似在沉思。
苏晋话音未落,紧接着又一拱手,将话锋一转:“不过圣上方临大宝,这两年君臣同心同德,如今上下才有了起色。今年比往年又不同,多少人难捱寒冬,此时礼部不先作体恤百姓的表率,反而张罗纳妃,不知妻离子散的老百姓们会作何感想。况且圣上素来持正节俭,纳妃之事其实也不必如此着急。”

 

其实殿前与沈奚的一番交谈,让苏晋心中已有了一些盘算。
从沈筠的信里她已知道,陈苖与朱昱深、沈筠从小便认识,又与沈筠交情甚笃。如今,她若进宫为妃,不知沈筠心中会有什么复杂滋味。
想到沈家姊妹对她的温暖与亲昵,苏晋亦存了一份私心,不愿这是个会使得沈筠、沈奚难过的结果。

 

罗松堂表情随着苏晋一番话,由喜转惊,见苏晋言语之间还有讽刺他不顾民生的意思,急得张口便要反驳。
此时皇帝终于发话了。“苏卿言之有理。不过罗尚书的初衷也无可非议。这件事可再议。先奏他事吧。”

 

罗尚书把话憋了回去,和苏晋一起鞠躬道是。纳妃的话题看来就先搁这儿了。不过,群臣都看出来了,在纳妃一事上,皇帝虽然仍不积极,但口风已有松动。
况且,罗尚书安慰自己道,皇帝说的是“可再议”而非“再议”,看来过些日子可以再奏一本试试。


(简单来说:沈奚乖乖去帮姐姐跑腿了)
沈奚这日早早出了宫,到达凤阳公府时,虽只是近晚饭的时辰,但天早已黑得严严实实。
冻得坚硬的雪绒盖满了引路小厮手里的琉璃提灯,沈奚随着穿过临水的回廊,踩上木桥,前方点着灯的湖心亭处,正是陈苖的所在。
沈奚进了亭子,向前施礼。
“快请起。你我不必行这样的礼。”
听到一个细细的声音,沈奚抬头,面前三名白披风的仕女簇拥着一个女子,只穿了春天所着的月白袄裙,青绸短褂,斜斜靠在塌上。陈苖行止恪守礼仪,沈奚小时候几乎不曾与她说过几句话,且又多年未见,沈奚只从这场面辨认出此人应当是陈苖。
侍女代陈苖来扶,而陈苖自己并不起身,让沈奚坐了自己对面的位置。
在沈奚的回忆中,陈苖都是在沈筠身旁,沈筠每每跟她凑到一块儿便消失了,两个人在院子里、房间里忙来忙去,不知弄些什么。因此,沈奚连带着对沈筠的嫌弃也先入为主给了陈苖三分。
天寒地冻,带着一帮人跑到水中央熏香赏雪,好酸的大小姐脾气,沈奚想。

“筠儿去皇陵后,与她的种种通信一概不畅。我一直想着此次来京一定要来问问情况。不想筠儿先我一步。多年未见,小奚比起幼时已认不出了。”陈苖一气说完,按着胸喘气。她一边仔细打量沈奚,一边让仕女拿了一个珐琅盒放在沈奚跟前。
“此次前来,确实是家姐授意。”沈奚瞟了一眼,竟是一盒的糖渍五仁、粉霜果脯。“家姐也常常记挂小姐,择日想与小姐约在公府外一叙。”见她待客不周像是身体孱弱所致,沈奚心中纳闷,这样的人跟沈筠两人凑一块能做啥?
陈苖接过沈奚递上的绣包,表情甚是怀念,用手指慢慢抚摸着,一边收在袖内。

 

“这几年来,京中种种变故,我在凤阳也都听说了。”陈苖拧起眉毛,“出事后,朝中兵荒马乱,我只大概知道发生了些什么事。筠儿是个大而化之的脾气,这一径却未见她来信诉苦,只怕是咽在了肚子里,还未到向人吐露的时候。”
瞧着正拈起果子放进嘴里的沈奚,陈苖一脸欣慰,“虽与你多年未见,但如今看你的模样,便觉着你们姐弟俩虽然一动一静,内里倒像是一副脾气。”见沈奚露出嫌弃的表情,陈苖这才有了微笑,但又悲从心起:“天命难测,如今只要你们两个尚平安便罢了。”

 

陈苖感叹了一番,转而又仔细问起沈府的种种家务情况。既是沈筠的好友,沈奚便都一一应答着,同时有些惊讶,陈苖对沈府状况的记性和关切,竟不像是多年未见的朋友,而像是常住在府里把持家事的姊妹。

 

话正聊着,从外头回来的侍女抱进两个卷轴锦盒。在沈奚好奇的目光中,陈苖慢条斯理地将锦盒打开,里头是两卷画。
“听闻礼部在民间搜寻了许久的月文先生画作。恰好凤阳府多年前与月文先生有过一段缘分,家中藏有两幅先生留下的墨宝。这两幅画,虽非礼部所寻的《寿春图》,我想不如交给你代呈,或可令龙颜一悦。”
沈奚确实记得有这么件事。此事还有个来头:朱昱深登基前后,百废待兴,上上下下正是用银钱的关头,朱昱深于是以身作则,革铺张浪费之风,其中,点名要求新年礼仪诸事一切以俭朴为上。
皇帝既有体恤民情之心,朝内大臣们便也积极响应。祭祀之仪倒好说,但各地呈给新帝的年礼却需要各官员开动脑筋、各凭本事了。当今圣上是个深不可测的闷葫芦,喜恶不露与外,但据说做亲王时与一名外号叫作月文先生的有过一段交往,颇为欣赏其才情,在众文人墨客中也独独对他青眼有加。只是此人行踪飘忽不定,随性作画、随性赠人,想要弄到一副他的真迹,全凭运气。
沈奚道:“听说此人作有一副《寿春图》,虽名“寿”和“春”,却非以贺岁、颂圣的寻常俗物入画。此作不仅为月文先生所作,据说还与圣上的气度十分相宜。”今年新岁既不许铺张,于是许多人费尽心思想找到这幅画呈作年礼。
陈苖笑着点点头:“我也是在凤阳家中便听说外头到处有人开高价在找月文先生的画,想起家中还有两幅,就赶紧带了来。我已看过,虽说不过画的是些山水,你敢早呈上去,年礼也算是交差了。”

 

沈奚最近本就忙得不可开交,给皇帝的年礼一事,本打算糊弄糊弄就得了。这样一来倒确实省了事,说不定还是个头彩。但沈奚看着陈苖把两个沉甸甸的卷轴锦盒重新亲手系上,心里却拐了个弯。
陈苖也应该清楚,沈家并不需要额外去讨好皇上。凤阳公自己不去献画,凤阳公的女儿为什么却悄悄把画拿给沈家的人去献?
这一琢磨,沈奚突然有了一个念头。或许不是为了博皇帝一笑,而只是为了让朱昱深高兴罢了。
外头一路沉默的风雪,让他眼前总浮现姐姐话语和笑容都越来越少的身影。眼见陈苖言语之间对沈筠尚十分亲昵,沈奚本不乐意管这宗事。但他低头看了一会儿自己的下袍摆,挣扎了一下,最后还是开口了。

 

“小姐最近可有听令尊提起过朝中的其他事?”
“家父不在内院谈论政务,我所知道的不过是些人人尽知的消息。不知你想说的是什么?”陈苖客客气气地回答。
沈奚虽百般不乐意插手,但开都开口了,他一咬牙,决定再直接一点:“不知令尊可有提起今年入京为何让小姐随行?”
雪粒子乒乒扑在亭子的窗孔上。这片沉默已证明她听说了。陈苖打量着沈奚,目光却仿佛很欣慰。
陈苖慢悠悠地说道:“自到京以来,我的风寒便断断续续不见好,这次入京更是难过,想必你也看到了。我既难服京城的水土,那便不敢久居,更不用说把这病气过给别人了。”
哪有人风寒没好还下着大雪、溜到湖上喝茶的?沈奚眉头一皱。而陈苖一本正经,继续睁着眼说瞎话:“能跟筠儿见一面最好,但要是病势急,不得不早日启程,那也只能辜负筠儿的一番心意了。咳咳……”
难怪陈苖大冬天还穿得这么单薄,原来是早已打定了主意把自己弄病。
沈奚这才意识到,哪怕自己不探这个口风,陈苖原本也不打算入宫。

 

陈苖笑眯眯地说:“我过去虽常听筠儿说起你,如今才知道那些话不过是姐弟间拐着弯的关心。筠儿对你如此,看来你对筠儿也是一样。”说完掩袖而笑,纤淡的眉眼有了一点颜色。
听见沈筠还跟陈苖聊起过自己,沈奚冒出了鸡皮疙瘩。便宜了这个沈筠,枉费自己操心,指不定自己回头还会被她嘲笑。
正在这时,一阵寒风灌入,有人掀了帘子进来,陈苖侍女手中的画轴便撞入了眼帘。来人眨眨眼,迅速低下头,报:“老爷在厅中恭请沈侍郎一同用晚饭,饭后再一同叙事。”沈奚本就是顶着拜访凤阳公的名义来的,既已问候了小姐,凤阳公那头留饭亦不便不去,只好拍拍衣服起身跟着走了。

 


小厮们把睡得迷迷糊糊的沈奚叫醒,马车已到沈府门口了。雪后的深夜,空气清澈,下车的时候沈奚打了个激灵,酒也醒了一半。闻得沈奚回府,内院的家丁匆忙赶来,把灰鼠毛的披风给他严严实实又罩了一层。沈奚眯瞪着眼,借着火光探脚踩在晶莹的路面上,一边在脑海里回想着临走之际陈苖对姐弟俩的叮嘱。
身旁的小厮怀里抱着的正是那沉甸甸的两卷画,外头裹了一层雪青的缎子。沈奚转过脸,看到拿画的小厮冻得嘴唇青紫,想起临行前陈苖也是两颊冻得发红,一边还唠唠叨叨让人去拿罩子,不让画轴被雪打湿。
沈奚最后还是收下了,但拿了人家的花去献佛,“想必圣上一定会高兴”这句场面话却没能说出口。虽已知道陈苖不愿进宫,但沈筠和朱昱深的关系现如今这般僵持着,陈苖同时与他们两人是青梅竹马,一面能狠得下心把自己冻病,一面在知道朝中有人想扶她为妃后,原本想送给朱昱深的画也只能托他人转赠。
心系两端,沈奚觉得她心里必定不好过。又或许是因为她的神态、瞧自己的目光竟有几分像沈婧,那一堆客套话便也没有说出口,只领了东西后默默一揖。

 

这时,沈奚想起苏晋最后反复交代他要给沈筠回信,便按住发晕的太阳穴往书房走去。漆黑的前方,厚厚的棉帘子掀开一角透出烛光,探出管事的一颗头来。管事也不过刚被人叫醒,见沈奚今日回府,喜不自胜,赶紧迎出来,一面吩咐人把洗漱的东西抬到书房。沈奚一边洗漱,一边听他报了一遍最近府里的信件。要紧的先前都打发人送进宫了,余下的这些不过都是些节前道贺的信。管事一一记了沈奚的回复,处理毕,又从怀里小心翼翼递出三封信,瞅着沈奚的神色说:“前两封是小姐近日来寄到家中的,最上头那封是昨天刚到的。”
房里的时辰钟已不知响了几下,沈奚今天替沈筠跑了次腿,应酬多喝了一大壶,还枉然插手了一桩自己姐姐姐夫的陈年因缘,正是烦沈筠烦得不行的当头。
信写的是什么,他看都不用看便知道,越过管事的手,直接在桌上扯开一张纸,三笔两笔写完了回信。
“她过两天要回来,今年会在京过年。”见管事喜上眉梢,沈奚补充:“这事儿皇上不知道。”管事一下愁容满面。随后沈奚揉着太阳穴,就近在书房内间睡下了。

 


接下来的日子,雪倒不常下了,但一日比一日冷冽的空气,把人同其他万物擦拭得透亮,提醒人们大风雪正在前头藏锋敛锐。忙碌到除夕前两天,沈奚终于才又回了一趟府。见府里已挂起了一院的大小彩灯,内外俱贴好了红红绿绿的福神。沈筠不能常常出门,便在院子里操练,下人们围着她打转,脸上也都是喜气洋洋的。
沈奚在家转了一圈,见这一派热闹景象,才又想起苏晋,回宫后便直奔苏晋那儿,从卷宗堆里把人给拎出来,一番耳提面命,让苏晋别忘了除夕的时候得去沈府过。

 

说到过节,宫里一早就接到了皇后不回京的消息,每每提及各项典仪,尤其是民间节前诸事时,皇帝的脸色也愈发不好看。于是当着皇帝的面儿,上上下下对团聚一词便噤若寒蝉。
不过,不知道是谁弄来了月文先生的两幅画,其中一幅恰恰是礼部苦苦搜寻未果的《寿春图》。听闻,皇帝当日便着人挂在了自己的书房,那张不露喜愠的脸有了一些容光,还对近臣亲口称赞:“贺春的绘画,老题目总不过是些花草萌生、鸟雀报喜。但这一幅却以大河、大山为题眼,用色清雅,摹形轩昂,但不失烂漫春色。寿为河山之寿,春为河山之春,大画家当有胸襟开阔如许。”

 

后面一段时间,沈府收到了很多贺礼,其中还夹着朱南羡亲兵偷偷摸摸送来的信件。因为沈奚和苏晋二人常在宫里打地铺,一会儿是沈筠的信寄到苏晋那里,一会儿是朱南羡的信寄到沈奚这里,都是赌个苏晋沈奚两人中总有一个能福至心灵回趟府的概率。
等到除夕当日,官员获准提早下朝,众人于是都早早归家享天伦之乐。沈奚是最后一批离宫的,到家时,见车马盈门,原来仍旧是各家送贺礼的。给辅政沈大人送的礼接了已有月余,管事恭恭敬敬在门口迎来送往,今日看来也得站到麻腿。沈奚此刻迎头过来,见来者都是各府上有头脸的家丁,少不得也站在门槛上,亲自寒暄了一番。

 

沈奚迟迟才踏入内厅,看到苏晋和沈筠正坐在一块儿,早说了一会子话了。
苏晋见沈奚来了,笑着站起来道:“今日皇上让大家提早下朝,沈大人到沈府怎么比我还晚?”
沈奚往桌子上一瞧,她们两人正在看朱南羡的信,桌上还有一堆显然是朱南羡捎来的北边新鲜样式的小玩意,沈筠正看得爱不释手。沈奚拎起一串穿着各色服装的胡人小泥塑,笑苏晋道:“哪有男人给女人送礼,送这些东西的?你家这位还真是别出心裁。”又向沈筠,嘲笑道:“苏大人拆家信,你在旁边凑什么热闹?”
沈筠兴致盎然地把玩着一柄小臂长的精巧匕首,懒得理会沈奚,白了他一眼,说:“你以为十三像你?他这信是问候咱们的,信上也说了,这些东西就是特特给我的。”苏晋也拾起一个巴掌大的胡马泥塑说:“这些东西一来新巧,二来他信上还说了,有些是买的,有些是依样让人照着当地的实物打的。咱们虽在京中坐着,也能大致了解了解那边的民俗风貌,算是有益的。”沈筠一边摆弄着手里的东西,一边跟着煞有介事地嗯嗯点头。沈奚摇头叹道:“你俩真是天生一对。”苏晋紧接着笑道:“里头还有给你的,已经替你放到书房了。”

 

沈奚自捡了一张凳子,也随她们在桌边坐下了。沈筠在家中一事须保密,而往来沈府的人又多,下人们早早便紧紧闭了内院里里外外的门户,只在隔间听待伺候。猎猎寒风扫过满园银枝,三人所在的房间则是暖融融的,透不进一点儿冷气。沈筠在一旁给苏晋耍弄招式,沈奚在旁撑手看着,想起朱昱深听说沈筠今年不回京后的那张臭脸,多多少少便有些幸灾乐祸。
这个念头一起,沈奚不免就想起之前自己帮沈筠跑的那次腿来。见沈筠毫无异状,倒勾起了沈奚原本没有的兴趣。
“后来你和陈苖见上面了吗?”好奇心作祟,沈奚终于忍不住开口问。
“见上了,还不止一回。”沈筠一边收刀回鞘,一边迈步去套间的另一头端果盘,头也不回地说。
“你胆子可真大啊。要是被人看见了传到他耳朵里,连带着全家上下陪着你,这个年可别想过安分。”沈奚捏着瓜子,笑着点点自己和苏晋,“那你听说他们今年为何要让陈苖进京了吗?”沈奚往后懒懒一靠,假装不经意地接口问。
“那帮老东西,想得倒美!”一听此事,沈筠哐地把果盘砸在苏晋面前的桌上。苏晋默默用手拢着收拾掉出来的花生和碎渣。
“你连面都不愿意跟人家见了,还管人家娶不娶新妇呢。”沈奚故作轻松,捞起苏晋手边掉在桌上的一粒芸豆卷往嘴里扔,被苏晋瞪了一眼。
“谁管的是他?”沈筠接过苏晋推来的一盏茶,也靠着她坐下,吹了几口气后两口灌下:“我绝对不让这些兔崽子在陈苖头上动土!”
沈奚一挑眉,“那你可知陈苖自己怎么想的?今年给他的那两幅画,可是陈苖转交给我的。”人家心里可是有朱昱深的,不见得是真的不愿意进宫。
“呸,”沈筠翻了个大白眼,“别人怎么看我管不着,但若想把陈苖绑到那深宫里,从此一言一行都拘束着她,哪怕凤阳公愿意、他愿意,我也第一个不同意!”
苏晋正仔细叠着朱羡南的信,听见此话,一边把信收到信封里,一边笑道:“别人若听了,这倒不像在为皇上拈酸吃醋,倒像是陈小姐是左拥右抱的那个。”
沈奚也笑了,把眼睛上下打量一番沈筠:“你这拙口钝腮、毛头毛脑的一个人,是怎么让陈苖瞧得上的?况且你不是素日讨厌别人舞文弄墨么?”
沈奚回想起那天见陈苖,其形容举止,还有柔中带刚的性格,若非因为自己家姊是沈筠,冷眼瞧着,陈苖倒确实是个做皇后的料。

 

沈筠此刻也想起了后来与陈苖分别时候的形景。陈苖两只手仔细替自己理着披风,紧紧地盯着自己的眼睛,说,筠儿,不管发生什么,我都站在你这边。
回想那双温柔的眼睛,沈筠心里又浮起一阵暖意。她不是不知道陈苖对朱昱深有的那一点少年时代的好感,但如今她不在乎,陈苖也不在乎。沈筠心里没来由地觉得,哪怕没有发生这一系列变故,陈苖也会拒绝进宫的。她想起小时候,暑热正盛,太阳晒得天地一片白,那时自己和陈苖在花阴里,在树影里,她拉着陈苖追着虫声跑,陈苖的汗湿了衣衫,仍兴致盎然地听自己叽叽喳喳,还在一旁教陈苖识花辨草。“这个我在书上见过,只是从未见过长在土里的。”自己在一旁嗯嗯地听着。再后来,她练武下来,陈苖就在旁边替她打扇儿,回到房里,两人肩并着肩,她满身汗味儿,靠在陈苖身上看她打结,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一聊就是一晚上……
沈筠回过神来,把手里的茶盏往旁边一推,伸个大懒腰:“我又不是讨厌读书的”,笑了一声,“只是单单看不惯你而已。”
沈奚向来神闲气定的清秀脸庞一瞬间抽搐了一下。眼见两个人又要斗起嘴来,苏晋把添满水的两盏茶往左右一推,两人便互瞪一眼,各自端起茶盏往肚里灌水。

 

之后便是晚饭。席间沈筠开了窗,天上毕毕剥剥升起一束接一束的焰火,虽然离街上很远,但尚能听到一点快活的人潮声。
苏晋偏过头,沈奚正松松倚在靠背上,眼里是五彩斑斓的火光,面色沉静,但却没有笑容。
苏晋沉吟一下起身,回到桌前时,手里抱着小小的一坛酒。对上沈奚疑惑的目光,苏晋略略打开盖子,满屋霎时飘满了青涩的杏花香气。
沈奚的眼神一下变了,怔怔地看了苏晋一会儿,转而笑了,小心地从苏晋手里接过来:“就这么一丁点,我再喝两口,给他留的可就不多咯。”倒了一点点在杯里,抿了一口,砸吧砸吧嘴说:“不错,喝不死人。”也不道谢,拿了酒壶、一对酒杯,一个人推开门往下着雪的院子里去了。
沈筠看在眼里,等沈奚走了,不顾苏晋“三姐,你少喝点”的微弱劝阻,笑嘻嘻地一把将苏晋揽在怀里,“好孩子、好孩子”地摩挲起苏晋的头发来。
沈筠了解沈奚。他认可一个人,那便是这个人,不论身份,亦不论男女。而苏晋和朱十三看着截然不同,骨子里头却是一类人。自己这个弟弟一生狡猾,但却总是被苏晋、十三还有晏子言这样的人拿捏得死死的。

 

时辰钟稳稳地敲了最后一下,隐隐约约的欢呼声被雪花送到了两人的耳畔。苏晋略带无奈地挨在沈筠带着酒气的威武胸脯上,心里却很踏实。右手的袖子里,还捏着朱南羡这次送来的一串骨制的项链。随着送来的信里还说:
“……他们的耳坠做得十分精巧,狼牙、鹿骨,与中原相比颇有些不同的风情。但你不便穿耳,我就拆了些耳环给你串了一串,不知这样式你喜欢不喜欢?不过,单串的项链不搭中原女子的服饰,等到咱们再见面前,我一定给你稍齐一整套的……”
苏晋手指摩挲着温润光滑的狼牙串,半梦半醒间,听见沈奚推门进来,还听见沈筠轻柔地拍着自己,“嘘”地示意沈奚轻点声儿。
再会之时。苏晋安稳地闭上眼,在浅眠中沉入浮想。不知道他下次会捎些什么来呢?忆曾携手处,月满窗前路。长到月来时,不眠犹待伊……

by京月
LOFTER、微博同名

文章来源:{laiyu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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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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