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祺鑫文轩」戏台

 

丁程鑫第一次见到宋亚轩,宋亚轩才十五岁。

他垂着头站在马嘉祺身后头,一看就是少年人的身量,身条未完全抽开,肩膀瘦窄,腰肢不盈一握的弧度初现端倪,整人单薄直立。却又奶白一张脸,脸颊圆鼓,一身素衣,古诗文中写,素衣不染风尘叹,想到这丁程鑫只觉得好笑。

马嘉祺穿了他一身黑红甲胄皮,配着剑,飒爽风发的,语气却温温柔柔,好像在哄着你说话,青色的嗓音溶溶地散尽了。

“阿程,这是阿宋,义父托我把他交付于你,你带他学规矩。”

“规矩?”丁程鑫噗嗤笑出来,“别是干那等子脏事也要有规矩,越发不怕丢你义父的老脸。”

宋亚轩听他语气倒还温顺,话锋怎的如此尖刻,便抬头望一望他,丁程鑫身子骨薄,挂着绯红水袖,脸上未妆,唇红齿白,鼻腻鹅脂,最奇特的是他一双大眼睛,眼尾奇异上挑,如同鱼尾,姿态流畅幽美,却无温度,触目笑起来,潋滟眼光顺着那弧度泄露得一塌糊涂。

丁程鑫浑身上下被一种糜奢氛围浸泡着,就算脸上无妆,见他那红艳眼尾,也知道他是戏台子上的。

“阿程,莫要瞎说。”马嘉祺无奈一叹,丁程鑫不屑反驳,自顾自来拉宋亚轩的手,他手还没有宋亚轩的大,柔软温热,半低下头好好打量一番宋亚轩的脸,笑道:“你是马嘉祺送来的,便是李相亲自挑的人,必是亏不得,你便跟我一起住内院,舒爽清净。”

“你来。”丁程鑫官话不好,语气尾音带着南人的软媚,细细碎碎的。

丞相家养的戏班,祀春阁,宋亚轩初听这名字便不自在,丞相家养的戏班,不在名中寄语荣华福寿便罢了,意境也不占好。宋亚轩不认诗书,些须认得戏文几个大字,便不再多想,从那块御赐的“祀春阁”匾额下丁程鑫逶迤迈进朱门去,马嘉祺身量修长,一身紧衣飒飒,宋亚轩不安地看他一眼,他便对他温和地笑。

“阿宋,莫怕。你阿程哥人好,只是嘴巴毒些。”

卧房不知比从前的处所舒适多少倍。

天色昏黑,丁程鑫一双葱白修长的手拢着烛光,把小屋照亮了。回头见宋亚轩拘谨地站在木板床边,伸手正好触到床单,轻轻抚摸,素白细软床单,绷得齐整,没有一丝褶皱,暗中咬着劲,好似紧张一方兽皮鼓面。

宋亚轩太漂亮了,暖黄灯光下更显得眉眼肃丽,水光脉脉,他面相纯,嘴角紧紧抿着,不笑,如同隐忍的幼猫,浑身娇软的绒毛,心比天高,却生来就是给人蹂躏的。

“你可知丞相弄你来做什么?”丁程鑫问道。

“丞相说,在祀春阁唱戏,可名扬天下,唱一辈子戏,唱来想要的一切。”

“呵。”

丁程鑫轻笑一声,红烛随着他衣袖摆动,火光摇动如抽搐。

“仅仅是唱戏么?”

丁程鑫的眼尾无论说什么都是挽起,柔美一张笑面,笑得让人不知滋味。“是你想要的一切,还是丞相想要的一切?”

宋亚轩听闻此言,垂下眼,不自觉向后退一步,撞上床板。

“看来你也不是看上去的那样纯。”

丁程鑫走到他跟前,轻轻把他摁在床上坐了。

“小孩,早点休息,我便住在隔壁,有何事唤我便是。”丁程鑫轻轻勾起宋亚轩的下巴,细细端详。丁程鑫手指素白,倒是十分大力,宋亚轩感到那种压迫,动不能动。“李相已经穷途末路,皇帝昏聩好色,祀春阁从前出过凤凰,李相尝了甜头便不会放弃,你又是马嘉祺亲自带来的人,从进了祀春阁的那一刻起,你的脸、你的身子,就不是你自己的了,明白吗?”

宋亚轩垂着眼,面无表情点头。

“你倒是个不动声色的,比我小时候不知沉稳多少。”丁程鑫轻轻叹气。“你还小,有些事情,不必从现在就开始忧虑着。”

丁程鑫放开了宋亚轩,替他吹了烛火,轻轻掩门,离开了。

来这里的第一晚,宋亚轩是睡不着的。

丁程鑫弯挽成一尾鱼的眼睛,娇美五官,花瓣艳艳展开的神色,一身宽袍广袖,身段玲珑似水。丁程鑫算是京城名角儿,如果不算十年前飞进先帝宫里的凤凰,便是丞相家养的头牌,达官贵人宴席必有的台上宾,风华绝艳,受诸人惊叹,唯独得不到圣上垂怜,次次入宫领赏,却无一次被留下。

若是他能被留下,也不至于会有自己的出现。

这位曾经只出现在众人谈资里的丁程鑫,日后也算是他的******兄了。

夏日天热,门窗四敞,整个内院只有丁程鑫和宋亚轩住着,丁程鑫喘息的声音一声摞着一声,清晰摇曳,像野猫的哀求,柔软,凄惨,软刀子似的,叠叠地叫着“嘉祺,嘉祺。”锦心绣口碎在呜咽里,骨骼和人形也一并碾碎。

宋亚轩知道小马哥必不是面上那么温柔的人,只是在丁程鑫身上,他也舍得将他弄得那么痛吗?

 

宋亚轩每日早早起来练功,有下人送早餐来放在院内石桌上,热气腾腾,马嘉祺应是常来找丁程鑫的,夜里听到丁程鑫又那样哀哀地叫了,便是马嘉祺又来了。可第二天丁程鑫房门一开,出来的只有他自己。

“小马哥呢?”

宋亚轩只是奇怪。

丁程鑫笑笑,为他捧一杯早茶,“小孩子就是不知滋味,我俩在一起,是偷,断没有大模大样宣给人看的道理。”

“偷?”

“不是偷是什么?咱们可都是要给上面守着身子的人,不过这长夜漫漫,没人厮磨倒也没劲。你小马哥功夫不错,待你长大些,叫他给你******,如何?”

丁程鑫越说越笑开了,眼角的鱼尾巧妙打旋,天真快活不合时宜地露出来。宋亚轩轻轻推开他揉自己脸的手,默默嚼馒头。

“你这孩子好生无趣,逗也不见脸红。”丁程鑫愤愤,又捏了他两把才松手。

宋亚轩不知道马嘉祺是什么人,一身狭长瘦骨,身手夭矫,漆黑丹凤眼,跟谁说话都放柔了调子,故意哄着人,神态却凌厉,一时顾不到,眼里的凶便点点迸出来。只听得他喊李相干爹,不过父不慈子不孝,李相时刻让那样清风霁月的人植根在黑夜里,他便面上恭敬从命,回身却把李相精心养了送人的红牡丹先行了捣了碎。

丁程鑫窗前的确有片花池子,里面腻腻枝枝地开着牡丹,一朵累重的鲜红紫红蹭着另一朵,时间久了,颜色就像廉价的布料褪色,大片大片地浅白,烧焦了一样地蜷缩。宋亚轩忍不住,拿了水去浇,只被丁程鑫冷冷拦下。

“你不用管,这东西是马嘉祺侍弄的,他不来就凭着它枯尽了,也不该你管。我看他到底何时再来。”

马嘉祺没有定数,来得少,半月来个两次便是谢天谢地,有时几月不见人影,也无音讯,丁程鑫就任那红牡丹缺水干枯,红颜煞尽,丁程鑫明明也叹息,却固执等着那一人怜爱,再换一个都不行的。

内院亦有棵合欢树,绒毛般的花瓣,宋亚轩见那树漂亮,除了练戏就仰着头望着树上发呆。

他见过李相两次,第一次是在台子上,他穿着旧而硬的,泛着不知多少戏子的汗味脂粉味的戏服赶场子,李相出手阔绰,赏他半年饭钱,他下台来拜谢,将他养大的戏班老妈妈心急,摁着他向下拜,凤冠霞帔,金银线断,珠翠零落,碎了一地。

李相问了他名字,籍贯。

后来家中徒生变故,不大一个戏班子,被堵门要债的杀人灭口,几个大汉扯着宋亚轩去卖,卖到李相那里,好漂亮一个价钱。

后来的事情便有丁程鑫了。

绑着手塞着嘴跪在地板上抬头,顺着一身绫罗佩环再望向丞相,整个过程太敷衍,宋亚轩不是什么都没察觉到,只是硬石板硌得实在腿疼,他又几天没进水米,脸上溅的血迹还没洗尽,左右结果相同,不如体面些。

他面上是要叫李相恩公的,与师兄丁程鑫相同,丁程鑫常走过来,跟他一同抬头,问一树轻贱的绒花有何好看的。

“这树还是我亲手种的,在我来的那年,已经七年了。”

宋亚轩平日里在外院跟祀春阁的其他师兄师姐搭戏,闲下来便听他们嚼舌根玩。

“祀春阁就是个赔钱买卖,丁程鑫是祀春阁头号赔钱货,丞相白白捧了他七八年,现在皇上也不看他一眼,看他那副轻贱样子,见着男人便往上贴,跟马嘉祺那点子脏事,打量着谁不知道,******胚子,怕是到死也没个王孙贵族多看他一眼。”

就这一套说辞,每日重复,背得比戏文还熟。

宋亚轩惯不反驳的,只是听着,只是那天也许乱嚼舌根的人没看黄历,正慷慨一番话道尽,尖刻语音还没扎进地里,这丫头脸猛地一偏,白净圆脸多了五个齐整红艳的指印。

丁程鑫胭脂未褪,红白一张脸谱,水粉灼伤凝脂,端得是无情动人,丁程鑫再一抬手,丫头头又歪向另一边,巴掌印凑个双数。

丁程鑫用了十足地劲儿,掌心引火地疼。

“把你那层皮扒了,现在就给我滚出去。今天从祀春阁滚出去,有我在一天,全京城的戏班子没一个敢要你,教你卖都没地儿卖去!”

丁程鑫动起火来,戏班子里没一个敢出气的,宋亚轩倒板着小脸看热闹,丁程鑫回头来觑他,“你看什么,给我回去撕腿去。”

凡是戏台子上挣命的,没一个逃得过撕腿,撕腿没一个不哭的,丁程鑫身子软,力气却大,宋亚轩瘦长的四肢,窄削的腰身,玉树偏偏让他揉成面团,奶白的脸上满布汗珠,平日沉默寡言的少年也叠声讨饶。

“好阿程哥,别掰了,痛。”

丁程鑫只是笑,问他:“阿宋,你听人嚼得舌根不少,可有什么感想没有?”没等阿宋回答,丁程鑫便道:“她说的倒也都对,像我们这样的人,命数已定,一生只为着取悦那一个男人,轻贱就是轻贱,再争也没用的。”

他手上用力,整个人覆在宋亚轩身上,宋亚轩呼痛,一口银牙咬断,只觉昆山玉碎。

“日后男人便会如此摁着你,看着你疼,你越是疼,他越兴味大增。”

丁程鑫说这话时还顾着笑,眼尾上扬,眼中飘飘浮浮,光亮溢出。

宋亚轩是懂,又越发不懂。

是夜,宋亚轩合眼躺在床上,他眠浅,听得西院墙轻微一声扑通,一串略带趔趄脚步声捉进耳朵。

宋亚轩暗觉不对劲,起身开窗,只见到一身黑红衣的马嘉祺,左手护胸口,右手持剑,一身芝兰玉骨佝偻成暗夜里的兽,一身穷途末路的尖刺。

宋亚轩忙禁声去扶他,黑红的衣,触手黏腻,借着月光一看,摸了满手黑红的血,宋亚轩头一懵,鼻息被浓重血腥封个彻底,第一次见这么多血,宋亚轩只觉得晕眩恶心。

“叫阿程出来,我不脏他卧房。”马嘉祺声音低沉,面容模糊不清,未必隐在黑夜里,只是实在用力狰狞,不忍卒视。

那是宋亚轩第一次见丁程鑫穿白衣,白缎子单衣,丁程鑫年年岁末入宫,给宫宴捏嗓子助兴,宫中阵仗之大,连轴咿呀一晚上不停歇的,嗓子唱劈唱哑,脚下磨出血来,唱到天明,皇帝高兴了,赏几匹苏缎子了事,苏缎子触手绵柔,温凉吸汗,丁程鑫裁了做两套贴身单衣,一套自己留着,一套给宋亚轩。如今那白缎子熨帖附在丁程鑫玲珑身段上,腰肢越发软腻,马嘉祺半个臂弯就箍尽。白缎子十分饥渴似的,喋血,马嘉祺才抱了丁程鑫一刻,大片血渍红腊梅,鲜红牡丹花汁原来都拓在丁程鑫身上。

马嘉祺在发抖。

丁程鑫边摸着马嘉祺头发,边哄马嘉祺把他放开。一手就去解马嘉祺衣襟,嘴中软喃着江南语调。

“侬别怕,什么都别想,我帮你讲这一身脏皮扒了,好好睡一觉,什么都没有,都是假的,不怪你,不怪,怪只怪别个贪,不怪你……”

饮尽了鲜血的黑外袍重重落在地上,丁程鑫使眼色,“阿宋,去烧一锅水来,悄悄的,莫惊了别人。”

宋亚轩转头便走,回身望一眼马嘉祺,一身颓败气,被丁程鑫扶了往屋里去。素日听多了马嘉祺温和如同哄人语调,谁知道丁程鑫竟也会哄人,比马嘉祺还柔和可亲,珍珠蚌剥开外壳,心甘情愿送出软肉来。

当天夜深了,宋亚轩偷偷拿了水壶,摸黑去丁程鑫窗前,淋淋漓漓乱洒一气,他太怕那红牡丹枯死,一刻不容缓,想着今夜马嘉祺回来了,这花总该可以浇了吧。

马嘉祺像养蛊,用鲜血养着一朵花,若非今夜把鲜血都流干了,谁又知道这蛊原是啮他血肉,然而他脱了蛊便又要失去性命。

宋亚轩惯常看不清人,也不愿看清,人事剥开了洗净了不过心酸二字,看不懂最好。

 

少年人若说长起来,一日都嫌漫长,丁程鑫最喜欢绊着宋亚轩比个儿,刚来时不到鼻梁,后来长到眉骨,如今看着竟比丁程鑫还尖些,开心得拉着马嘉祺叫道,阿宋是我养大的娃娃!李相见他出落,一身骨节都像水里泡过,明晃晃,清透明丽的人,鼻梁生得高,脸颊瘦下去,骨相更深刻,一双眼尤其淡漠,嘴角腻腻地堆着白,被胭脂漆住,弯也不弯。李相最初看中的便是这个,面相纯,神情冷,承欢时却由不得他,越白的东西弄脏越爽利,与丁程鑫相配,一个红装,一个素裹,赚得无尽垂涎。

李相如意算盘打得响,日日叫马嘉祺接了宋亚轩到丞相府的学堂去,四书五经,唐诗宋词都念一些,专门配了个嬷嬷教他琴棋书画,誓要真把他打造成那山中高士晶莹雪,世外仙姝寂寞林似的。

上元佳节,李相给宋亚轩放了假,却带着丁程鑫入宫唱台,丁程鑫坐在铜镜前描脸,眼角的鱼尾被胭脂一勾,更媚更飒,宋亚轩时常是不敢看丁程鑫上妆的样子的,都说红颜薄命,丁程鑫那张脸,太美、太薄。惊心动魄,不忍直视。

想必今日一去又是一晚罢休,马嘉祺心疼都来不及,丁程鑫还边抹胭脂边笑,叫马嘉祺领了宋亚轩去逛庙会去,多带些吃食回来。

京城是宋亚轩想象不到的热闹,跟着马嘉祺身后走,马嘉祺却说,阿宋,很紧点,庙会拐子多,丢人的可多。

宋亚轩知道什么叫拐子,他就是被拐子卖进戏班子的,贫苦人家的孩子,白白生了张粉面含春的俊脸,一生的灾祸都起在这上头。

马嘉祺去放河灯许愿,马嘉祺写字娟秀,归归整整的蝇头小楷,“惟愿阿程一生顺遂平安。”署名写自己的姓氏,马。宋亚轩突然想到,马嘉祺的姓氏也是孤魂野鬼,找不到根源的。白叫着人家干爹,活得不过一条得心应手的狗。

二人远离鼎沸,蹲在河边看一盏暖黄孤独远去,宋亚轩惯常不求甚解,那日却突然开口问。

“小马哥,阿程师兄是怎么进祀春阁的?”

马嘉祺黑亮的丹凤眼瞧宋亚轩,突然笑了,“还能怎么着,你怎么进的,他就怎么进的,天下不幸的故事,都是相同的。”

“小马哥,你便给我讲讲,我是阿程师兄养大的,讲讲又有什么关系?”

马嘉祺的声音有颜色,就是青溶溶的,“阿程他生在穷苦人家,上头有个姐姐,家中虽不富贵,爹娘康健、恩爱,平平凡凡过一生也未尝不可,只是阿程白长了一张漂亮脸,我第一次见他,也惊觉他跟先帝宫里的男妃——祀春阁先前的头牌八九分相似,唯有那一双眼睛,眼尾像上勾着,比那男妃更媚、更妖,李相看中了他,死活是要带回来的,阿程性子烈,李相便去抓他姐姐,他一向以为自己是替姐姐来的,心里也有点缓的,来了祀春阁,唱戏身段一窍不通,一心想逃,李相看他性子太烈,必定不行,让我拢起一把火,在他眼前,将他带来的箱子物件尽数扔进去烧了,连身上的衣服也要扒了,一丝不留,阿程哭得惨,往火堆里抢,拉都拉不住,我没忍住,偷偷给他留下一块玉牌。那日之后他生一场大病,躺了个把月,泪流了个把月,丞相倒不怕他不中用,阿程身上有股子韧劲,那次病好了,便想开了,不争了,丞相让他穿红衣服,他便再******别的。”

马嘉祺说着,拉开了领子,掏出一块玉牌来,那玉牌不大,成色也不好,刻着小小“程”字,做工糙,一看便是那种贫苦人家疼爱的孩子才戴。

“这玉牌我不敢还他,每次去见他都藏起来,不过阿程的念头早断了,我不给他,只是怕白白惹他难过罢了。”

宋亚轩细细打量了一番,还回去,点头。

“你跟他不像,你进来倒是没反抗的。”

跟宋亚轩交谈,照常是得不到什么反应的,只是静谧笑笑,“那是因着阿程哥有记挂的人,我却什么都没有。”

马嘉祺愣了愣,去拍宋亚轩的头,“谁说的,阿程和我都记挂你,阿程刚还托我放两盏河灯,署他的名字。”说着又拿出另一盏灯,一样规整的蝇头小楷。

“愿宋亚轩好好长大,善始善终。

——哥:丁程鑫”

好好长大,善始善终。

宋亚轩伸手拨水,春寒料峭,水凉刺骨,直直挑着筋疼。不是的,宋亚轩想,如果一人只能放一盏灯,我希望,有人的愿望里只有宋亚轩。如果有这样一个人,善始善终又有什么稀罕呢。

小马哥的愿望是丁程鑫,丁程鑫的愿望也一定会是马嘉祺。那么,宋亚轩的愿望会是谁呢。

 

此时此刻,宫宴之上。

朱砂红的灯笼,扰扰散了一夜的昧光,庄重肃穆宫室里,幢幢人影活像散乱几抔黄沙,生生演一出醉卧沙场君莫笑去,什么帝王将相,宜室宜家,酒过三巡菜过五味,都不分了。

年轻的皇帝斜卧在殿首,拿眼愣愣钉着三尺高台上的人,绯红色水袖跟纤细腰肢绞在一处,红白分明的一张脸,整个人都似馨香脂粉堆砌成,与一屋子黄土状人影又不同。

曲子唱罢,皇帝打断管弦,招手叫那人前来。

那人袅袅跪在身前,一副头面华丽贵重,携了无数珠玉长拜不起,佩环琳琅,倒是悦耳。

“你抬起头来。”皇帝说。

丁程鑫应着“是”,便抬头眯着眼笑,一双上扬眼尾腻着红妆,戴着狐狸样的面具。

“小狐狸,朕又一年没见到你了。”皇帝微笑,“你又长大了。”

“皇上可惯会取笑人,阿程早过了十六,已然不长个子啦。”丁程鑫软着一口江南音。

“你来。”

皇帝广袖黄袍,丁程鑫一眼就瞧见他袖口下半隐的手,四指向内,招了招。

丁程鑫会意,膝行几步,跪伏在皇帝膝下。

皇帝顺势捏起他的脸,细细打量了个遍。

“李相没别的能耐,只是会挑人,你出落得越发金玉花柳了。”年轻的皇帝眉眼笑开,威严意登时少了一半,“朕且问你,今年想进宫了吗?”

丁程鑫愣愣看他,黑白分明的眼瞪大了,畏惧地,却依旧缓慢地,摇了摇头。

 

 

 

清明过后,丞相家学堂开春课,丞相人脉灵广,请的先生是数一数二的京城大儒,许多世家便交了银两,干脆把子弟送来一块进学。

刘耀文配不上宫中专门教皇子公主的太傅,本来就是活该受冷眼欺辱的人,皇家顾于颜面,到底把他安排进丞相这里来进学。

刘耀文再次进学堂没有那起从小厮混着长大的、许久没见的纨绔们新鲜热闹,他独来独往惯了,连个跟着的小厮都无,只携了书静静寻了个偏僻角落坐下,却见自己身后多了个白人影,彼时春寒料峭,人们还没换单衣,这人穿的也不薄,肩窄身薄,坐得笔直,让人看着就想问一句冷不冷。刘耀文坐得近些,问他名字。

凑近了看眉眼,才发觉这人越发白了,垂着眉眼,骨相圆满,脸颊却没多少肉,整个人都瘦得泠泠的,身上有股子清高气,因着过瘦,气质纸壳一样薄。刘耀文问他身份,他也不理,只顾着低头写毛笔字,他手指细长,骨节用力,泛着朱红,指节夭矫出的五支鲜红瘦梅。

刘耀文自讨没趣,也没恼,在这地方,真真要是什么都恼起来,怕是自己就没有活路了。

打量宋亚轩的不止刘耀文一个,前来搭讪的,宋亚轩一概不理,不一会夫子来了,学堂安静下来,絮絮叨叨的私语就听得清了。

刘耀文瞅着那几个素日生事目中无人的,明目张胆地拿眼睛往宋亚轩的身上挑,指着说的也有,刘耀文隐隐听他们说着什么“小戏子”之类的话,接着就是评头论足。小戏子脸不错,身段也薄,那腰看着就软,不知道给谁消受呢。还能给谁消受。接着就是一阵子挤眉弄眼,讳莫如深。

刘耀文偷偷打量宋亚轩,却见他眼皮抬都不抬,挺着腰写字,写“犹及清明可到家。”

有趣儿。刘耀文想到族中供奉的神女像,也是垂目良善面孔,一身纸糊矜骄意。

下学时有人来接,马嘉祺站在学堂外面,一一给鱼贯出的公子们行礼,才进来,笑得款款的。

“阿宋,我们回家。”

马嘉祺丹凤眼生的极好看,没有一丝刻薄味,反倒清清秀秀的,别一番漂亮。

这怕是兄弟俩了,刘耀文想,都精瘦一把骨头,怪道是兄弟呢。

学堂落在丞相家后花园里,花红柳绿掩映着,刘耀文念不来中原这些之乎者也,就逃去后花园睡觉去,这日远远路过芍药花从,绕过葳蕤一片藤蔓,艳红花瓣层层堆着,刘耀文耳朵灵,老早就听见不寻常的动静,仿佛野兽搏斗一样粗重喘息声,窸窸窣窣衣料摩挲声。刘耀文走进一看,却见一对人影交叠在一起。刘耀文看不出上头那绫罗绸缎的人影,却认得被压在身下那一身白衣。

刘耀文轻咳一声,绫罗身影被惊扰,回身警觉地看来,见是刘耀文,话劈头盖脸地来。

“丧门犬,别没得有眼无珠地乱钻,滚远点!”

刘耀文充耳不闻,只看着宋亚轩卧在芍药花丛,绿枝红柔,踏碎一地,支撑出个简易巢穴似的,他白衣凌乱褪半,露出比衣裳还白的肩颈和锁骨来。

他的眼神像一朵蝴蝶小心翼翼地停留在自己身上。

刘耀文福至心灵,一手拎过那人脖领子,那人空有一身厚重体格,被刘耀文一拳深深砸歪,向一旁跌去。

回身看时宋亚轩已经把衣服拉好了,刘耀文掺着他,正趔趄着站起来。

“好你个小******,爷让你开价是抬举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那人愤恨丢下一句,因嫌着丢人,连忙先遁了。

刘耀文蹙眉看他远走,回身问宋亚轩为何不喊人。

宋亚轩的扣子少了一颗,拘谨地摁着领子,淡淡道:“即便叫了又如何,那些人沆瀣一气,我能逃出去是怎的。”又抬起眼弯平平地注视刘耀文,“不过我没想到你与他们不同的,多谢你了。”

“你到底是个什么人?平白地上学,还能让人这么欺辱不成?”

宋亚轩摇摇头,眼又垂下去。

“罢了罢了,不问也罢。”刘耀文叹口气。“你叫什么名字,总能告诉我吧?”

宋亚轩沉默须臾,将刘耀文的手掌拉起,刘耀文比他高一个眉峰,手掌却整整大一圈,骨节粗大,掌心炙热。

宋。亚。轩。

宋亚轩一笔一划地写道。

这一天刘耀文遇见宋亚轩,见他神女像一样的贞洁骄矜了,也见他屈居人下衣裳凌乱了,听了很多腌臜话,也起了许多猜忌念,不过什么都不如此时此刻他柔软的手指留在他掌心的,温柔的,慢吞吞的触感真实。

刘耀文推开门先把宋亚轩让进学堂时,并不知道宋亚轩已经明白两个人即将面对什么了。

所有人,不管好的坏的,但凡有那么点好奇心的,目光都聚在俩人身上,打量来去,最后又都聚在宋亚轩秃了的那颗扣子上,交头接耳地溢出几句嚣张话来。

“戏子还不如******,贱得很,昨我们让他开价死活不依,今儿就跟西南来的小狗崽子滚到一处去了。”

“准是西南人的那东西出奇地大,把他弄得十二分地爽了?”

宋亚轩径自走到书桌前,看着自己被墨迹涂满了书桌,白净一张脸上一点情绪也没有,刘耀文凑近了看,不知道哪些纨绔的狗啃字呢,大大歪歪地写着:

“臭戏子”

“******”

“不要脸的暗门子”

刘耀文一个旁观者看着心内都怄气,宋亚轩脸变都没变,把笔墨纸砚哗啦一扫,零零落落全扫到地上,回身出去了,不到一刻钟打了一桶井水来,举过头顶,稀里哗啦把书桌浇了了个彻底,那水极凉,他溅了半身,动都没动。

“你有手帕没有?”

宋亚轩问道。

刘耀文还没说出话来,宋亚轩倏忽从白色袍尾上硬扯下一块儿来,死命擦着被水浸透的墨迹。

春寒料峭,开着梅花的手沤在冷水里,红的滴出血来,刘耀文看呆了,一眼不发就去抢那块白布,手劲攥得宋亚轩疼。

“我擦,我来擦。”刘耀文呆着说。

宋亚轩放手了,看着刘耀文用力擦干了墨迹,又给摆上笔墨,才轻声道了一句多谢,端端正正坐在书案前,依旧低垂眉眼,仿似无事发生。

刘耀文扯他胳膊,说着我带你走,宋亚轩重重一甩,刘耀文的手指节磕在桌案上,清脆一声骨头响。

 

 

刘耀文在学堂门口堵到宋亚轩。

往常他慢吞吞地,不慌不忙地等马嘉祺进来接,今日却急急地携了笔墨便走。刘耀文伸手一扯,就把宋亚轩扯到花墙背面,无人看着的角落去了。

宋亚轩没惊叫,见是刘耀文连慌乱神色都敛了,登时冷了一张脸,问有何事。

“你问我有何事?”刘耀文恨得半浅着笑,不知怎么办才好。“我倒要问问你?”

宋亚轩永久垂着眼回话,漫不经心样,语气像性子,淡淡的,恨得人牙痒。“我自然没事,我与你向来无话可说。”

“你……”

“阿宋——”

清浅浅的声音,是马嘉祺寻不到宋亚轩了。两人几乎一同探出头去,马嘉祺束腰束腕,修长身量,警觉地拿目光向这处扫来,宋亚轩猛地一缩,堪堪躲开马嘉祺眼神。

刘耀文不解,见宋亚轩缩成一团,一脸不自然神色,又看了看马嘉祺,后者进学堂去寻了,便说:“他走了。”

宋亚轩松弛下来,站定了,头垂地更低,脸颊却先红起来。

“那我走了。”宋亚轩说着便迈腿,刘耀文伸手一捞,把人轻易拦住。

“不说与我无话可说吗?”

刘耀文笑问,他有生来淡漠锋利的五官,却常爱笑,生出许多俊柔的宠溺意味来,“宋亚轩,不是无话可说吗?怎么还躲你哥哥呢?”

“这么怕他把你带走吗?有话没说完?”

“宋亚轩。”

“回话。”

宋亚轩蹙眉,只是硬着要走。

“我走了,你放开我!”

刘耀文没给他机会,微微俯下头,轻轻地亲吻了宋亚轩的嘴唇。

宋亚轩在战栗,只觉得刘耀文的呼吸像火焰一路延伸燃烧,整个人发成一团火,力尽不知热地释放着。他喘不过气来。刘耀文用力箍住他的腰,他才发现自己腿已经软了,站不稳了。

“我是应该这样吗?宋亚轩?”刘耀文又问。

宋亚轩这回没懦弱,眼角平平地看着刘耀文,眼里的光却涌动起来。

他点了点头。

“宋亚轩——”

刘耀文回头看花墙外,又去吻宋亚轩的耳根,吻得宋亚轩又一抖,闹了个欲滴的大红脸。

“快去找你哥哥,莫让人等急了。”刘耀文笑着推他,“明儿来了再找你算账。”

宋亚轩被他推出去了,马嘉祺眼尖,立即就瞅见他,上来拉他,皱了眉头问脸如何红成这样。

宋亚轩垂头,又不回答了。

丁程鑫素日在外院练功,练到贪晚,今日却在合欢树下等马嘉祺。

丁程鑫自戏班子从小养到大,除了唱戏对人间琐事一概不通,今日却握了个玫红的剑穗子,五指白皙,唯有指节握得泛红,直直地往马嘉祺怀里送。

“马嘉祺,你给我当心点,好好带着它回来,丢了一个,以后再没有的!”

马嘉祺顺势把丁程鑫的手掌包住了,摁在胸口,丁程鑫扭头想抽回手走开,没抽动,马嘉祺握上他肩,温温柔柔地吻了吻他额角。

“阿程放心,我一定平安归来。”

“小马哥要去哪里?”

宋亚轩不解。

马嘉祺扫了他一眼,黑葡萄似的亮而黑的眼睛,眼皮似乎清透透,负了一身的情深义重。

“我还能做什么?左不过给人当刀使去。”

丁程鑫用力甩开他手,细瘦的身影走得却决绝,吱呀一声把门撂了。

“阿宋,今日我去,恐一月不能归,替我照顾阿程,莫让他担心。”马嘉祺无奈,只好扶宋亚轩的肩膀,叮嘱道。

“小马哥这次……”

“我下江南,陈思文不日抵达江南做督军,丞相江南那一盘棋必有所撼动。丞相不是聪明人,想不出对策,便只想派人杀之后快。”马嘉祺摇头苦笑。

“那陈思文岂不是……”

宋亚轩虽不闻朝事,可是全天下谁人不知武状元陈思文,比武场上身法诡谲阴毒,败在他手下的人都无善终,皇帝称他为国之利器,第一刀豁的就是丞相势力盘根错节的江南。

“阿宋放心,我马嘉祺手上沾的血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再机警狡猾的老臣也手刃过,陈思文再厉害,我也不怕的。”马嘉祺向屋里推宋亚轩,“去陪阿程,莫让他想多。”

宋亚轩来这有些年头了,愣是没听马嘉祺说过一句语气生硬的话,连杀人喋血都可以温温柔柔地说出来,讨论一朵花,一只雏鸟一样的语气。月光下他长身玉立,只觉得高耸得危危将倾。

 

白玉面具,卵型圆润轮廓,触手生凉,温温吞吞分量,眼角勾着天青色,蔓延如水波,像戏子妆面换朱成碧。

刘耀文轻手将面具覆在宋亚轩脸上,都是白玉面孔,照着宋亚轩清隽五官做的似的。

“这是什么?”宋亚轩问。

“我娘唱傩戏的面具,我入宫前偷着拿走的。”刘耀文笑着回答,眼睛瞧着宋亚轩的脸和面具,眼角都堆着光。“你戴好看,我初初见你就想着你戴会好看。”

“……”宋亚轩不发一言,只把面具摘了,又塞回刘耀文怀里。

“怎么了?”刘耀文被当头敲了一棒似的。

“这算什么?你娘的东西,你好生收着便是,给我做什么?”

“你管那些做什么?你只说你喜不喜欢,舍不舍得不要?”刘耀文扯着他不给他动,宋亚轩躲,躲不开,只得瞪他。

“要不要?”刘耀文又笑了,低着嗓子,哄骗一样语气,“要吧,收了我的礼,就做我的人,反正那些人口里嚼着闲话,有什么可怕的。”

话还没落音,刘耀文脸颊上就挨了不轻不重一巴掌,宋亚轩把面具抢回,道:“说话就好好说,没得说那些没用的恶心人。”

一巴掌不疼不痒的,倒像小猫逗引人,刘耀文一手把他半抱进怀里揽着,一边说:“好好好,不说就是了,我本也不是没眼力空空惹人怄气的人,只是在你面前,又想逗又想看你恼,以后再不会了。”

宋亚轩的眼角生得圆,一脸纯情良善像,略染上一点失落就明显得哭出来,刘耀文见他突然眼里就含满了泪,不知何故,立即慌了神。

“轩儿,轩儿,你哭什么?”

宋亚轩摇摇头,用手触脸颊胡乱把泪擦了,攀上去亲刘耀文,含糊着说“你说话算话。”

“我自然说话算话。”刘耀文被他吻得发笑,宋亚轩嘴唇软凉,扰得他话说不清。

“刘耀文,阿程哥白日不在,你去我那,可好?”

 

宋亚轩素日看着像白玉竹节,冷得捂不热,刚得容易折,清清透透裹着层冰壳子似的,脱了衣裳卧在身下又是另一副模样,一身皎白月光,软得像条鱼,轻盈地浮沉,弄狠了就浑身泛着粉,像离了岸,呼吸成了唯一能做的事情。刘耀文一遍一遍亲吻他眉眼,把汗泪都吻尽。宋亚轩只是觉得刘耀文身上有什么神秘的磁极,一身炽热鲜血都向他流去,给自己剩下一个凉透的空壳子。他薄薄地被拓印在床单上,在那方绷紧白色鼓面上,逢迎浮沉,心跳与鼓声共鸣。

这就是自己一直想要的吗。

刘耀文抱着他,一下一下轻柔地擦他眼泪。

“轩儿,哭什么呢?”

宋亚轩摇头,不哭了就笑,一张脸情绪丰盛,累得像枝繁叶茂的夏,密密遮住所有烈日骄阳,他敏锐地感到自己的疲倦,似乎闭上眼睛,就可以心满意足地就此长眠。

“刘耀文,我原是配不上你的,只是从小跟在阿程哥身边,也想体会一把爱人被爱的滋味,谢谢你给我这么多,我……很开心……”

声音越说越小,刘耀文低头看,宋亚轩眼皮已经合上了,刘耀文去吻他眉心,仿佛又被惊醒了似的,又接着话说:

“我不该平白累你的,你走吧……”手却握住刘耀文,松都不肯松。

说完这句话,宋亚轩心满意足,沉沉睡去。刘耀文偏不叫人安心,贴着人耳朵温温地讲话。

“宋亚轩儿,你可想听听我的故事?”

“嗯……”宋亚轩蹙眉,有意无意地应着。

“你只说你不肯累我,我倒想着一辈子都缠死你。”刘耀文低笑,“我是在宫中不假,但我不是宫中人,我是西南人,宋亚轩,你去过西南没有?”

宋亚轩睡迷了,听见问句下意识地努力睁眼,只是睁不开,一头一脸的困倦样。“你只说就是了。”

“西南很美,有很多花,比御花园的花可多得多,西南没有冬天,不下雪的,每件事在西南都是如此自由,如此富有。只是自由和富有都遭妒,京城龙位上自打换了先帝,一切封地的日子都不好过,皇帝下了十八道折子,直教西南王世子入宫,而我那年八岁,是父王最大的孩子,娘含着泪把亲手把我从养尊处优的大王子送成猪狗不如的质子,已经九年。”

“九年?你竟比我还小?”宋亚轩听得清醒了,半张脸埋在被子底下,诧异发问,竟显出一份天真孩气。

刘耀文身量高,肩膀宽阔,长身玉立,看着比马嘉祺还成熟些的身量,竟比宋亚轩还年幼。

“是啊,可是这八年我经历过的东西,学会的世故,可比你多多了。”刘耀文捏着宋亚轩的手指玩,他下手没轻没重,捏的宋亚轩喊疼,又揉个没完。

“我曾愿自己能快些长大成人。”刘耀文俶尔落寞。“我想护应护之人,让父母兄弟不再受人欺辱。可是亚轩,他们把我困在这皇城里,前途不知生死,我长大了,长得很好,又能护谁呢?”

“你在这里,便是在保护你家人。”

刘耀文摇头,“我倒希望他们只是当我死了,少一份记挂,在西南安安心心过日子吧。”

刘耀文的笑意。空荡荡,半知觉地落下来,笑容变成一个悬而未决的容器,宋亚轩伸手摸摸他脸颊,他自然地贴了贴。

“亚轩,京城是个深不见底的洞,我这么多年缩在里面,手脚都缩断了,骨节都长了锈,好不容易遇见一束光样的人,便想着不放开了。”

宋亚轩回握住他,只是温柔地笑,好像很会哄人似的,“耀文,一定会回去的,到时候我们一起回西南,你介绍弟弟于我认识,若是我高兴了,勉强让他们叫一声嫂嫂,可好?”

那是刘耀文第一次见宋亚轩这么笑,只觉得光色、气味都像西南带着薄雾的早晨,明亮芳香。

爱一个人的时候,他就是故乡了。

 

今年春天的雨水异常丰盛,丞相府高大磅礴地种满玉兰,鸽子翅一般洁白饱满的花瓣在接触一场雨水后就溃烂殆尽。

宋亚轩跪在丞相书房,书房里焚了香,一缕一缕烟气,宋亚轩只觉得灵魂像那烟,一段一段地消散了。

刘耀文还好吗?

宋亚轩想。

丞相朱红的蟒袍随着环佩琳琅来到面前,宋亚轩知道自己是个连抬头看都不配的戏子,送去争宠的棋子儿,不争取荣华已经是不肖,更何况给人惹麻烦。

他乖乖地俯下身长拜,唤他恩公。

“你竟还记得本相是你恩公。”李相冷笑,素日温良恭俭让一点一点地剥,只剩沟壑纵横一张老脸,汪着深刻的贪。“连与人私通这事都搞得出来,早知如此,本相当年何苦带你回来。”

宋亚轩保持拜服的姿势,不发一言。

“那刘耀文是西南王质子,皇城的狗都绕着走的人物儿,你长了多硬一身骨头,让他这么啃?”

李相愤恨,绕着书房一圈一圈地踱,一圈盘着一圈地数落。

“精心养了你四年,吃穿用度都不短你,你倒好,满学堂的人都知道你跟那狼崽子的脏事,能传到本相耳朵里,早晚传到宫里。”李相气不打一处来,吼他,“如今不打眼,皇上瞧不上你,我只问你,你还想不想入宫了?”

宋亚轩听他话,立刻跪直了,眼皮白艳地垂下,掩埋了叠叠的芳华。

“恩公,亚轩不敢忤逆您,只凭您责罚,若是今生无缘得到圣上垂怜,是亚轩本分,亚轩自会一直从祀春阁唱下去,可若是亚轩得了恩宠,也绝不入宫,到时不拖累恩公,横竖一头碰死了,也不违着心进去!”

“啪”一身脆响,宋亚轩左脸狠狠挨了一下子,支持不住,被打得向一边歪去。

“混账东西!”李相咬牙切齿,“本相白白养你这么多年,岂是你一死了之那么容易?本相告诉你,你从现在开始,只当自己死了,你便是变成个行尸走肉,也得给我进宫争宠去!”

丞相甩了甩宽大的袖子,把刚才的失态不动声色地敛起来了,向下首吩咐道:“去叫丁程鑫来,看看他带的好师弟。”

不出一炷香功夫,丁程鑫便来了,依旧着了一身红,眼角艳艳向上挑着,有人类没有的灵黠,亦坠上无数的猜妒眼光。他进门便急匆匆驯服地行礼,李相一个茶碗猛地砸到他脚下,冰凉的茶水溅了一身。

丁程鑫慌乱认错,素日明艳张扬的人,落在地上像一枝桃花易碎堪折。

“本相让你教他,你竟教出个这么个东西,与西南王质子搅得京城人尽皆知,你竟好意思认错?”

丁程鑫诧异,扭头看向亚轩,他冷着一张脸孔,长跪玉立,端的是除却君身三重雪,天下无人配白衣。矜贵正直,倒像刑场慷慨赴死。

丁程鑫强迫着镇定下来,硬着头辩白道:“恩公,亚轩自小聪慧懂事,也是凡事不爱出言解释的性子,这其中可否有什么误会?亚轩行事自有分寸……”

“误会?”李相居高临下地拿眼觑他,“丁程鑫,你打量着你跟马嘉祺那点猫腻本相不知道?你算识相,偷鸡摸狗的,皇上到底有几分待见你,本相本也不欲搭理,可你看看宋亚轩,他竟要一头碰死了要挟本相!”

丁程鑫听完这番话,只觉得一丛一丛的软剑往喉咙里扎,浑身上下像给扒光了似的痛。他跪在原处,绯红色的衣摆水波荡漾甩开,衬得脸白而瘆人。

“你带他回去,下个月皇帝生辰,不论如何,定把他给我送上台去。”

李相慢慢走到宋亚轩身边,掐起他的下巴,迫使他抬起脸来,“宋亚轩,无论如何你给我封了位进了宫去,如若不然,祀春阁,丁程鑫,马嘉祺,全都给你陪葬。”

他把宋亚轩的脸狠狠甩至一边,背上手,径自离开了。

门吱呀一声关上,宋亚轩便去扶丁程鑫,丁程鑫不可置信地盯着他脸,问道:“你跟西南王质子,是真的?”

宋亚轩不动声色,只是点头。

丁程鑫随着他站起来,宋亚轩却俯下身,一下一下地把他刚才用茶水溅脏的衣摆理好,与平常无异。

二人走出丞相府,只觉得闷,今日原是阴天,铅灌似的云,又黑又重,在头顶翻涌聚集。

今年不知怎么的,春季的雨水竟这样多。

 

烛火受了惊,跟着风雨欲来满楼的风乱抽乱动。丁程鑫伏在案前,一言不发,只垂着眼,出神发呆。

“你打算怎么做?亚轩?”

宋亚轩看着窗外顷刻乱砸乱砍下来的雨,于一室雨声嘈杂下静默无言。

“他叫我管教你,你若是还不听他的,便去雨中跪着吧。什么时候想通,什么时候回来。”

丁程鑫没有看宋亚轩,再回过头时只听见一声门响,宋亚轩的背影瘦削,肩线锋利,带着玉石的刚硬。

宋亚轩好好地将门合上。丁程鑫闭上眼睛,再不忍看了。

 

宋亚轩醒过来的时候,丁程鑫正在他床边温药,黑苦的汤药,两管子压抑的气味塞在鼻孔里,宋亚轩刚醒就皱眉。

“你醒了?”丁程鑫微微笑笑,眼尾上挑,泛着红,无论何时何人看,都不忍夸一双好闪好亮的桃花眼。

“正好来吃药,我也不用再温了。”

宋亚轩被他扶起来半靠着,硬着头皮吞苦水。

“阿宋,你莫怕,先把病养好了,你在床上躺躺,什么都不剩,只剩一身疼的时候,就想通了。”丁程鑫摸摸他脸颊,琥珀色的瞳仁专注地盯着亚轩,认真地说,“我从前也生过一场大病,病好了,便什么都想开了。”

宋亚轩只觉得浑身软而痛,像空白一段路,被疼痛的车辙辘辘碾松,动不敢动了。他是痛的,从前被卖来卖去,张开嘴巴看牲口一样看牙口,他没痛过,被骂作******娼妇,被撕腿拉筋,他都没痛过,昨夜的雨落在他身上,密密麻麻的钝痛流过身体,果真是浑身只剩痛,什么都痛,别人在他面前提起刘耀文就痛,自己想起刘耀文,也痛。

宋亚轩没有说话,只是接丁程鑫的药碗,丁程鑫不给,说他手软,再打翻了。

他便不拿了,乖乖任人喂,好在丁程鑫贴心,为他准备了蜜饯,好解一解这苦。

 

最长的一场雨下了七天未停。

刘耀文有把黄色油纸伞,撑了七天,伞下青直的骨架都要被雨珠砸散,也没软磨硬泡过丁程鑫,能进祀春阁内院那扇木门,能去看看他心念的故乡。

丁程鑫是喜欢穿红衫子的人,说笑都明艳,好像这个人除了半含笑的表情,不会别的为人处世方式似的,听说他是养大亚轩的******兄,白月光朱砂痣如何共存,没人能把这两人想到一处去。

刘耀文透过细细密密的雨帘对丁程鑫笑,笑得脸都僵了。师兄,你便让我看看他,轩儿看到我会开心的。

丁程鑫看着他的时候,一定不知道自己眼里透着怜惜,只是摇头。

他的病呢?好了吗?还烧吗?

刘耀文说着说着眼里就含上泪,笑也不挂着了,脸上的神色冷下去,恨得咬牙切齿。

“我不想让他受苦,宋亚轩是受不得苦的,他那么骄傲,让你们磋磨成什么样子,半月半月地往床上躺,这还是他吗?”

丁程鑫眼窝浅,被一番话烫得想流泪,只想照着这狼崽子给一巴掌,“你懂什么?宋亚轩这小半辈子吃的苦比常人吃的盐都多,空有一身傲气有什么用?你只当我磋磨他了?你可想过你能给他什么好东西没有!”

丁程鑫大力扯过刘耀文领子,拉着他往内院搡。“去去去!平白地只当我是恶人,宋亚轩想得比谁都明白!”

刘耀文再见到宋亚轩,只觉得他瘦得厉害,脸颊的肉全落尽,骨像更深,到了也只是纯良饱满五官。薄得像张纸,自己的呼吸都要把自己吹散。

刘耀文握他的手,细长的瘦骨,枯得像早春的树。

他被惊醒,看了有一会才认清是刘耀文,一开口却只问阿程哥在哪里。

“他不在,他等在外面。”

刘耀文宽慰地笑笑,细细擦他额头薄汗,“病好些了吗?可吃了药?”

宋亚轩点头,伸手缓慢地抱上刘耀文的肩背,刘耀文配合弯下腰去,他抖得像雏鸟。

宋亚轩舒服地叹气,闭眼安静抱他一会,只是说:“阿文,五天后我便进宫了。”

五天后,刘耀文生在宫里,太知道宫里铺铺张张地在准备五天后的什么。

刘耀文浑身一震,放开宋亚轩,宋亚轩无力地摔回床榻,只是咳。他一咳,把刘耀文的心又咳散了,连忙倒了水喂,却小心翼翼地抬着眼问他怎么回事。

“丞相让我进宫,第一次进宫唱呢,养兵千日用兵一时,丞相说,我若得不到圣心,便叫祀春阁陪葬,我,阿程哥,还有小马哥,性命都在我手上呢。”

宋亚轩从前说话从不笑的,今日却永恒半弯嘴角,恬淡宁静,说得一点都不像生死事,又不像马嘉祺,马嘉祺温温柔柔说话的时候,心里满怀希望和明亮的贪婪,他不是,他早随着那日病死了,只留下一层微笑当浅薄涂料,就当入殓时特意化的妆。

宋亚轩摸索着又握住刘耀文的手,接着叮嘱道:“刘耀文,我进了宫之后,便只当我死了,我知道你在宫里来去,答应我,莫要找我,若你来了,我也不认你。”将将把话说完,又咳成一团,刘耀文边帮他顺气,边觉得提不起力气,悲苦堵住各个筋脉,心头被剜去,血淋淋地痛。

“你走吧,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得以认识你,已经是我有福了。”宋亚轩轻轻推他。

刘耀文走出去,油纸伞忘了撑,丁程鑫追出来,将伞柄塞入他手里,不好意思地笑:“小王爷,你是外面的人,消息也灵通,你可否帮我打听打听,马嘉祺如今回城没有?”

刘耀文认真地看着他,他面露难色,语气也紧张,“嘉祺他一月前下江南了,说好五日传一封信归来,可只来了两封,音讯全无了。如今丞相把我和阿宋都拘在这,求求你,帮我探听探听消息。”

刘耀文见他眼光烁约,只怕要落泪,他这人眼窝最浅,看不得宋亚轩哭,竟也看不得丁程鑫哭,只得答应了。

刘耀文走出去,第二日带了一封带血的绢帛来,第三封,马嘉祺已经写完了,清隽的蝇头小楷,跟马嘉祺一样是齐整俊俏,丁程鑫读那字,心中便有马嘉祺念这些字的声音,在心腔里清渺地回荡。

左不过是说些琐事,报个平安。刘耀文却说,马嘉祺昏迷不醒,脸色惨白地躺在床上好多天,胸口的白纱布浸透了血,他跳窗进去,从口袋里翻出这信,只好带来了。

丁程鑫握着那封信,握得皱成一团,眉尖蹙起来,像十分痛似的,吧嗒吧嗒开始落泪,他看着鞋面,鞋面湿了,刘耀文慌手慌脚地劝他,也不听。

 

入宫前宋亚轩再也没见过丁程鑫,他卧病在床,换了个小丫头,问他阿程******兄呢,小丫头摇头,说成日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不让人进去烦扰的。

宋亚轩许久未练戏了,练戏是他的本分,戏唱不来,连个叫花子都看不上,更别说九五之尊。他身上压了一整个戏园子的命,偶尔瞅见那伺候他的天真烂漫的小丫头都觉得内疚,只好起来练戏。也没心思去管他的******兄了。

 

宋亚轩换上凤冠霞帔,头面华贵繁复,他骨相圆满,上了水粉红妆,也显得戏子没有的一份决然傲气来,可到底是薄薄一张纸样的面皮,红的粉的一扮,钉成这个身份,一辈子挨不过去,便死了。女蟒,玉带,系裙,流苏云肩,戏服倒是讲究,金线贴着身子,外头镶着玉,细腰一掐,戏比惊鸿舞霓裳曲妙就妙在这身段上,指尖也要拿着劲,浑身绷紧成一根锦瑟弦,等着被******。

丝竹响起来,宋亚轩开了嗓,舞起来,眼角就剩下宫里那些朱红色的灯笼,王位上的人意外地年轻,摸着下巴饶有兴味地看他,他知道自己成功一半,身上带着病,更拿着娇弱劲儿,跪在天子脚下,穿明黄的人拿扇子把脸抬起来,他眼里烧得红,病态又美丽。

“你是阿程的师弟?你叫什么名字?”

这话,谁问过来着,自己又是怎么答的来着?

宋亚轩没立刻回答,只是伏在皇上膝上,轻轻拉过皇上的手,指尖柔软,一笔一划地写。

宋。亚。轩。

皇帝被他逗引得心旷神怡,握住他的手不松了,旋即站起身来,朗声宣布道:“祀春阁宋亚轩聪慧明秀,赏东海国夜明珠一颗。”又回头将宋亚轩怜惜地扶起,温声道:“你是他师弟,竟有几分像他?”

宋亚轩垂着眼回:“阿程哥将我教诲将养长大,阿程哥教的一切,亚轩都谨记在心。”

宋亚轩不懂皇帝的意思,只是顺着本意说,皇上却十分高兴似的,握着他的手不松,道:“今日御花园的桃花开了,白日赏得人多,倒不如晚上去自在,小轩陪朕走一遭?如何?”

那是自然。

事情发展如此,任人都会觉得宋亚轩成功了,古往今来,为着跟个戏子赏花丢下一众妻妾老臣的,仅此一位。可这位主子荒诞,便真是什么都做得出来。

宫室中管弦丝竹声大,遮住了雨声,宋亚轩被皇帝握着出来,雨又淅沥而下,戏服繁琐,只好逶迤款款地走,小太监在后打伞,在前捧灯,再雅致的桃园风光也失了本意。

而宋亚轩永远都不会忘记那日碰见丁程鑫的样子。

御花园修得精巧,假山花树,各抱地势,奇绝缦回。宋亚轩一行拐过一座假山,听得猫叫声,委屈呜咽,招得人心疼,再拐就看见红衫的人影,白净一张脸,黑发半湿,欺在脸颊,他一双眼向上勾着,前所未有地张扬,明明是一副明艳动人长相,却落得如此狼狈。怀里抱着一黑猫,呜呜咽咽。什么美景都不如美人示弱。

“皇上。”丁程鑫也不行礼,只是眼笑弯了,多几分伶俐的乖出来,“皇上,阿程见这猫可爱喜人,又不忍它淋雨,不知不觉追到这里,倒让自己湿透了,皇上……不会怪罪阿程扫了雅兴吧……”

“怎么会?”皇上的声音显得是被取悦了的,松开了宋亚轩的手,只去接丁程鑫,“既然淋湿了,便上朕的寝宫换身衣裳吧。”

丁程鑫环抱着猫,娇软地一起跌进皇上怀里。

皇帝双手一拢,将红衣美人打横抱起,大步流星便走了。

一行人跟着走去,一瞬间人去楼空。

 

这一夜发生了太多悲喜浓重的事,宋亚轩竟突然理不清了。他回想着昨夜的丁程鑫,红衣妖冶,像只暗夜的鬼魅,竟不像他了,他怎么会出现在那里呢?

总而言之,丁程鑫被留下了,宋亚轩卸了妆,被送回丞相府,他出宫前回头望了望,看巍峨宫墙,隐匿在暗里,像只蛰伏的巨兽。只觉得不真实。

黄金万两,珍珠万两,绸缎万匹,还有鎏金的帅印,丞相刚丢了一月的兵权,又都赏回来。宋亚轩看着一夜丞相府凭空多出的赏赐,松口气,这下好歹不用祀春阁陪葬了。

李相捻着胡须,心满意足,亚轩虽没被留下,可这是祀春阁的功劳,丞相要赏亚轩一个恩典,亚轩想了想,便说去见马嘉祺。

马嘉祺束腰长身,身段凌厉,抱着剑,哪还有受伤的样子。只是他脸色过于苍白,连炯炯的黑眼睛也不亮了。

他给亚轩倒茶,又捏着茶杯不给,暗自给自己较劲。

“阿程哥他……入宫了……”

“嗯。”马嘉祺沉沉答应,把茶碗递过来,神色郁郁。

“他……”宋亚轩一句话没吐出个所以然,先哽住了,“小马哥,你最了解他,你告诉我,他是怎么想的?他是不是代我入宫?若他不…”

“阿宋。”

马嘉祺的手握上宋亚轩的肩,十分修长瘦弱一只手,触感竟然温热有力,马嘉祺盯着宋亚轩,“不怪你。”

“进宫的人,早该是阿程。”马嘉祺又低下头,絮絮地低声说。“皇帝一早就看上阿程,偏生是个有点性情的人,阿程长得像先帝的男妃,你可知先帝的男妃,入宫不到两年,是被人生生毒死,皇帝见阿程小,给他几年机会缓缓。”马嘉祺讲到这里,只觉得手凉,便去握温热的茶碗,顿了顿,才接着说:“阿程本来不抱任何希望的,想着到了年龄便进宫了,可后来,你却出现了。”马嘉祺下颌线弧度清晰锋利,像咀嚼了一颗酸涩的早杏,拧着劲儿的酸弥漫开来。“若皇上看中你,阿程便不用进宫了,虽说我们两个必定不能有好结果,但就这样相互守着,也是好的。”

“可是,你既然有了小王爷。”马嘉祺重新又看向宋亚轩,这回温柔宽慰地笑了笑,道:“我虽没在阿程身侧,也知道他是怎么想的,他太知道爱人不得的滋味,怎可让你去替他受这份苦,罢了,这是他的命,也是我的命。”

马嘉祺说了一大堆话,有些受不住,隐忍地咳了两声,向亚轩摆手。

“我知你日后有见阿程的机会,也知阿程必不肯再见我……”他摁着胸口的伤缓几口气,接着说:“日后他问起我,你便说我全都好了,不过一点小伤,不碍事。”

说着,马嘉祺又从领子内掏出那块玉牌,凝望许久,边说:“你把这个带去给他,宫中的日子难熬,他拿着也有个念想,只是——我的念想也没了。”

“小马哥……”

“亚轩,我与阿程认识十二年,我从小帮着丞相做过许多对不起他的事,他却还原谅我,我手上沾满许多血,是十恶不赦的罪徒,只有他原谅我……”

那是宋亚轩第一次听马嘉祺温柔清亮的声音不一样,沙哑,哑得像垂暮老人,所有的生命和力气都流失了。

“可是我,连阿程的最后一面都没见到……”

 

宋亚轩等着丁程鑫生辰的那天,求着人给丁程鑫送了些东西,把那块玉牌和写了马嘉祺吩咐的话的信都一并塞去,他胆小,怕见到阿程哥入宫之后的样子,怕他更美艳,染一身琐碎世俗气,更怕他更瘦弱,鲜嫩饱满脸颊被蹉跎殆尽,宫是个吃人的地方。

他送了东西,便直直地往一个方向走,脚步匆匆,怕什么赶不上,也怕自己等不及。突然视野中出现一双黑靴子,再抬起头看,是刘耀文。

刘耀文又高了些,也瘦了,长身耸立,不笑,侧脸的轮廓是区别于中原人的深刻,丘陵似的眉峰和鼻,冷下来,冷得发苦。

“轩儿……”

半句话没说完,宋亚轩先抱住他。

他没得心一动,几个月冷下去的躯体空壳,在那一瞬温血回流,四肢百骸暖得都麻了。

“刘耀文,你可还记得我?”

宋亚轩跟以往不同了,从前只觉得他是芝兰玉树,有玉石的坦荡刚绝,如今却显得畏手畏脚,抱着刘耀文都不敢用力。

“记得。”刘耀文想,既然这样,那便把他抱紧了。

“我叫什么?”

宋亚轩急急地问。

“你……?”

还没等刘耀文回答,宋亚轩就抽回了手,他腕中寒光一现,竟然是个半尺长的匕首。

宋亚轩将右手指尖轻轻划过刀锋,白雪的指尖立刻飞出鲜红的血珠来。宋亚轩便沾着那血,管刘耀文要他的手。

刘耀文的手掌很大,掌心炙热,热得几乎把鲜血蒸干。

宋亚轩一笔一划地写,写自己的名字。

宋。亚。轩。

他将刘耀文的手合上,一双眼黑亮澄澈,溢出不合时宜的天真快活:“刘耀文,你记住了,这是我的名字,你要记得,记一辈子。”

刘耀文,我赶事情,先走了。

 

成帝十年,京城发生了两件震惊朝野的大事。

其一是皇帝于寿宴纳男妃,封号程,大修宫室,废后夺妃,后宫众人有苦难言。

其二便是丞相李氏被人刺杀于书房,大理寺着手处理凶案,因而前因后果无人知晓,只是坊间有传,刺客是个白衣少年,瘦瘦弱弱,却将李相连捅十多刀而后自尽,一身白衣染满了鲜红,分不清是谁的血。屋内血流成河,一屋子的血腥气,连日散不尽。人们去搜尸体,只搜出一副白玉面具,样式瞧着新鲜,不像中原玩意。

不过这些事情,过去了也就过去了,在人们口里津津有味地嚼一时,时间久了,还得过他们寻常人家的苦日子,红颜还是素装,巧笑倩兮还是贞烈决绝,都掩在柴米姜醋茶的灰尘里,随着日子一点一点剥,就饭吃。

西南王质子回乡的日子依旧遥遥无期,京城一井的贪婪和傲慢囚禁着美丽正直的少年,宏图抱负空空变成块块圆滚的石,坠着食道往下吞,把心砸在最底下,密不透风地压紧了。他十七岁,在异乡缩手缩脚,遇见过一个美丽少年,却变成刺血淋淋横在心上,他只觉得自我从内里都烂透了,森然地冒着冷气,冰得四肢百骸都疼。

他再没见过丁程鑫,也没见过马嘉祺,他们这样的人不过是皇城根下,帝王将相一碾即碎的草芥,除了什么时候死,对自己的命决不来半点的。他知道马嘉祺逃走了,喋血小半生,清透透的人泡在罪孽里,到头来什么都没了,只剩了宋亚轩用死送他的自由。

他倒最羡慕马嘉祺,自由是他这一辈子求而不得的心结,他不再做任何关于西南的美梦,只偶尔午夜惊醒的时候,记起有人白着一张脸,约好了一同回西南去。

End

2020/8/12

 

文章来源:{laiyu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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