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镜重圆

我们究竟是什么时候，又是怎么样走到这一步的。

那时候的我们都还太年轻，当然读不懂破镜重圆的含义，当然也不曾想过，成长中必然随着雨季一同席卷而来的漫长的潮湿和溃烂，逐渐发痒的皮肤和黏糊的心理活动。

一起搬到B城来有一段时间了，对于朱志鑫和苏新皓来说，和他们一同经历的那些岁月来说，当然称不上长久。只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袒露的心声遇上退缩和逃避，勇敢直面不够勇敢的勇敢，苏新皓拿出100%的爱，沉默地收下10%的来自朱志鑫的心里话。苏新皓当然无法责怪朱志鑫什么，他知道哪怕是10%，也已经是他能够拿出的最多。剩下的90%，像是一个天然的、柔软的、温暖的保护壳，包裹着朱志鑫，让他无惧外面的风风雨雨抑或是流言蜚语。

但苏新皓也总是忍不住想，可以再多给他10%吗？毕竟即使是20%，也还是和100%差了80%。这80%里有什么？他总想问，但在最终的生日祝福信里，他还是写不下来。谁第一次教你跳舞？去H国练习的第二次，那么大的练舞室里，距离那么接近，可是为什么看不清你的表情？我们站得很近，像小时候一样，脸颊贴着脸颊，我几乎能想起你腮腮肉的温热触感，闻到你头发上好闻香波的味道。其实我也不必闻的，我的蓬松的头发里，散发着和你一样的味道。我们在朦胧的水汽里亲密无间，从浴室滚到卧室，在一张被子里推推攘攘，心却变得更近。

苏新皓当然知道朱志鑫的爱。大家都喜欢把他比喻成一只粉红色的羊，为的是看他恼羞成怒的表情。草坪摔跤的时候苏新皓余光里都是他的身影，沉默的、一言不发的他。朱志鑫很少开这样的玩笑，他只是沉默地向后隐去，像他平常习惯做的那样，然后逐渐变成一块漂亮的背景板，也逐渐变成苏新皓的人生底色。朱志鑫也有勇敢的时候，他以心换心，不知道是一个愚人节的玩笑，坦率地把自己的挫折当成安慰剂；抑或是跨年烟花点燃的时候，他伸出的坚实的手臂，把苏新皓牢牢地圈进怀里，像是要替他拿去一整年的坏运气。

他们当然会要长大。当更多的朋友走进他们生命的时候。当更多的摄像机追逐他们的时候。当他们的衣服不合身的时候，裤子短了一截的时候。这样的时候太多，他们也习惯了交换一个带着自己体温的拥抱，在短暂的温暖里思考他们的关系为何到了令人如履薄冰的时候。他们第一次感觉高墙是如此的密不透风。他们隔着墙背对背拥抱，他们想要开口却又选择沉默。

当爱变成一种路径依赖。苏新皓当然读得懂朱志鑫的心，才会开口帮他询问有没有牛肉；朱志鑫不道谢，只是笑，这是一种他们都习惯的、哪怕暂时疏远也令人感到安心的相处模式。他们都选择了沉默去抵抗成长带来的分离的阵痛，他们不得不承认有那么一小块的自我无法再被对方补上，他们是两块磨合很好的齿轮却在岁月的流逝中彼此缺了角。他们磕磕绊绊地相处，他们词不达意言不由衷。

朱志鑫十八岁的成人礼就这样到来。他敏感而细腻的内心和泪腺紧密相连，眼泪却是在苏新皓开始读信的时候彻底溃不成军。苏新皓一开口他就先代替红了眼眶，晶晶亮的泪珠直打转。朱志鑫是如此不避讳自己的目光。那样不甘的、痛苦的、如释重负的目光。他没有一刻停止过看他。苏新皓给他念自己写的信，念着念着思绪开始飘忽。他想到他们都爱吃的火锅，他们在现实、在梦里吃了无数次的火锅，隔着热气腾腾的锅他看不清朱志鑫的表情，像他们在H国舞蹈室的时候，也像他们更小一点在浴室的时候。他清楚地听到年幼时的自己在大喊“我的手表不能洗澡”，还有朱志鑫乱糟糟的头发，他把饮料倒进高脚酒杯里，浴室镜子前的柜子是两个人通力达成的杰作。

苏新皓读不完信了，他总觉得有些事情不能够放到台面上说。他假装看信，实则是不敢抬头。如果抬头，朱志鑫在看他，那怎么办？如果朱志鑫没看他，那又该怎么办？他努力地笑了一下，不知道挤出的笑容里是甜美还是酸涩，他第一次感觉到迟来的生长痛，如藤蔓一般爬遍全身。他被缠绕，他几乎无法呼吸。

这也是我从别人那听到的，所以可能在这个过程当中，就会有一些误会。

他是这样讲他们的生疏和不自然，讲他们连玩笑都开得尴尬的关系。

如果他抬头，他就能看到他盯着他看，死死地盯着他，像是在那3分钟里和他走过一生，说过永恒。

他终于说出口了，在他成年的那一天，他比任何人都更真诚祝福他在成人世界里游刃有余，天天开心，哪怕开心里的他，分量要少那么一些。

朱志鑫不想哭的。这是他十八岁的第一天，是他作为成年人的第一天。可是他为什么觉得，自己比小时候，要更不勇敢一些。他最大的勇敢是今天看着他。我们到底经历了什么？他这样问自己。正是因为什么都没经历，一切都是那么平淡，却慢慢远了，才令人不甘。可是他鼻子条件反射地酸了。

我的宝物，我的满满当当的拍立得，记录下来的我们的过去。而今天是我们的现在。苏新皓看到的时候表情变了。不知道朱志鑫有没有读懂里面的情绪，是释怀，也是接纳，是拥抱他们新的开始。

所有人都在安慰我，而你在默默帮我收拾我的花。

十八岁的蜡烛，是我们一起点燃。没有其他人来帮忙，我想这就是命中注定。我当然是爱你的，以朋友，以兄弟。我不知道你有没有看出我的颤抖的内心，在我把话筒递给你的时候。

我想，听到你说出来的时候，我们已经好了。

台上的朱志鑫不知道的事情还有很多。关于后来，苏新皓是怎样逐字逐句读他的生日微博，于是恭喜他成为“man”；抑或是想说的太多评论里140字的祝福根本放不下，中文标点和英文标点混混杂杂。他想他会懂。会懂他不明说的情感和默契。

爱是常觉亏欠。他比他更记挂没有兄弟一起度过的生日，于是希望给他更隆重的今天。他在合照里比了十八的手势，哪怕不在他身边，哪怕不是做主角。

爱是相互亏欠。他们亏欠彼此的太多，无法一次一笔清算。令人害怕的是他们像两条相交线，过了极盛的交点后便会行向不同的前方。他们当然不是。他们从六年以前开始彼此缠绕，之后也不会再分离。

台上的你好漂亮，台下的你也跟我一起下班吧。让我们像小时候一样，相互依偎着在颠簸的车程中睡过去。东九区的故事可以再写多几遍，那里的冬天好冷，帮你把羽绒服拉上吧。我的手里永远是两本护照。

没有说出口的话是谢谢你的爱。谢谢你送我的蜘蛛侠手机壳。我懂。我知道你也懂。台下的我在你的房间拍了照片，你的节拍器出镜，这样我们也算合影了吧。

闪光灯打开的瞬间，苏新皓想到他们有一次在机场的闲聊。不知道聊到什么苏新皓说了句“破镜重圆”，朱志鑫笑笑，“你知道破镜重圆的三种可能性吗？没有镜，没有破，没有圆。”

那时候苏新皓不懂，但是记下了。

记忆像风，今天终于吹到我身边。合照里我们隔着人，却没有一刻心比此时更贴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