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斯科的春天
Part1
1940年春天,莫斯科的街道依旧是彩色的,棕色的砖瓦,绿色的草,红色的电话亭,鲜明的街头涂鸦,以及透明窗子里透出的昏黄小灯,人们行色匆匆,脸上洋溢着笑容谈论着夏天去海边,春天来了,夏天不会远了,学校交响乐团商定着下一次公共演出的时间,可显然,你没有办法再参加了。
连续快一个月没有和你同行上下学,阿尔谢妮娅下课不顾教室陡峭的楼梯,大跨步跑到你身边,轻轻撞了撞你的身子,她没有直接问:“下个月的交响表演会出学校去剧院演出,为什么突然不参加?我知道你一直想演出。”她没有用力可你身上的淤青让你吃痛往后退了半步,“我依旧想演出,可是来不及了。”谢妮娅没再多问,你作为学校的极少数华人,她们会在第一次见到你的东方面孔想到你的国家,却因为你呆在苏联太久常常忘记你的来处。
“我已经准备休学了。”你之前没和别人说过这件事,本打算直接去校长室办理休学,但谢妮娅站在旁边不说话,你觉得还是告诉她比较好,之前边上学边偶尔去军事学校训练显然过于理想主义也不够严肃,小孩子过家家一样,谢妮娅微皱着眉头碧绿的瞳直直地盯着你,她是你在这里最好的朋友,“你真的已经想好了?”
你双手捧住她的脸,抚平她的眉头:“别担心谢妮娅,你不觉得我很适合上战场吗?玩飞镖我可是次次第一。”
“你总喜欢开这种玩笑。”她抓住你在她脸上游走的手,“总要参加这周先前约好的派对,走!”
阿尔巴特大街对于你们这样的年轻人来说吸引力全集中在了几家精心挑选的店上,这里人流量很大,人群的年龄跨度也很大,你远远望去便看到了奥列希娅和她的男朋友米哈伊尔,她们两个都是交响乐团的中提琴手,你是小提琴手而谢妮娅是大提琴手,要说到认识到交好是非常巧合的事情。
大一时,交响乐团在告示板上贴了纳新公告,人群呼啦一下集中在一楼,叽叽喳喳地谈论着今年激烈竞争,你被隔离在最外圈:“请问今年招多少名小提琴手?”
“什么?”一个声音回应着你,还不等你再问一次,她就把弦乐招生大声朗读了一遍,嗓音明亮却不尖锐,等读完你忍不住感叹一句:“这嗓子真应该去学美声啊。”“我也想学,可我已经是大提琴手了。”她已经从人群中挤出来了,“我的名字是阿尔谢妮娅。”
而奥列希娅是在纳新比赛的时候冒冒失失和你借松香的时候认识的。
你尽力地享受着这个下午,和中式馅饼不同,苏联的馅饼看着更像是一块蛋糕,这家的牛肉馅饼很好吃,你喜欢香料的味道。
因为要准备给教授和校长写信说明情况,下午你草草找了理由和大家告别,你到最后也没告诉奥列希娅和米哈伊尔。
校长室的大门是厚重的木门,推开便是满墙书籍,会读书懂音乐的儒雅老头学校里的学生都这样说,可平时都是在台下看他讲话,真的站在他面前你还是有点紧张。
你递上信后观察着他的表情,平淡的看不出任何事情发展的头绪。
半晌他开口:“你目前参加的军事学校是为苏联而建,训练之后理应为苏联战斗,或者直接被送到前线,但也有可能让你回国,毕竟现在苏联和中国的关系还算不错,尤其是莫斯科中山大学建立后。”他停顿了一下,“可还是有风险。”
他的老花镜卡在几乎鼻尖的位置,眼神没有穿过镜片直接与你对视,你知道莫斯科中山大学,1930年便解散了,再像是那些国际列宁学校,首先你不确定自己是否真的可以进入学习,其次若是真的就读,你的音乐梦也要就此告别,你踌躇不知怎么开口,听到一阵苍老慈善的笑声:“善良的孩子会得到上帝的庇护,不用担心你的学籍,战后柴可夫斯基音乐学院依旧对你敞开怀抱。”他握着钢笔摇了摇手里的信封:“我会帮你写国际列宁学校的推荐信,剩下的就要靠你自己了。”
一切比你想象的顺利,走出学校,外面竟然已经下了大雨,好在你没有带琴,电车咯吱咯吱地碾过破旧的轨道,人们行色匆匆地打着伞快步过街,街上唯一一摸亮色是透过四方的窗户映出餐厅内一家三口其乐融融,屋檐冰凉的储水滴了一大滴在你的额头,你望了望天,雨并没有减小的趋势,于是你决定只身一人走入漆黑的雨色。
因为俄语水平较好,你参与速成班,实操军事训练占了大部分时间,军事化管理明明已经将你脱去性别可周围偶有的不屑让你忍不住一刻不停地为自己的性别辩护,不只是为了给他们看,是因为你知道这里的一切再辛苦也要比战争乐观得多。
在身心双重压力下你不愿意记住准确的时间,只记得在火车站时谢妮娅轻轻亲了亲你的脸颊,从包里掏出了一条崭新的裙子,是交响乐团演出的礼服,“你在那边说不定会用到。”“战争一定会很快结束,我等你回来,等你回来……春天要躺在草坪上读书,今年你在忙没来,我们几个都觉得少了点什么,读累了聊的也不尽兴,夏天要在海边拉琴,对了,我要穿你送给我的那条裙子,蓝色背景一定很漂亮……”谢妮娅的声音被哽咽吞噬,你抱了抱她摸了摸头,“你们之前总说我运气好,我一定会没事的,别担心。”
一趟绿皮火车冒着蒸汽沿着中国边境缓缓驶过大兴安岭,前往腹地。
Part2
小半年后,黎深从医院下班回家已是深夜,虽说外面并不安稳但提早下班并不负责,黎深住在一栋小二层楼,房子被成片的茂盛的茉莉花包裹着,本是和平时一样平静的一日,可他透过花丛听到了沉重但克制的喘息,不像是动物的声音。
你的腿上和肩膀各被枪打中,渗着鲜血,你存在于此有赌的成分,你并不知道房主人是什么人,只是单纯地觉得把植物养护的很好的人总不会是十恶不赦,若说动用了小心思那便是茂盛的植物是天然的掩体。
你听到脚步声的靠近,强撑着眼皮安静地等到那一刻的到来。
那是你第一次见到黎深,他翻过了茉莉花丛,身上的味道自然安心,月光柔和了他的棱角,你捕捉到了他眼中的诧异“救救我。”这是你清醒时的最后一句话。
醒来时你的肩膀和腿部依旧疼痛,但眼前不再朦胧,躺着的视野范围只有坡屋顶和左右两盏灯,这显然不能满足你的需求,你几乎是蠕动着坐起来,看着对面伏案写字的人“谢谢。”
黎深抬起头看你坐了起来,“如果要起身喊我扶你,小心伤口裂开。”
他把两枚子弹放在你面前:“还好我是医生。”
“我会尽快离开的,总在你家里呆着你不安全,最近他们肯定查得紧。”
“我没关系休息好了再离开。”黎深看了一眼表已经是下半夜3点,他没有用电灯,只是在墙上,横牵了一根铁丝,铁丝上悬着一些玻璃灯罩。灯罩里面,放着小煤油灯在玻璃罩里,放出一种淡黄色的灯光,昏昏的略看见些人影子,他坐到你床边的椅子上,你很抱歉,这么晚亮着灯对他来说是风险,但其实这种心情从你选择这座花园就开始了。
房间一片漆黑,月光只散落在椅子之后的一寸四方地,你看不清他的脸,只可以听到轻微的喘息声,他不说话,不问你怎么受的伤,只是救治然后接受着你强赋予他的责任。
“你不问我吗?比如说我是做什么的?怎么会受伤成这样?什么时候走?你为什么对我没有防备心?你的防备心应该从我选择这座花园开始。”
“如果你说的防备心指要看着一个在我面前失血过多的人昏迷过去而我作为一名医生什么样不做的话,那我确实没有,至于其他问题如果你愿意告诉我的话请便。”
“嗯……前两个问题暂时没办法回答,什么时候走我也不知道但我会尽快!”你简直无力反驳他的话,因为确实就算是他问你也不会告诉他,只是他太淡定了。
黎深没有想到你会倒在他家门口,显然你已经不记得他,但这也非常合理,你并没有和他有过多的交集,他第一次见到你是在苏联,他的俄语并不好,英语在这显然不通用,被迫困在早餐店的柜台,你和一个苏联女生有说有笑的进了店,他无措地站在原地正不知道怎么向那个亚洲面孔女孩求助时,女生看到了他从天而降般出现在他身边。
“中国人?”
“嗯。”
接着用流畅的俄语同店员沟通并结下了他的账单,他来不及感谢,和她同行的苏联女生已经点完了餐打包带走,她只给他留下一个欢脱活泼的背影。
他看到了女生下颌骨上的琴吻,以及一些不应该二者同时出现的淤青,但今天一切都解释清楚了。
第二次甚至算不上相遇,是黎深单方面的看到了你并为你驻足,后来黎深回了国,他没有被第一批派到前线,下了早班,灰色的天压抑着本就死气沉沉的街道,黄包车夫聚集着站在街头抽着旱烟,骂着这死天气毁了一天的生意,唯有一阵清脆悠长的小提琴声像是一群飞鸟自由在空中翱翔,无视着眼前的桎梏,他下意识想到了他在苏联碰到的中国女孩,这些趋使着他寻找声音的源头,一抹熟悉的身影出现在他面前,他的记忆被抽丝剥茧,最后无比确认,面前的就是他在苏联碰到的女孩,他鲜少地选择了街边的露天茶馆点了一壶茶,直到一曲末了,他摸出了随身携带的几大洋放在了女孩面前的碗里,他不知道这个女生发生了什么,但只能尽自己最大力去帮她。
你挥手在黎深眼前晃了晃。
黎深回过神来:“抱歉,早些休息,今晚我需要随时确认你的状态,所以不用管我。”
一夜过去,你被刺眼的阳光照醒,家里已经没有人了,床头是白粥和咸菜,长时间没进食你捧着狼吞虎咽,等吃完了,一天便是漫长的等待。
你环视着房间四周,书架上摆着很多书,有俄语和英语的,书都不新,有些像是特别收藏的老旧书籍,房间内很简洁,除了生活必须品很少有点缀着这个家的装饰,连衣服都种类都是那几种,若是只看室内真的很难想象主人是可以把茉莉花养得如此生机勃勃的人,你实在无聊翻开床头的一本书,一本关于医疗的书,你耐着性子读下去,知识生涩难懂,这半年来因为过于充实,每天都是苟且偷生所以心像是无处生根的浮萍,每一件事的发生都像是一场雨将你的心一点点打碎,到最后习惯这种胸口发胀的感觉,几页翻过去一张黎深在莫斯科红场的照片从书中飘出来。
你有看最近的报道德国违背条例入侵苏联,想必莫斯科也是人心惶惶,你回国后收到了谢妮娅代笔关于大家向你问候的信,可是找不到回信的时间,她们说交响乐团春天的演奏会很成功,回国后你除了之前为了传递信息佯装街头艺人在大街上拉琴基本就没有什么机会了,你想你要在接下来的时间里给她们回信,并且要写一首曲子。
黎深今天傍晚就回来了,你想可能是下班早,总不能每天都像那天晚上那么晚,可是你不知道是黎深偶然请了半天假而已,买了些日常用品,水果,冰带回来。
“你只能在这里待一个月最多,”黎深一边将手消毒一边和你说,“之前提交的申请已经审批下来了,下个月我会随他们一起去前线。”
黎深话不多,不像是和你不熟悉原因而像是天生话不多,可你不一样,你总觉得两个人独处不说话怪怪的,你对黎深的防备其实从他救你开始就已经逐渐减退,你想了想你的过去也是可以掐头去尾大致和他聊聊的。
“抱歉今天翻了你床头的书,你去过莫斯科?”
“嗯。”黎深正在准备给你换药,他的表情并不惊讶。
你正要继续问却被他打断:“一会儿再说话,换药很疼。”
“哦。”
黎深靠你很近,你坐在床沿,脸几乎贴着他的胸口,他身上只有刚刚使用消毒水的淡淡味道,对于没有感情基础的两个人来说这不是什么暧昧的动作,只是普通医生和患者之间的动作,但你却莫名的想要逃走,你强忍着痛意一声也没出。
怎么会有人做饭这么好吃?
你看着手里的第二碗鲫鱼汤陷入沉思,显然两碗也不太够,你眼角余光扫过黎深的碗,不知道他有没有吃够,作为客人如果是让主人没吃饱可是太失礼了。
“不够还有。”
“嗯。”他是怎么发现的?这样的观察能力如果不当医生一定是个好苗子,你下意识这样想着。
你把碗递给他:“这肯定是最后一碗。”
“在这里养伤倒不至于让你饿死。”
你在心中腹诽当然是不会饿死,可是自己简直像个饿死鬼转世,肚子饱眼不饱,在不熟悉的人面前很尴尬的!
“对了,你去莫斯科干嘛啊?”
“学习去,被派去精进医学。”
“你知道吗?我是从莫斯科来的。”
你是个喜欢分享说话的人,这半年几乎独来独往,你把自己想到的和莫斯科有关的都说了。
你和说到你妈妈做生意到莫斯科,讲到谢妮娅,讲到小提琴,讲到交响乐团,黎深静静地听着,不时地回应,你恍惚间在他的嘴角看到了笑意。
“是不是还挺有意思的!最喜欢每次乐团排练了。”
“嗯,很有意思。”黎深回应道。
按着时间线回想但你下意识略过了后来的训练生活,你实在想不出怎么把这些事情说的有意思。
到底是怎么突然想回国呢?你低下头,扣着手上起的倒刺,虽然朋友和家人都在那边,但总觉得国内的一切同自己有关,苏联人们热热闹闹地过着圣诞节,市中心人们载歌载舞,可你刚刚看到报纸上传来的死亡数字触目惊心,实在是无法强迫自己同乐,思想在人群中抽离,怎么会在同一片天空下,命运会这般不同?你告诉自己在可以回国的情况下,在可以继续自己梦想的情况下,还是先现实,后理想吧,手上的倒刺被你拽下,疼痛打破了你的回想。
“对了,可以帮我买信纸吗?或者草稿纸也可以,我想给苏联的朋友写信,还想写一首曲子。”
“可以,在我书桌的第二个抽屉里是你要的东西,在你可以活动前我帮你拿。”
“可以再麻烦你一件事吗?最近有什么风吹草动可以告诉我吗?你只是医生,我不想……影响到你。”
“好。”黎深点了点头。
接下来的几天黎深都回来的很晚,你实在是无聊的闲不住,便试探着下楼走动,你一直住的二楼是一张大床,卧室和书房融为一体,好多个晚上是你静******在床上,看着黎深工作,他很认真,你不知道他还在学什么,他工作的医院是市里最好的医院,你总是想如果你是他每天这么疲惫一定不会选择每天晚上不仅要看报还要看一堆书,你自诩的好学在他面前不值一提,楼下是厨房和他一直住的地方,来了这么长的时间你因为身体一次楼也没下过,虽然黎深是说过适当活动有助于恢复但他不让你下楼的,因为是老式楼梯,每一阶之间距离很大,对于病患来说不安全。
说来其实很不好意思,除了医疗条件不如医院,他的陪护简直比护士要细心,比如你不喜欢吃水果把汤汁淌得满手都是,他知道了会把水果切好了放在你面前。
你缓慢地挪动下楼,伤口依旧疼痛,你评判不撕裂的标准是和往日一样疼,所以放心大胆地移到楼下。
除了你对他的好奇,你还想看一下窗外的茉莉花,平日只能在二楼闻到淡淡的香气实在诱人,你为了不被路过的人看到坐在一个靠窗但是视野并不太好的位置,但仅仅是一个角,你可以清晰看到新生的花苞。
不知道又过了几日,你正坐在楼下赏花,黎深一反常态早早回来,手里提了一袋水果,被他逮了个正着。
“你怎么回来这么早?”
“为了专门看某人有没有遵医嘱。”
“这明明说明了我恢复得快,已经可以上下楼随意走动了,这一定是要多谢黎医生最近的鲫鱼汤,各种做法的虾,促进了我伤口的愈合。”
“马屁无效。”
你一瘸一拐地走到他面前接过装着水果的塑料袋,打开看了看:“买梨了。”
“嗯,等会儿切一切再吃。”
“那个……一定要一个人吃一个梨。”你有点磕巴地说着这个请求,有点奇怪,“我妈妈说梨谐音离,两个人吃一个梨意味着分离……对于现在来说,总之寓意不好。”
黎深笑着摇了摇头:“好。”
黎深应着你的话,扶着你的胳膊,适应着你的速度走到楼梯前。
“不是第一次下楼了吧。”
“今天第一次。”
“第一次?”黎深反问你。
你思来想去还是想不到留下了什么痕迹,但是看着他的眼睛,还是难以说谎:“黎医生宽宏大量,看在我伤口恢复不错,既往不咎。”
“说得好听,医院里送进来的老头子都没你这么顽固。”
“毕竟年轻好动是吧。”
“明天下班回来我会买一个拨浪鼓,比较适合你去消耗精力。”
你幽怨地看着黎深一句话也反驳不出来。
吃完晚饭和水果,你又躺在了那张床上,黎深在正对着你的书桌上看今天的报纸,夏天天黑的很晚,他是从晚霞开始就坐在那里,他在看书的时候没有什么小动作,不像是和你说话时感到无措便会摸一摸鼻子无语时扶额,太阳下山后,是难得的夏日晚风,轻轻戏弄着黎深头顶的一小缕头发,飘起又落下,和严肃的表情违和到有些好笑,你拿着作曲的草稿纸半掩着脸还是被发现了,你下意识地摸了摸鼻子,见他没再理你,你拿起笔开始写曲子,没有小提琴你便把旋律哼唱给他听,在这样战火纷飞的年代,这样“偷得浮生半日闲”实在让人沉醉。
可一个月又有多长呢?不过是几多茉莉花开,几多茉莉花落。
你的伤好的差不多了,接应的人要来了,黎深也要去前线了。
作为纪念你觉得送怀表或是其他小零件有些老套而且没有心意,思来想去,你走前给他留下了乐谱,这是一段轻快的旋律,像一朵烟花一反枪炮的轰炸声,划过这个硝烟弥漫的岁月,倾诉着无法诉说的情感,向你的不辞而别道歉。
你不像街上时髦的女人一样有着一头卷发,没有一件像样的旗袍,没有肤如凝脂的修长脖子,不具有代表性的、所谓招男人喜欢的“女性魅力”但你可以射击50环中47环,会挖战壕,战场上男人会的你也会甚至会的更多,你热烈地爱着这样生机的自己,却也迟钝地感知到别人的爱。
谢妮娅说过爱一个人会模仿他的动作,你是在偶然间摸鼻子时想起的,这就算爱吗?你不知道。
Part3
痛苦如此持久,像蜗牛充满耐心地移动;快乐如此短暂,像兔子的尾巴掠过秋天的草原。
莫斯科的战争如火如荼地进行,你收不到谢妮娅和家人的消息,你在国内也被派到了前线,这是你第一次直面战争。
当身边一个个活生生的人在一瞬间被打到动脉,鲜血喷到你的脸上模糊你的眼睛,你渐渐意识到你能活下来并不是你的枪技比别人要好多少,是你足够幸运,幸运到每次攻击瞄准的时候对面不会有横飞的子弹打中你,幸运到恰好有人为你挡住了枪,你的精神愈发高度紧绷,含在眼中的泪最后化为眼中的红血丝和鼻腔的堵塞,对于战争的状态拼命畸形。
如果你躲在一个巨大石头掩体之后而一直同你交好的战友一息尚存躺在距你十米的位置,你会选择救下还是放任不管继续对抗敌人?你选择了前者。
你大声呼唤着他的名字,四肢着地向前匍匐前行,你回想到在莫斯科教官拿着棍子敲打着你不够贴近地面的腿部,被拖拽出队伍露出白色的底裤独自练习,一切都是有用的。
你拽着他的衣服,拉着手臂把他拖到石头后面,正准备转身继续,一声剧烈的爆炸声,你下意识趴在地上。
背部传来剧烈的疼痛,有人好像压在你身上,呼吸有些困难,你想要挪动身子把他从自己身上翻下来观察伤势但是自己却短暂地昏迷了过去。
战地医院内,黎深收拾着医疗包,刚刚开完的卫生部直属单位会议说明此次战役伤员众多,伤员不易多次转运,现在要紧急前往距火线5公里左右的临时搭建点进行紧急救治扩创手术。
黎深没想到再一次见到你是在担架上,灰土铺满了你的脸,血迹蔓延全身触目惊心,除了只有手指在鼻翼可以感受到的微弱气息,毫无生气,黎深固然知道战争无情,他所救治的伤员也并不少,见到这样的你还是短暂失了神,眼睛迅速扫过试图找到出血处,“准备手术。”
手术条件艰苦,光源昏暗,黎深解开你的衣服,展露眼前触目惊心,弹药碎片混杂着泥土深深地嵌入你的身体,黎深静静地紧了紧握手术刀的手,确保没有因为情绪的波动导致任何不必要的颤抖。
手术结束后一个又一个伤员被推进手术室,扩创手术在受伤24-36小时内是最佳手术时间,黎深心里想确认的事情很多,可身上的责任他亦是无法割舍,直到晚上你在一阵梦魇中惊醒,冷汗浸湿了你的头发,他也并没有从手术台上下来。
护士借着屋内的几展油灯确认着你的情况。
“您好,请问和我一起被抬上担架的年轻人他现在怎么样了?”
“和你一起抬上担架?”护士思考了一下,“听说你是从死人堆里挖出来的唯一活人,但不是我去的,我帮你问一下吧。”
“好的,麻烦您了。”既然是这样的说辞,你心里其实了然,但却在假装什么都不知道骗自己。
肉体上的伤痛不过是你所受到最微不足道的伤害,你看到黎深的时候惊恐正在发作,他应该是刚下手术,你并不想让他再过度工作,喘着粗气,缓慢地眨着眼睛,咬紧牙避免他看出来不正常的颤抖,你不知道哪一步出了错,因为你自觉的演的很好,已经尽力控制住自己了,可他看到你还是紧着加快了脚步,傍晚你的视力并不好,直到他到你身边你才看到他微锁的眉头,护士在一旁温柔地搂着你的肩,“深呼吸。”他盯着你的眼睛,“别怕,你现在很安全。”
他这样说着,可你还是处于症状之中,屋内的其他伤者不时传出******和换药的痛苦喊声,空气中本是乡野的味道却夹杂着腐烂和消毒水的味道喧宾夺主,不好闻,你抬头看着周围人担忧的神情,却无法控制住自己的身体,多希望他当做没看到你,减少这种无来由的愧疚或者是其他情绪,可是这只能是你想想而已,你拜托问话的护士站到了你的床前,看着你的反应话也没敢说,你想你知道了结果。
“你们看一下伤员现在的安置就休息吧。”黎深支走了其他人,病理性的泪水只是含在眼中,可是从情感中流出来的泪水是无法抑制的,黎深像是哄小孩子晚上怕黑睡不着觉一样轻轻地拍着你的后背:“别怕,我在。”一遍又一遍就这样捋顺一只蜷缩着的受惊小兽。
惊恐是海水退潮是太阳落山,离去得突如其来,留下你的抽泣,你的脆弱,你的孤独“我好像害死了一个人。”
你不知道那个炮弹还是地雷爆炸点,你不知道若是没有把他脱到自己身边他是否还能活着,你只知道若不是他愿意用自己残缺的身体护住你,你的背已经被炸烂了,可就是因为这样,你会反复模拟场景问自己,或许呢,如果没有把他拖到自己身边,他会活下去的……
周围人的死伤枕藉并未将死亡变成冷冰冰的数字,反倒会更让你在意每个人的去留,更加谨慎地对待每个人的命运。
“让你活下去是他认为正确的选择,过度的反省是对自己的折磨。”黎深对你说,“你已经对很多人的生命负责了,你作为上战场的战士,真说起来我们都是躲在你身后的人。”
日子并不恬淡,是远处战火纷飞声音引起的应激反应,定时炸弹一样发作的惊恐症状,随时因环境不适而发炎的伤口,还有躺在床上与黎深聊天组成的。
你病情稳定的前几天,黎深只是来看你但是不说话。
“你不该来这里。”以这样作为第一句话开头,私心未免太明显,“至少你不该见到我。”黎深说话时没有看着你而是眼睛扫过窗外一成不变的树林,欲盖弥彰。
“我总要来的。”你顿了顿,“我从苏联回国就做好了永远没办法再回去的准备。”你观察着黎深的表情,把话往回拉:“哎呀也别担心,我射击很准的,那句话叫什么来着,生来属于战场!”
“没有人应该属于战场,你现在本应在莫斯科拉小提琴。”
一阵冗长的沉默。
“我是医生。”
“我是战士。”你笑着对他摇了摇头。
沉重的忧伤掩盖不了二人在理智下试图破土的欲望。
“黎医生,大伯家的孩子病了,等着您看呢。”护士打破了僵持的氛围,黎深站起来转身走出房间。
傍晚再来的时候,拿来了切好的梨:“是一个梨。”
“谢谢。”
“1939年9月7日,我在苏联首都莫斯科的一家西餐厅买早餐,我俄语不好,英语他们听不懂,一个中国女生帮我解了围还帮我付了钱。”
“她人真好。”你附和着他的话,“你们现在还有联系吗?”
“嗯,有,但我更希望不与她见面。”
“为什么,你和她之间明明只有恩情。”你若有所思,“我觉得打完仗你和她还是要多见面。”
“但是她不记得了。”黎深望着你的眼睛:“帮助我那天对她来说可能普通到就像是早上吃饭喝了牛奶。”
你很迟钝地接收着他眼中的信号,半信半疑地问他:“这个女孩……不会是我吧?”
“嗯。”
“抗战结束后,你有什么打算?”你问他。
“应该会留在国内,国内缺少可以进实验室的医生,你呢?”
来到前线后你没有再收到家人和朋友的信件,莫斯科保卫战结束了你却对她们的生死安全一无所知,而且你喜欢小提琴,说好了回去学习,那便一定会回去:“我会回苏联,看看家人朋友,学习小提琴,完成交响乐团演出。”
“嗯,好。”
无论什么样的结果黎深都会坦然地接受,他没有理由以爱名义请求你留在国内,而理应以爱名义浇灌你的梦想,更何况没有宣之于口的爱意在爱人的梦想面前本就自惭形秽。
你和黎深其实并不常见面,他不会放下任何一个伤者,忙起来是绝对不可能见到你的,后来被封锁期间,药物紧张,也是要把有限的药让给重伤员。
医院不是一个人的医院,战争不是游戏,其他伤者不是在过家家,黎深常常把百姓感谢他送来的肉让给你,你也心疼他每天熬夜说自己不喜欢吃,你们的私心只能止步于此,在民族存亡时初见,为不做亡国奴重逢。
你可以清楚地感受到身体的好转,心中实在是憋着一口气,让你格外着急重返前线,你要每日堵着黎深签文件,只有你的主治医生的批准,你才可以重返战场。
“我不会签字的,你的惊恐并未完全稳定。”
“不会的,我有感觉到我的身体在变好,黎医生你给我签吧。”你抓住他的胳膊,“你签下吧。”
几日来一直这么磨着黎深,“你让我一直呆在这里,我才会真的烂掉,从里到外的腐烂,你帮帮我吧。”急得时候眼泪落下来你粗糙地抹一把趁着黎深犹豫又把文件递给黎深。
“你什么时候可以对你的身体负责?无论那时还是现在。”你第一次见黎深态度这么强硬,“我想过把你直接送回去,但那样你一定会恨我。”黎深转身上车可能准备去拉新的伤员,“黎深,算我求你,签了吧。”你被一排士兵挡着和他隔开,等你走到车前他把文件塞回你的手里,一句话没说就响前走去,“黎深!”你本是想要继续求他,但瞟到文件底部工工整整写了他的名字,你停在了原地,望着他孤独的背影:“谢谢。”你懂他在生什么气。
你和他的每一次见面都是在以受伤为代价的倒计时,这个时代让你们的爱变得复杂,至此,第二次倒计时结束,你在心中暗暗下定决心,下一次见面一定要是和两个普通相爱的人一样,可以谈一朵盛开的花,谈四处飘荡的云,谈一片因秋日枯老干巴的落叶,谈一首悠扬轻松的小曲。
老天眷顾,到战争结束,你没有再受大伤,你也和黎深失联,好魔幻,你才发觉你和黎深没有任何的联系方式,他不知道你的住所,他不知道在哪里找你,他只能独自消化对你的情绪。
Part4
茉莉已经有了凋零的迹象但花枝杈的整洁昭示着主人的精心呵护,你站在房门口等待着主人回家。
从白天到黑夜,你坐在黎深家门口头靠着门,黎深工作狂你知道,你有点困了眼睛缓缓地闭上,不知几点,一只温热的手扶住了你快要创到墙上的头,你揉了揉眼睛听到了熟悉的声音:“进屋吧。”
你站在他面前转了一圈:“完好无损,但是我来找你了。”
“嗯。”黎深嘴角带着笑意,“你什么时候回苏联?”
“明天启程。”
熟悉的沉默,你知道你和他从来不是没话说,而是时间一直很仓促,没时间说清楚不知道从哪里开口,所以张了张嘴选择把一些话咽下去。
“来车站送我吧。”
“好。”黎深进了卧室出来时拿着一把小提琴,“店家告诉我,这把琴很好,我在学。”
你接过琴自然地夹在肩膀上:“记得我给你的曲谱吗?”
黎深转身便要去拿谱子,你拉住了他飘起的衣角:“我还记得。”
小提琴声音宛转悠扬,往昔岁月在乐曲中娓娓道来,记录着一段朝生夕死无人知晓的感情。
“我教你。”
“手真漂亮啊。”你纠正着黎深的手型感叹道,“不愧是拿手术刀的手。”黎深的手指甲减的很短,微低于游离线,手中有长年握手术刀留下的小茧子。
“不好看。”黎深反握住你的手,你下意识地抽走,却被他紧紧抓住,指尖是按小提琴琴弦落下的薄茧,手心是握枪留下的茧子,是不符合年纪的苍老感,黎深轻轻摸着每一个印记,然后把手放到了自己的脸上。
一夜无眠。
第二日一早黎深向医院打了个电话请了假,便陪你一起到车站,清晨的雾气在铁轨上弥漫,列车缓缓驶入站台,汽笛声在寂静的空气中回荡,带着一丝丝哀愁,倒计时着你离去的时间。
黎深是你的初恋,之前你看的很多书里或者是周围人的爱情,总说只有双方牺牲后长久在一起的爱情才是值得的,可当你遇到黎深后,恍然觉得爱不是要刻意牺牲,若是对方牺牲了你反倒会难过,你知道留下来是他的责任,他知道你学习小提琴的梦想不应随意抛弃,所以纵使心中长久存在像是被小虫啃食的疼痛,你也会渐渐释怀,毕竟那些短暂而幸福的瞬间足够深刻,未来也足够美好要去奔赴,或许你们会再见,但那永远会是之后的事。
薄雾勾勒出他宽厚的肩膀,你仰着头久久凝视着他那双深绿色的眼睛,像是一只灵动的缅因猫,微带驼峰硬挺的鼻梁,浅薄微抿的唇,你凑上前去,黎深微低着头向你回应着,明明下一刻便可以触及冰凉的唇,两人默契地拉扯停止,只能感受到热气喷洒在彼此的脸上,闭着眼鼻子贴着鼻子,额头贴着额头,终是你先逃离:“走了。”
你没有回头看黎深的表情,你不想让他看到你的眼泪,爱是一种承诺,承诺忠诚,承诺不离开,所以若是在离别时表达爱会是一种无法摆脱枷锁,与其让爱人永远沉浸在离别的痛苦,不如不给这段感情留下任何把柄和可能,只把它作为一段回忆作为刻骨铭心的沿途风景。
你回到莫斯科后,得知米哈伊尔去世的消息,你没有细问原因,很残忍,这个时代死个人太容易了。
你很幸运,你的家人一切都好。
你重新进入大学,学习小提琴,谢妮娅的话比之前少了很多,她说总是在睡觉的时候回想起战场上被炸飞的人体碎片,你问她猜猜她送自己的裙子在哪里,她反倒落下眼泪,捧着你的手,说自己当时天真得像傻子,然后便又想到自己做卫生员的那段时光,但好在……她选择继续读完大学。战后一切好像都变得顺其自然多了,教授的考核算不上什么,交响乐团整日的排练也不再疲惫,就这样顺其自然地大学毕业,你被推选到本地的交响乐团工作。
你没有和任何人说过黎深,他的存在只有你一个人知道,做到这样大概会认为你忘记了他,可实际并没有,你偷偷地期待着你与他那遥远未知的重逢。
在你回苏联后,国内内战,你与他没有联系方式,自然杳无音讯,你甚至不知道他是否还活着,可你就是在期待,莫名的期待,所以写下了日记,你无法确定随着年龄的增长是否会让你自身的吸引力变弱,但你无比确定你的每一秒都与前一秒有所不同,你想让他知道。
抛开那微乎其微重逢的可能,你幻想过或许在几十年,数不清道不明的日子里,你年老病衰,坐在阳台上翻开这些本子,将自己的大半辈子像走马灯一般播放一次,那时你是会落下一滴泪水唏嘘感叹,还是傻乐絮絮叨叨把这些说给下一辈听呢?现在你不知道,你不知道自己和黎深的感情到底何时才能放下到成为一段可以在别人口中的故事,所以你是记录给自己看的。
黎深在内战时又去了前线,他的条件很好,年轻板正思想正确,有家国情怀,战争结束后到了适婚年龄后热心肠前辈一次次给介绍对象,前几次黎深出于礼貌没有驳了人家的面子,后来实在顶不住,和人坦白自己有喜欢的人,和自己相亲是在耽误别人,同龄人孩子都会走路了,黎深还打着光棍,院长甚至找他谈过话不要执着于一段感情,他一面随便敷衍下来一面继续我行我素无视周围人对他的猜测打着光棍。
在每次吃梨的时候想着某个人对他说过梨不能分着吃,因为这样人会走散,可是明明一次也没分着吃过,怎么就走散了呢?不时地把那张泛黄破旧的谱子拿出来,铅笔痕迹要被磨没时他便再描一次,直到这首歌已经烂熟于心。
你一直在市交响乐团工作,参与了部分小节的编曲,今年莫斯科的春天来的格外晚,迎春花开后交响乐团要在阿尔巴特大街进行公开免费的演出。
阿尔巴特大街,春天,交响乐团,几个词汇聚在一起你的思绪被拉到了1940年,那时你还鲜艳年轻,带着未经世事的单纯,而演奏的曲子里你创作的部分含有你送给黎深的曲子,你闭上了眼睛,任音乐和潮湿的回忆一同流淌。
演出终了,你缓缓睁开了眼睛适应着跃入眼中的色彩,刺眼的光芒中一道人影显得格外突出,你揉了揉眼睛,好像做白日梦了,看见黎深捧着一束花来看你表演了……
再次睁开眼睛,他还是在那对着你微笑,你突然反应过来,放下了琴,提着裙子向他跑去,人群川流不息,在身边像晃动的电影胶片,直到你坠入一个温暖的怀抱你才开始确定发生的一切。
“我爱你。”黎深贴着你的耳边一次又一次地表白,你的脸埋进了他的颈窝,弄湿了他的衣服,你仰起头捧着他给你的花,黎深用手指抹去你脸上的泪:“大家都在看。”
你吸了两下鼻子,稍微平复了下自己的情绪“你怎么来了?”
“想看你,就来了。”
他来了,那一切都是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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