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故事啊,又长,又短。
后来,我开始信奉存在主义。
-上-
以前贺峻霖喜欢听严浩翔叫他哥哥。
哥哥,我们是一家人了。哥哥,我能不能和你一起玩。哥哥,我下节上体育课,记得看我踢球。哥哥,放学要等我,我和你一起回家。哥哥,你要多穿点,不要再感冒了。哥哥,如果爸妈离婚了,你也还是我哥哥。
哥哥,我能吻你吗。
贺峻霖最怀念什么?
答案是大白天下前,溜进他口腔的濡湿舌尖。
严浩翔就在那之后被带走了。
贺峻霖又变成一个人了。
被陌生男人带进家门的陌生男孩,比他高半头。
平视的时候看见的是男孩高挺的鼻梁和饱满的下唇,稍微抬抬眼,才会陷进他的眼睛。
你的双眼皮太大了,我们才不是兄弟。
可是,我不好看吗,哥哥。
好看,当然好看。
他牵着男孩的手领他到房间:你睡上铺吧。
贺峻霖长高了些,原本的儿童床已经拉到了最长,再回家的时候,母亲给他换了双层床。
她说有个新弟弟要来了,你们要处好关系。
贺峻霖心说才不呢,为什么要有个陌生人来分享妈妈的爱呢。
孩子的心思母亲总能看得穿。她轻轻揉开他垮下来的嘴角抱住他:宝贝,不会的,你永远是妈妈唯一的孩子。
贺峻霖放心了。
不过他本以为自己不会喜欢他的,可这个弟弟长得真漂亮。
贺峻霖问,你为什么长得比我高?
严浩翔撅起嘴巴望天,一手托着腮,一手又来揉他的脑袋。
不知道呢,怎么回事呢?难不成,我是你哥哥?
那不行。贺峻霖生气了,他鼓着肉肉的脸颊揉回去。不温柔也不使劲儿,跟盘猫似的。
贺峻霖想了想继续说:你别摸我头,我长不高了。
那你也不许摸。
我怎么不行?你是我弟弟,你得比我矮。
那可没办法了,那我做你哥哥吧,哥哥。
小孩子打成一团从互相揉头变成了互相掐脸,最后两个人红着脸颊坐上回家的车。在车上严浩翔还要笑嘻嘻地去勾贺峻霖的手指骗他叫哥哥。
贺峻霖认为严浩翔在耍无赖,但他耍无赖的样子总让人没法拒绝。
晚上爬上床前严浩翔扑闪着睫毛牵他的手,乖乖唤他哥哥。
哥哥,你当然是我哥哥。不过如果有天你比我高了,我就要做你哥哥了。
严浩翔不爱学数学。
贺峻霖简直头痛,数学这么有趣,你为什么不喜欢?
严浩翔把笔一丢:我只是讨厌算数。
贺峻霖牵着严浩翔的手哄他列式子,一步一步解出答案来。
你看,只要画正了,就不会算错了。
哥哥,你真聪明。可我画正了呀,那为什么我还是总算错呢?
贺峻霖盯着严浩翔写得龙飞凤舞的草稿纸,看了半天才发现问题在哪里。
多出来的这个十位,要写清楚点,但不能太大,也不能太小。不能写得像平常数那么大,也不能点一个看不见的点。
严浩翔半知半解的,心想数学太麻烦了。明明都是数字,为什么还要分大小。
贺峻霖又揉他的头:不然你跟我练嘛,我写多大,你就写多大。
严浩翔自然又开心了,数学题都显得顺眼了。
哥哥哥哥,你最聪明了。
贺峻霖后来发现,严浩翔还不爱吃饭。
贺峻霖又气不打一出来。
不喜欢数学就算了,这个世界上居然还有人不喜欢吃饭?
看着严浩翔扶着额头苦着张脸也咽不下一口面,贺峻霖去打他垂下来的左手。
严浩翔转了脸对着他。
弟弟实在是太委屈了,好像都要哭出来了。贺峻霖想出的狠话咽回肚子里,语气别别扭扭的。
再吃点,吃一半,剩下的给我。
严浩翔得寸进尺了:吃三分之一行不行啊?
不行。
那吃五分之二。
贺峻霖瞪他:你现在喜欢算术了?
严浩翔笑嘻嘻地答:哥哥教得好。
贺峻霖说不出话了,板着脸看严浩翔吃完五分之二,然后才把碗接过去。
贺峻霖让严浩翔陪着吃完才怼他:我觉得你还是没学会,这已经超过五分之二了。
哥哥,我故意的。其实我吃了一半。
贺峻霖又敲他的头。
严浩翔今天打架了。
隔壁新搬来一个小孩似乎对他说了些什么,严浩翔凶得把人下巴打了块青,贺峻霖看见的时候那小孩才一边喊着要毁容了一边骂骂咧咧地跑走。
贺峻霖去摸他手臂凸起的痕:做什么了?
严浩翔扬着下巴:我打他了。
严浩翔一点没有愧疚样子,贺峻霖知道他没什么错,但还要叹声气: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
不能。
那好吧,严浩翔若是硬气起来就没人能拦住了。但贺峻霖把严浩翔拉回家又生气似的一言不发,只扯着手臂给他上药。
没多一会严浩翔软着声又嬉皮笑脸叫起哥哥来。
哥哥,别不理我。
贺峻霖抬着眼瞪他,却见他前一秒还笑着后一秒就委屈地扁嘴巴。贺峻霖心软了,又别扭又苦口婆心地劝:就算有理也不能总把自己搞受伤。
贺峻霖不生气严浩翔就放心了:哥哥,哥哥,有你真好。
新班级组织了秋游。
女同学穿着过膝裙甩着两根辫子跑过来:******啦!
她的目光悠悠落在队尾的两个人身上。
女生叹了口气。这两个人怎么比她跟自己的小姐妹还要黏。
不过,原来你们男生也牵手吗?
男生当然也牵手了,严浩翔认真地点头。
贺峻霖却没由来有些不自在,他说,他是我弟弟。
女生明白了:原来如此,你们兄弟俩感情真好。
严浩翔很开心:对啊,我们感情特别好。
女生走之后贺峻霖把手松开轻轻甩了甩,严浩翔见了语气一下子低下来。
哥哥,我们感情不好吗?你不喜欢和我牵手吗?
怎么总是要哭呢。贺峻霖去摸他的脸:当然不是了。
你握太紧了,我手出汗了。
严浩翔不好意思地嘿嘿笑:是哦。那哥哥,我给你吹吹。
哥哥……
哥哥你好软。
哥哥你喜欢我吗。
哥哥,我好喜欢你。
贺峻霖在睡梦中惊醒,他迎来自己第一次梦遗。
梦中严浩翔用那双修长细白的手轻轻掐他的腰,然后慢慢地挺进他的身体里,哑着嗓子一声一声叫他哥哥。
贺峻霖觉得弟弟很没眼色,不然怎么要在起床时趴在床沿问出那句话。
哥哥,你为什么大早上换床单啊。
今天别叫我哥哥。
为什么。
严浩翔又要瘪嘴巴,贺峻霖不看他,径直走出了房间。
贺峻霖早上甚至没和他一起走,课间严浩翔委屈地跑到他桌前。哥……贺峻霖,老师叫你去办公室。
贺峻霖被严浩翔带去了天台。
不是说老师找我吗?
老师找你,在那之前,我也找你。哥哥。
说了别叫我哥哥。
严浩翔牵起他的手。
哥哥,我就说一句。
如果有一天,你不想做我哥哥了,你要告诉我。
严浩翔放开了他。
贺峻霖发烧了。
大抵是换季降温受了风,整个人着火似的红,抱着枕头在床上发了一身汗。
严浩翔有阵子没叫他哥哥了,偶尔叫一个单字,偶尔叫名字。
这会儿他端着药坐在贺峻霖床边,伸出手去探他的体温。贺峻霖半梦半醒睡得也不安生,哼唧了几声捉了他的手。
哥,起来把药喝了再睡。
严浩翔。贺峻霖糯糯地唤他,指尖虚虚地按严浩翔的指节。
我在呢。
严浩翔你讨厌我吗。
我怎么会讨厌你呀。
那你为什么不叫我哥哥了。
严浩翔于是又软软地叫他。哥哥。
哥哥,起来把药喝了。
贺峻霖醒了。
严浩翔托着他的背扶他坐起来,把他搂进怀里盛了药一口一口喂他。
哥哥,你喜欢我叫你哥哥吗。
贺峻霖点了头。
那永远都做我哥哥好不好?
贺峻霖还太虚弱,没来得及回应就靠在严浩翔肩膀睡着了。
严浩翔摸摸他的头。
哥哥,只要你想做我哥哥,我就一直陪着你。
睡吧,哥哥。快点好起来。
高中,严浩翔和贺峻霖不在一个班了。
家里搬了新房子,两人也不住上下铺了。
贺峻霖对他说,我们老师爱拖堂,中午饿了就别等我。
严浩翔不答应,他说那我去抢好饭占位置。
长大了,在学校不能勾手指了,最好也不要手牵手了,出了校门再牵,好不好?
贺峻霖说得小心翼翼,他本直觉严浩翔不会答应,可严浩翔说,好。
严浩翔在学校里比他想的还要乖得多。没挂过科,没惹过事,中午饭一顿也没落过。他不再讨厌数学了,成绩又进步了不少。
贺峻霖夸他,这么棒?
严浩翔只轻轻笑了笑。
贺峻霖这会儿才惊觉这阵子他的话变少了,笑声也小了,有时候还会躲他的手了。
你不开心吗?他问。
严浩翔不说话光是摇摇头,贺峻霖便知道他有秘密了。
他没有窥探别人隐私的癖好,心里再不舒服都要把话憋在肚子里。
但他知道,他的弟弟长大了。他应该高兴。
爸妈最近总吵架,家里乱成一锅粥了。
严浩翔还会叫他哥哥,但更多时候称呼都省略了。
有天贺峻霖回房发现严浩翔在他房间的书桌旁两颊红红着发晕,见到他还傻呵呵地笑。他凑近一看才发现严浩翔偷偷顺走了餐厅的酒。
还来不及训几句,严浩翔拉了他的手问,哥哥,你有没有喜欢的人啊。
贺峻霖还不知道怎么应,严浩翔就骄傲地拍拍胸脯:我有。
贺峻霖的呼吸顿了一瞬才了然,原来这就是他的秘密。
他只能摸摸严浩翔的头说道,你喜欢的人,那一定是很好的人。
严浩翔晕乎乎地笑:是啊,他特别好的。特别特别好。
可是哥哥,这个世界上有没有不该喜欢的人啊。
严浩翔喝多了。
贺峻霖看着直叹气。
这么多年严浩翔都一直比他高一截,此刻却挂在他身上嘟囔着唱儿歌:玛卡巴卡阿卡哇卡米卡玛卡……
还说没他高就当哥哥呢。
你这样怎么也做不了哥哥了。贺峻霖想。
他搂着严浩翔把他放倒在自己床上,想了想却没换去他房间睡觉。
照顾一晚上是应该的吧?贺峻霖这么劝自己。
小时候严浩翔喜欢看恐怖片练胆,越害怕越看,还要拉着贺峻霖一起看。看完两个人怕得一个比一个抖,最后就抱在一起挤在上铺睡觉。
其实好久都没有睡过一张床了。
哥哥,哥哥。
严浩翔的梦呓传进贺峻霖耳朵里,贺峻霖自己却分不清自己是醒着还是做梦了。
他只是本能地回应。
哥哥在呢。
哥哥,你一直在吗。
我一直在的。
哥哥,我好喜欢你。
现实或是梦境,严浩翔总不会是假意,只是贺峻霖不敢信。
可严浩翔的呢喃还在继续。
哥哥,哥哥……
想吻你。
只是再靠近一点。
他醉了,他不清醒,也不会记得。
低沉和绵软的声音混在一起原来是那样蛊惑。
不是相同的骨血把我们连结,就算是,其他文化里的兄弟姐妹用亲吻表达爱意本就很常见。
他就这样把自己说服。
贺峻霖轻轻抚上他的脸,倾身让嘴唇去碰触严浩翔的鼻尖。
再脱离,再重复。
到额头、到脸颊、到唇珠。
一下、一下、再一下。
书上写心脏收缩一次舒张一次,叫作一个心动周期。心率越快,周期越短。
没有接过吻,也没有碰过酒精。贺峻霖无法判断是因为这两件事的结合本就如此美妙,还是因为面前的人是他才美妙。
贺峻霖脑中唯独清晰的概念,是心率越快,心动越密。
哥……
贺峻霖含住了他的舌尖,后半个音跟着潮热堵在口腔里。
嘘。
严浩翔总是很听他的话。
于是他们静静地亲吻,静静地沉醉,默许这一切在黑夜里发生。再醒来还会是晴天。
高考前夕,严浩翔跟着父亲搬走了,新房子住了不算久,这会儿一点痕迹都没留下。
贺峻霖没有见到这一切的发生,他在关禁闭。
母亲的态度很强硬,所有的体面都被她留在那个夜晚。她静静地端着两杯牛奶看着房间里发生的一切,没有冲进去打扰。她阖上了门,把牛奶倒进水池,把杯子扔进垃圾桶,在沙发上坐了一夜。
结束了,她说。
贺峻霖本来就是她唯一的孩子。
那高考呢?贺峻霖问。万一我故意搞砸呢?
人做一件蠢事就够了。她讲。
那严浩翔呢。
母亲看上去很疲惫了,只淡淡地锁上了他的门。
她不再回答了,严浩翔跟她无关了。
关上这扇门,最好也和贺峻霖无关了。
哪有那么多晴天呢,春天总落雨。
门里门外都跟着哭泣。
-中-
原来现代社会要想一个人不被找到,还是这么容易。
没有手机,没有电脑,贺峻霖远古人似的闷了大半个月,屋里的空气早也都换了个干净。
余潮退去,一切的一切都跟做梦似的成过眼云烟。
高考前一天贺峻霖终于被放出了自己的房间,严浩翔的同班同学他不算熟悉,毕竟高中几年严浩翔都乖乖听话着出了校门才和他亲密。
前一秒还在庆幸公用电话亭没全消亡,后一秒止不住的忙音就把贺峻霖的鼓膜振了个破碎。曾经睁眼就在床头笑眼看他的人,如今人间蒸发似的无处去寻。
眨眨眼再看不见他,连电话线都无法触及。那人和人之间的关系到底还能靠什么维系呢。
再怎么忧虑,贺峻霖不会在高考这个节骨眼上去打扰别人。忍着考完最后一场,贺峻霖才凭借记忆在教室门口拦住了一个和严浩翔踢过球的瘦瘦高高的男生,问他严浩翔高考前有没有去学校。
男生对贺峻霖的问题可谓一头雾水,愣了半晌才回神:你……你不是他哥哥吗?
贺峻霖冻住一般无法回答。
男生看见贺峻霖的为难模样只摆了摆手:班里最后一次模考他都没参加,我也联系不上他,但听说是出国了。
母亲在考场外围等候,脸上挤着一个勉强的笑容。贺峻霖不想说话,她便也沉默着陪他回家。
她不再锁他的房门了,于是她坐在沙发上静静地看着贺峻霖失了魂般走进曾经属于严浩翔的房间。
她不算太担心。贺峻霖不会联系上他的。电话、网络、邮箱地址、一切应用软件的账号都没有意义,数据清除有时很彻底,让一个人的痕迹消失不算什么难事。
房间清理得干净,里里外外刷新了几次。家具都搬走了,除了一体式的地板和空空的四面墙,徒留一股消毒水的气味,引得贺峻霖一阵反胃。
他就这样走了,好像从没来过。
家里的合照早不见了,似乎从开始吵闹那一刻就不见了。因为一纸协议,叫了很多年的爸爸不再是爸爸,跟了很多年的弟弟也不是弟弟了。
虽然贺峻霖并不会这样叫他,可他却猛地发现,原来不是弟弟,就什么都不是了。
弟弟彻彻底底变回了严浩翔。
那严浩翔是谁?
没有最初那本证书,严浩翔就是一个陌生人,街上见到都只会擦肩而过。可到最后,严浩翔似乎又变成一个陌生人了,甚至连擦肩而过的机会都没有丝毫。
贺峻霖用指尖轻轻摩挲着木质地板,蘸着泪滴写严浩翔的名字,等它蒸发出痕迹。
你在哪?你过得好不好?还好好吃饭吗?你那里现在几点钟?天晴着吗?
我在你原来的房间,原先放床边地毯的地方。
我很想你。
高考的饭只比平时好一点点。
我这里日落了。
晚上会下雨。
贺峻霖成年那天,母亲做了一桌好菜。都是他爱吃的,每碟他都尝一尝。
最近贺峻霖不哭不笑也不闹,看不出什么情绪。家里因为安静,只透着诡异的和谐。他没吃太多,都尝过之后就回了房间。
他买了一小块蛋糕,两人份。
冰淇淋味,特别夏天。
他还买了一小瓶酒,严浩翔那天喝过的酒。
入口特别辣,喉管到胃好像被灼烧成一节一节的,反过来还让人掉眼泪。
他跟自己说,许个愿吧,贺峻霖。
蜡烛细长一根,安静地烧。贺峻霖盯着火苗自顾自晃悠了一阵儿,闭上了眼睛。
严浩翔,严浩翔。
今天我成年,之前我想过好多次成年我们去哪玩,怎么庆祝,甚至你送我什么礼物。
我想等我成年了,你还是小孩儿呢,所以你得叫我很多遍哥哥,很正式的那种。
你生日前的两个月我就要光明正大当你哥哥,没有作业的假期得多快乐啊,跟你随便牵手也没有老师管着了。
等报志愿的时候我们就一起商量,去同一个地方,最好上同一所大学。不愿意住宿舍,我就和你租一间小公寓,到时候我们都是大人了,想去哪儿玩就去哪儿玩。
我想过的。想一直跟你在一起。
直到那天我也这样想的。
今天我没见到你,没能和你一起玩,没办法收到你的消息。依然不知道你在哪,依然不知道你过得好不好,甚至不知道你会不会想我。
不过今天是我生日,那我就自作主张把愿望送给你,然后再自作主张地替你许愿。
严浩翔,要开心,要身体健康。
哥哥爱你。
冰淇淋蛋糕此刻是一股带着酒精的眼泪味儿,又甜又咸又辣的。蜡烛已经快烧完了,蜡油半死不活地挂着,像在哭似的。
贺峻霖坐在书桌旁,想着严浩翔莫名其妙喝醉的那一天,也像这样倚着墙发呆。他的窗底下有层保暖的挡板,贺峻霖无意识靠上去,里面咯噔一声晃荡着什么东西。
贺峻霖把手伸进去够了半天,摸出了一本挺厚的笔记本。
封面是一片夕阳前的粉紫色天空。
那是严浩翔的日记。
日期并不规律,零碎的东西不少。有时事无巨细地写今天吃什么做什么上什么课,有时候只随意地画画笑脸,写一句今天开心,我想写写字。
里面有很多关于他的内容。
我有哥哥了,他叫贺峻霖。虽然长得特别可爱,洋娃娃的小孩样,让人没法叫哥哥,但我想让他喜欢我。
贺峻霖睡觉特别老实,一动不动的。
贺峻霖真的很可爱,尤其是装作生气的时候,手也小小的软软的,弄得我特别想听他叫我哥哥。唉,我怎么会比他小呢。
我哥哥特别聪明,会做很多不好算的题。之前我不会做的,现在就有他教我。
我哥哥吃东西的时候会不经意间撅嘴巴,特别,特别,可爱。哦,做个笔记,我哥哥不吃香菜。
贺峻霖的脸好好捏。
哎呀,我哥哥怎么总是跟很成熟的小大人似的,动不动就生气了,板着张脸很严肃的样子,结果有时候没多久又笑起来了。搞的我也不知道真的假的。
今天隔壁那个小孩又来找事,对我们家说三道四的。说阿姨不是我亲妈,所以她就不爱我。说贺峻霖也不是我亲哥,所以他也不会喜欢我。真的很讨厌。
我知道我妈病了没办法爱我了,但阿姨对我也还不错。至于贺峻霖,哼,他怎么会不喜欢我。
其实贺峻霖脾气还是很好的。他在班里特别受欢迎,大家都爱跟他玩。他对谁都摆笑脸,但总在我面前生气。这到底是为什么啊。
被我抓到了!晚上贺峻霖偷偷去冰箱找冰淇淋!其实我没有很想吃,但我骗他说喂我我就不告诉爸妈了。嘿嘿。
贺峻霖今天心情不太好的样子。不想理我,也不想跟我一起玩。其实我有时候也害怕的。怕我哥真的不喜欢我了。他万一不想做我哥哥了怎么办啊。
我今天做梦,梦到我叫我哥哥霖霖。我好想这么叫一下,但我怕他不高兴……所以我就趁他睡着的时候叫了。
贺峻霖生病了。唉,怎么总是生病呢,我自己得再强壮一点,然后才能照顾好他。
我又梦到贺峻霖了。但好像不是什么很正常的梦……一定是青春期激素乱了,这事可不能让他知道。
跟我哥学习的话,就是他怎么做我就怎么做。比如他说数字写多大我就写多大,他吃多少饭我就吃多少饭,他怎么学习我就怎么学习。我哥成绩很好的,所以如果想和他一起,我就必须再努力一点 。
最近爸妈吵架是倔脾气竞赛,好像要掀人天灵盖。他们越吵我越烦,一边想干脆你们离婚算了,一边想离婚了我就见不到我哥哥了。我快烦死了。
下午贺峻霖他们班上体育课,我坐窗边刚好能看见操场,于是我一直在想贺峻霖。贺峻霖跑步特别帅气。
我不知道是春天了还是怎么了,在学校总是能撞见同学谈恋爱,他们对我使眼色让我保密的时候我却总是想要是我哥哥在身边就好了。
今天我爸问我喜欢哪个国家,说是暑假要带我去玩。我简直想翻白眼。我又不是傻子,但硬要选的话,就选贺峻霖喜欢的欧洲吧。
今天班里有个同学问我,是不是喜欢男生。这问题实在很唐突,可我点头了。而且我脑子里都是我哥哥。晚上回家的时候,我甚至有点不敢看他。
无意中发现了爸妈拟的离婚协议,果然是要带我走。我对此一点办法都没有,但是我问贺峻霖,如果爸妈离婚了他还做我哥哥好不好,他点头了。
我喝了一点酒。现在我坐在贺峻霖的房间里,我突然想或许我是真的喜欢他,是那种,不作为兄弟的喜欢。我承认这点我实在有点迟钝了,毕竟他是我哥哥。可是如果他不做我哥哥了,我就见不到他了。
那天我在我房间找到一张我们的合照,我哥真的好可爱啊。高考完他就要成年了,我看着这张照片根本不能信。我决定到时候要很不怕死地跟他说,祝非常非常可爱的贺峻霖生日快乐,他肯定要气得打我头。
坏了,我是真的要喝多了。
写了字的最后一页是幅潦草的速写,显然还没有画完,只辨认出两个贴着脸的人形。贺峻霖于是又眼看着泪水把纸张洇湿。
笨蛋,贺峻霖想。严浩翔是笨蛋,连喜欢人都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喜欢。
但他很开心。
他还是收到祝福,收到礼物了。
严浩翔说,祝非常非常可爱的贺峻霖生日快乐。
严浩翔现在可能在欧洲,如果是最西边,时差就是八小时,如果是最东边,就是四小时。但也许最可能是六小时,毕竟范围大,而且严浩翔很喜欢德国。
那就是白天。
白天,很好啊。贺峻霖想。
说不定正在想他呢。
天亮着就好啊。
-下-
贺峻霖回了老房子。
旧小区前两年提案的改造扩建最近才动工,原本的后花园要给修成停车场。院子里那小片自种果树被拔根而起,此刻歪七扭八堆在那块以前总有小孩儿跑跑跳跳的空地上。
多瘆人呐,他想。看过去好像残肢断臂的。
保安说,还以为你今年不来呢,小区现在乱糟糟的,到处都是灰。
贺峻霖笑了笑。
得来啊。
每年严浩翔的生日他都要回老房子,坐坐一起坐过的长椅,看看一起闹过的后院,带一张纸一支笔一本日记,发一整天呆。
有课的时候就逃课,上班的时候就请假,总之天大的事情都和他无关。贺峻霖人生中为数不多的反叛在这一天总要发挥到极致,成年后,他生命里的每一个八月十六号都只属于严浩翔。
一转眼都七年了。
这些树要搬到哪儿去?他问。
好看的就移到扩建那一片儿绿化再种,不行了的应该就扔了。
这个长椅还会在这儿吗?
保安摇了摇头:不知道,悬。我估摸就算不拆了也得刷个漆什么的。
嗯。有道理。贺峻霖想。
住过的房子卖掉了,爬过的小树不在了,坐过的长椅要拆了。还有什么是不会变的呢?
什么都要变的。
其实贺峻霖早已不期待了。如果要问他这世界上有什么东西是不靠谱的,贺峻霖会说没有什么是靠谱的。
包括年少的承诺,青春期的性冲动,和逾矩的朦胧爱意。
他对此清楚明白。他只是要在这一天相信一次童话。
那贺峻霖的固执会变吗?
他不知道,但暂时还没有。
贺峻霖也还是有很多问题想问的。
比如严浩翔走之后有没有试图联系过他,有没有想过他,还记不记得要他永远都做他哥哥。比如严浩翔过得怎么样,住在哪里,学了什么,有没有再长高……
都很无趣。他总想,这些问题都很无趣,谁会回答呢。
直到他再见到严浩翔。
也许又高了几厘米,但身高差没有太变。他瘦了一些,下颌骨更明显了。头发长了些,但眼睛还是那样漂亮。
严浩翔在他家楼下的长椅旁站定,呆滞得好像没想过能见到他。
贺峻霖读大学留在了本市,选择了走读。母亲在他毕业后回了老家照顾长辈,贺峻霖便能顺理成章把已改成储藏室的,曾经严浩翔的房间,再变回一间空房,让他偶尔进去看一看。
虽然一切都要变的,但有一些最好不要变。
比如曾经属于他和严浩翔的一切。
严浩翔应该也有很多话想说。
比如原来你还住在这里,比如我回来了,比如我很想你,比如距离我生日过去还有十分钟,能见到你我特别高兴。
只是严浩翔说不出来。
严浩翔说不出来,贺峻霖也问不出口,那还能做什么?
对视、拥抱、亲吻,其实都可以,但都显得唐突。
那么做什么呢。
回家吧。贺峻霖说。
回家。
一开始,问答的语气都是很平静的。
喝酒吗?可以。
困吗?不困。
累不累?不算太累,但是有一点。
那去睡觉吗?先不,想看你一会儿。
你真的想吗?想啊。
那你这些年哪儿去了呢?
酒精啊,酒精。酒精总是罪魁祸首。
贺峻霖突然觉得自己不该再碰酒了。情绪会变得激动,大脑也不受控制。很多次他认为自己没有什么立场去问问题,严浩翔以那样的方式离开他的世界,追根溯源好似是他私心的一个吻。
自己越了界,就只能归咎于自己。歇斯底里也总会让自己难堪。贺峻霖转过身试图先平静下来,却被严浩翔从身后轻轻揽进了怀里,他尖尖的下巴垫上他的肩,声音在耳边响起。
我去了波恩,先读了一年语言,又多读了一年高中,后来去柏林读了三年本科,又读了两年研究生。我毕业了,我爸才把护照给我。
除了读书,基本都在想你。除了想你,偶尔会给你写信。再此之外,还有可能会把自己灌醉。
严浩翔把怀里的人转了个身面对面抱着,用指腹抚过他的眼角:我承认想你的时间也许不多,但是不读完书我就回不来,所以我差点把自己学死。
贺峻霖垂下头,静静地听着严浩翔的心跳平复了呼吸,过了一会突然不轻不重砸了他一拳:你烦不烦。
严浩翔嗅嗅贺峻霖的额头:你好香。
贺峻霖抬手别过他的脸:我今天去工地了,小心吸一鼻子灰。
严浩翔冒冒失失几乎是空手跑回国,这会儿坐在贺峻霖的床上穿着贺峻霖的睡衣用贺峻霖的吹风机吹头发,一边吹一边说个不停。
贺峻霖听严浩翔讲他一开始觉得德语好难学,发音怪怪的。讲他大学学了哲学和经济,经常熬夜啃文献。讲他不怕死地用德语研究存在主义研究海德格尔,生僻的东西看得他昏头昏脑。
贺峻霖一边听一边还觉得天旋地转的,看着身边的人一时间分不清是现实还是又掉进梦里。他晕乎乎地问那读得懂吗?
严浩翔关掉了风筒:读不懂,但要读。为了毕业,也为了你。
我?
嗯。所有连结和记录我们的实体都消失之后,我们之间也会断掉吗?我那时候总在想这件事。
想出答案了吗?
严浩翔扶着下巴:很难说。
你这是故作深沉吗?贺峻霖突然戳他的腰。
严浩翔捉了他的手:书上确实没有现成的答案。后来好像想明白了一点,现在有点想出结果了。
以前我叫你哥哥,最开始是想让你喜欢我,后来是发现那是我们唯一的连结。爸妈离婚了,连结就要断了。可是我走了,手机电脑删干净了,房间里的东西都销毁了,但他们还是没办法把我的大脑格式化的。后来我想,只要我人在,我们之间就不会断掉的。
贺峻霖笑着:这是唯心主义吗?
对于严浩翔和贺峻霖来说,唯心主义就唯心主义啊。只要出现在你面前,我就肯定是听自己的心的。严浩翔说。
要怎么才觉得自己不是在做梦?贺峻霖想。
用同一种牙膏、同一种沐浴露、同一种洗发水。面对面躺在自己的床上,感受他的体温、呼吸,还有心跳。像七年前的那个晚上。
这次他问严浩翔,你知道什么是心动周期吗?
严浩翔说,是上一次见你,到这一次见你。
贺峻霖受不住了。他到底在哪里进修的情话?波恩还是柏林?
严浩翔说,写信练的。
贺峻霖把头埋进他胸膛:你好烦啊你。
你的信呢?
走得急,没带回来。
也不寄给我?
没有你的信息。再说,那时候我被管着你也被管着呢。
那你留在那不怕你爸发现?
你留着我的日记也不怕被你妈发现?
发现就发现吧。
我也是啊,发现就发现吧。我们现在是大人了。
严浩翔,我本来有很多问题想问的。
问吧,我都说。
看到你之后,我就有答案了。
什么啊,这是情话吗?
不是。是你都自己回答完了。
哼,明明就是情话。
严浩翔你幼不幼稚?
你刚还说我深沉呢。现在早就过零点了,我已经跟你同岁了。
德国时间现在还是八月十六呢。
那也是同岁呀,你数学系的怎么不会算数了。
严浩翔你烦死了。
他变了很多,贺峻霖想。
高了,瘦了,成熟了,头发长了,感情上不是笨蛋了。
但这个世界上可能还是有东西不会变的。
比如贺峻霖和严浩翔的固执,比如贺峻霖和严浩翔的爱。
年少的承诺,青春期的性冲动,曾经逾矩的爱意。
还是靠谱的,贺峻霖想。是靠谱的。
哥哥,我能吻你吗。
可以。
贺峻霖停顿了一会,在严浩翔触到他嘴唇的前一秒又开口。
叫我霖霖吧,我想听。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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