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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苏轼夜里做梦,恍惚来到一兰泽水畔,见四下云雾朦胧,芳草丛生,流水自天际而来,不见源头,便知此地不在凡尘,从前与阿弟读前人笔记,其中多有梦中访仙求药之事,如今方证不是虚妄。
于是沿水而上,行得数十步,听得有人含笑唤他:“坡仙却在此处,让在下好找。”
苏轼并不知“坡仙”是谁,但此地除却他外别无生魂,便回身向那出声处望去,果见着了一个面目模糊的人魂,年貌一概不知,只周身俗念萦绕,风尘仆仆,想来并非鬼神。
苏轼心下想着,便试探着开口:“先生是叫我么?学生眉山苏轼,听先生说话声调,从前也居蜀中?”
这话不知让那人魂想起了什么,竟然过了许久,才又慢慢地说:“是了,我从成都府来……家中从前是住在新都。”
苏轼又道:“既有同乡之缘,那学生误入此处冒撞,还请先生指点迷津。”
那人魂笑起来,蔼声道:“坡仙不必忌惮我,我不过后世一介无名之魂,只因有些执念不散,孟婆汤饮下三十三碗亦不得解脱,不得已再来观你这人世走一遭。你之数十年后事,于我而言早已是百年陈迹。”
苏轼并不十分明白这话,待要再问,那人魂却似早知他心事了一般,道:“我初来此世,往眉山处去寻你时,一路上山神土地草木精灵皆道蜀中文脉尽在你眉山苏氏,想来史籍之外,定还有许多可观故事——罢了,你阿弟唤你呢。”
此后苏轼读书冶游时,晃眼间总疑心见了这生魂,甚至在他与王弗成婚当日,满目觥筹交错间,似也有那人魂立在红绸下朝他举杯道贺。是夜果然那人魂又在梦里待他,这回却是在他书房,那人魂捧着他往日里练习的策论读得兴致盎然,苏轼觉得有趣,问道:“不知这文章可还入得了先生的眼?”
那人魂拣着关键处与他分说了几句,道:“旁的我也不能再提了,泄了天机不是小事。”
苏轼心下已有些佩服:“先生学识果然非常。”
那人魂声调却忽然变得有些奇怪:“你此番是要去应春闱,是了,我从前也做过黄金榜上题名客。”
苏轼有些好奇:“先生高中?”
那人魂一笑:“金銮殿上,御笔头名,那年我也不过只比你年长四岁。”
他说这话时,苏轼隐隐觉得原本模糊的面目似乎清晰了几分,而那介于中年人与老者之间的平和声调,似乎也随着时光退潮而年轻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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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当然应该是个意气风发的年纪,苏氏一门才气合该随着科举入仕天下扬名,锦水出川流不尽文章千古,那人魂观他诗赋便赞:“岷峨凌云掞天藻,江汉流汤驱砚涛”;看他书法又赞:“不矜而妍,不束而庄,不轶而豪,萧散容与,霏霏如零春之雨,森疏掩敛,熠熠如从月之星,纤徐婉转,纚纚如抽茧之丝。”
苏轼若要自谦,那人魂便堵他话头:“坡仙且莫妄自菲薄,你是不知我朝文人墨客皆视你才比太白,你若还要自谦,那后世人又成了什么?”
韩如海,柳如泉,欧如澜,苏如潮,可纵然是才气如潮又如何,宦途青云岂是这般容易攀登的,苏轼起贬黄州,再遇那人魂时,竟觉得自己满面尘霜已不下于他了。
那人魂却神色淡然,目光落到他襁褓中初生的稚儿身上:“天教流落为多才,难平事者,古今同一慨也。”
苏轼只微笑:“我为聪明误一生。”
人魂目光炯炯,又用从前那种熟悉的奇怪语调说道:“这样的事,谁不曾遇到过呢?我亦是盛年谪戍云南,一生不曾再回去过。年寿有时而尽,荣乐止乎其身,二者必至之常期,未若文章之无穷。”
“你是单凭文章便足以不朽的人。”
苏轼沉默良久,起身作揖:“先生与轼相交数十年,敢闻其名乎?”
那人魂抬起头来,定定地看着他,声音忽而低至几不可闻:“你便叫我,升庵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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升庵,新都人,状元才子,苏轼觉得,倘若这世间真存在隔着数百年光阴天生地造的知己,那于他而言,在那个时代与之相和的便是升庵了。
不是所有人读他梅诗都能准确指出“蕙死兰枯菊已摧,返魂香入陇头梅”一句用的是禅宗颂古唐僧《古梅》:“天公未肯随寒暑,又蘖清香与返魂”故事;也不是所有人都赞同“诗至于李、杜,而魏晋以来高风绝尘少衰矣”,当世柳词亦有不下唐人高处,诗又何必只盛唐?
他作《泛颖诗》:“散为百东坡,顷刻复在兹。”那人魂读之便笑:“是《传灯录》——我今独自在,处处得逢渠。”
他作《洞仙歌》:“绣帘开、一点明月窥人。”那人魂闻之拊掌:“老杜‘关山同一点’妙处,子瞻最得之。”
浮名浮利,虚苦劳神,他在黄州惠州儋州中逐渐老去了,而那人魂原本模糊的面目却在新火新茶中日复一日清晰,直至宛如少年。
故人渐远,原来连后世一缕孤魂,也并非能够永恒不变之事。
再遇上饮宴的时候,苏轼已经不能久在堂中待客,招呼一时,便不得不回到榻上歇了,朝云端来一盏密云龙,苏轼捧着那汝窑的杯盏,待细密茶沫散尽后,茶汤里浮起一张熟悉的脸,带着不少陌生的皱纹。
少年人魂站在他身前,锦衣华服不逊于每一个座上宾客,对着他眉目带笑:
“眉山学士百代豪,夜郎谪仙两争高。”
“岷峨凌云掞天藻,江汉流汤驱砚涛。”
你是单凭文章便足以不朽的人。
这便足够了,他们隔着缥缈的茶烟对视,许久之后,苏轼说:“先生与轼相交数十年,敢闻其名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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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轼是如此确信升庵是他隔着数百年光阴天生地造的知己,正如他如此确信,眼前人魂并非升庵。
破绽从来都难以遮掩,谁会在说起自己往事时这般柔情眷眷,甚至是谪戍的苦旅也带了心向往之;谁又会在念起那些文采飞扬的词句时,有着这样哀戚而不甘的情绪。
他爱他的才情盖世意气风发,也爱他的固执己见满面尘霜。
因为不曾亲历,所以那一路上残酷的磨砺也因为牵挂而变得动人;又因为大彻大悟笑谈古今事的人不是他,所以耿耿于怀至死不休的魂才是他。
堂下,小生小旦唱着他们二人都不曾听过的曲子,忽而闻得台上一声厉喝:“偏是这点花月情根,割他不断么?”
那人魂大笑起来,百年岁月转瞬皆过,早已干涸的泪水终于滚滚而下:“如何舍得下?”
“是我窃名自居,贪嗔愚顽,痴心妄想——你又待我如何?”
人死灯灭既往不咎,他宁愿做不得超生的孤魂野鬼也要抱着那点记忆不肯放手,就连这样——就连这样也要审判他天地不容吗?
而苏轼只是平静地说:“想来升庵,也应是个惊才绝艳于一世的人。”
少年人魂忽然泄了气一般,恹恹地坐下来,郁郁开口:“我只是太想知道升庵如此仰慕的您究竟是个怎样的人,而庸才如我,大约入不得你们的眼。”
“他若是可以的话,一定很想来见一见您。”
“我将要消散了。”少年人魂说,这世间的阴差阳错不容许生人在一起,却不能阻止魂灵的思念,比起他在人世的寿命来说,他作为孤魂的时间已经几乎和思念一样绵长。
这是苏轼最后一次看到少年蜀王的眼泪,正如数百年后的鹿鸣宴上,蟾宫折挂的青年人走出,少年蜀王第一次落下时那样。
肉体不能够永恒,魂魄不能够永恒,情爱亦不能够永恒,唯有文章得以不朽。
世所不常有者才人,所不无者友人。
“他的名字落在我的文集里。”少年蜀王说,“我这样的庸人、痴人、妄人,也唯有依附于他,方能够被后世记起。”
于是蜀中文脉赓续,千年不朽,永存永续,生生不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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