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听见了Enna在雪地里走路的声音。
她的脚步声仿佛大块的雪花落在了冰面上,和我记忆中的不一样。Enna还穿着厚毛靴的时候,总喜欢踢着雪走路,皮毛和雪摩擦,发出很大的动静,像有一只老虎在涉雪而来。她不喜欢拉着我,嫌我腿短,她也不比我高多少,只是步子很大。Enna比当过兵的万尼亚叔叔走得还要快,所以她总是远远地在前面,毛靴像锋利的刀子一样从雪白的林间剖出一条黑色的土壤。回头看时,我觉得我们正走在一条大白鱼黑色的脊梁上。
神父是和我一起的——他身体不太好,也追不上Enna。
加把劲儿,Kyo奶奶。Enna在前面故意开他的玩笑,催他快点。
天啊,她嘴可真坏呀,是不是?我抬头问神父,他看着我愣了一会儿,发出了声响亮的笑,笑声穿透了厚实的围巾:这话倒是不假,小东西。
我不太确定神父之后有没有拉着我的手,很多事情我已经想不起来,比如我们那次出门的目的,我好像只是跟着他们,穿过很多很多树,自雪原来到另外一片雪原;有的事情则是记不清了,像是我印象中当时老神父就走在我们后面,但是神父坚持那是我的想象,那天老神父在教堂没有出门。他断定我分不清现实和梦境,这让我很不高兴,便背过身去不理他。
正常,我也总觉得自己已经起床,跟着神父做祷告了,结果一睁眼,该死,怎么还在床上。我听见他笑了几声,过了一会儿,神父叹了口气:行吧行吧,跟我来这套。我向你道歉,小东西,或许你是对的。
我看向他,却发现神父已经离开了屋子。
屋外传来Enna的歌声,这是在催我起床。
我想我应该不是在做梦,于是睁开了眼。屋子高处的小窗户封装着一块灰蒙蒙的天,天上大块的雪花就像汤里的面包块,被风搅来搅去,越变越小。雪快停了。
寒冷的天气非常难熬,不过好在第一场雪过后不久,我就不需要再跟着老神父做晨起祷告了,现在的神父人很好,等到太阳升到正中,一天里最暖和的时候,他才会交给我一只小拖板,让我出门去玩,玩耍的空档捡些干燥的柴火回来。
冬天是个坏家伙,他赶走了所有的季节,盘踞在这里,每天都想入侵我们的屋子。不过等到适当的时候,说不准是什么时候,春天会出面,将冬天驱逐回北边——这是Enna告诉我的,她说春天总有一天会回来,只是她现在不在这里而已,我问她那春天这时候在做什么,她说不知道,等来年你可以问问她,我说好。
于是我决定等待春天回来,而在此之前,炉火成了她最后的遗产。
但火也不讨人喜欢,他比神父还没耐心。木柴一烧完他立刻就熄灭了,一刻等不得,想再点燃得费好大的工夫。火还只吃干燥的柴,稍微潮湿一点他都会发出噼里啪啦的抱怨声,多半还要爆出火星,给我的被子烫个洞,我觉得火实在是很坏,它吃掉了树木里储藏的春天。让我们觉得暖和的是春天,不是火。
我每次都只能从积雪中找到木头,而且常常会担心烧光了里面的春天会让来年的春风找不到同伴,不足以驱散寒冷,所以我每次会敲敲木头,叫里面的春天去大树里睡觉,因为我们不会砍大树,之后我才把它们从雪里拖出来,放到板子上,拉******堂。
火对此很不满意,神父也会生气,一开始还会骂些不中听的话,Enna会象征性地安慰我,让我回屋里,而后也会跟着一起骂,还以为我听不到。他们并不是骂我,是骂这该死的鬼天气,骂大雪,骂点不着的炉火,骂小镇镇长和粮食队的万尼亚叔叔,还有一些在广播里听过的名字。
我是伴随着喇叭里的广播声长大的,所以我背得出那些名字,还有前面的“请注意,莫斯科正在广播”。
他们骂得实在太凶,我都不敢说自己听到了。
后来,他们开始对一些事闭口不谈,像是在保守秘密——如同主教导我们那样,保持必要的缄默。渐渐地,谁都不说话了,连树林里布谷鸟的叫声也越来越少,它们缩回了自己温暖的窝儿里,和春天一起睡觉,我猜就是它们负责把春天叫醒,所以我在找柴火时,也会寻找它们的巢穴,想着吵醒它们,春天也会一口气地到来了。
不久前,Enna也受够了这样的天气,连毛靴子都没穿,就跑进了森林去找布谷鸟的巢穴——她实在是等不及了。其实我有点担心那些小鸟,因为Enna很可能会打它们一顿,她力气变得很大,只是躺在床上动动手指,神父就摔倒在她床边了,很没出息地掉眼泪。我就不会这样,我是个勇敢的男子汉,摔痛了也不会哭。Enna也夸我很坚强。
她变得很少回来,即便回来也只是在院子里停留一阵,像现在这样,唱会儿歌,把我叫醒,等我起床后,神父会交给我那辆小拖板,让我找些柴火。
Enna的歌声停止,我不得不起床了。
神父的床是空的,他不在,应该是出门去了,今天他忘了叫我,其实他不知道,每天早上我都是被Enna吵醒的,但他还是会来叫我,也不曾听他抱怨过她的聒噪,他好像还不知道Enna偷偷跑出去了。
的确,Enna从不当着他的面唱歌,那天我隔着墙问她为什么不让神父也知道,Enna没有回答,我又说我很想念她,结果惹得她一连几天都没有再来。我猜Enna是想让我保守这个秘密。我决定听她的。
炉子里虚弱的火苗没精打采地舔着柴,看上去很快就会熄灭。我把衣服被在身上,皮子做的袄压得我喘不过气,只是几分钟,我便冻得四肢生疼,只好贴着铁皮火炉取暖,炉子里的灰烬散发出如同烤面包般的香气,让我几乎忍不住伸手去翻弄它,几天前我确实是这么做了,惹得神父大发雷霆,我从来不知道他有这么大的力气,可以直接把我提起来。为什么把手伸进炉子!他气急了,抓着我,把我的手按在雪里。我挣扎,他便很凶地训斥我。
里面有烤面包的味道,我以为……
我的眼睛叫雪迷住了,控制不住地流出眼泪。
神父不说话了,过了一会儿,骂我蠢货。
他变得越来越像Enna了,我心里想着,神父忽然看向我,我吓了一跳,才意识到自己把想法说了出来,我怕自己接下来会忍不住暴露和Enna的秘密,好在神父没有追问,别开了脸。他只是死死抓着我的手,扎在雪地里。他的手冻红了,和我的手变成了一个颜色。
屋外,寒冷无处不在,呼出的水汽会变成云,升到天上去——冬天的云就是这样来的,这就是为什么冬天的云层那么厚,因为人人呼出的气都要变作云彩飞到天上去。有一些水汽挂在我的睫毛上凝成霜,还有一些又被重新吸回去的,顺着喉咙流进肚子,在胸口里结出一层薄薄脆脆的冰壳儿——它很容易碎,常扎得我生疼。
渐渐的我觉得自己的身体暖和了过来,便穿上了全教堂最厚实的毡帽、手套和Enna的毛靴,打算出门去找柴火了。尽管我穿得这样厚实,刺骨的风会更有办法,它能透过厚实的围巾,冻僵我的鼻子,钻入帽檐和头之间的缝隙,冻僵我的耳朵,让它们在昨夜未醒的睡梦里变得硬邦邦的。第一次独自出门时就是这样,我的耳朵和鼻子很快失去了意识,它们被冻昏过去了,我还特地摸了摸,确认它们还在那里。
回家后我找到Enna,把耳朵睡着了这件事告诉了她,她大呼小叫起来。
我的天看看你这鼻涕……Enna那副想给我擦掉又嫌恶心的表情把我逗笑了,惹得她连连骂我笨蛋。也不知道把脸裹起来,你妈妈没教过你吗?她说。
这可把我问住了。
我忽然意识到自己不记得妈妈了,甚至不记得什么时候离开了她,我甚至想不起来她的样子,印象里只存在“她死时不太安详”这样的说法,我猜是从老神父那里听来的,也可能是Enna,不会是神父,他说的话应该更加不中听一些。
所以即便是现在,我也并不能很好地理解“安详的死”究竟应当是什么模样,老神父说那是赎清罪孽者最终的归宿,通向天主的住所,像是万尼亚叔叔经常念叨的什么“五年计划”一样,从书上抄来的似的难懂。但我觉得它应该是很美好的,像一顿丰盛的饭菜,还有樱桃馅饼作为饭后甜点。
至于妈妈为什么去了地狱,我猜可能在变成我妈妈之前、在她还是别人的时候,曾犯过什么错吧。可我不明白,那个“别人”犯的错,为什么要由我的妈妈来承担,以令她死得那样不安详。
当我这样发问的时候,老神父脸上露出了一种难懂的表情,我猜他应该是肚子饿了。他抱了抱我,说可怜的孩子,主会保佑你。
我又是怎样回答Enna的呢?可能什么都没说,也可能如实说了我不知道,因为那些都不重要了,Enna把我抱进了怀里,手臂环住我的头,手帮我焐着耳朵。渐渐的,它们从昏厥中苏醒过来,开始剧烈地刺痛。我吓得叫起来,不住地哭,鼻涕都流进了嘴里,Enna这次没有骂我,她和我道歉。
我觉得自己得表现得勇敢点儿,便扯谎说怪林子里的布谷鸟,是它们成群结队地冲过来,把我吓得摔进了雪里,耳朵吓昏过去了,它现在在赖床——只是在赖床。Enna大笑起来,转头和神父嚷:Kyo,听他在说什么!
神父笑着往火炉里添了一把柴:脑子冻坏了吧。想哭就哭,别忍着——老天你的表情也太丑了。
他们最后还是把我让到了火炉边,里面燃烧着的是干燥的春天。
我坐在铁皮火炉旁边,看着Enna一边做饭一边唱歌,是我听不懂的语言。我说想吃樱桃馅饼,Enna说那要等到夏天,神父忽然搭腔说得了吧,别被骗了,她才不会做什么馅饼,这是要花一个春天去学。Enna用刚从热水里提出的铁勺狠狠烫他的胳膊,尽管隔着衣服,神父还是咒骂着连连后退。
真的可以吃到吗?我问Enna。
……都说了要等到夏天,她把铁勺冲干净,没有看我,但似乎心里很有一套地说:Well——要到樱桃成熟之后,做果酱,做饼皮还需要黄油和牛奶……天啊,从哪儿弄这些东西呢,小崽子你可真会难为人。
我不死心地追问:夏天真的可以吃到吗?
Enna沉默了一会儿,铁勺在滚烫的水里搅拌了几下,给了我肯定的答复。
我看向铁锅里煮着的圣餐,心中暗暗把夏天放在了我最喜欢的季节上,现在它和春天都是第一名了。
不知Enna还记不记得馅饼的事情。不过春天被叫醒后Enna自然也会回家来,我会提醒她。
我趴在门上,用尽全身的力气推动大门,它被北风冻得死死的,我歇了好几次才成功来到户外,神父的脚印被雪填成了一个个浅洼,通向房子后的院子。他不让我去那里,说有一条巨大的地裂,一个不注意会掉进去,我个子太小了,会被大地吃掉。
我说不对,是被雪吃掉,它是一条巨型的白色大鱼,大过‘仓库’的屋顶。
神父听到后嘴角动了动,但是没有笑,他的表情变得和老神父拥抱我时的一样了,像是肚子饿。
冷风灌入我的眼睛,把它们冻成了坚硬的玻璃珠,在我的眼眶里哒哒地滚动着。
雪已经停了,我只能看见白色,除了白色,就只剩下树林里指向天空的黑色树枝,木炭画出来的似的,在很远很远的远处,穿过树林,还有几顶小房顶,像是挂在树枝上的小鸟巢,只不过住的不是布谷鸟,而是粮食队的万尼亚叔叔。
神父很不喜欢他们。
神父讨厌这里的所有人,大概也不喜欢我。不,是“恨”我,因为他总把这句话挂在嘴边。
我恨你。他总这么说,面无表情地,没有Enna制衡他的坏脾气,他现在所能表现出的对我的好脸色实在太少了。Enna在旁边时,听见这话,每每会笑起来,跟着说“我也是”,这下我可算知道他们是在开玩笑了。我问神父什么是“恨”,他皱着眉头叹气:你为什么总在问东问西的?也不和我解释,Enna语气夸张地说,哦天啊Kyo你在对一个小孩子做什么,快说爱他,不然他会心碎的!
心碎又是什么,我实在听不懂,只觉得她的语气好玩儿极了,笑了起来,这下,两个人也都跟着笑起来了。
他们应当是爱我的。
我走进树林,寻找那些滚在雪里的树枝。树枝多得像鱼刺,从雪里露出头来,因为昨晚刚刮过一场大风,冬天发怒了,尖着嗓子在叫,我听得真切,心里害怕,因为我觉得那声音像Enna——她一个人在树林里,又是这样大的风。我一边担心她,一边用手去焐自己冰凉的脚。好在今天早上,Enna如常来到院子里唱歌。
拖板滑行在雪上,哧溜哧溜的,发出沙沙的响声,总让我觉得Enna跟在身后,每次回头,却只有我一个人的脚印。树林的另一边是一个木头搭的大房子,我管它叫“仓库”,里面放着我几天前捡到的木柴。神父说把柴火晾一下会更容易点着,所以我现在会将新找到的柴放在仓库,再取几天前的旧柴火,拿******堂喂火炉。但是我时常会搞混究竟哪一堆是晾晒过的,哪一堆是我昨天刚找到的,那些柴堆看起来一模一样,我也总是忘记做记号。大雪和寒冷让我也变糊涂了。
我随便挑了一堆,正要把它们移到车上,忽然从上头掉下来几根稻草,落在我跟前,我抬头,看见房顶的稻草堆之间有一张脸。真奇怪,这儿怎么会有人。我后背上的肌肉抽搐了一阵,它们常这样大惊小怪,但我心里其实并不害怕,只觉得奇怪,因为那分明是一张笑脸,我四下看了看,发现对方确实是在冲我笑,而我已经很久没见过笑着的人了。
他说了一句话。我没有听懂,低头去摆弄了一会儿柴火,又忍不住看向房顶,他还在笑,说“昨天”,语调很古怪。我没有动,只是盯着他,我不知道他想做什么。脸从稻草堆的空隙间消失不见了,过了一会儿,从一边的楼梯上走下来了一个高个子的男人,眼睛是浅浅的蓝色。
“昨天的木头。”他指了指柴火,用奇怪的口音重复了一遍,又露出了笑容,好像他刚开始学说话不久、已经用尽毕生所学。
我不认识他,他的长相和我印象当中的人都不一样,我身边没有一个人长这个样子,好像是从地里突然冒出来,或者从天而降似的,有一些我觉得古怪的地方,但又说不好奇怪在哪里。如果Enna在,我还可以问问她。
但我大概弄明白了,他是在说我选错了柴火,现在这一堆是昨天的,可他是怎么知道的呢,我走向了另一堆,把它们捡起来,敲一敲,再一根一根放在车上,他走过来帮我一起,但是忘记了敲敲木头,叫醒里面的春天。
不,这样不行!我挡住他,接过木头。你这样做,春天就回不来了!
他看上去很疑惑,又笑了,让我觉得他是故意的,便不和他说话了,拉上小拖板走出仓库。身后发出沙沙的声响,不止是小拖板和雪的摩擦声,也不是Enna,我猜是木头中的春天醒过来了,在窃窃私语,等我走进树林,它们就会一股脑地冲向最近的那棵大树,找到布谷鸟的巢穴钻进去,躲在鸟儿柔软的羽毛下,哆哆嗦嗦地用手暖自己冰冷的脚丫。
我回头看去,发现高大的男人跟在我后面不远处,我停下,对方也跟着停下。他没有戴手套,手背上是一道一道冻裂的伤痕,手上抱着几支黑色的树枝。
Enna说去年她和神父曾用******打死过一匹狼,这双毛靴和我头上戴的帽子就是用狼的皮毛做的。那是匹孤狼,耐心地跟了他们半个晚上,也是像这样,他们停,它也停,他们走,它跟上,想吃掉他们,又忌惮于******。
最后Enna一枪击中了它的胸膛,神父又冲它脑袋补了一枪,白花花的脑浆流了出来。
那简直是头恶魔,差点把Kyo从营地里拖走,当然也怪他自己太弱了,看起来好下手。Enna笑起来,神父在隔壁屋听了直骂。不过它的味道还不错,毛也够厚实,就是有点瘦。她说着,掸落帽子上的雪花。
他们的子弹一定是银做的,或者是金子,普通的子弹是无法杀死恶魔的。
恶魔走了过来,他太重了,每走一步,靴子都会深深地陷在雪里,让他行进过程非常艰难,他似乎不习惯在雪里走路,也难怪——地狱里是终年燃烧着的,冬天到不了那儿。他将柴火放回我的小拖板上,蓝色的眼睛盯着我,冲我笑了,喉咙里冒出几个词:你叫什么名字?
把名字告诉恶魔是很危险的,我本来不打算理他,但忽然想起来一件事,让我不得不把名字告诉他了,我一下子犯了难。
恶魔似乎知道自己说话难懂,重复了一遍,接着说可以不可以去我家看看。他说话变得流畅了,我怀疑他偷偷学了我。
我叫谢廖沙,我回答道。
谢廖沙。他点点头,拿出笔记本和笔写了几个字。
你见过我妈妈吗?她过得怎么样?我问他:你见过我妈妈吗?她在地狱的锅里。
他愣住了,像是听不懂我在说什么:什么,妈妈?你妈妈?
我点点头。
恶魔:她叫什么?来自哪里?
我:她是……谢廖沙的妈妈。
他又露出了疑惑的表情。
我低下了头,去看Enna的狼皮靴子。我意识自己认错了人,这男人不是恶魔,他并不认识我的妈妈。
我有些沮丧,心里很难受,再次住了嘴,拖着小板车往教堂走去。高个子男人在原地呆立了一会儿,迈着沉重的脚步跟了上来,帮我推着小车。
我猜他是个好人。
不过神父好像不这么认为,他摘下了墙上的******对着冒牌恶魔,尽管现在的他已经几乎提不动它了。我想他也是回忆起了被恶魔拖出营地的经历,才反应这么大吧,我也不好替他辩解什么,因为这家伙长得实在太像恶魔了。
高大的男人举起手,和神父说了什么。真奇怪,这次他说的话我一点也听不懂了,但神父却能明白,他托着枪的手在发抖,过了一会儿,放了下来,让冒牌恶魔进了屋子。
神父……我抓着神父的衣服,以为他会训斥我,但是他什么都没说,他甚至没有看向我。
别靠近那个人,他是个恶魔。他很快就会走,不要和他说话,听见了吗。神父说。
我吃惊极了,但还是点了点头。
他们说了什么呢?我心中疑惑,恶魔难道是用恶魔的语言和神父说了什么,而他太年轻了——年轻得不像个神父,因此被恶魔的话蛊惑了不成,可神父又知道恶魔的身份,这太奇怪了,我想不明白,克制不住地盯着两人看。
恶魔注意到我的目光,冲我笑了笑。天,他可真爱笑啊,傻里傻气的。
神父在准备圣餐,铁锅里是融化沸腾的雪水,圣餐在水里面翻滚,不一会儿,神父把它们捞出来,放在了碗里。我闻到香味,吞了口口水,从早上开始我还没吃过东西。
恶魔说话了,还是我听不懂的语言,他说着,看看我,我猜是在向神父告状,说我分不清柴火堆的事情,亏我还觉得他是个好人!神父也看了我一眼,简短地回答了一句话,恶魔眨了眨眼,又看向我时,眼神里闪着饥饿的光。
我躲到神父身边,抱着他的腰,偷眼去看恶魔,发现他还是那副表情。这匹恶魔很瘦,脸颊都凹下去,我悄悄和神父说恶魔想吃掉我,他正盯着我呢,神父没有说话,推了推我,让我放手,他向来不喜欢这种亲近的举动,今天也是一样。
你看他饿得,脸颊都像是切掉了似的,我压低声音,然而他说那人就长这个样子。
我说明白了,恶魔和人长得是不一样的。
神父忽然露出了一个笑容,我很久没见他笑过了,但是他的笑容也是饥饿的笑容,但我不害怕,神父不是魔鬼,他不会吃掉我。
不,有时候也长得一样。他说着,从碗里取出一片圣餐。
恶魔在举着一个小东西对着我,忽然闪了一下光,我的后背又开始哆嗦了,害怕地看向神父——他没有制止对方,或许这意味着恶魔并不是要伤害我。
神父低垂着眼帘,微微皱着眉头。每次分发圣餐的时候他都是这副表情,像是手册中的圣母插画,一副很爱我的模样。
他叫我的名字。
我来不及追问他刚刚话的意思,连忙跪在地上,张开嘴,神父将圣餐放进我嘴里,不偏不倚地搁在舌头上,我连忙合上牙齿,生怕它跑掉,有次我不小心把圣餐掉在了地上,神父没说什么,但是Enna连续几天都没有叫我起床。
这些圣餐是Enna留下的,想必是我浪费食物的行为惹她生气了,尽管她不常******堂,我们的事情她却都知道。我担心它们总有一天会被吃完,让神父意识到她流连于树林久久不归的事实。
相比神父师承老神父的手艺做出的粗糙梆硬的圣餐,Enna的改变了配方,变得好吃极了,从圣餐中我能尝到极其丰富的味道:第一口,是各种黄油煎过的烤肉的味道,猪肉,牛肉,羊肉,还有各种香料:迷迭香、肉桂、八角、肉豆蔻……它的味道太丰富了,杂糅成了一种我无法在现实中无法找到对应的腌制肉类的味道。第二口,会是坚果和谷物,榛子、花生、杏仁,还有麦子和玉米的香气,我记忆中有金色的麦浪在风中翻涌的画面,空气里香喷喷的,像是钻进了面包房的烤炉;到了第三口,是蜂蜜、糖果和各类汁水丰富的浆果和果酱的味道,尤其是樱桃的味道最为突出,用它一定能做出世上最好吃的樱桃馅饼。
我一小口一小口地吃着,发现神父把他的那一份分给了恶魔,还以为要毒死他,但是恶魔小声道谢后(这一句我听懂了),咬了一口,细细咀嚼着,他没有被圣餐烧得肠穿肚烂,也没有现出恶魔的原型,他只是安静地咀嚼着,就像我见过的任何一个人。有太多问题塞满了我的脑子,让它彻底糊涂了,我不明白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恶魔刚刚问了神父一些我听不懂的问题,但是神父没有理他,所以现在他凑到了我旁边,向我一咧嘴,露出森森的白牙,我连忙把圣餐塞回嘴里。
谢廖沙,这些食物是从哪里来的?恶魔问。
饼与酒以超乎我们理解的方式成为******的体血。我不假思索地回答。[1]
恶魔愣住,嘴张合了几下,但是什么也没说出口。
院子里,Enna唱起了歌,我环顾四周,果然神父离开了。
是Enna。我向他袒露真相,不要告诉神父,他还不知道。
Enna?恶魔笑了一下,相比我刚见到他时,脸上多了些血色,似乎也有了把子力气,开始在他的小笔记本上写写画画。我看不清他写了什么,看清了恐怕也看不懂,他一定是用恶魔的语言写的。
她是谁,是这个教堂的人?还是你的姐姐?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只好说:就是Enna。
她是个猎人吗?
是从哪里弄来的这些食物?
恶魔的问题无穷无尽。
Enna现在在哪儿呢?
我缓缓看向了院子:神父说那里有一道巨大的吃人的地缝,让我不要过去。我又看了看恶魔,他的个头很大,应该不至于掉进去。他顺着我的目光看向外面:Enna在院子里?
神父从房间中走出来,还未走到我们身边,忽然站定不动了。
院子里的歌声没有停止,像是同意了我将我们的秘密公之于众了似的,我相信神父也是听见了她的歌声才停下了脚步,肯定在想着怎么和她好好闹一通,定会和村子里啊婶婶拽着粮食队万尼亚叔叔的衣领一样,拽着Enna,晃了又晃。
Enna在唱歌。
“Enna在外面唱歌。”我和恶魔说。
恶魔抬头看向神父,神父则是死死盯着我,我则不敢与他对视,低着头去看Enna的狼皮靴子:瞒了他这么久,一定惹他生气了。
恶魔忽地起身走向了院子,他个子太大了,走得比Enna还快,像是一阵风,只是几步就走到了那扇门前,我连忙跟上他,想见一见Enna。
被北风封住的门,恶魔只轻轻一推就推开了。
Enna的歌声一下子灌进了房间,也充斥了我的耳朵,响亮得我有些不习惯。
院子里是一片纯白到刺目的雪,Enna就躺在这片雪地里,面朝着天,闭着眼睛,她的脸白得几乎和雪地是一个颜色了,还泛着灰,像一件被浆洗了太多次的衣服。
我有点认不出她了,仔细分辨了一下,才确定那确实是Enna——她总是在树林和雪原之间游荡,太久没有回来,我都快忘记她长什么样子了。她旁边是一个胡子花白的老头,几乎被雪全部吞掉了。我看了好几眼,才认出是老神父,难怪一直没见他,原来是和Enna一起出去了。
恶魔的呼吸声变得很急促,捂着了嘴。他肚子里也响起Enna的歌声,像个报时的布谷鸟钟似的——说实话我不确定,我从没见过布谷鸟钟,只在书本上读过,Enna说她在来这里之前曾经见过,那是一座房子形状的钟,用七彩的油漆涂得漂漂亮亮的,房顶都是琉璃做成的,整点的时候会从钟上方打开一扇小窗,自里面吐出布谷鸟,那布谷鸟的尾巴连着弹簧,不一会儿又会被钟表吞回去。
是啊,鸟儿有翅膀,如果没有弹簧拽着,早就高高远远地飞走了。我自认为自己说得很有道理。
我看向了恶魔,发现他的表情变得奇怪,像是很疼,又像是之前常在神父脸上看见的表情,我不知道那是什么,只好叫它“挨饿”——这是我能想到的最痛苦的词语了。
果然,恶魔把布谷鸟吐了出来。他跪在地上不停地呕吐,直到将整只布谷鸟全都吐了出来,恐怕连弹簧都吐了出来、再吞不回去了。鸟儿啪一声摔在地上,自睡梦中不情不愿地醒来,在冰冷的雪地里挣扎跳动着,冒着腾腾热气。她张大嘴,从喉咙里撕心裂肺唱出的是Enna的歌声,歌声是那样的不安详,仿佛她刚刚从地狱的锅中被捞上来、又被恶魔吃下肚了似的。
我看向雪地里灰白的Enna,又看了看跟前的鸟儿。
那才是Enna,她不常回家。
这只是一只布谷鸟而已,一定是这样的。
她并不是Enna。
Enna躺在床上,手轻轻抚摸了下我的脑袋。她以前不这样的,总是一巴掌拍在我的后背上,让我站直些,痛得我大叫。她忽然开始轻轻摸我的脑袋了,这让我忍不住趴在她的臂弯间。
火炉在一旁烧得旺旺的,我从未见教堂的炉子烧得这样旺,红得像獐子背上的毛,红得像火烧云,红得像春天的太阳,把Enna的脸映得红彤彤、金灿灿的。之前我从未在春天见过Enna,现在我见到了,她从未这么精神过。
但是她很快,她困了,想要睡觉,屋子里暖烘烘的,让她扛不住睡意、眼睛要缓缓闭起来了。
Enna,你要睡了吗。我问她,她没有回答。那我给你讲个故事好不好,Enna,Enna?
之前都是Enna讲给我听,她敷衍地读完开头,然后飞快地跳到结尾,我识字后,她便不再讲给我听了,可如果我央求,她还是会勉为其难,敷衍地读完开头,随后飞快地跳往结尾,她的声音又脆又甜,让人听了想起篮子里的红苹果。我常常忘记她的年纪,只有这个时候,她才和与她同年纪的人一样、像个小姑娘了。
Kyo回来了吗。她忽然开口。
我说还没有,我来看着你睡好吗,Enna,我看着你睡,我还可以给你讲故事。
她的目光不是落在我身上,我不知道她在看谁,像是透过我看炉子。
“雪姑娘化作了最小巧、最轻盈的那片白云,悠悠地飘到老爷爷老奶奶的房子上空上来了。
云化成温暖的雨水,落到地面,变成一片洁白的甘菊,盛开在屋前的山坡上,绿色的田野上,白色星星点点。
‘不要伤心,爷爷奶奶。’”每每读到这里,Enna总会吊着嗓子,用奇怪的强调说话,把我逗得乱笑,这次我也学着她的语气,想把她逗笑,可是我没有成功。
“我给你我所有的器官,以防你需要它们。你也可以接受我的血,它适合所有人。如同酒和面包”
“有些事只有你和我知道,这个世界是个货真价实的悲剧。在善意降临在我们身上之前,做个坏人吧。
保重身体”
[2]
所以那天我究竟有没有给Enna讲故事,还是她讲给我听的,记不得了,因为我最后也睡着了,梦中有温暖的雨水落在我的脸上,睁开眼,神父正伏在床边哭泣。
我说Enna睡着了,我给她讲了故事,她夸我是个坚强的孩子。
你分不清梦境和现实,蠢东西。他再一次这样说了,我觉得或许他是对的。
第二天一大早,Enna从我的梦中飞出去,往林子里找布谷鸟去了。
恶魔很快就离开了,如同神父所说的,像是尾巴被斩断了一样落荒而逃,我睡了一觉——也许是好几觉,梦里我去林子里找木柴,又去“仓库”拖晾干的木头,最后将柴火扔在火里,和醒着的时候没什么不同,只是耳边总朦朦胧胧,好像有Enna在唱歌,我清醒过来,歌声就停了。
现在她也不愿意见我了。
神父夜里冻得牙齿打颤,我的床离火炉近些,所以还很暖和。火炉里的火很小了。我爬起来,想去找点可以烧的东西,但是我知道,两天前就已经捡不到新的柴火了。外面呼啸的北风让我害怕,我一边穿衣服一边抽抽噎噎地哭——可已经流不出眼泪。
你去做什么,出去冻死吗。神父嗤嗤地笑着——我分不清那是他的笑声还是沉重的呼吸声,他让我过去,我连忙脱掉衣服,钻到他的被子里,紧紧抱住他。
他以前从不让我靠他这么近,总是在生气,可现在脾气变好了。
你这小东西也太热了,早知道……我真讨厌你。他喘了几口气,没再说话。
神父大发慈悲地抱住了我,他实在太冷了,抱着他像抱着一块冰。他的身体不住地打着寒战,像一台农业拖拉机似的,哆哆嗦嗦,发起抖来。他哆嗦了一个晚上,直到太阳升过了高处的小窗,阳光终于照在床头,他的颤抖才渐渐停了下来。
神父叫了我的名字。
“记得去村子的路吗?”神父的目光已经不是落在我身上了,我不知道他在看谁。
“你第一天来的时候,我和Enna带你走过,记得?”
记得。我点点头。
神父慢慢松开了我,手臂像松绑的绳结,软软地垂了下去。
“去找个有人的地方……和他们一起生活,知道了吗……”
“知道了吗,谢廖沙。”
谢廖沙!
我吓了一跳,差一点跳出被窝,以为有其他人叫我。
朝着有人的地方走。裹好你的围巾,对,别冻坏了耳朵和鼻子。
朝着有人的地方走,好吗,谢廖沙。
谢廖沙,妈妈爱你,记住了吗。
妈妈爱你。
我其实是记得的,妈妈倒在路上,被雪冻起来了,有人把她扔在了骡子拉的车上,不知拉到哪儿去了。
她冻得硬邦邦的,眼睛却还睁着。可她不像是在看着我了,我不知道她看着谁,就像当时的Enna一样。
我死死抱住了神父,生怕他像Enna那样跑进林子,总是不回来,我怕得大叫,想求他不要离开,但又不知道应该喊什么,只能大声哭嚎。
混乱中,我重拾了我的语言。
“妈妈!”我喊着。
妈妈……妈妈……
尾声
太阳升起来了,升过了屋顶了。
我把衣服被在身上,袄压得我喘不过气。我冻得发抖,手指僵硬刺痛——炉子里的火彻底灭了,铁皮冷冰冰的。我穿上了全教堂最厚实的帽子、手套和毛靴,推开被冻得愈发沉重的大门,跑进树林。
我捶打着每一棵大树,试图把布谷鸟、以及它们巢穴里的春天一起叫醒——我告诉过它们,要在大树里睡觉。
雪从树上掉下来,落在我头上,顷刻间把我的嗓子都冻住了。冬天好像在嘲笑我,在林间吹着哨子。我不害怕,喘了几口气,跑到下一棵树下,大声呼唤着布谷鸟。
我挨棵树地问过去、喊过去,想把春天叫醒,离开得够久了,应该回来了。等春天回到这片大地,Enna和神父也会回来,我们就可以一起做樱桃馅饼了,甚至不用等到夏天。
别睡了!春天,别睡了!
求求你,醒一醒,把他们带回来!
也把我的妈妈带回来,她是谢廖沙的妈妈,我不记得她的名字了。
请把她也带回来……
完
补充资料:
在推行農業集體化期間,大量蘇/共/黨/員被派往農村,動員農戶加入集體農莊,他們在烏/克/蘭遇到了消極的和積極的抵抗,最終導致對烏/克/蘭「富農」階層的集體逮捕和流放。大量擅長耕作、富有農業生產經驗的烏/克/蘭農戶被劃為「富農」,全家流放到西伯利亞和中亞地區,這導致烏/克/蘭農業生產技術和生產率的下降。
「他(斯大林)用行政手段取締了私商,通過掃地出門、流放、槍/斃消滅了『富農』,把農民剝削乾淨之後趕進了集體農莊,這樣國內不僅沒有了剝削階級,也沒有了『時時刻刻產生資本主義的小生產者』的農民,於是斯大林就可以在兩年大饑荒(1932-1933)後人們剛有飯吃的時候就宣佈,『建成了社會主義』。這是一個不合格的社會主義。」
1932年12月6日,蘇共政治局頒佈了另外一項秘密命令,將全烏/克/蘭的所有生產資料(農具、牲畜、種子)收歸公有,禁止將任何糧食和製成品運入烏/克/蘭農村,並在全烏/克/蘭禁止商品和農產品的異地買賣。此外還向烏/克/蘭農村派出了搜糧隊,沒收農民的種子、餘糧和口糧。
這幾項懲罰性措施實施數月後,到1933年春天,在全烏/克/蘭範圍內出現了極其嚴重的饑荒現象。
烏/克/蘭以及頓河流域同外界的交通被中斷,外界禁止進入這些地區。
此時發生了大量人吃人的現象。蘇/聯官方宣傳報曾寫道: “吃自己的孩子是野蠻人行為”有超過2500人因為吃人而被定罪。
1933年冬至次年春,烏/克/蘭氣候條件轉好。
1934年農作物收穫量有所提高,烏/克/蘭饑荒狀況逐漸消失。
注釋
[1] 天主教、东正教和东方正统教会相信,面包和酒已经完全在本质上变为******的身体和宝血。
[2] 改编自Enna12月直播Existential Crisis Zatsudan 中To: Kyo Kaneko的部分
Notes:
参考书目/影视作品:
《琼斯先生》(Mr.Jones)
《苏/联春秋》郑异凡著
《老虎来喝下午茶》(The Tiger Who Came to Tea)朱迪斯·克尔 著
《动物庄园》(Animal Farm)乔治·奥威尔 著
《在乌苏里的莽林中》[苏] 弗·克·阿尔谢尼耶夫 著
《呼兰河传》萧红著
《我还是想你 妈妈》[白俄] S.A.阿列克谢耶维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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