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为你心之所求?

有一刻他心生恐惧……在迈开下一个步子前,他本能地闭上眼。
如果这算得罪行:他的信仰动摇过。“动摇”对他足够掀起一个心胸狭隘的统治者的狂怒的念头、甚至即将付诸的行动来说是个太轻的词,有人会将其描述为“谋逆”。他足够幸运,在冒险中结识的朋友们不会想到用这个词来描述一位牺牲自己以拯救陌生城市的和善法师。或许他们根本不知道,这法师曾竟渴望将愤怒箭矢般刺向魔法的根源。
抄写员更无需探究,只记载:谷底历1492年的枯叶之月,光耀之城的法师盖尔(记述者会加上“德卡里奥斯”吗?读到这一段时,母亲该悲伤还是自豪?如果他还拥有肉体,也许会羞惭地看向天空:在面对那怪物时,他并没有想到母亲。)以自己为代价,摧毁灵吸怪的伟大蓝图,终结死亡三神的阴谋。如果作者在法师与吟游诗人们的******上混得如鱼得水,或许会加上一句“曾听闻他与魔法女神本尊有过亲密的连结”。如果不算上他尸骨无存的那一部分,这对于一个曾想要摧毁女神的法师来说,完全是一个值得为之骄傲的好结局。
一个全知的存在会让这些美言沾上污点。深水城的盖尔的愚蠢不亚于他的傲慢,若身边有旁人,他断不会流露出丝毫软弱,前往朦胧之域的旅程足够长,让人只能够直视自己的思想:他畏惧自己会受到审判。他畏惧自己会遭到惩罚,他或许同样畏惧自己的行事,他不知自己为何牺牲。
他畏惧密斯特拉。他曾经的爱人,神祇。突如其来得就像他生前最后一刻的决定,盖尔想,骄傲怎么会将他的大脑也磨得圆钝:过去的生活中他可曾真正有一刻认识到,即使她双目含情,低语风般轻柔,也终究是女神,魔法本身?

她时常一片混沌,有时她是密斯瑞尔,原初的光暗之女,是谁曾经笑她天真?她没有反驳,而是满怀欣喜与好奇地看着人类用自己的创造力填补世界,直到她第一次认识到死亡,第一次死亡。更多时候她是密斯特拉,警戒者海姆曾将她毁灭,而从选民的祈祷中,她又一次回到人世。她感到不再是自己了——不再单单是自己了,不属于她的记忆也融进新生。
偶尔午夜的情感也浮上她视线,冒险者承担她的责任,也为她而死。她只是凡人,对神上之神如此憎恶:祂的身上毫无人性光辉,只有令人敬畏的伟力环绕。祂所求的不是人类的幸福,而是万物的平衡。她太疲惫,无意在诸神见证下指责祂无情。有一刻她几乎期望祂将魔法女神的力量与她的生命一同带走,她不愿再为纷争所扰了。但她最终却接受祂的擢升……死亡仍是陌生的,密斯特拉已经忘记那时午夜的动机。或许是承诺,或许是决心,或许命运早已注定,而午夜不过是舞台上的手偶,在无知中演出结局。她记得裳提亚的恬静与塔洛斯的愤怒,许多神祇的心思要远比凡人易懂。
而奥妙圣母也无法探知到她过去爱人的内心,深水城的盖尔已经走了这样多的路,他却死了。有一刻她想:即使面对诸神,她那时也未曾退却。
她应当失望?她本以为盖尔·德卡里奥斯不会这样做,他骄傲,年轻,他知道自己有无限前途,任谁都看出他往伟大的路上铺满绸缎,他不该因她的意愿而放弃活下去的权利。她应当欣慰:他将她许久之前的意志实现,万法之母不该被忤逆。
我该怎样对待他?我该怎样欢迎他?他献出生命,为了赎清无意中犯下的——她无法将之称为罪孽,过错。所有的知识在这瞬间钻入思想,她当真去翻阅。她在想什么,竟期待得到收获?

他为什么不早点想到母亲呢?他几乎要哭了,好在已经没有眼泪。后悔真是世界上最没有用的东西,死过的人说死时他们会不可避免地回顾人生,盖尔在之前的冒险中证明过几次这是真的,但他已经在之前的死亡中回顾得差不多,他曾准备在活到和凯尔本差不多的年纪时,出版一本《回望人生:盖尔·德卡里奥斯自传》,平平无奇的名字,谦虚些是好事。适当地隐去和魔法女神的风流韵事,着重描绘他的愚行,为了能在他终于得以称别人为“年轻人”时好好劝诫他们一番,像个真正的智者。没机会了,他想,噢。不存在的心脏感到一阵酸涩,这一次是真正的死。决定他命运的不是凯兰沃或者其他什么一脸严肃地翻阅人生卷轴的东西,否则他早站在咒文之心和其他祈并者面面相觑,而是魔法本身。就算是伊尔明斯特皱着鼻子说“我希望(I WISH)盖尔·德卡里奥斯毫发无伤地重返人间”也不起效果了,老法师八成也不会这么干,他在遗嘱里把所有收藏的古帝国遗物和书籍都给了这家伙……他无法不去想她,还有塔拉,母亲会难以置信地说:“盖尔?”但她不会再刁难信使了,坚强的母亲,她只会沉默片刻,向面前的访客道声抱歉,接着猛然转过身,她的扶手椅——如果还没更换——发出吱的一声,她已习惯了,当它作不存在,甚至生活固有的一部分。她盯着窗外的花园,现在是夏天,花园里的百合都还正开着,热风吹拂过,她双手遮住眼睛,然后轻轻地啜泣。父亲死去时她就是这样,唯一变化的是她不再年轻。而塔拉会为母亲的眼泪暴跳如雷。如果他早些想到母亲和塔拉,如果他从未被灵吸怪虏到鹦鹉螺号上,如果他不曾自以为与密斯特拉心意相通……这些如果太多,只是在映证他做过多么可怕的选择。他不安时会吞咽口水,但他已经没有喉管。
她会习惯的,她会习惯的,当我作不存在,当这是生活固有的一部分……
他可能是哭了,他眨着眼,假装它还在,还是棕色的,和母亲一样。好在已经没有眼泪。

接着他想到密斯特拉,他必须得想到她了,她是一切的起因,现在将是一切的终结。她还没有来,他能够听到死者之国中虚无的空气,听到亡者判官的沉默的注视,但他得以驻足不前。她会来,他知道。
她会来,他知道……他意识到这个想法也曾浮现在他脑海中无数次,都说死者是生前的回音,他没想到他的回音能够这样毫无创意。他在什么时候想到过这句话?他的肉体成了一片废墟,要在里面找到些掠过的碎片实在困难。他注视着自己的死亡,在海洋中漂流着,盛大而辽远。他找到了,在细密的记忆中。
第一次:支离破碎的记忆,时间和海洋都将它洗刷了一遍。莱拉女士慈善地看着他的双眼,称赞他的技艺。她的银发香气扑鼻,就像他在神龛中看到过密斯特拉的大理石像。他没将这想法诉诸于口,纵使他还年少,也知道什么话不该对失去丈夫的女性讲。他回以微笑。在他将离开时,莱拉女士沉思着说,也许很快,奥法女士本人也会注意到你的。他抿着唇,飘飘地想,她当然会来,他知道。
第二次:他眯着眼睛,一面怨她像个地狱的三头恶犬一样严厉地守着魔法的秘密,即使为她求贤若渴的爱人也不愿破例,一面已经开始想念她的报偿。嘴唇,有着苹果的甜蜜……银色的柔纱从空中垂下,他握住它,向她微笑。她总会来,他知道。
第三次:她会来……他知道。他感到自己曾为之自豪的天赋正海砂一般流出身体,他思考不了太多了,痛苦让他目眩,海浪般扑过困惑与恐惧,为什么会这样?这不是他预想中的发展!让他死也好,为什么还要让他去感受到每一点、每一滴的魔力的消失?他紧紧地咬着嘴才让唇肉阻隔住不体面的嚎叫。他想跳下高塔,将几乎忘记任何一个咒法的头颅撞在地面上,可是她会来,她会来,她会来,天啊,她会来,求你了!她得来。
第四次:她已经来了。

“你的行事远超我的预料……盖尔。”魔法本身说。
盖尔感到自己在笑,早就失去了的脸部的肌肉简直还在一样呢,好像它没有在爆炸中化作烟尘……现在想起他的脸时,他也会微笑,不留情地说,沾沾自喜。这的确是张英俊的脸,不需要否认。他笑够了,彻底地感受不到他的神经,这才悲哀地想:也远超我的预料。
万法之母毫无疑问知道他的回答。他看不见她,却感受到一阵暖意裹着、引着他,悠悠轻羽一样地,向天空飘浮去。我该给你奖赏的,她温和地说,可盖尔,你甚至让我不知所措。到底什么能比你的生命更珍贵?
或许是看到魔法女神不知所措……这样的答案让他自己也翻眼。他低下头去沉思,好啊,再想想吧。再想想吧,无论什么都有答案的,总能得到答案……就像他曾经,也许是这样问了,他自己也觉得真好笑,他问她,在他因魔网的意志阻隔他的深入探知时,或者是她喘着气,头发垂到他的脸上时:“你爱过我吗?”他得到一阵确凿的沉默,作为回答。
他没能得到答案,或许有一天会,但她突然打断了他,这疑问便随着一阵敬畏走了。她低低地说:我将赐你永恒。
啊!他想或不想与尘世告别,这再无所谓了。盖尔·德卡里奥斯可怖地想到自己的未来:是永恒,唯余永恒。他带着喜悦的惊惧向神性敞开一切,在这力量前,它们太轻薄。疑虑在无法抗拒的意愿中淹没,她和她的嘉奖融入身体,就像空气,血与肉,像他的一部分,生便携带着,风般轻柔。

文章来源:{laiyuan}

© 版权声明
THE END
喜欢就支持以下吧
点赞8 分享
评论 抢沙发

请登录后发表评论

    暂无评论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