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的第比利斯尚且有几分凉意。乔治·塔比泽穿着一身略显宽大的军大衣脚步匆匆地走在鲁斯塔维里大街。卫国战争和大清洗给他带来的苦难显而易见,他原本饱满的面颊变得瘦削凹陷,但那双嵌在眼窝里的钴蓝色眼睛仍然熠熠生辉。不过,最苦难的日子*已经过去了。
前方,列宁和斯大林的雕像沉默地矗立在主广场,脚下堆着如山的花圈和鲜花。一些穿军装的年轻人自发组成了仪仗队守卫在雕像身旁,黑压压的人群聚集在广场上,哭声和歌声和演讲声交汇,写着诸如“不许批判斯大林”“光荣属于伟大的斯大林”“为斯大林和贝利亚恢复名誉”等标语的各色横幅与密密匝匝的旗帜在人们脑袋上招摇。塔比泽没有理会周遭投过来的好奇眼神和试图挤过来与他打招呼的人,加快了脚步往广场背后的苏维埃执行委员会走去。
“祖国同志!”瓦西里·帕夫洛维奇·姆扎瓦纳泽在办公室里来回踱步,一见到他进门,便迫不及待地上来紧紧握住了他的手。“您可算来了!”他把他拉到书桌旁坐下,一边找出杯子倒葡萄酒一边用俄语抱怨,“您说说,这叫怎么回事?朱加什维利同志才去世几年?他们先前枪毙了贝利亚同志,现在竟然就急不可耐要开始对朱加什维利同志下手了!这么气势汹汹,到底是想干什么呀!”
塔比泽本来有些烦躁,但听见朱加什维利的名字又不由得咧开嘴角。朱加什维利,朱加什维利,人民更熟悉的名字是斯大林。虽然朱加什维利和布拉金斯基都警告过他改口,但他私底下仍然坚持称呼这个典型的格鲁吉亚姓氏。至于姆扎瓦纳泽,他只在塔比泽面前叫斯大林为朱加什维利同志,倒是两面讨好。虽然朱加什维利似乎并不喜欢自己的出身,而且也从来没格外关照过他,甚至给格鲁吉亚带来了深重的苦难,但那又怎样?他到底是个格鲁吉亚人,塔比泽仍然愿意将他当作自己的骄傲,尤其是在布拉金斯基面前,这是迟来的报复。瞧着,格鲁吉亚人也能统治俄罗斯不是?他将自己的思路拉回来,端起了那杯葡萄酒。“敬您的健康,同志。”他用的是格鲁吉亚语。
他的领导人勉强挤出笑容来与他敬酒,然后再为他斟满。塔比泽注视着血红色的葡萄酒汩汩流淌进传统造型的陶瓷酒盏中,“我希望他们没开过那场该死的大会,他们的行为是对整个格鲁吉亚的侮辱。”
“事实上,这正是我请您过来的理由。”格鲁吉亚第一书记紧张地回应,他也换成了格鲁吉亚语,可他说起来很吃力,不仅断断续续,而且错误连篇,“我知道您一向很以朱加什维利同志为傲……刚听到消息的时候,听说您直接把电话打去了莫斯科?呃,那边来电告诉我说希望您仍然能保持理智和冷静。我真担心您……”
塔比泽哼了一声,打断了他。“可能会煽动人民做些不太美妙的事情,让你没法跟莫斯科交代?”
“我的祖国,这也是为了您好。” 姆扎瓦纳泽叹了口气。
“为了我好?”塔比泽重复了一遍,他的笑容变得讽刺起来,“瓦西里·帕夫洛维奇,你以为你的祖国就是这样的性格,会为了明哲保身就对莫斯科保持沉默?”
“这并不代表着软弱。” 姆扎瓦纳泽劝说他。
“不,让我沉默不如让我死。”塔比泽转身离开,“人民的怒火是堵不住的。明天我会跟着人民出现在广场,你们要保持沉默就保持沉默,要开枪就开枪吧。”
“不!您在说什么呢!我是绝对不会对您开枪的!” 姆扎瓦纳泽激烈地******,他追出来拉着塔比泽的手,“我希望您不要意气用事,祖国!何况今天中国的同志们来了**,请别惊扰到他们,不然不会有好果子吃的!”
“行了,放手。”塔比泽不耐烦地挥开了他,大步流星往门口走去。
“莫斯科已经来了镇压命令了!”姆扎瓦纳泽在他背后喊道。
“你答应了?”塔比泽的脚步一顿。
“当然不。”姆扎瓦纳泽回答。
这是完全自发的******。人群在第比利斯、戈里、巴统、苏呼米聚集,高声呼喊斯大林的名字,强烈******莫斯科方面对他作出的不公正评价。
第比利斯在沸腾。这好像就是一场盛大的舞台剧,所有人都是狂热的参与者。旗帜、标语、领袖画像将第比利斯淹没。声响震天。格鲁吉亚技艺精湛的艺术家们化妆打扮,开着载满士兵与水手的卡车在鲁斯塔维里大街缓缓前行。沿街的人们对他们发生欢呼,而气氛在看到车队中间打扮成列宁和斯大林模样的演员时达到巅峰***。塔比泽穿着格鲁吉亚的传统服饰与他们站在一起,骄傲地将手搭在“朱加什维利同志”的肩膀上。扮演列宁的演员高呼着“光荣属于伟大的斯大林”,而“斯大林”微笑着沉默不语。数千人的欢呼声一浪高过一浪。他们欢呼着两位伟大领袖和祖国的姓名,自发地唱着各种各样的红色歌曲,在任何不那么拥挤的角落跳起旋风一样的舞蹈,长衫下摆全飞了起来。时不时有人跳上高处,脸色发红、神情激动地发表演讲,穿着军装、挂着勋章的人们大谈自己在斯大林时代的光辉事迹,然而除了“伟大的列宁”“伟大的斯大林”“亲爱的萨卡特维罗****”“亲爱的塔比泽”等名字之外,人们什么也分辨不出来。还有人尖叫着挥舞着旗帜冲上前和演员们握手,幸运的能够抓住一下,其余的就被拥挤的人群挤开,但没有人抱怨。他们声嘶力竭地叫喊、喘息,挥动手中的领袖画像或者标语或者旗帜。他们都被热情冲昏了头。
“列宁!”人群欢呼着。“斯大林!”
“朱加什维利!”塔比泽爬上卡车的车头,用尽全身力气大喊,“萨卡特维罗的斯大林!”
人群彻底爆炸,欢呼声如同海啸一般席卷了整个第比利斯。塔比泽沉醉地闭上眼睛,张开双臂,好像在拥抱整个格鲁吉亚大地和所有的格鲁吉亚儿女。他也满脸通红,眼角挂着过于激动而产生的泪珠。
队伍行进到了广场。塔比泽从卡车上跳下来,人群高举着他走向广场中心。在雕像旁边有人搭起了一个台子供大家演讲。塔比泽跳到台上,挥舞手臂继续叫喊:“我亲爱的孩子们,我们要恢复斯大林和贝利亚同志的名誉!维护萨卡特维罗的骄傲!”人群跟着他高喊,无数人的眼睛渴求地、崇拜地、狂热地望着他,他们完全沉浸在情绪里了。
这时候从苏维埃执行委员会的大楼里出来一小队人。瓦西里·帕夫洛维奇·姆扎瓦纳泽焦急地往讲台的方向赶去,周围的陪同人员艰难地试图给他在人群里开辟一条道路。
“听听他们怎么说!”塔比泽注意到了姆扎瓦纳泽,于是举起手比了个手势。人群慢慢安静下来,但狂热的情绪并没有消散,乌泱泱的人群睁大了眼睛,等着看这位莫斯科派来的第一书记能说出些什么话。这种沉默和注视化为巨大的压迫,姆扎瓦纳泽走到讲台附近的时候不得不停下来擦擦额头的汗水。
“我亲爱的同胞们,”他开口了,用的是俄语。
人群一片嘘声。许多人露出鄙夷的神情。
“我很遗憾在这几天发生了这么多事情,斯大林同志遭到的对待让我同样痛心……”他继续用俄语,但完全没法让躁动的格鲁吉亚人民听他说话,他只好换成格鲁吉亚语高喊了一声“安静”,然后用半生不熟的格鲁吉亚语讲下去。
人群勉强压着性子听他断断续续的格鲁吉亚语劝说人们回家去,不时有人大喊一声“才不”,然后人群就哄然大笑,而可怜的姆扎瓦纳泽不得不等上好几分钟才能继续他被打断的讲话。他承诺他会保卫斯大林,格鲁吉亚也是他的家乡,诚然,他也是爱格鲁吉亚的,不会坐视格鲁吉亚的骄傲被打倒。但当人们叫嚣着他对莫斯科强硬,直接对莫斯科提出要求的时候,他又试图岔开话题,于是人们认为他在说谎。******的声音一浪高过一浪。
塔比泽抱着手臂在他身后看他上演这出滑稽剧。人群已经走火入魔,不可能被安抚下来了,何况试图劝说他们的人是“莫斯科的走狗”、“滑稽的小胡子”、出身格鲁吉亚却连母语也说不流利的瓦西里·帕夫洛维奇·姆扎瓦纳泽呢?塔比泽嘴边露出一丝冷笑,他瘦削的脸上毫不掩饰嘲讽。在姆扎瓦纳泽急得满头是汗的时候,他大大方方地走上前,扬手一挥。
人们安静下来,准备听自己的祖国讲话。
“告诉我们的姆扎瓦纳泽先生,萨卡特维罗——我们格鲁吉亚,我们想要什么?”他笑着问。
“保卫斯大林!”人群怒吼,“萨卡特维罗的斯大林!”他们重复了几遍,山呼海啸一般的吼声激荡在第比利斯。随后人们开始进一步地提出要求。要姆扎瓦纳泽辞职啦,要居住在宾馆里的中国同志传话支持他们的领导人保卫斯大林啦,要莫洛托夫来当第一书记啦,不,最好是让斯大林的儿子来吧,把*********姆扎瓦纳泽踢开吧,让他滚开,格鲁吉亚人要格鲁吉亚人的领导,莫斯科的手别伸那么长——
姆扎瓦纳泽的表情凝固了,他望着塔比泽的神色带着一丝惊惶。他的祖国所求的远远超出了他的想象,也是莫斯科绝不可能接受的。天呐。他想到可能的后果,于是神色又转为了哀求。
“我的、我亲爱的祖国——”他磕磕巴巴地说着,想去握塔比泽的手。但塔比泽已经跳下讲台去了,他被人群欢呼簇拥着,几个小伙子又把他举了起来。塔比泽大笑着回头丢给姆扎瓦纳泽一个嘲弄的眼神。人群开始往市郊的外宾宾馆移动。狂欢继续进行,没人再理会这些从莫斯科来的官员了。
深夜的时刻塔比泽仍然神采奕奕,那双眼睛跟黑曜石似的在灯火下闪闪发光。他端着一罐葡萄酒给人们挨着满上,嘴里各式各样的祝酒辞一刻也没有停下。吼叫了一天嗓子嘶哑的人们仍然兴致高昂,端着祖国给他们倒的酒高声怀念伟大领袖。他们这群人正在第比利斯酒店里找点吃喝,而窗外仍然人潮汹涌。
“祖国,我听说莫斯科那边调动了军队?”一个灵活的小个子凑过来跟他敬酒,同时向他打探消息。
“似乎是的。”塔比泽停下了分酒的动作。
“那他们会对我们开枪吗?”小个子有些紧张。
“说不准。”塔比泽摇了摇头,不屑地哼了一声,“俄罗斯人只会干这种野蛮的事情。他们什么有道理的话都听不进。”
“他们今天下午好像就已经乱起来了。”小个子压低了声音附在塔比泽耳边讲,“我听说市中心的民兵给人揍了。”
塔比泽皱起了眉头。虽然伊万·布拉金斯基和他的国家总是蛮不讲理,但在苏维埃建立之后也试图能够师出有名。如果下午他们格鲁吉亚这边就先犯了错,那布拉金斯基就完全有理由放手施为。得问问详细情况到底是怎么样。塔比泽打定主意,正要开口,却陡然一瞬心悸。
窗边忽然响起一声惊叫。
尽管人群一直闹哄哄,那声尖叫仍然成功刺痛了所有人的耳膜,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投向窗口。一个格鲁吉亚年轻人捂着胸脯靠在墙上尖叫,血流从他的指缝间流淌下来。他的惊恐让面容扭曲变形。他瞪大了眼睛望着塔比泽,胸口剧烈起伏,“祖国,我的祖国——”他另一只手痉挛地往前伸。塔比泽一跃而起,冲过人群抓住了他。
“嘘,嘘,我在这儿。”他紧紧握住了年轻人伸出的手,将他揽在怀中,另一只手轻轻拍打着他的脊背。年轻人费劲地喘息着,枕着他的肩膀呜咽。人群茫然地后退几步让开空间。他们终于安静了下来,这时候才听清窗外纷乱的叫嚷和枪响。
“他们在开枪!”窗外的人群尖叫着,“天呐,军队在向我们开枪!救命!”
“快找掩体!”塔比泽又惊又怒地大吼一声,他的心脏剧烈跳动,简直要撞疼他的胸腔。他矮着身子挪到窗口边谨慎地往外观望。街道尽头开来了装甲车和坦克,士兵们成队地涌过来。子弹在空中飞舞,刺刀在挥动,人群中有人倒下,也有人开枪回击,更多人转身逃走,惊慌的、愤怒的叫喊和痛苦的******在夜色里回荡。流弹在建筑和人体上啃咬出伤痕。酒店里也有人不幸中招,哀嚎和怒吼取代了狂热的欢呼,人群骚动起来,四下逃窜,大呼小叫。桌椅翻倒,精美的陶瓷酒器摔得粉碎,酒液和血在地上混合流淌。而街上的人流被分割,驱逐,消失在了塔比泽的视线里。军队开过之处留下遍地的血,在街灯照耀下一路反着光。他望着街面上斑驳的血迹,心底传来一阵刺痛。
一队士兵踹开酒店大门,冲进来拿枪指着酒店里的所有人,大吼大叫要他们放下武器接受逮捕。人们紧张地往后退,将塔比泽挡在身后,出于过度的不安而仍然紧抓着自己的刀枪。塔比泽被人群挡住了视线,他皱起眉头,放下已经停止呼吸的年轻人,站起身来。
领队的小队长看起来有些恼火。他举起了手,似乎是想下令开枪。但一道温和的声音从背后飘过来阻止了他。“不用开枪,瓦西里·阿纳托里耶维奇同志。”来人有一头铂金色的头发和罕见的紫色眼睛,他的脖子上围着一条红围巾。他笑眯眯地走过来,双手揣在军大衣衣兜里。
塔比泽听到声音时视线陡然凌厉。如果目光能戳死人的话他肯定已经把来人切成碎片了,但伊万·布拉金斯基还是好端端地站在那儿,连根头发也没损失。
“苏联!”格鲁吉亚满脸愤怒,垂在身侧的两手握紧了拳头,“你为什么会在这儿?”
“我是来纪念斯大林同志的呀,毕竟我非常钦佩和感激他。”苏联的代表一脸无辜地耸耸肩,“为什么不欢迎我呢,你们不就是要纪念斯大林同志吗?不过,我听说这场纪念活动里出现了一点小状况,所以我就跟着自卫反击的军队过来看看。您瞧,这不是很快就解决了吗?您应当感谢我呀,格鲁吉亚苏维埃社会主义共和国同志,不然您可就要落进叛乱分子的手里啦。”
塔比泽认识他已经几百年,可是还是会为他睁眼说瞎话的本事震惊。“你怎么这么******!二月发生了什么事情你自己清楚——你为什么不拦着那家伙?我可不相信你不知道他会发表那份该死的报告!你哪来的脸面纪念朱加什维利?”格鲁吉亚的化身对他怒目而视,“你又怎么敢将我的人民称呼为叛乱分子?”
“慎言,格鲁吉亚同志。”伊万还在笑,但他的笑容并不达眼底。他慢条斯理地说下去, “您得对主席同志放尊重些,尼基塔·谢尔盖耶维奇可是我们的最高领导。而且我记得我不止一次告诉过您,要叫‘斯大林同志’,而不是‘朱加什维利’?至于叛乱,这是明摆着的事情。”他走上前来,两手用力地抓住了格鲁吉亚沾着血的手。“您受伤了吗,格鲁吉亚同志?我竟不知道有人胆敢向格鲁吉亚的化身开枪。”他似笑非笑的眼神扫过在场的格鲁吉亚人。
塔比泽用力地挣扎,试图摆脱他的钳制。“是你的士兵开的枪!离我的人民远点!”
“这可不是人民,是人民的敌人。”说这话的时候他仍在笑着,但那笑容只令人浑身发冷,“您应该深谙苏维埃如何处置敌人的道理。”
“苏联,他们也是你的人民!”塔比泽脱口而出,是格鲁吉亚语。他放弃挣扎,仰起头来瞪着苏联的意识体,然后换成了俄语。他为了人民选择服软,说起话来却还是咬牙切齿,“放了他们,你把我带走吧,你想对我做什么都行!是我煽动了人民,他们都受我蛊惑,都是我的错,我心怀不轨——你满意了吗,苏维埃社会主义联盟同志?” 他磨着后槽牙,把同志这个词咬得极重。
伊万被他撞了那么一下,并没有哪儿疼,只是往后倒退两步,钢铁般的手并没有松开,而是将他的手越握越紧,骨节交错碾压发出不堪重负的声响。“真是大无畏的牺牲精神,格鲁吉亚同志。”他温和的赞美和粗暴的动作对比鲜明,“我都要被您感动了。”他松开一只手,单手抓着塔比泽的手腕把他猛地掼到地上,刚好是脑袋先着地。
咚!一时间塔比泽什么也看不清,眼前全是黑底雪花点,耳朵嗡嗡作响。他一手手肘支着地想爬起来,但几把枪围过来,刺刀压在他肩膀上让他只能以相当狼狈的姿态半趴在地上。温热的血流从额头上淌下来,糊住了他的眼睛。越跳越快的心脏简直要冲破肋骨和皮肉的约束。他感到恶心,又头昏脑胀,一手不由得握紧了拳头抵在胸口。
酒店里的格鲁吉亚人惊怒交加。“放开我们的祖国!”他们中有人不忿地叫喊起来,“你凭什么这样对待我们的祖国!”“俄罗斯暴君!”
塔比泽回了神,听见一阵脚步声——从他的人民中扑出来,向他的方向靠拢,但是苏军这边齐刷刷一片上膛的声响叫他胆颤。“快回去!”他的嘶吼与出膛的子弹几乎不分先后。惨叫。肉体跌落地面的沉闷声音。格鲁吉亚的人群中传来尖叫。
“逮捕他们。”苏联的化身冷酷地下令。士兵们列着队端着枪,向挤在一起的满面惊慌的格鲁吉亚人齐步走去。
“伊万·布拉金斯基!*********——”塔比泽猛然翻身坐起。不巧的是心脏剧烈地抽痛了一瞬,打断了他的格鲁吉亚脏话。压着他刺刀被他的动作掀开,割伤了他的肩膀,暗色在大红的外衫上弥漫。他喘了口气,没有理会因为伤到他而有些慌张的苏联士兵,继续问:“你到底想干什么!”
“处理敌人呀。”伊万理所当然地回答。
“都是我——”塔比泽的话还没说完,就被伊万打断,“不,现在还得加上一条袭击苏联化身的罪名。而且你之前说的那些,你的人民们似乎并不同意呀。但既然不是你挑起的话,那就只能是他们自己煽动了这场叛乱了。真伤脑筋,格鲁吉亚同志,您和您的人民都说自己有罪,您说我要怎么处理才好?”
塔比泽咬着牙不作回答了。他能说什么?他在心底咆哮当然是希望布拉金斯基带着苏联人赶紧滚出格鲁吉亚的土地,但谁都知道不可能。疼痛和怒火同时侵扰着他的理智。狂乱的心跳泵出接连不断的痛楚越发令他感到难熬。他咬紧牙关,捂着胸口,迟钝地察觉到——这是因为第比利斯在受苦。
第比利斯在受苦。他的子民在遭杀戮,他的骄傲在遭污蔑。苏联——不,是俄罗斯——的铁蹄再一次践踏了他的国土。他用力揪紧了心脏部位,手指几乎要穿透衣服挖进肉里,把那颗要命的器官给挖出来。漂亮的外衫被他拧出狰狞的褶皱,挂在腰间的卡玛匕首*****两头分别戳着他的肚子和大腿。他浑身上下哪儿都难受,而且整个人沾满了血啊灰啊酒啊,凌乱又狼狈。面前那个凶手却还好整以暇地抽出了手帕擦手,笑眯眯走过来居高临下看着他。
“真可怜呀,格鲁吉亚同志。”伊万·布拉金斯基不紧不慢点评。
塔比泽仇恨地盯着他。他记得一百多年前,在第比利斯锡安大教堂,他曾经遭受过来自俄罗斯的巨大侮辱。那时候来的不是伊万,而只不过是个沙俄的将军。那家伙当着所有人的面毫无预兆地杀死了塔比泽,然后踩在他的尸体上逼迫格鲁吉亚的贵族向沙皇的皇冠宣誓效忠。但那时候的感受甚至不如现在更强烈。那对他而言是过于粗鲁的征服,但也不过是比萨珊波斯和奥斯曼更突兀些罢了。
但是俄罗斯——他原本以为自己已经翻了身呢!虽然朱加什维利并不怎么喜欢格鲁吉亚,反而是贝利亚对故乡关照许多,但谁都得承认朱加什维利确确实实就是格鲁吉亚人,他讲话有格鲁吉亚的口音,会唱格鲁吉亚的小曲,做事有时还按着格鲁吉亚的风俗。在他当政的时候塔比泽每每望着伊万就感到一阵卑劣的窃喜,报复的******在心头涌动。他自得地在私底下坚持用着“朱加什维利”而不是“斯大林”,虽然不会仗着故国的身份索取好处但在其他加盟共和国面前自视甚高。然而换了领导人之后这也不被允许了吗?经年累月的仇恨与美梦破灭的恼羞成怒搅合在一起,遥远的苏维埃中心、陌生的苏维埃联盟领导人、庞大的俄罗斯民族、傲慢的帝国沙文主义太过抽象,此时此地他所指向的是更加具象的载体——
伊万·布拉金斯基。
他比任何时刻都更加强烈地痛恨布拉金斯基:比被迫臣服、跪在他脚下的时候更加,比陪着使臣去求沙皇承认新王王位的时候更加,比俄罗斯人答应了保护他却又背弃条约把他转手送给波斯的时候更加,比他眼睁睁看着国王被俄国人废黜的时候更加,比他被猝不及防杀死在锡安大教堂的时候更加,比遭受大清洗的时候更加——比任何时候都更加、更加、更加!
逮捕已经完成,与他同在第比利斯大酒店的人们被苏军搜走了武器,推搡着往外走。他们不停地扭过头来,带着担忧的表情看向狼狈的格鲁吉亚。苏军士兵用俄语呵斥他们快点,刺刀在他们身后挥动。但他们还是坚持不懈用目光表达自己对祖国的关切。而塔比泽仍然揪紧了衣襟,在愈发严重的疼痛中试图挤出一丝并不具有说服力的笑容。
“祖国!”他们有的只是呢喃,有的却是大喊。许多士兵听不懂格鲁吉亚语,只是催促着他们别磨蹭,看见他们转头便打他们。很快所有格鲁吉亚人都被推到了酒店外边。塔比泽看不见他们了。他依依不舍地收回目光,落在伊万·布拉金斯基身上的时候又是怒火熊熊。
“呸。”他啐了一口夹着血的口水,“你除了会******,你还会点什么?野蛮的斯拉夫人,我真替你感到悲哀。”
口水成功地污染了伊万的衣摆。塔比泽使劲盯着那块污渍,品味报复******的同时又有些恐惧,但他清楚明了这必将导致的后果,并且毫不后悔。
“您真是傲慢呀,格鲁吉亚同志。”伊万的笑容变了一种意味。通常他露出这种表情的时候就意味着有谁要遭殃了。他挥挥手让士兵们退出酒店的宴会厅,他们离开时贴心地关上了门。国家化身之间的事情,尤其是表达征服的行为,有时候不是那么合适让人类看到,否则人类说不定会逐渐失去对国家应有的尊重。当然,有时候征服者也会刻意当着国民的面动手,意图摧毁化身或者人民的抵抗意志,虽然往往适得其反。
“现在只剩我们两个啦。”伊万取下他的围巾,小心翼翼地叠好搭在旁边的椅背上,然后活动了一下手腕,转过来对着格鲁吉亚和蔼地开口,“我们来讲讲道理吧,格鲁吉亚同志。”
塔比泽醒来的时候是在医院里,浑身上下疼得像要裂开。他坐不起来,脊椎里像扎了一根长针,心脏费力地缓慢跳动,似乎精疲力竭,难以为他的活动提供充足的力量。
他只好喊人。“有人在吗——”
他听见房门吱呀一声响。轻俏的脚步声向他靠拢。
“得夏?”
杰穆特卡得夏走到他的床边,头巾罕见地裹住了大半张脸,只留下那双深色的眼睛冷冷地望着他。她看起来还是个没长大的孩子,但实际上,上帝啊,她的年纪比塔比泽还大呢。
“给我倒杯水。”塔比泽知道如果自己不开口,她可以一整天就这么盯着他不说话。
杰穆特卡得夏倒了杯水重重撂在他床头柜上,不过还是在他试图挣扎着坐起来的时候扶了他一把,给他背后立起枕头。
“你的脸怎么了?”塔比泽伸手想扯开一点她的头巾,被她极其不悦地打在手上。******
“布拉金斯基对你干了什么?”塔比泽揉了揉手,转而用目光刺探。
杰穆特卡得夏挑起眉头,终于开口:“尤罗奇卡,我以为苏联同志还不至于把你的脑子给打出问题。”
塔比泽听见那个该死的称呼就想******。该死,不要用那种俄罗斯的方式叫他的名字!更可气的是他们都清楚得夏就是故意的。
“不过是关心你罢了,阿布哈兹社会主义自治共和国。”他在“自治”上着重语气,成功地反击到了对方的痛处。
“不劳你费心!”她怒气冲冲,隔了几分钟才回答了他之前的提问,“没什么大不了,他打了我一巴掌。我比你可好多了,你还是劳心你自己吧!三天前布拉金斯基叫姆扎瓦纳泽接你回来的时候,我们都以为你又要死一回了。”
当时电话从酒店打到政府大楼。她因为事态激化而被慌张的官员们也叫到了办公室里——他们大概是想让她作为国家化身出面安抚人群,但格鲁吉亚人哪会听她的呢?也不想想。她嗤之以鼻。她听见电话铃响,然后官员们慌乱起来,姆扎瓦纳泽恳请她一道去“把祖国同志接回来”。塔比泽那个******又惹了什么事情,是中弹了还是怎样,跟她有什么关系?她一声不吭,被姆扎瓦纳泽请上汽车,一起去往第比利斯大酒店。
宴会厅打开门的时候她以为自己走错了地方。满室狼藉。布拉金斯基一身都是飞溅的血迹,还笑眯眯跟他们打招呼。看见她的时候那双紫色眼睛里似乎闪过一丝诧异,然后他走过来,沾着血的手掌落到她脑袋上,就像对待一个孩子那样。她低下头去。
“好久不见,阿布哈兹社会主义自治共和国同志,您竟然在第比利斯不在苏呼米,这真让我惊讶。”
“贵安,苏联同志。合并以后我一直待在这里。”她飞快回答。
“嗯哼,看来格鲁吉亚苏维埃社会主义共和国同志没有按照莫斯科的指示善待不同民族的兄弟姐妹,真让人遗憾。”落在她头上的手挪开了,然后猝不及防地扇到她脸上。
她毫无防备,被这一突兀的一巴掌直接掼到地上,眼冒金星,头晕又耳鸣。她往地上吐了口血水。脸上肌肤热辣发烫。一定是肿起来了,她想。
“十分抱歉,我也不得不对您进行一些小小的处罚。毕竟您也在第比利斯,却没有阻止格鲁吉亚同志。”伊万那种语气好像他真的觉得抱歉似的。他对保持沉默的姆扎瓦纳泽打了个招呼,然后请求他与他换一件衣服。等他换下那件沾血的军大衣,用手帕把每一个指缝都清理干净,重新戴上依旧干干净净的围巾之后,他终于指着地上的人形,漫不经心地开口:“呼,我差点忘掉了。这是格鲁吉亚同志。”
他揣着手走出了门。
姆扎瓦纳泽就着那件染血的大衣把塔比泽抱上了车,一路开到医院。医生检查的时候并不知道这就是他的祖国同志,因此老老实实跟他们汇报:某个内脏破损了,某处骨头折断了,钝挫伤遍布全身,哪里还有撕裂……总之是回天乏术。
但国家化身又不是普通人。姆扎瓦纳泽吩咐医生把外伤处理好,骨头接正。其他就靠国家化身的力量慢慢恢复吧。得夏在一旁拿着冰袋敷脸。她脸上留下了一个清晰可见的巴掌印。她并不想让人看见,因此她坚持把头巾裹得更严实。
姆扎瓦纳泽忙着要处理后续事宜,于是先走一步,留下在政府里无所事事的阿布哈兹在医院里等格鲁吉亚醒来。
塔比泽不满地哼了一声。“我以为你巴不得我早点死呢。”
“我祝你被挫骨扬灰,强盗。”杰穆特卡得夏回答。
他们有一阵子不再说话。塔比泽把目光投往窗外。医院的窗子框出一方安静的蓝色天空。他凝神细听。街上静悄悄的,什么声音也没有。怎么会什么声音都没有呢?啊,他听见了,有巡逻卡车开过的声音。
“……”杰穆特卡得夏似乎说了什么。塔比泽疑惑地看向她,让她再说一遍,她却皱着眉摇了摇头。
“总之你不要做傻事,别想着对莫斯科那边做什么。”她嘟囔着起身离开,不顾塔比泽的叫喊把他一个人扔在病房里。
“真稀奇。”塔比泽靠回枕头上,喃喃自语,“她刚刚是在关心我?”
他的心脏已经不疼,或者是疼麻木了。他轻抚着胸口,感到自己的一部分已经死去。心脏缓慢地继续无力地跳动着,他精力不济,慢慢闭上了眼。
今日的第比利斯无边寂静。
Notes:
一些注解:
* 指大清洗和卫国战争
** 当时朱德元帅带着中方代表团访苏参加苏共二十大,会后去了斯大林的故乡格鲁吉亚,刚好赶上第一次的第比利斯事件。一位格方的事件亲历者回忆道:“这些日子正逢中华人民共和国的朱德元帅来第比利斯作客,苏联官方刚刚做出决议:给予伟大的毛泽东的战友朱德‘大元帅’级的荣誉。这个消息使当地人民欢欣鼓舞,当天有数千人的******队伍自发地前往郊外库拉河畔的的克尔察尼锡,这里坐落着朱德元帅下榻的政府迎宾馆。******队伍中红旗招展,大家唱起了中苏友谊之歌《莫斯科——北京》:‘斯大林和毛泽东在倾听我们…’。拥有如此******的格鲁吉亚人一路精神昂扬,豪迈自信。”而中方的参访人员回忆录中记载:“当第比利斯的群众得知朱德住在这里时,就聚集在宾馆周围喊叫,他们高呼:‘东方的兄弟们,你们说句公道话!你们要支持真理啊!’他们要求朱德同他们见面并讲话,朱德无奈,便走到阳台上与他们见面,并委托温宁代表他讲话。温宁主要讲了一些中苏友好的客套话,也讲了几句对他们表示同情的话,并呼吁大家安心工作,遵守秩序。在整个讲话中没有提及斯大林的名字,也没有提赫鲁晓夫的名字。宾馆周围群众越聚越多,苏方特别是格鲁吉亚党政领导人,加上我代表团工作人员,都站在宾馆大门里面,以防群众冲进院子里来。天黑后,我代表团被安排立即离开第比利斯,乘火车前往巴库,在巴库乘火车去哈尔科夫参观访问。事后苏方告诉我们,在我代表团离开第比利斯的第二天,那里的军警同参加******的群众发生冲突,死伤数十人。”
*** 这是真事,来自事件亲历者的回忆。我也觉得他们真会玩。事实上,他们喊的几位伟大领袖里还有毛的名字。
**** 萨卡特维罗:格鲁吉亚语里称呼自己国家,意思是“卡特利-伊比利亚居民住的地方”。此处伊比利亚不同于西班牙所在的伊比利亚半岛。
***** Qama卡玛匕首,其实和Kinjal金贾尔匕首是同类,只是装饰更华丽一点,是格鲁吉亚的国宝,传统男装必备,到现代都是格鲁尼亚人成年礼和婚礼上少不掉的传统元素。而且格鲁吉亚人认为这种匕首源自格鲁吉亚,不过这种宣称让其他用金贾尔匕首的中亚国家很不服。
****** 扯别人的头巾和面纱都是非常不礼貌的流氓行为。塔比泽之所以敢这么做一方面是因为他和得夏很多年的交情了还联统过算是结过婚,另一方面是因为他完全不把得夏放在眼里。得夏/阿布哈兹当时是他格鲁吉亚下属的自治共和国。
姆扎瓦纳泽的资料很少……格鲁吉亚人认为他就是莫斯科的傀儡,但是面对莫斯科来的镇/压命令他坚定地拒绝了。总之,他“是个好人”【格鲁吉亚人评价】。不过后来他因为******下台了。
当代苏联学家罗纳德·格里高·苏妮对第一次第比利斯事件的评价是:来自苏联政府迅速而残忍的回应残酷地表明,它无力解决改革苏联体制和保留斯大林权威主义的两难困境。政府在第比利斯的混乱状态是一个血淋淋的信号,表明改革由党决定保存它所必需的权利垄断所限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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