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从山脊上探出头时,温妮就开始了她的工作。一枝枝还带着朝露的鲜花整齐地排列在小房间的桌上、地上,年轻的女孩认真地修整它们,剪去有碍观瞻的枝叶,去除伤手的尖刺。
仔细清点数量后,温妮小心翼翼地将它们放进篮子。之后,她打开装零钱的小铁盒,取出一张纸币,对着阳光再次审视了一番。
“请一定要将它交到来找你买五枝红色香石竹的客人手里。”委托她转交这张纸币的人的叮嘱再次浮上心头。看清纸币上自己用铅笔浅浅做下的记号之后,温妮放下心,将之放回铁盒,挎上篮子出了门。
此时小镇已经完全醒来。教堂的钟声中,一群灰鸽子扑棱棱地飞上天,背着书包的孩子们也像出笼的鸟儿一样涌向街道。孩子们跑过开始营业的商铺,跑过中心广场的小喷泉,最终汇聚到镇上的教会学校。
鸟儿却不止步于此,它们飞过了教堂的尖塔,越过了学校的围墙,甚至更远处军营的铁丝网都拦不住它们。几只大胆的胖鸽子落在昂起的漆黑炮管上,又在枪声响起前迅速飞走。
温妮站在广场上往远处望,虽然肉眼看不见,但她知道那里有什么。她没法像鸟儿一样轻易飞跃那片阴影,但她会想让这片小镇的阴霾消失,这正是她来这里的目的。
想到这里,温妮深吸一口气,理了理裙子下摆,微笑着朝来到广场的镇民们打招呼:“早上好,先生。要买枝花吗?”
温妮今天的生意很差,半天过去,花篮几乎还是满的——往好处想,至少不用费心思考虑找理由留下那五枝红色香石竹。
到了正午,行人渐少,温妮便到附近的小店里买了一个馅饼,将花篮放在喷泉边上,坐下来揉了揉酸胀的双腿,开始享受她的午餐。
就在她准备吞下后半块馅饼时,一串清脆的******让她绷紧了神经。她抬头,一个信使打扮的金发年轻人将自行车停在了她面前。他皱着眉,绿色的眼睛盯着一张卡片念叨:“……送给怀特曼夫人的情书,那就……”
“您好?”温妮试探着问。
“啊,对,我要给怀特曼夫人带几朵玫瑰花!”年轻人反应过来,朝温妮粲然一笑。还没等她回过神,他就已径直从花篮里拿起三枝红玫瑰。
不过一个呼吸的间隔,车******就飘走了,他的声音也从远处传来:“谢谢你啦,好心的小姐!祝你好运!”
“祝你好运!”温妮下意识挥手回应。这时她才想起来年轻人没有付钱,但那个身影早已不见,温妮只得懊恼地叹了口气。
“至少,他拿的不是红色香石竹呢。”
温妮站起来拍掉围裙上的馅饼屑,又整理起花篮。篮中的鲜花已经不像最开始那样精神,花瓣和叶子都有些蜷曲。她从喷泉池子里捧起清水,浇淋在鲜花上,试图让它们看上去精神些。
广场上人又多了起来。那位特别的客人也可能在这时候现身,温妮心想。
午后,温妮照旧热情地向广场上的人们招呼:“下午好,女士。您要买枝花吗?”
一位穿着深色长外套的年轻女子转过身。
她有一双紫色的眼睛,黑色小圆帽下面是打理整齐的短卷发。看到温妮时,这位女士的神情有一瞬间的轻松。
“一束花。”她露出一个浅浅的微笑,“先让我挑选一下,可以吗?”
“当然可以,只要您方便。”温妮连连点头。她觉得自己见过这位女士,似乎是在为教会学校送货的时候看到的她,是那里的老师么?不对,应该更早……
两人一起蹲下来。客人在花篮里挑走两枝紫色康乃馨,又拿起两枝矢车菊。接着,她的手伸向了红色香石竹,温妮屏住了呼吸。
一、二、三、四、五……正好五枝。
“有劳你帮我包装一下。多少钱?”女子将花束递给温妮。
温妮赶紧找出细绳将花束捆扎好,激动的心情让她的手忍不住颤抖起来。她想起这位客人是谁了,加里波第旅1的爱思拉·英格威,一年前的佛罗伦萨起义时她们见过。
现在,爱思拉又到这里来和自己一起参与解放这座小镇了。温妮兴奋得声音都有些颤抖。
“九枝花收您一千八百里拉。”
“我只带了五千里拉的纸币,麻烦你帮忙找开。”
温妮打开铁盒,将那张做了记号的纸币连同一叠清点好的其他小面额纸币和一些硬币一起交给对方。爱思拉接过钱,又还给温妮几个硬币。
“我弟弟之前在这里拿了几朵玫瑰,”她笑着摇了摇头,露出无奈的神情,“这冒失孩子忘了给钱。”
温妮一头雾水地看向爱思拉,后者眨了眨眼,眼神中有某种隐晦的情绪闪烁。
“啊……是这样!辛苦您跑一趟了!”一瞬间,那个年轻信使的身影浮现在脑海里,温妮豁然开朗。
“原来,他也是我们的人啊。”
目送爱思拉离开之后,温妮想起那个匆匆离去的年轻人,不由得心生亲切。之前让人苦恼的小小插曲,现在全被喜悦替代了。
日落西沉,鸟儿乘着傍晚的凉风起飞,可莫奇也迎着夕阳骑行在镇外小路上。前进时带起气流拂过脸颊的感觉实在舒适,仿佛人整个儿都融化在风中。他这么想着,哼着小曲灵巧地拐进一条山间小路,从田野房舍前飞驰而过。
等人烟渐少,陪伴自己的只有林间鸟叫时,可莫奇才到达目的地。他扯了两片叶子,用这简易的乐器模仿布谷鸟的鸣叫。过了一阵,丛林里传来和方才一样的三声鸟鸣,可莫奇才蹬车绕上了山。
山顶上的林子里,昂然立着一栋三层小楼。这里曾经是某位权贵的度假地,现在则是游击队的指挥部。
小楼门边坐着一个抱着机关枪的青年,他正全身心投入到给手上的家伙换弹夹中,仿佛根本没注意到来的人。
可莫奇把自行车停在门外,擦了擦额头上的汗。跨过门槛的时候,冷不丁传来一道男声:“不用上楼了,旅长和参谋长就在里面。”
“多谢提醒。”可莫奇早已习惯对方的说话风格,步履轻盈地拐进一楼左边的房间。
房间里有两个人。坐在桌前的是有着一头银色杂乱卷发的年长拉丁裔男子,另一个是中国人。正是旅长罗曼和参谋长云阳。
可莫奇带上门,脚下“啪”地立正,迅速朝两位敬了个礼。
“瞧这精神气,我们的小英雄凯旋了!”云阳夸张地后仰,为他鼓掌。
“今天情况怎么样?”罗曼摘下眼镜瞪他一眼,又坐直了身子,转向可莫奇,“还有要你带到的消息……放心说,这里没别人。”
“敌军的小队依旧驻扎在镇东南,目前没有特别大的动作。至于消息么,当然是顺利带到啦!毕竟疑似泄露的密码信已经销毁了,除此之外我可是一点违禁品没带,谁会为难一个无害的小信使呢?”
“那么,没有密码信,你是怎么把话带到的呢,信使小兄弟?”
“嘿,这当然难不倒我!”年轻的侦察兵愈发得意,背着手学着参谋长的样子昂起了头,“在‘情书’无法送达的时候,还可以靠信物嘛。正好广场上经常有个姑娘在卖花,我就去她那里借了三枝玫瑰,她还祝我好运呢!”
“以怀特曼的能力,从玫瑰花里推出原本的信倒也不算难。”旅长满意地点了点头,“况且还有英格威在。”
“卖花的姑娘?”云阳注意到了什么,和旅长对视一眼,露出了意味深长的笑。
可莫奇不明所以:“那姑娘怎么了?”
“不,她没什么问题。”云阳迅速板起脸做出严肃的神情,“我只是想提醒你赶紧把钱还给人家,不能白拿人民群众的东西。”
这套说辞显然糊弄不了侦察兵,但无论可莫奇怎么追问,参谋长都不肯透露半个字,甚至摇头晃脑地用一句他听不懂的中文结束了对话。
“他说‘这是上天的旨意不能泄露’。”罗曼旅长重新戴上眼镜,摊了摊手,“中国人总是这样含蓄内敛。”
“我们参谋长可从来都和含蓄内敛搭不上边!”可莫奇忍不住嚷嚷。显然这两位长官都不打算告诉自己更多了。
可莫奇哼着歌离开了房间:“哎,小苹果,你躲躲又藏藏,高尔察克过乌拉尔简直痴心妄想……”
“别唱了,可莫奇,”门口的声音毫不留情地打断了他,“没一个词在调上。”
“遵命,伊库少尉!”可莫奇一本正经地立正,朝那边的老朋友敬了个礼,接着一溜烟跑上了楼梯,没过多久,又有歌声飘下来:“夫人啊,夫人啊,尊贵的夫人啊……”
门口传来“咚”的一声,接着是一连串砸在地板上的脚步声。不一会儿,二楼的热闹就穿透了地板。一楼房间里面,云阳笑得滚到了一边。
“这小子!”罗曼摇了摇头,嘴角掩饰不住笑意,“这样有精力,怕不是真准备打去柏林呢!2”
第二天一早,可莫奇就骑上自行车离开了根据地。幸运的是今天他没有被附近的军队为难,很顺利地进入了小镇腹地。
他不假思索地直接往广场的方向去。
在避开人潮后,可莫奇终于看到了广场上的喷泉,喷泉旁边果然是熟悉的身影。那个穿着灰蓝长裙、扎着麻花辫、戴白色头巾的女孩,依旧提着花篮礼貌地向每个经过的行人打招呼。
她很快也发现了他,转过来朝他微笑:“您好,要买花吗?”
“呃……”面对这样真诚的笑容,可莫奇感到无比愧疚,赶紧咳嗽两声掩饰尴尬,“我是来付昨天的花钱的,对不起小姐,我走得太急了。”
他正要掏出两张揉皱的纸币递过去,却被阻止了。
“不用了。”女孩笑着摇摇头,接着靠近了他,轻声说道,“已经有人帮你付过啦!你的家人们都很关心你。”
家人?可莫奇的脑子开始飞快运转。他很容易就想到了爱思拉,但“家人们”……?此时他想起参谋长的异样神情,顿时明白了什么。
不知为何,得知这不得了的真相竟让可莫奇有些不知所措,更加为自己昨天的唐突在意起来。好在及时出现的灵感救了他,可莫奇抬头,朝女孩露出灿烂的微笑:“那我今天就再买枝花吧,这次我及时付钱。”
接着他将纸币放进花篮,又从里面拿了一枝花:“祝你度过愉快的一天,可爱的小姐!”
“希望这枝花能带给您好心情,好心的先生!”女孩笑着送出祝福。
盛大的八月节3过后,街道上还到处装点着色彩缤纷的装饰,小镇里依旧洋溢着热烈的气氛,好像节日仍在延续。
八月节,奇迹般的八月节!敌人的坦克也阻止不了小镇的人们过节!
温妮依旧每天带着花篮来到广场,多亏了过节,她的生意比平时好了太多。现下她正帮一位老妇人把一大束百合扎起来,好让这位老女士带去看她丈夫。
“谢谢你,小姑娘,”老人接过花束,满是皱纹的脸庞笑成了太阳花,“说起来,我看见那送信的小伙子来你这里好几回了,他肯定喜欢你。”
“是吗?”温妮有些不好意思地拽了拽围裙边。
在那件小事之后,两人的关系就近了不少。温妮总能轻易在广场附近捕捉到那像金色小鸟一样飞来飞去的影子,这只小鸟也会时不时从她这里路过,带走一两枝花。
“他也在为组织传递着消息吧?我们两个在做同样的事……我们一起在为解放出力呢!”
不过,作为潜伏在此的情报人员,这样引人注目还是太冒失了些。这次是好心的老奶奶,要是下次没这么幸运呢?想到这里,温妮又有些气恼。
老人家完全不知晓她这些内心活动,继续絮叨:“肯定错不了,我的安德烈也爱这样找他喜欢的姑娘。唉!可惜他去和德国佬打仗了,至今没消息,真希望这孩子别随了他老爹……”
“他一定会顺利归来的,您也要好好保重自己。”送别了老妇人,温妮的心情变得低沉。
这样的煎熬也是自己经历过的。
那时候她跑遍了城里所有的邮局,敲遍了所有可能知情的熟人的门,只为得到父母一点的消息。然而在漫长的等待尽头,只有一张冰冷的阵亡通知书。
好在,如今她不再孤身一人。光是在这座小镇里,就有不少她的伙伴,每当想到他们,温妮就会安心不少。
也就是在今天,爱思拉带来新的消息:“傍晚到教会学校来,我们上山去,见见那里的朋友。”
“这段时间多谢你的帮助,温妮,也代我感谢克莉斯丁。你们的工作意义重大,正因如此,我希望你能加入到我们之后的行动中来。”爱思拉拨开路上的杂乱灌木,回头说道,“我们的旅长、其他游击队的朋友们,他们也都想见见你。”
“我、我很荣幸。”温妮感觉自己的心脏都要从嗓子里蹦出来了。她更加迫切地感受到,自己真正身处前线,而不止是在敌后战场。
不知不觉,两人就已经来到了山顶的小楼跟前。游击队的不少战士们都聚在这里,看到两人前来,纷纷笑着点头致意。长年的风吹日晒将他们的皮肤染成红铜色,还使他们有一双闪着光的眼睛。温妮摸了摸自己似乎开始变红的脸。
“这位就是加里波第师第二突击旅的旅长罗曼,来意大利之前,他还参加过西班牙战争,是位可敬的战士前辈。”爱思拉指着其中一位向温妮介绍道。
“可惜呀,我家乡的斗争失利了4。好在还有你们这些年轻人,在这里又聚集起一支小小的‘国际纵队’。”罗曼友善地笑了笑,伸出手,“你就是温妮吧?欢迎你。”
“这位就是旅长?抱歉,我没注意到……”温妮愣了一会,同旅长握手。眼前这位戴着发白的软帽、披着同样发白的外套的年长战士完全和其他游击队的战士们融为一体,若不是爱思拉介绍,温妮根本认不出这是部队的领头人。
“不用这么紧张,小妹妹。我们旅长人很好的,不会为这种小事计较。”不知道从哪里蹿出来的一个东亚面孔拍了拍她的肩膀,把温妮吓了一跳。
“云阳,我们的作战参谋。”爱思拉面不改色地继续介绍,“虽然行事作风很不着调,但也是值得信任的人。”
“对我评价还挺高嘛。”云阳眯起眼睛摸了摸下巴,“不过你难道不该先做下自我介绍吗——我们的副旅长?”
“其实,我之前就认识爱思拉小姐。”温妮又找回了勇气,“只是我也没想到,她居然当上了副旅长呢。”
“这里面可有故事了……”
还没等云阳卖完关子,熟悉的清脆******就打断了他们的对话。年轻信使骑车上了山顶,在见到眼前这些人时,愣在了原地。
“怎么今天大家都在一块,这么隆重的迎接仪式我可受不住……啊,是你!”目光扫过提着花篮的少女时,年轻人忍不住惊呼。
“这位是米兰方面来的情报员,温妮。”云阳咳嗽两声,一本正经地介绍道,“你们已经见过了,就在亲爱的侦察兵小弟找卖花姑娘拿了三朵红玫瑰却忘了付钱的时候……”
年轻人看了看云阳,又看了看温妮,突然拍手大笑起来。接着他背起手,故意拖长了声音:“其实我早——就知道了——这位小姐就是我们的人!”
“哦?”
“是这位小姐自己告诉我的。”他昂首阔步走到温妮面前,朝她伸出了手,“现在该我做自我介绍了——加里波第第二突击旅侦察兵可莫奇,很荣幸认识你,温妮小姐。”
温妮看着他,忍不住笑出了声,接着挺直身板握住了他的手:“很高兴认识你,可莫奇先生。”
当天晚上,在可莫奇的强烈要求下,游击队的大家聚在指挥部一楼的大厅里,点起彩灯欢迎“了不起的温妮小姐”。
一名样貌上看着像是来自远东高原的青年坐在一旁拉起手风琴,他从来时没说过一句话,他的琴声却一刻也没停过。
“伊库是我们这儿最厉害的机******,他的手风琴拉得比他使的枪还要好。”可莫奇信誓旦旦。
他所言非虚。方才罗曼旅长被大家起哄来高歌一首西班牙语的《马赛曲》,自旅长开口,琴声就一步不落地跟上,没有小得听不见,也没有压过歌声,二者配合得天衣无缝。
一曲终了,掌声雷动。喧闹平息后,却没有立即响起乐声,直到某个人的歌声打破沉寂——
“一天早晨,我从梦中醒来,
“噢,姑娘,再见了,姑娘,再见了,
“亲爱的姑娘,再见、再见、再见了!
“那天早晨,我从梦中醒来,
“侵略者已闯入我的家乡……”
温妮循着歌声看去,正见可莫奇自顾自地打着节拍清唱,曲子则是她再熟悉不过的——或者说,每一个加入到抵抗运动的人们都会从第一天起就熟悉的那首《姑娘,再见》。这首歌是游击队员的灵魂,不管多少次都会为他们的心带来热烈的暖流。
“游击队啊,请带我奔赴战场,我无法再忍受……”不知不觉间,她也跟着唱了起来。
“如果我在战斗中牺牲,请一定要将我埋葬……”可莫奇站起来,走向了温妮,单膝跪地牵起她的手,“请把我埋在高高的山岗,再插上一朵盛放的花——”
“多么浪漫的一幕!”云阳拼命鼓掌,同时大声调笑道,“看看我们的小伙子!为了让姑娘给他送花,情愿把自己埋进土里啦!”
众人哄笑起来,温妮涨红了脸。爱思拉狠狠瞪了他一眼:“参谋长,我真没见过比你更轻浮的人了!”
云阳缩了缩头,脸上依旧挂着笑容。
“如果是这样的话,我更希望能将红色的玫瑰或者香石竹送给可莫奇,而不是白色的百合。”温妮小声说道。
“咦?为什么?”
“白色的百合是只能送给死者的,而我是要给活着的人献花。”女孩抬起头,坚定地看向面前人的绿色眼睛。
这下轮到可莫奇涨红脸了。就在此时,缺席已久的手风琴声再度响起,还伴着琴手的歌声:
“姑娘啊,你且看吧,
“看看我们脚下的路,呼啸的长征路,
“嗨,那是开心愉快的路……5”
那歌声足够辽阔,足以一路盘旋而上,飞跃山脊,甚至飞出亚平宁半岛,越过地中海,到更远的地方去。
“好!”这首歌就像无意间坠落的火星,再次点燃了大家。可莫奇一把揽过伊库的肩膀:“‘达瓦里希’,干得漂亮!”
伊库丢给他一个白眼,却也没有推开他。当然,没过多久可莫奇就放开他,再次拉起温妮钻进人群。
今天天气很好,澄澈的夜空中群星闪烁,银河若隐若现。温妮坐在小楼顶上,就着漫天星光将几朵洋桔梗的花茎缠绕在一起。可莫奇坐在一旁靠着栏杆,叼着一根草叶望着天空。
“温妮小姐懂得很多关于花的知识,真厉害。”看着温妮手上逐渐成型的花环,可莫奇感叹道。
“毕竟,这是我的工作。”温妮笑着回答,“这些也是妈妈教给我的,我们一家都靠这个生活。”
“那你的家人一定是非常厉害的园艺专家了!”
“不,我们只是城里的普通花匠。”女孩低着头,看着缠在手指上的花茎,“后来爸爸被征召入伍,妈妈也被拉进了后勤队伍一起去到北非战场,他们都死在那里。”
“啊……我很抱歉。”可莫奇有些手足无措。
温妮摇摇头,以示无妨:“我后来才知道,他们并不是战死的。他们协助当地人抵抗侵略,被以叛国罪处决了。是克莉斯丁小姐告诉我的,我觉得爸爸妈妈做得没有错。”
“我也认为。他们只是‘背叛’了*********政府,而不是真正的祖国母亲。”
温妮点点头:“不管是哪里的人,想要挺起胸膛自由地好好生活都是没有错的。所以,哪怕我只是一个花匠,我也希望尽我所能帮助大家。”
“花匠有什么不好?游击队的大家都是普通人!”可莫奇直起身子,“罗曼旅长以前是中学老师;云阳参谋长一家之前是从中国来这修铁路的;伊库是远东地区的牧民之子,他一样参加了苏联红军当上了少尉;只有爱思拉小姐出身特别一点,听说以前她家里很有钱,所以她是我们这里唯一念完大学的,还是德国最好的大学……”
“那么可莫奇你呢?”
“我嘛,我也只是一个法国加来的穷小子,和妈妈一起生活,从来没见过爸爸。”年轻人又抬头看天,“虽然也有人说我和省长长得很像,说不定他是我亲爹呢。但这又没个准,毕竟我妈妈因为工作结识过很多男人,再说人不也都长得差不多……”
可莫奇没有接着说下去。他想起自己很小的时候,那位姓梵因多雷的省长来加来港视察。车驾经过他们住的地方时,一群流浪小子指着轿车里的省长说那是他亲生父亲。然而那个据说和自己有相似面孔的男人只是冷冷看了他一眼,然后扔给他一叠钞票和一个他后来才知道侮辱性有多大的词,就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一旁的年轻姑娘轻声说道:“我想不管父亲是谁,可莫奇都会成为一个特别棒的人。”
“那是!如果可以选,我还情愿罗曼旅长是我老爹呢。”可莫奇吐了吐舌头,“更何况我有全世界最好的妈妈。她也很喜欢花,每天都会带回很多鲜花,什么颜色的都有。在她去世的时候,我也为她采了很多花,都是红色、紫色之类看上去很鲜艳很好看的花,我那时候不知道应该送白百合……”
想到这里,他的声音低了下去。
“红色和紫色的花也有可以表达对逝者的思念的,而且可莫奇对妈妈的一片心意,没人会说不好的。”温妮说着,又往花环里编入一枝桔梗。
“说得也是!花都是美丽的,就像人也都是平等的。不过——”可莫奇看向温妮,“认真了解每一种花的含义的温妮小姐,是特别的。”
女孩没有立即回话,而是继续手上的工作。过了一会,她才看着可莫奇认真地说:“但是,如果以后要一起合作的话,我想我有义务教会可莫奇每种花的含义!”
“好呀!”可莫奇放声大笑,仰头靠向栏杆,星星的倒影在他的眼睛里闪烁,“那么我会有幸收到意义非凡的花朵吗?”
“当然!”温妮咯咯笑着,将编好的花环轻轻抛进他的怀里。
房梁下,三楼的作战会议室里,游击队的领导者们正在进行行动前的最后一次集中会议。
“根据现有情报,驻扎在镇东南的小队只是敌军放出的诱饵,我们真正应该担心的是从帕尔马来的德军307旅。”云阳移动沙盘上的棋子,脸上的严肃与之前判若两人。“毫无疑问,如果我们贸然出击,在折损主力的同时也将暴露自己,陷入被大批部队合围的危险境地。”
“但我们也不能坐以待毙。米兰方面为我们提供了新的方向,我们可以到都灵去与第23旅汇合,因此必须在包围圈形成之前跳出去,这就不可避免要与驻守在热那亚的部队起冲突。”罗曼看了看沙盘,又看了看挂在墙上的作战地图,“说起来,副旅长,米兰方面是不是还说过这里有人可以争取?”
“是的。”爱思拉果断回答,此时她已换上了一身干练的军装,“克莉斯丁带来了沙拉曼的消息,他已经将那里的旅长莩兰乌多斯争取到了我们这一边,届时会想办法让我们顺利通过。”
“很好。”旅长点了点头,“如果我们突围的话,那支小队大概率也会有所动作,到时候就要麻烦我们的侦察兵盯着了。”
又一队士兵从广场上经过,行军的脚步声使空气中的每一粒灰尘都颤抖不止。温妮握紧花篮,尽管她早已设想过这头钢铁巨兽出笼的场面,真的亲眼见到这一刻时还是难免心如擂鼓。
不过,她还不能离开。爱思拉和怀特曼夫人都回指挥部了,留她在这里坚守——还有可莫奇。按照之前的计划,温妮守在广场,可莫奇到驻扎地附近去,他们一起完成最后的任务,一起回到山上。
但可莫奇已经两天没来和她碰头了。
广场上没有了成群的灰鸽子,没有了往来穿梭的金色小鸟。
“东边,第三个……”温妮默默记着数,目光追着行进中的队伍直到他们消失在视野之中。就在她全神贯注地盯着前方时,一个阴影从侧后方蹿出来,撞向她挎着篮子的那一侧胳膊,险些将她撞倒。
温妮赶紧转头,只看见一个背着步枪的士兵的背影,而那人钢盔下不安分地钻出一束金发。她正要喊,却被落在地上的一枝花吸引了注意。
那是一枝洁白的百合。她曾向可莫奇解释过的,象征死亡的白百合。
温妮赶紧上前将百合捡起放进花篮,又瞥见篮子的角落里闪着金属的光泽。定睛一看,是一枚塞着什么东西的弹壳。
温妮瞬间明白了其中的含义。
来不及思考,她趁着空当一刻不停地向镇外跑去。
时间仿佛和地上的影子一样被不停拉长。
温妮不记得自己跑了多久,她只恨自己还不够快,最好是能立刻长出一双翅膀,让风带着她到山上去——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喉咙里仿佛灌了硫磺,脚下像是绑了铅块,还有无数刀片在切割自己的肺,却好像永远都和那座山差着一段距离。
一行飞鸟从头顶掠过。
鸟儿呀,鸟儿!如果你们听得懂我的话,就将这要紧的消息带给我们山上的伙伴吧!你只要带上这一枚小小的子弹,你的翅膀比我的腿快多了!温妮在心中呐喊。
终于,温妮马上要昏过去的时候,那座山在她眼前变得清晰。
然而,下一秒的景象使她如坠冰窟。
山上冒着黑烟,露出像生在头上的痢疾一样的大块焦黑。山脚下则是无数忙碌的身影,有的站着,有的躺着,还有的在不停跑来跑去。再走近一点,焦糊味和血腥味就扑面而来。
一个又一个抬着血肉模糊的躯体的担架在温妮眼前来来去去,伤员的痛苦哀号和医护人员焦急的呼喊不绝于耳。
她看到了伊库,机******躺在担架上,双目紧闭,面无血色,右手无力地搭在胸前,渗着血的纱布外面耷拉着仅剩的一根手指——他再也拿不了枪、拉不了琴了!
“晚了!”温妮双膝一软跪在地上,捂着脸大哭起来,“我晚了!”
还是慢了——还是慢了!因为自己耽搁的时间里,游击队受到了多少不可挽回的伤害!现在她也只会流泪,可是眼泪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温妮?你这是怎么了,快起来……你没事真是太好了。”
熟悉的声音从耳边传来,一双手搭上温妮的肩膀,她抬起头,看见了满脸疲惫的爱思拉。
副旅长爱思拉此时也灰头土脸,身上的军装被划破几个口子,沾满了血迹和灰尘,就像和温妮初见时,她刚从战壕里钻出来一样。
想到这里,温妮竟生出一份安心来,她赶紧从花篮里翻出那枚弹壳递给爱思拉:“情报……情报!要来不及了!”
“先放心吧,温妮。旅长和参谋已经带着主力顺利转移了,还有我在这里负责殿后呢,只是敌军的重火力支援超出了预期,不过现在也结束了。”爱思拉一边安慰温妮,一边利索地拆开弹壳,从里面掏出纸条,露出了欣慰的笑,“居然还有这附近所有部队的动向……这下我们的行动更有保障了。温妮,这份情报来得一点也不晚。”
听到这话,温妮心上的阴霾才彻底散开了,很快她又想起什么:“是可莫奇交给我的,他立了大功呢!等他回来……对了,他回来了吗?”
抛出这个问题后,爱思拉和温妮都沉默了。
是呀,那位英勇的侦察兵去哪儿了?
“你们在找可莫奇吗?”担架上的伊库不知道什么时候睁开了眼,抬起右手用最后一根手指比划了一个方向,“我看见他了,他在……”
“你看见他了?那太好了,我马上派人去找他。你先休息吧,一会儿和下一批一起转移,让温妮也跟着你们——温妮?温妮!……”
或许那一指真的有什么魔力,温妮一下就感受不到腿脚的酸痛和肺部的撕裂,像射出去的子弹一样朝那个方向蹿了出去。她的大脑只剩下一个念头——要找到可莫奇,要和他一起回到队伍里去。
直到她的脚踢到了不知从哪冒出来的石块,一阵天旋地转之后倒在一个大坑里,魔法才结束。
她现在一定狼狈极了,衣裙上满是尘土,头巾早不知道上哪儿去了,发辫也岌岌可危。不过比起动一下就痛得撕心裂肺的脚踝,这些都不算什么。
好在,她现在不用担心这些了。
温妮艰难地从土坑里爬起来,她眼前立着许多伤痕累累的树,其中一棵上面倚着一个人——一个勉强还维持着人形的……人。
他面朝大树倒下,整个身躯几乎都被重武器轰得散架了,只剩下一半脑袋,还有几缕染着血的金发。
温妮挪近了些,又看到一片尚未干涸的血泊,里面躺着一只完好的眼球。那失去光彩的绿色虹膜上,还映着树叶间漏下来的灰蒙蒙的天空。
上一次温妮在这眼睛里看见的,还是晴朗的星空。
她愣愣地与眼球对视,直到双眼开始发干。
“倒霉的小傻瓜!”一双有力的大手拉她起来,接着用力拍打起她身上的尘土,“怎么就这样不管不顾地跑到这么危险的地方来?这里可刚打过仗呐!你这样多叫人担心……”
这位焦急的大娘很快止住了话头,显然,她也看到了倒在树下的残躯。
“唉……唉!”她重重地叹了口气,“可怜的孩子……这里离咱们的营地不远了!该死的德国鬼子……”
温妮依旧沉默着,良久,她才对着大娘努力扯出一个微笑:“我们之前商量好了,完成任务一起回山上去。劳烦您……帮我一起带他回去吧?”
温妮从花篮里面挑出了完好的三枝红玫瑰和两枝白百合,扎成一束放在一旁的土堆上。下山的时候,她将剩下的花放在了沿途所有躺着牺牲的战士的地方。花用尽了,她就将花篮也留在了山上。
队伍出发时,战士们又一次唱起了那首歌:“游击队啊,请带我奔赴战场……亲爱的姑娘,再见、再见、再见吧!……”
温妮回头,山岗已经消失在了视野中,眼泪再次夺眶而出。
“别了,家人们!我们胜利时再见!”
太阳又一次升起,照耀在这座充满故事的山岗。阳光下,花瓣上的水珠散发着夺目的光彩,仿佛它们就是这世界上最珍贵的珠宝。
在温妮离开这里一年之后,他们的队伍取得了胜利,亚平宁半岛的儿女获得了新生。硝烟散去,再也没有什么能阻挡鲜花肆意地开放。原先烧焦的土地上,现在是一片五彩缤纷的花海。
温妮抱着水壶在花海中穿梭,水汽濡湿了她的衣角,细小的枝叶也挂了上来。
她依旧会在清晨采下各色鲜花,将它们带到镇上去。似乎什么都没有变,花儿谢了,第二年春天会再度盛开,那些离开的人们却永远不会回来。
然而,就算那些抛洒过热血的人们淡出了回忆,也会有路过的人被花海吸引,为此驻足。那其中总会有人对背后的故事感兴趣,到那时,温妮就会讲起那些被赋予特殊意义的花,那支英雄的队伍,还有那位勇敢的年轻侦察兵。
不知不觉间,太阳已经爬上了树梢。温妮提起了花篮,哼着歌一步步走下山。
“每当人们从这里经过,都说‘多么美丽的花’……”
Notes:
注释
1二战期间意大利游击队之一,以民族英雄朱塞佩·加里波第的名字命名。成立于1943年10月。
2可莫奇唱的是苏俄内战时期歌曲《Эх, яблочко(哎,小苹果)》,歌词中“夫人(Барыня)”一词的发音与柏林类似。
3意大利传统节日,在每年的8月15日。
4指西班牙内战(1936-1939)最终以第二共和国解体、佛朗哥上台告终。
5出自苏联歌曲《 Полюшко-поле(草原啊草原)》(又译作《草原骑兵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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