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去来

*依然有设定捏造,一切以官方为准

*约1.5w字,请自行规划阅读时间。感谢每一个看完的人。

 

 

 

 

休对故人思故国,且将新火试新茶。诗酒趁年华。

 

 

  该从哪里开始回忆呢?从1939年——不,更早些吧,再早两年,从1937的春天说起。

  那真是一个不大快活的春天,哪怕现在想起来也一样。其实苏轼一直挺喜欢春天的天津卫,这座北方的老城连干燥的春风里都带着悠闲,城里的人却是热烈又爽利的,说起话来像放炮仗。他还记得离住所最近的那家包子铺,老板娘一个人带着半大的孩子,生活虽不宽裕,却把读书看得极重。上不了私学,便借来课本自己教。男孩子机灵,也好学,苏轼乐得指点一二,不久后竟也考上了中学。平日里,母亲领着儿子朝他“苏先生”长“苏先生”短的,客气得不得了,唯独在给他介绍对象一事上毫不见外,简直要拿他当另一个儿子。苏轼一个魂单了几百年,早忘了诗家当年门槛都要给媒人踏破的盛况,惯不会应付这样的热情,******都只能临阵脱逃。避着这位老板娘走吧,又实在舍不得她家那肥瘦均匀、皮薄褶多的包子,只好逮着机会跟她家小孩儿抱怨。孩子听久了也烦,有一回便揶揄他:“我懂,天涯何处无芳草嘛,先生舍不得在一棵草上吊死。”气得苏轼弹他脑门:“我教你的词是这样用的吗!”

  吵吵闹闹,絮絮叨叨,这凡尘俗世常常被视作繁琐无趣,却恰好是墨魂苏轼最喜爱的人间烟火。他回不去墨痕斋,便一头扎在这红尘里,反正如今他无论在何处都是异乡异客,倒也怡然自得。若世间安稳,他会像过去的几百年一样,在这座城里住个几十年,看老板娘家的小孩读完中学,结婚生子,继承家里这间小小的铺面;或者升入他最仰慕的那所南开大学,成为他向往的地理学家。等到魂力不足以支撑他继续变换样貌,再悄悄搬走,隔几个月送一封信去,直到信件再也送不到本人的手上。

  人间的生老病死,身为墨魂的他早已见惯。而战乱、侵略和屠杀,原本他以为自己永远不可能视之如常。可是在这个春天,他发现有一种类似直觉的东西已经悄悄蛰伏在他体内,报纸上的内容一如往常,只是提到德国军队轰炸了欧洲的一处城镇,但经历了宋、金、夏、辽、元、明、清甚至帝制毁灭的墨魂,突然对眼下的情势生出一股熟悉来。据说一些飞禽走兽能凭借本能预知灾祸,也许活得足够久的墨魂也可以。

  于是那一整个春天,自诩擅长胡说八道的苏东坡,一直试图不动声色地劝身边的人们趁早离开,可谁会相信呢?即使四年前小日本已经打到了古北口,最后不也撤回去了嘛。生生世世拱卫着京城的徽京首辅,即便经历过铁蹄践踏、皇城易主,仍然对身后的京城和城外绵延的长城有着难以磨灭的忠诚与自信。天津卫的人们不会相信、也不想相信这广袤的故土会沦陷。

  所以那个春天,苏轼一直觉得很憋屈。倒不是因为没人信他,反正他向来爱干些不合时宜又徒劳无功的事儿。只是,他一面希望身边的人们避开战火,一面又但愿是自己的直觉出了错。北方国土的沦陷对一个国家而言意味着什么,不会有人比他更清楚。

  然后春天过去,七月伊始,卢沟桥的炮火坐实了他最坏的预感。事态恶化得极快,7月29日,北平沦陷;7月30日,天津沦陷。令人稍感庆幸的是,他好歹在全城******之前劝走了老板娘一家。小孩儿跟他道别时流露出与年龄不符的忧思,年少的男孩子平日里总想着往外跑,最好在读万卷书之余还能行万里路,当真要远行时,却担忧起自己还能不能回到这里。苏轼只是蹲下来掐掐他的脸,“不管在哪里都要好好生活,照顾好你娘。”他说,“如果可以的话,永远不要忘记家乡。”

  抗日活动开展得最为激烈的南开大学,在7月30日的轰炸里就已成为一片废墟,但那些常常借苏轼的屋子藏横幅、标语和刊物的学生们仍旧在暗中活动着,他们告诉这位多次替他们打掩护的先生,南开同北平的两所大学将要往湖南去,组成一所联合大学,继续教育和研究。“哪怕要跑到海南岛去,也绝不在日本人手底下读书。”有学生这么对他说,眼里仿佛燃烧着灼灼的火焰。他在夜里想起那双眼睛,总感觉有些莫名的熟悉。来自宋朝的魂们或多或少都对南渡一事有点抵触情绪,但最后他决定随着这三所大学一同南下,就当是为了那双眼睛里的火花。

  他没有乘火车,而是选了更缓慢的交通工具:步行穿过陆路,再乘船走水路。他想去看一看皇城根儿以外的芸芸众生,在没了皇帝以后是否活得更不一样。有时候他路过城镇,让飞涨的物价吓了一大跳;有时候他借宿在农舍,看主人家用采来的野菜熬一锅尚可果腹的稀粥;最后他在过湘江的渡船上唱起《离骚》,可惜辞未过半就被全甲板的乘客勒令闭嘴。屈夫子泉下有知,想必十分欣慰。

 

  到长沙时局势又有变化,三所大学决定继续向南至昆明落脚。为培养心性、体察民情,联合大学也组织了步行团。他想了想,没有混进队伍里,仍旧只身上路。到底轻装简行,等步行团到达西南联大入学时,苏东坡已经煮得一手好米线了。

  昆明是个好地方,鸡好,火腿好,菌子好,气候也怡人。他转悠了两三个月,最后在文林街盘了间铺面开茶馆。说是茶馆,茶反倒卖得少,究其原因还是这个宋朝魂执着于点茶法,联大一位嗜茶的教授见了,回去以后在课堂上盛赞他点茶手法颇有古韵,搞得隔三差五就有一帮学生过来围观,看的人多了,喝的人便少了。好在他不光卖茶,米线、炒菜乃至各色点心,什么都卖一点,味道也可口,一时间生意也算得上兴隆。虽然偶尔会出现一些无人问津的菜式——比如茉莉花炒见手青,毒肯定是没毒的,主厨在见了许多次小人甚至差点把自己送走之后,总结出了一套完美的菌子烹饪法,可以百分百保证人没事,但光是这个菜名就已经足够让人望而却步了。

  唯一点过这道菜的是文学系一位学生,苏轼对他很有印象,因为他时常逃课泡在这儿,抱几本书一看就是一下午。他尝了这道菜以后,并没有说什么,反倒就着米线慢慢吃了个干净,当即被苏东坡引为知音。后来过了许多年,他看已经成了作家的学生在书里写宋朝人的吃喝,评价苏东坡“爱吃的好像只是猪肉”,内心颇感不平,很是后悔当年没有自曝身份吓他一吓。

  同他一样爱泡茶馆的联大学生有很多,学校图书馆座位太少,桌面也远不如这里宽敞。再加上苏轼这位不以赚钱为主业的老板从不赶人,哪怕什么都不买也能从上午坐到下午,所以一到周末这馆子里便人满为患。有一日,几个经济系的学生来得迟了点,连能拼的座位都不剩了。他们人人抱着几本书,颇为苦恼地站在门前面面相觑,最终推举了一位口齿伶俐的同学去跟苏老板打商量,能不能借他门前的台阶一用。

  苏轼干脆在门外给他们支了张桌,几个学生连连道谢。那些书加在一起颇有重量,压得桌腿都发出一声闷响。苏轼打趣道:“这样多的书,你们是打算补多少份报告啊?”

  “这您就错怪我们了,都是咱自己要借的,图书馆刚来的新书,去晚了还借不着呢。”回话的男学生是北京人,甭管跟谁说话都喊声“您”。

  “前几天从美国回了位访问学者,嘛都没带,就带了几箱子书,全部捐给了图书馆。”这回说话的是位天津人,口音苏轼听着熟得很。

  他们对这位神秘的学者极有兴趣,你一言我一语地交流探听到的消息:据说他为了这些书,不乘飞机而乘轮船,沿途又转了许多趟车,到联大时若不是拿着加州理工的推荐信,差点被当成逃荒的;据说梅校长曾想邀他在法商学院任教,他以身体抱恙推辞,却在修建新校舍一事上捐了不少钱;据说……

  不知是哪一条小道消息提醒了苏东坡,他突然福至心灵,借了桌上书本,翻至扉页一看,果然见到一笔熟悉的钢笔字。

  他憋着笑,心想,分明是自己拿来开玩笑的话,也只有他能毫不介意,说当英文名就当英文名。

  于是当天傍晚,苏轼早早关了铺子,溜溜达达绕到学生们口中翠湖以北的那间小院。门没落锁,他推门进去的时候王安石正折腾他的头发——或者更贴切些,折腾他的梳子。不知是哪个地方的结没有理顺,木梳的齿儿卡在那里死活不愿下去,谁知道梳头的人比木头还犟,愣是不知道卸力,仿佛他本就打算把梳齿掰断。苏轼看得各种意义上的头疼,边往里走边喊他住手:“你可放过那把梳子吧,头发没了还能长,梳子断了就真断了!”

  王安石扭头看他一眼,很自然地把梳子递给他,意思是你行你上。他们应该很久没见了,因为苏轼对上一次分别的记忆都有些模糊,但是不管是他还是王安石,似乎都没有生出多少生疏来——大抵亲人和冤家是世上最难疏远的两种关系。

  他低下头研究那团缠在一起的黑发。王安石估计是刚洗完头发,过长的发丝淅淅沥沥往下滴着水,他也懒得垫块毛巾,任身上的衬衫被水渍浸得左湿一块右湿一块。皂角也打得不彻底,有些地方摸着又滑又腻,有些地方却还毛扎扎的。苏轼解了好一会儿,总算解开了几缕,但仍有一些缠成了死结。最后他语气沉痛宣布:“没救了,剪了吧。”

  另一个魂就用眼神示意他去拿井沿上放着的剪子,看来是早就打了剪发的主意。“我们介甫什么时候这么讲究了?自从陈生带你剪了个头发凝成心相,我连领带都没见你换过。”他顿了一下,低头去看王安石,那人只是抬头看他一眼,顺手拨开落在眼前的几根发丝,又把目光转开了。

  “好吧,我就当你被美利坚的摩登气息感染了。”苏轼比划了一下长度,“给你剪这么长行不行?”

  下面终于传来一个轻飘飘的“嗯”,苏东坡感觉有点受伤,一边下剪子一边碎碎念:“这么久没见你都没什么想跟我分享的吗?头发留这么长才剪,你别是从缅甸翻山过来的吧。对了你有没有吃上缅甸的河粉?就在国界线那个地方——”

  “苏子瞻,”王安石终于决定开口打断他,沙哑疲惫的声音里透着十足的恼火,“你嘴是租的急着还?”

  “不好意思,原装原件,苏某天生话就很多。”

  王丞相剜了他一眼:“安静一分钟憋不死你,我要睡了。”

  苏轼停下手上的活,看了眼远处还未完全落下的夕阳,不可思议地问道:“这鸡都没回笼你就打算睡了?你真的是那个王安——真睡了?!”

  上一秒说自己要睡了的魂,下一秒真就靠在椅背上睡了过去,肩背仍然挺得很直,只有脖颈很不自然地歪着,睡姿看起来不仅极不舒服,甚至还有点惊悚。苏轼这才想起看看他的魂力情况,不出所料地见底了。墨痕斋发生变故以前,王安石的魂力虽然比不上李杜等魂充沛,但毕竟有后人将其诗文整理成册,几百年来少有佚散,所以也不算太单薄。值此新旧思想碰撞之际,对于这位改革家平生著作及主张的再讨论,更是为他注入了更多新鲜的力量。但墨魂与人世间最重要的桥梁便是兰台,如今他们失去了陈生,世人的思念十之有九无法传达,哪怕是苏轼都感到自身消耗的魂力极难恢复。王安石为了把那些书弄到昆明来,应当颇费了一番功夫,他这样怕麻烦的魂哪里会想亲自动手收拾自己,恐怕是魂力单薄得连心相都极难维持了。

  苏轼叹了口气,拾掇好王相公的发型,又替他扫干净碎发,寻遍整间屋子也没找到一点生火的柴禾,只能用魂力将湿发一点点替他烘干了,内心止不住地肉疼。直到最后把人塞进被子里,他才好好地松了口气,坐在门槛上看了一会儿初升的月牙,仔细盘算着要不要连夜把文学系几位教授的教案给改了——小汪说的那个教宋诗的老师姓什么来着?朱?要不给他托个梦算了,哎但是这样好像有点太耗魂力,不过只要有用的话……

  王安石第二天醒来的时候,苏轼正在他的院子里剥花生,见到他也没多说什么,只撺掇他去“欣赏欣赏新发型”。王安石随手抓了抓头发,大致感受了一下长度,就点点头说挺好的,引得苏东坡“啧”了一声,起身赶他去洗漱,又把自己企图让文学系接下来半个学期全讲《王临川文集》的计划跟他说了,问他有没有什么特别喜欢的篇章。王安石闻言颇为奇怪地看他一眼:“多此一举,睡一觉不就行了。”

  苏轼连连摆手:“我就知道你初来乍到不知局势险恶,万一炸弹扔下来的时候你睡着了怎么办?我就地给你埋这儿,等下一任兰台回来,再把你挖出来拼好?”

  他确实知道昆明常有空袭,教市民如何识别空******报的通告贴得满城都是,苏轼的担心也并非全无道理,但他最后还是摇了摇头,言简意赅地拒绝道:“某心里有数,你只管顾好自己。”

  苏东坡简直想扔他一脸花生壳。

  “我可提醒你了啊!”他气冲冲地站起来,王安石以为他要走,没想到他上厨房拿了个空碗把花生仁装好,又气冲冲地问他:“去不去吃汽锅鸡!”

  已经有点习惯西式早餐的王安石皱眉:“早上就吃鸡?”

  “中午十二点了我的大丞相!你一觉睡了十多个小时!这么能睡,缅甸那山里的狼怎么没趁你睡着给你叼走吃了!”

  “……我坐火车过来的。”

  最后他们去吃了汽锅鸡,王安石请的客。

  没过两天果然有空袭。王安石选的住处离郊外很近,预行警报不必管,正式的空******报响起来时,他将译好的书稿收进箱子里,这才出门。在防空沟里向上望去,云和天空都是窄窄的一线,敌机的身影便显得格外突兀,如同荒原上逡巡的秃鹫。他目不转睛地看了一会儿,却被旁边的人拍了拍肩膀,转头看见一位留着长发的姑娘朝他笑笑,用一口北方方言说道:“先生第一次跑警报?用不着太挂心,我来这儿两年了,实弹拢共就遇上一回。我这儿有册书您看不看?”

  他谢过姑娘的好意,把那本沾了些尘土的书接过来,翻到封面一看:《王安石传》

  他又把书递回去,面不改色地表示歉意:“抱歉,这本读过了。”

  后来苏轼还是担心另一个宋朝魂把空袭睡过去,在又一个跑警报的日子里去敲王安石的门。王安石拿起一卷《欧阳文忠公集》,就随他往北门外一处林地里走。苏轼很欣慰:看来介甫已经掌握了跑警报的精髓。

  他自己有时会带本书,有时则像现在这样,揣着些麦芽糖之类的零嘴。王安石很是看不惯他这种馋人行径,用眼神驱走苏东坡企图给他递瓜子的手,苏轼悻悻地倚到另一棵松树上一个人吃起来。有空袭的日子必定天朗气清,夏日的阳光蒸烤着堆在地面上的松针,散发出一阵一阵的松香,有的学生带了马扎,更多的人选择直接坐在地上,反正接连几日没有下雨,地面没有一丝水汽。不少人乐意在躲空袭的时候来几局桥牌,打牌的人围得左一堆右一堆,热闹得很。几个文学系的学生尝试着做集句,这对他们而言还有些困难,有时要好半天才能集出一联来。有数学系的学生随身带着演算纸,因没有其他平面可供书写,只好垫在腿上,仍旧运笔如飞。苏轼看了他们一会儿,又抬头看着亭亭如盖的松,自言自语般呢喃道:“定当北还。”

  王安石看他一眼,轻轻地抿了抿嘴角,用更清晰也更稳重的声音再次说道:“定当北还。”

  他们望着彼此那双同样历尽沧桑的眼睛,找到了一丝熟悉的火花。

  在宋王朝一息尚存的时候,他们曾以不同的方式试图扭转人间的乾坤,最终见证了彼此的螳臂当车。后来墨魂王安石给自己定了规矩,不再参与现世的任何重大事件,墨魂苏轼则一如既往地活在每一个当下,只是比起驾车,现在他更愿意帮助被困在车辙里的鱼苗。

  于是,当他们不再透过接踵而来的世世代代去寻找曾经的大宋,一种新的可能性在这个混乱的时代下点燃:司马氏的晋、赵氏的大宋和朱家的明都没有做到的事,或许现在可以做到。

 

  那一日仍旧可以算是平安度过。警报解除时人们三三两两地往回走,王安石反而坐下来,将书递给苏轼托他暂时保管,说自己要睡一会儿。苏轼无语地看他跟秤砣入海似的迅速沉入梦乡,把欧阳老师的书揣进怀里,在松针堆底下寻到一颗熟透的松塔,慢悠悠地吃空了。他再抬头时,日已偏西,而另一个魂仍没有醒来的意思,犹豫半晌还是决定先将其扛回去。苏轼先将眼镜拿手帕包了,收进口袋,等把那双手腕握住,又觉着扛人的姿势毕竟有碍观瞻,最后背着人走了一里多地回城里。陷入沉睡的墨魂和常人睡着时没有多大区别,呼吸和温度一切如常,象征生命的心跳隔着胸膛贴上他的脊背。他偶然低头,看见王安石因山路颠簸而轻轻摇晃的手,结着书茧的中指上染了一点淡蓝的墨迹。

  苏轼不自在地偏了偏头,总觉得哪里痒痒的,或许有松针落进了长衫里。

 

  快到家门前时王安石醒了。在昆明,用得上魂力的地方很少,大半年过去,他很少再如二人碰面那次一样一睡十几个小时,这一觉也只能算略长的午睡。他赶紧让苏轼把自己放下来,戴好眼镜,不自在地咳了两声,低头装模做样地整理袖口,语带诘难:“不是让你先回去么?”

  “你以为现在这世道,就没人干劫富济自己的事了?”苏轼拍拍他口袋,“光你这支硌我一路的万宝龙就值不少钱。”

  “云南边陲,又逢战乱,若不是生计所迫,也不必行偷盗之事。劫了便劫了。”

  “哎哎哎,墨痕斋有斋主一个魂负责乐善好施就够了,财政上总得有个兜底的吧。”提到杜甫和墨痕斋,苏轼挂念道:“也不知他们在斋里的魂,能否少受些影响。”

  “很难。”王安石摇摇头,“现世的杜甫草堂和梦溪园旧址,残留的魂力已经相当微弱。我曾向两地注入魂力以期感应斋内情况,均无济于事。”

  “我就说你的魂力怎会用得那样多,知道你担心斋里的情况,我也想回去找子由和我爹,那也要量力而行啊。”

  “王某于少陵先生有亏。”

  苏轼不说话了,只是深深地看他一眼,挥挥手示意王安石赶紧进屋。他在屋内扶住门闩时,听见苏子瞻隔着大门低声说道:“杜诗能容天下苍生之苦,你不也是苍生吗?”

  此后,苏轼也将回成都看看一事记在了心上,至少想办法给斋内报个平安。但平日里该怎么过就怎么过。古乐府有云:“弃捐勿复道,努力加餐饭。”第二句他一直恪守不渝,现在还要拉着王安石一块儿“加”,隔三差五地把他从书房里拽出来觅食。王安石对这一点倒没什么意见,他不爱做饭,常常煮一锅糙米粥就能对付完三餐,若有不必亲自动手的食物,那更是上上策。有时候他手中的文稿正译到关键处,就打发苏轼给他捎一份吃食搁在锅里,如此持续半个月后,苏东坡终于怒道:“我烙个饼套你脖子上得了!”从此拒绝替他跑腿。

  与他这“吃不死魂的东西都能入口”的生活习惯相反,王安石对各类吃穿用度的物价了如指掌,甚至能精准预测下个月苏轼又要多花几元才能买到同等重量的米。在买菜途中他简单给市民苏先生普及了一下经济学常识,苏轼蹲在菜市的摊位旁,一边挑萝卜一边跟他说:“虽然你说这个什么……通货膨胀,可以让政府取财于无形,在战时是最优的手段。但这价格涨得也太吓人了,两年前500元能买辆小汽车,现在顶多买两盘蚊香喽。”

  王安石“嗯”了一声,他在看不远处金器铺子挂出来的金价,回应道:“所以******通胀并非长久之计,待局势稳定,必须尽快以他法代替。否则货币体系崩溃,贻害无穷。”

  “这么说你最近翻译那些书,就是在找这个‘他法’?哎那边有皂角米,去看看。”

  “不,那些是美国大学的经济学教材。现世的问题只能靠他们自己解决。……你拿的这什么东西,奇形怪状。”

  “没见过吧,腾冲运过来的,晚上得空来我店里尝尝鲜?”

  晚上王安石舀了一勺那形状奇特的米,囫囵吞下后很是不以为意:“这不就是水晶皂儿。”

  苏轼气结:炖了八个钟头你就给我来句这!转念一想,确实是当年汴京城里随处可见的吃食,只不过自己许多年未曾尝过,看着怀念罢了。最后只嘟囔了一句:“给你做饭吃真没意思。”

  “——不过我乐意。”

  王安石一句“知道就好下回别叫我过来吃这吃那浪费时间”,被他这话和着糖水噎在喉咙里,表情十分地难辨,搞得苏轼以为自己放多了冰糖,齁着他嗓子了。还没来得及开口问他,大门外传来几声笃笃的敲门声。茶馆晚上不营业,或许是相熟的人有事相求,他起身去应门,片刻后又空着手回来了,跟王安石解释:“有几个学生想去看电影,钱不够,找我借来着。你没呛着吧?”

  王安石摇头,他早就收拾好心绪,眼下正端详手里的碗。宋人饮食器物向来讲究,个别宋魂多多少少也受其影响,财力允许时总要收一套好餐具。他记得苏轼有一对宋制浅棱琉璃碗,元末得来,不甚名贵,但胜在精巧雅致,尚在斋内时常见他用来盛羹汤,外出游历也要随身带着,今日所用却都是现世普通的粗瓷,便问:“你那两只碧碗呢?”

  “送人啦。我留着也就当个碗吃饭,送给别人,能供一家两个姑娘去读书。再说现世的玻璃比我们那时的琉璃剔透得多,价格也便宜,不如收一对玻璃碗。”

  他俩相对无言地喝完一碗糖水,收拾残局的时候苏轼听见王安石问他:“你想去看电影吗?”

  他差点没端住碗,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不要太惊讶:“一般来说……这种活动应该由我问你吧?”

  “啧,去不去?”

  “去,当然去,我们王大丞相日理万机,难得有此雅兴,苏某哪里舍得拒绝嘛。”

  王安石的表情告诉苏轼,他已经开始后悔了。

  苏东坡见好就收,敛了笑意问他:“不过介甫今日缺了午觉,可还有精神看电影?”

  王相公沉默了一下:“……一场电影很长?”

  “你可真是……去了趟美国连场电影都没看过?算了算了,改天吧,赶紧回去睡觉。”

 

  他们挑了个阴雨绵绵的下午,因为这样的天气是绝不会有空袭的。一般来说,电影院若放外语片,都会安排一位懂外文的负责为观众转译大致剧情,今日此人恰好缺席,故而观众也寥寥无几。

  好在这里有个魂留过洋。

  王安石这个翻译虽然当得不情不愿,却十足地称职,不至于同声传译,但关键部分都能传达,语言简洁凝练,颇似其文。影院安静,他声音便也压得低,苏轼只好离得近些,半场电影下来只觉肩酸颈疼,便仗着后座无人,直起身来打算抻抻筋骨。其实他并非不懂英文,原声电影也能囫囵听个大概,若要问他为何非缠着王安石担纲译制,恐怕那时的苏轼也是说不上来的——也许只是想看他气急败坏又无可奈何地皱眉?

  他捶了捶肩,视线不经意间扫过前排的角落。影院光线昏暗,只能勉强辨认出一双人影,看头发的长度该是一男一女,偎得极近,令人忽而明白了新人的喜被上为何要绣交颈的鸳鸯。其中一位似乎正偏过头,像是要说些什么,但并没有传出任何声响,两道模糊的轮廓轻轻一触,又极快地分开了,二人相隔距离像是比之前更远一些。

  自己似乎无意间撞上了一桩小小的风月情事。苏轼眨眨眼,不自觉地笑起来,他一手支着扶手,仍旧斜倚向王安石的方向,悄声感叹道:“年轻真好。”

  王安石一脸莫名其妙,看起来没打算理他。剧情正进展到关键处,他也不再打岔,只在转头看向银幕前,从下往上瞟了身侧那魂一眼。他下颚瘦削的轮廓隐在明灭的光影里,眼睫低垂,或明或暗的光投进他的眼睛里,像一块块敲碎的琉璃。这是一个很陌生的角度,苏轼从未在这样朦胧的光线和这样近的距离下看过相识数百年的故交——新时代的电气技术像是有一种魔力,拭去了一层经年积累的尘埃,又盖上了一块不知名的薄纱。他忽然想,史书里苏轼和王安石的名字常常离得很远,有时又离得很近,但此刻若是有人从背后看过来,大概只能看出一个“近”吧?

  散场时已近黄昏,雨仍在绵绵地下,他瞧见那对青年男女共撑一把红伞走进雨幕,在人来人往的街巷上偷偷勾一勾手,接着便汇入人海里不见踪影了。这是个令人不敢轻言许诺的时代,莫说过客,即使是有情人,也难免几多离散。苏轼拎着伞站在檐下,心里突然生出一点酸涩又柔软的感慨。他仰头轻声叹道:“譬如朝露,去日苦多啊。”

  一言引得身旁魂侧目而视,王安石道:“你今日的感慨似乎格外多。”

  “此言差矣。”苏轼朝他晃晃手指,说得老神在在:“轼向来有一双善于发现感动的眼睛。”

  王安石“呿”他一声,径直撑伞走入雨中。苏轼举着伞三两步赶到他身侧,戏言道:“我还以为你又要斥苏某一句‘轻佻’。”

  “懒得与你多费口舌。”王安石直言,“你本就是这多情总被无情恼的脾性。”

  “嘶,苏某怎么觉得,这诗句借荆公之口说出来,竟平白多了些自寻烦恼的意思啊?”

  “知道就好。”

  “啧啧啧,介甫还是这么不解风情。”

  “临川诗文本就不以此见长。”王安石也回敬道:“自是不比苏学士佳人满怀、熟识风月。”

  苏轼这可就急了:“哎!诗家的事可莫要算在魂头上!这么多年,你哪里见过我佳人在怀?”

  “是吗?你赞街口卖豆腐的那位女士‘淡妆浓抹总相宜’,也是诗家让你这么说的?”

  “那是……那是一时情之所至,自然便说出来了嘛!但是诗家那是……哎这我没法跟你解释,说了你也不懂。”

  王安石很镇定地点一点头:“嗯,王某确实没有你懂。”

  话题又绕回来了。苏东坡气结,转念一想,自己为何非要与他分辨这些?若论起诗家苏轼和墨魂的区别,王安石说不定比他自己更清楚,所以自然不是因为这个。

  那又是为了什么?

  他在沉默里开始苦思冥想,差一点儿踩进一洼水坑,颇为惊险地躲过一劫后,抬眼正看见王安石在那儿幸灾乐祸地笑——其实不过就是微微扯起了嘴角,外加眯了眯眼睛罢了。那些杂乱纷纭的思绪便突然安静了一瞬,这短暂的寂静递给他一个答案,似乎有些惊世骇俗,但并没有多么难以接受。或许是因为他对这个答案早有预料。

  好吧。他想。也许我只是不想让他误会罢了。

  苏轼伸手替面前的魂将卷起的衣领翻好,手腕在两伞间隔处停了片刻,沾上几滴雨。夏末的昆明,就连雨都带着暖意,即便沾湿了衣袖也不恼人,他随手在腰际一蹭,嘴里嘀咕道:“王介甫啊王介甫,要是有人倾心于你,那可真是上辈子积来的福分。”

  王安石大概没听懂他的意有所指,只皱眉道:“你这话算是骂人还是夸人?”

  “当然是骂啊!夸你的话,你稀得听吗?”

 

  此后夏去秋来冬又至,他们仍然在这座城里各居一隅,静观时局变幻。也许是因为墨魂能够与世长存,对于某些事,苏轼的态度和参禅类似:顺其自然。而王安石毫无所觉,至少表面如此。他总是有不少事情要忙,将译本寄出后,又有源源不断的来信堆在他的案头。某日闲谈时苏轼才知晓,他正与全国各地的几位学者一同编写适合中国高等教育的经济学教材。至于成书之后,王安石打算如何隐去自己的姓名,他没有过问,毕竟这是他们最擅长的事。

  他们都不知道这些无名的作品能否给墨魂带来增益,不过这也并非王安石的目的。他仍然不太在意自身魂力的缺失,只是增添了每天下午睡四小时午觉的习惯。如果不考虑眼下的特殊情况,苏轼觉得这也未尝不是件好事:他早就盼着这位宋朝工作狂改改作息了,只要他能保证听见警报的一瞬间立刻醒来。

  结果有一天王安石真的没醒,而那天正好是苏东坡到这儿两年以来第二次听见紧急警报,这意味着有敌机正明确朝着昆明方向飞来,有极大的可能发起轰炸。后人将这种倒霉催的巧合称之为墨菲定律,即一件事如果有变坏的可能性,那么这种可能性终有一天会成真。

  好在天佑下一任兰台,此事最终没有发展成最坏的情况,否则她入斋之时,不仅见不到四张诗稿,可能还要增加一些不那么美好的记忆。

  变数就在于前一夜他和苏东坡下棋,直下到第二日早上六点,其中“苏东坡”这个因素十分重要。毕竟除他以外,此地大部分和王安石对弈的人都撑不了这么久,体力当然是一大问题,但最大的阻碍还是赢得太多容易让人失去斗志,唯有苏东坡能跟他战个难舍难分。而苏轼又是个很会生活的魂,必然不肯像某位工作狂一样“既然已经通宵就干脆不睡觉”。于是他在王安石那儿一觉睡过了早餐和午餐,醒来时对方正打算午睡,用谴责的目光盯了他一路,直到苏轼收拾停当,施施然打算出门买菜。

  谁曾想,刚走出去半里地就响起了预行警报,他正犹豫要不要回头,警笛迅速变成了短促的尖啸,以令人心慌的频率预报着危机的临近。每一个昆明居民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所有人不约而同地扭头往郊外跑。苏轼是跑得最快的那个——因为他还得去找某个肯定已经睡着的魂。

  他甚至没有费心去叫王安石两声,直接翻上了院墙。没办法,谁让屋主不肯给他钥匙,那便只能委屈一下院里那棵老栎树了。他从树上匆忙跃下时恰好踩断一截枯枝,苏轼随手将它捡起,意识到已经来不及带着另一个魂转移到郊外,他略作思考,先将王安石从屋里架出来倚在树下,在地上大致划出一个宽约四尺的矩形,接着将手中树枝用力向地面掷去。本该被折断的枯枝,却像一枝箭矢般牢牢钉进了矩形的中央,片刻后,那一片地面便整齐地沉下去,最终形成了一道两丈见深的防空沟,深度足够抵挡飞溅的弹片或者土块。而枯枝则扎根于土中,枝蔓缠结,迅速长成一段延伸至地底的木质楼梯。

  “这可比刘梦得变的那桃花厉害多了!”等二魂在沟底坐定,他捅了捅身边的魂,对方睡得核弹崩于前而面不改色,自然没有反应。苏轼也只是笑笑,接着说道:“可惜没法给你再来一次,变戏法还真是有够耗魂力的。”

  王安石倚在他肩上,呼吸轻浅,一双长眉微微皱起,短发乱糟糟的支楞着,有几缕正落上他眉间。苏轼拨开那些发丝,见他狭长眼尾安然轻阖,忽地顿住了指尖,随后,像是想到了什么愉快的事情,他悠然地笑起来。

  墨魂究竟懂不懂什么是“爱情”?由文墨凝魂而生的造物只能与诗句中描写过的情感共鸣,而爱情的内涵何其广泛,哪怕是著作等身的作家,或许也不能将之写得面面俱到。苏轼写“不思量,自难忘”,写“人前深意难轻诉”,写“佳人相见一千年”,但好像还是不够,还是不足以解释几个世纪以后一次偶然的动心。假如诗文无法解释,那这样的情感究竟缘何而起,又是否只是墨魂在世间流转之中诞生的一个错觉?

  不过,这个问题对墨魂苏轼而言,就像有人问他“你出门先迈左脚还是右脚”一样,顶多在迈腿的那一刻犹豫一下,以后该怎么走路还是怎么走路。所以他只是短暂地思考了一下,然后望着另一个魂露出微笑。他想,至少诗家留下了一句“此心安处是吾乡”,世间万物皆生于有而终归于无,蜉蝣生灭为一梦,天地成败亦为一梦,而我但见故人在侧,心生欢喜,便不念万事皆空。

  “所以我一直觉得自己运气不错嘛……”他喃喃道,换了个舒服的姿势靠在土墙上,任由倦意将自己的神思拖入岑寂。隐约间似有炮火响起,撼天动地,而他只是守在方寸之间,伴着远归的故人,安心地睡去。

  王安石醒来的时候,难得感到了一阵茫然。他抬头环顾了一下四周,开始思考两个问题:首先,自己为什么在坑里;其次……苏轼为什么在他腿上?!

  他拍掉盖了自己一头一脸的土,又观察了一下坑的深度,大概推测出了现状。接着便轮到那个躺在他腿上的麻烦,王安石伸手拽住对方衣领,试图把魂掀到一边,但受限于别扭的姿势和被压麻的腿,最终成果也只是把苏轼翻了个面儿,从脸朝下变成了脸朝上。某个魂枕着王安石的大腿睡得死沉死沉,被翻过来的时候还砸吧两下嘴,也不知梦见了什么好吃的,看得王安石气不打一处来。他正要挣扎着站起来,好把这小畜生甩地上去,却突然意识到视野中的那些枝条为何有几分熟悉:原来这处防空沟并不在郊外,而是在他的院子里。

  王安石抿紧了唇,眼神复杂地看了他一会儿。苏轼不张嘴的时候显得没那么讨厌,圆溜溜的双眼闭上了,唇角仍是微微上扬的,即使同样被溅起的尘土沾了一脸的土灰,依旧睡得酣然。他枕着自己,就像枕着沧浪之水中的一只小舟——尽管在世人眼里,往往苏轼才是那只小舟。

  那便随他睡一会儿吧。王安石想。不过他醒来必须给我把这坑填上。

 

  “这我可真填不上。”

  醒来后,苏轼站在沟边朝对面的王安石摊手:“因为当时我想啊,挖坑还要处理多出来的土,我又不可能在院里给你建个堤,不如直接把地面压下去。所以现在就……没土可填了。”他觑一眼王安石仿佛要把他给填坑里的表情,赔笑道:“要不你贴点瓷片做个水池?养点鱼啊莲花啊什么的,不也挺好。”

  “宽一米、深六米的水池?”王安石反问他,“这到底是水沟还是水池?”

  苏轼想象了一下,不得不承认他说得有道理。

  “那不如这样吧,”他最后提议道,表情诚挚,语气自然,“荆公啊,你看你这儿虽未直接受难,但墙也被余波震塌了大半,修起来估计得要十天半个月。干脆搬过来和我一起住?我院子可大了。”

  假如让苏轼说句心里话,他会说,自己确实期待对方能答应——但也没想到王安石真能答应。

  荆国公雷厉风行,几乎是立刻搬进了苏学士的院子里,从此真正过上了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生活,再也不用为了填饱肚子而思考,一心一意研究他的自由主义和凯恩斯主义。一个多月后苏轼回过味儿来,痛心疾首道:“原来你就是想要个厨子!”

  王安石挑眉:“明明是你自投罗网。”

  不过他向来无功不受禄,于是苏老板便再也不必自己记账,就连每个季度的预算表都被整整齐齐码在他案头,还算上了预计的通货膨胀率。有时王安石在柜台后头算账,苏轼就倚在一边和他聊天,仍像许久以前那般天南海北地聊。只是如今他们不再谈蜀学,转而议论白话文的发展、注音字母的改进,有时也谈世界资本市场的动荡和恢复、谈战争会否******国家垄断资本主义的继续发展,旁人听起来哪像闲聊,简直像是大学里开的研讨会。若有学生大着胆子上前搭话,他们也欣然接受,人一多,倒是越聊越热烈。长此以往,苏东坡便与王安石笑言:“我这一亩三分地,与你在法兰西见过的沙龙相差无几了。”

  逝者如斯,时光像流水一样淌去,直到战局日渐明朗,某个夏夜,他们开始思量未来的去向。王安石打算去苏联一趟,而苏轼依旧选择在中国游历,这片土地即将迎来期盼了百年的胜利,但摆在她面前的道路仍然不甚明朗,他想见证神州最终的新生。

  对于那座遍插赤旗的雪国,他却知之甚少,只能猜到王安石大约是想去见识一番“社会主义”的模样,而苏轼对这个国度的了解更多来自于诗歌。这个夜晚他临帖未半,忽而忆起为读懂原诗而向外文系的学生们请教的几句俄语。这充满弹舌且音节极多的语言,在说了几百年中国话的魂眼里无疑是很难的,苏轼搁下笔,撑着脑袋回忆那几个复杂的音节,嘴里念念有词。

  隔着一盏朦胧的油灯,王安石从房间另一侧投来疑惑的目光,他泛黄的袖口卷至手肘,短发正滴滴答答地滴水,肩上披着苏轼硬塞给他的毛巾,夏夜的风并不凉,他便径直坐在窗边吹那头湿发,为免沾湿书页只得将书本平举,看起来略有些滑稽。苏轼望着他笑,好像突然一下捋顺了那些烫嘴的外国字,囫囵挤出来一句话,六个音,模模糊糊,就连他自己也听得不大清楚。

  王安石神色未改,只是捏紧了书页问:“什么?”

  “好话不说第二遍。”苏轼托腮,眯着眼睛对他说道:“明日一路顺风。”


  “……东坡?东坡?你怎么半天不说话,是不是信号不好啊?”

  苏轼握着手机,一下回过神来。“没事儿兰台,能听见,我刚刚在想你发的那个语音,好像有点耳熟。”

  “真的吗!我们合计半天了,没人能听懂介甫说的是个啥……”对面的声音似乎离话筒远了点,“哎我记得介甫之前喝多了不这样啊!太白你确定酒里没加什么别的东西吧?”

  “兰台莫急,酒应当没问题。”是元稹的声音,“介甫也并非第一次喝成这样,他醉到一定程度,确实会开始说外语。”

  苏轼乐呵呵地附和:“没错,而且你还必须接他的话,不然他会一言不发。”他拐进一间洗手间,安抚道:“兰台别紧张,东坡哥哥马上就到。你先看着Jeff别让他从屋顶上掉下来。”

  “我们已经把全斋的床榻都铺在地上了!呜呜呜呜呜呜以后高浓度酒精一定要放在固定的位置……”

  “哎对,我还没来得及问,”苏轼单手关上隔间门,把手机夹在耳朵与肩膀之间,随手唤出他的竹杖,“Jeff到底是怎么喝成这样的?华尔街垮了?”

  “说出来你可能不信,但这真的是个意外。”兰台语气悲痛,“今天上午我和太白学调酒,中途找柠檬去了,成品忘了收,介甫估计是熬了通宵出来找水喝,然后他就……把两杯长岛冰茶当饮料灌了。”

  苏轼回忆了一下长岛冰茶的配方,默然片刻,道:“……不愧是他。”

  他没再深究王安石是怎么跑到屋顶上去的,直接传到了广厦门口,远远地就望见屋顶上一黄一粉两坨虚影,黄的那坨肯定是菟菟,粉的那坨想必就是最近刚换心相的王相公了。菟菟大约也想把他劝下去,不断发出一连串高低起伏的“喵喵喵”,无奈王安石连酒品都极其有个性,死活不肯走,一魂一猫大眼瞪小眼,下面站了一圈魂和一个人,李白拎着他的飞剑跃跃欲试,沈括甚至搞出来一架升降梯,不知道的还以为谁家的猫困在屋顶下不来了。

  跑过广厦前的池塘时他仍在思考那段失真的音频,不小心撞上杨柳细嫩的新枝,苏轼止住脚步,豁然开朗。他心中先是讶异,随后便是不可抑制的欣喜。

  其实王安石说的这句话,时至今日已经不是那么地不可或缺,因为他的回答早已交付到苏轼手上。

  世纪之交前后,元白二魂建立起蓝桥春雪,在没有兰台的情况下勉强沟通了墨痕斋与现世,许多漂泊在外的墨魂闻讯赶回。正在杭州度假的苏轼偶然得知王安石准备从萧山机场入境,在短信里强烈表示要尽一番地主之谊,盛情邀请对方来吃西湖醋鱼。

  吃鱼前自然先要游西湖。那一日春光正好,杭州游人如织,苏堤上的游客几乎比蚂蚁还要多,别说苏堤春晓了,西湖十景统统浓缩成一幅“人山人海”,只剩湖上的游船还有一丝清净。他们将船停靠在三潭印月旁,王安石没赶上他凝魂900周年纪念日,但还是给他捎了礼物,苏轼伸手去拆王安石送他的那只匣子,两只翠绿的琉璃碗嵌在在黑色绒面布里,其中一只当是严重地碎过,覆着几道纵横的灰漆。苏轼合上匣盖,得了便宜还要卖乖,对王安石叹道:“缺损如此多的民窑琉璃器,存中若是知晓,定要腹诽你买亏了。”

  王安石一牵嘴角,朝他伸手道:“苏公若觉得礼薄,退回王某便是。”

  “哎呀哎呀,存中是存中,我是我,这对子瞻可是无价之宝啊!”苏轼把盒子抱在怀里,生怕他抢走似的。“有劳荆公备下如此厚礼,可惜我那蜜酒已在斋中分完……”他扬手一挥,似要将身后波光潋滟的西湖揽入怀中:“那便赠君十顷玻璃风,如何?”

  苏轼今日兴致高涨,方才在游人摩肩接踵的苏堤上,便将近日完成的西湖疏浚工程与王安石絮絮说了一路。也许是诗家当年未能亲见湖成的遗憾,也许是杭州居民经久不绝的感念,身为墨魂的他总是很挂念这座城。民国时局动荡,西湖再次淤积,新中国成立后历时三次疏浚,方有如今涟涟水波,更胜当年。苏东坡将这碧波挥手相赠,虽说有借花献佛的嫌疑,但王安石万里归来,复见他意气风发一如往昔,只觉满目皆是灿烂的春阳。

  春来何处不归鸿。

  “西湖岂可独属一人,子瞻这般回礼,未免有些投机取巧了。”

  苏轼有些讶然,王安石难得好声好气叫他表字,差点让他怀疑对方是不是中暑了——当然不是,王安石话音刚落,便稍稍往前倾身,他大概有一点紧张,在船身轻微的颠簸中抓紧了船舷。目光相接时,苏轼倏尔意识到了什么,也不自觉地向前追上他的视线,声音放得很低,像是怕扰了谁的清梦:“那獾郎…..想要什么?”

  王安石随手拿起苏轼搁在一旁的书挡住炽盛天光,在那一方小小遮蔽下,温热的吐息逐渐靠近,直到呼吸交缠,眼是苏堤春桃,唇是西湖嫩柳。

  苏轼贴在他唇边轻轻地笑:“当真是一份厚礼呀。”

  他没说那本书是路上抽奖中的《苏东坡传》,也没问王安石是何时察觉了自己的心思,更不曾觉得这关系确立的过程是不是有些模糊不清。含蓄的中国人总是这样,无法轻易言爱,哪怕苏东坡的作品也曾被部分人认作“浪漫主义”,彼时他的墨魂也不觉得自己能毫无障碍地将那三个字宣之于口,更别说王安石了。

  但,该说是世事难料,还是命中注定该有此一遭?此时苏轼坐在屋脊上,拉着他的手,其他魂啊猫啊人啊的都被他劝走了——为了王大丞相的威严,接下来的事还是莫要外传的好。王安石的眼睛很亮,乍一看还真不像个醉鬼该有的眼神,只是离得近了才能看出那光亮并没有焦点,苏轼把这么多年来给他取得别称一口气喊了大半,那双眼睛才终于聚上了焦,皱着眉看了他一会儿,语气绵软地问:“苏子瞻?”

  “哎,是我。”像是被小型的菟菟一爪子按上心脏,苏轼也不自觉地放轻声音,“介甫想与我说什么?”

  王安石仍然皱着眉,仿佛在很用力地思考。他还是一如既往地不注重细节,哪怕凝成新心相,长发仍胡乱挽在一起,也许是爬上屋顶的过程中撞到了哪里,一根木簪摇摇欲坠,似乎马上就要从黑发间滑落,苏轼伸手想替他重新簪好,反被握住了手腕。王安石定定地看着他,哪怕醉了仍要保持发音清晰,几乎是一音一顿地说道:“Я люблю тебя.”

  1946年,分别前夕,他们一同在西南联大的校门前,听见联******生齐声念起镌刻完毕的纪念碑碑文。那些年轻的声音念道:“南渡之人,未有能北返者。晋人南渡,其例一也;宋人南渡,其例二也;明人南渡,其例三也……吾人为第四次之南渡,乃能于不十年间,收恢复之全功,庾信不哀江南,杜甫喜收蓟北,此其可纪念者四也。”这一次,保存的火种没有再次熄灭在南方朦胧的烟雨里,流离百年的文墨终于找回应归之所,而那句本应隐没的话语,也最终回到自己耳边。

  “原来你那时候听懂了。”苏轼低声道,复又扬起笑容明媚的脸,语气却珍而重之:

  “知道啦,我也爱你。”

  空中似乎响起一声鹤唳,抬眼望去,却只见彩云流转,自南迢迢而来。

 

END.

Notes:

*提到的那位文学系学生是汪曾祺先生,就是课本里《端午的鸭蛋》那篇的作者,算是个小彩蛋,感觉他和苏轼一定很聊得来∠( ᐛ 」∠)_
*当时教授宋诗的老师是朱自清先生。
*“十顷玻璃风”:语出苏轼“二十四桥亦何有,换此十顷玻璃风。”原诗标题真的太长了,感兴趣的自己搜搜吧(……)
*“春来何处不归鸿”:苏轼 《次韵法芝举旧诗》

文中很多地方的描写都参考了汪先生关于西南联大和云南的文章,主要来自《食事》和《岁朝清供》两本集子。
这篇写了好多废话我好菜5555谢谢同好们带我玩!希望有甜到大家,新年快乐!

文章来源:{laiyu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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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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