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兔赤】鸽子

“光太郎!光太郎!帮我把舞鞋扔下来!在我桌子底下!”

二楼的窗户被猛地拉开,木兔光太郎探出头,丝毫不在乎热浪的侵袭,把舞鞋从窗口扔下。红色的练舞鞋贴着灰白的墙壁飘飘落下,被女孩迅速地捡起来,她朝楼上的人挥了挥手告别,然后飞快地逃离了这条街。

“姐!慢点跑!”他撑着窗台探出半个身子冲窜出去老远的女孩喊。

十几岁的少女不知有没有听见,跑得像一阵风,一眨眼就消失在后街。与她擦肩而过的青年被吓了一跳,狭窄的小巷里走不开两个人,他只得后背贴着墙让开空间,目送女孩风风火火地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窗边的木兔光太郎眨眨眼,转眼间视线里已经没有姐姐的身影,他的目光一下子无处落脚,最后落到了青年身上。

那个青年气质干净,穿着得体的黑色衬衫和长筒牛仔裤,在七月份的天气里把自己从头到脚捂得严严实实,黑色的双肩包因为贴在墙上沾了不少灰尘,他边走边掸着包,在一片灰尘包围下走进了一间招牌生着锈的小旅馆。

这是木兔光太郎住在前街的第九年,却是他第一次透过窗口看到了不一样的后街景象。没有穿着暴露或者失魂落魄的男人女人,也没有凌晨熄灭的灯盏。那个青年身姿像白杨一样挺拔,在迷乱又破烂的后街里太格格不入,仿佛一股清风,吹散了后街的劣质烟草与香水味道。

这边的旅馆可不是学习的好地方。木兔替青年浪费钱财的行为感到惋惜,关上了窗隔绝开滚滚暑气,换好衣服要奔赴体育馆练球。

他跑出屋子,一头扎进夏季,沿着前街向体育馆跑,路过修车铺、水果摊,穿过讨价还价的吵嚷声和从饭馆冒出来的带着香气的白雾。白天的前街总是这样热闹,充满着市井气息,一间小商铺就能养活一家人,小楼一分为二,往往一楼做着生意,二楼则成为一家人的住所。木兔家也是如此,十年如一日的经营着一楼的小餐馆。平常人家的柴米油盐养育出他这样活泼又茁壮的孩子,有着一双奕奕有神的金色眼睛,提起排球时格外闪亮,后街的烟熏不坏他,他眼中的光芒是被油浸润过的。

他一路跑到体育馆,满怀期待地推开大门,迎接他的却只有寂静的空气。木兔光太郎抬头看了看挂钟,十点零一分,约定好的训练的日子仍旧只有他一个人,他叉着腰环视空旷的体育馆,大喊到。

“先跑十圈热身!!!”

 

整条前街木兔光太郎一天能跑四次,邻里街坊看见他,也乐得打招呼,木兔挥着手一个一个应过去,结束训练回到家门口时,他的手上抓着便利店的三浦阿姨送的一瓶牛奶、水果摊的中村奶奶塞来的苹果,胳膊上还挂着包子铺的林叔叔刚蒸出来的两个小笼包。他跳上台阶,推开大门,一进门就大喊“我回来啦”。

餐馆里所有人都从面前的食物上抬起眼神回过头看他,认识他的笑着打个招呼,道:“哟,光太郎回来了!”不认识的看见老板娘从后厨探出头来催他去洗手也露出笑脸,随后转过头继续吃饭。

青年属于后者。他被这充满活力的声音吸引过去,回过头就看到那个满身是汗的男孩背着光站立着,开心地应下每一声问候。他看到光太郎听到母亲的呼唤声后把牛奶和苹果整齐地摆在收银台上,钻进了后厨,不过十秒钟又甩着手上的水走了出来。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笑的,回过神来却突然觉得脸有些僵。青年于是又抬头看了一眼木兔光太郎,这一眼正对上男孩的眼神,青年一愣,却没有躲闪,勾起嘴角还木兔光太郎一个浅浅的笑,又低下头接着吃饭。

这一眼让木兔光太郎回想起早晨发生的事,那个在后街的背包青年,木兔认出来了他。他怀着好奇的心情上下打量着这个正在吃饭的人,黑色的稍有卷曲的头发,短短的刘海下是一双翡翠色的漂亮眼睛,拿着筷子的手指很修长,却并不好看——皮肤皱巴巴的,指腹和掌心被死皮盘踞。

像在水里泡了很久,木兔想。他小时候喜欢泡澡,待在浴池里几个小时不出来,手脚就会变成这样,后来他开始打排球,也学会了注意保护自己的手,不再在水里待上一下午了。

明明是很漂亮的一双手。木兔平生第一次对同一个人产生两次惋惜的情绪。这双手托出的球会是什么样子的?这个人站在球场上会是什么样子的?以前没有见过他,是什么时候来到这里的?在后街宾馆的这个上午他有读完一本书吗?他不禁浮想联翩,缓过神时,青年已经打算结账了。

木兔的双腿好像自己动了起来,一眨眼就站在了青年的面前,他这才发现,青年长得很高,自己的个头在同龄人中算是出挑,却也和他差了半个头。

“你好。”木兔抬起头,猝不及防地跌入青年眸底的深潭。他整个人都是冷的,偏偏那双眼睛那么多情,木兔一时忘记了呼吸,连自己是来做什么的都记不起,磕磕绊绊地说:“我,我叫木兔光太郎。”

哪有上来自就报家门的服务员。青年闻言笑出声,连笑都带着些清冷的意味。他伸手指了指桌上的碟子,说:“结账,木兔同学。”

“好的!”木兔回过神,为自己的行为羞赧。

“一共是三百日元!”

那双布满瑕疵的漂亮的手伸到木兔面前,肌肤快要相触时,青年仿佛突然意识到什么,动作停了下来。他飞快地抽回手,把钱放在了桌子上,木兔没来得及再和他说一句话,青年就已经推开门离去了。

木兔愣在原地,注视着桌上的钱,迟迟没有动作。旁边的大叔凑过来朝木兔吹了声口哨,道:“别想了,光太郎,他那双手都是做那个做的!”

“那个?”木兔不明所以,反问到。

大叔冲他挤眉弄眼,木兔却没来得及理解就被母亲叫到后厨去了。桌上摆着的三百日元被他草草塞进裤兜里,皱皱巴巴的,尖锐的边角透过薄薄的布料扎在他的大腿上,弄得他又疼又痒,却一直没有掏出来。

 

“上次没来得及问你,你叫什么名字?”

“红……”青年似乎被自己说的话吓了一跳,感受到少年眼神中的期待,小心翼翼地回答:“赤苇。”

“赤苇,赤苇!”木兔一遍一遍叫着他的名字,让青年有些不知所措。“名字呢?”

“……赤苇京治。”

木兔似乎还想说什么,却被赤苇打断:“店里只有你一个人吗?”

木兔把饭团装进袋子里,笑着回答:“爸爸妈妈去进货了,姐姐去上舞蹈课,所以就由我来看店啦!”他笑着把塑料袋递给赤苇,接着说:“不过我更想去打球!”

比想象中的要沉上一些,赤苇低头去看,发现里面多了一罐可乐。木兔笑嘻嘻地说:“送你的!”

“……谢谢。”

“一共三百日元!”木兔在账本上写写画画,那三百日元被放在柜台上的一瞬,店铺大门被打开,母亲搬着东西走进店里,先看了一眼赤苇,又看了一眼他手里的袋子,快步进了后厨。

“光太郎,过来!”

赤苇看到木兔朝他眨眨眼,咧开嘴露出了一个灿烂的笑容,他愣了一瞬,便转身离开。身后传来母亲教育木兔的声音,不过是些老话,让他离赤苇远一点,却又不说为什么,只能解释到“不是什么好人”。赤苇苦笑,提着袋子的手握得更紧了些。

可木兔的辩解声透过那片布帘传到赤苇的耳朵里。

“他是来买晚饭的!我不就是留下来看店的吗,妈妈?他怎么可能是……”木兔沉默了一秒,“是坏人……”

赤苇推开门走了出去。

他不知道这个少年为什么对自己好,又或许他对所有人都是这样。他没什么兴趣去探究原因,他像一只鸽子,眼里只有家乡和远方,这座城市只是他的中转站,他不会在此久留,也不想把这座城市留在自己的记忆里。如果可以,最好什么都不要有,什么都不要留下。

他低头看了看袋子里颜色鲜艳的可乐罐子,比雪白的饭团更刺眼,扎得他双眼疼痛,皱紧了眉头。他把那罐可乐掏出来,在垃圾桶前站定,咬紧了下唇把它丢了进去。彩色的罐子没入黑暗,“咚”的一声落地,他的心也随之剧烈地颤动了一下。

电话******划破沉寂,他接起来。

“喂?赤苇,有工作了,去春樱,你做不做?”

赤苇盯着黑洞洞的垃圾桶,仿佛里面有整个人生的奥秘,他回答:“做,我正好在这边。”电话那端听到回答就挂断了,赤苇剥开包裹着饭团的保鲜膜咬了一大口,向宾馆走去。

 

房间里只有浴室的灯还亮着,赤苇赤脚站在里面,水从他的发间滴落,在瓷砖地上砸出一首沉默的歌。他对着镜子随意地抹了把脸,踩着昏暗的灯光坐到床上,眯起眼睛去打量自己的手掌。

像沙漠的波纹,像老人皱起的皮肤。盘踞在掌心的死皮是一汪汪的白色泉眼,从他的肌肤上不停地涌出来。赤苇专心致志地撕去这些痕迹,直到粉红色的肉暴露在空气里,一用力就隐隐作痛,通红的边缘泛出一丝血来。这个时间是属于赤苇自己的,没有电话会来打扰他,这些白色的死皮,红色的血肉,和细微的疼痛,还有******着的身躯,都完完本本的属于他自己。

发尾没擦干的水珠沿着后颈滑落,在乱糟糟的白床单上又洇出了一片深色的痕迹,赤苇坐了不知多久,一墙之隔的房间门开了又关,直到隔壁的声音都消失了,他才起身去卫生间。

冲水,打香皂,搓手;再冲水,打香皂,搓手。泡沫从掌心搓到指尖,又从指尖滑到指缝,如此反复三次,赤苇才会用擦干手。然后吹干头发,穿好衣服,背上书包,离开宾馆。一天重复试十几次的动作终于拥有了短暂的停歇,赤苇深吸了一口气,沿着前街快步向家中走去。

他的脚步很沉,脑子里空荡荡的,眼前的一切好像都在晃,街上没什么人,赤苇不用担心自己有些踉跄的脚步会撞到其他人。前街的店基本都关了门,只有二楼透出光芒,嬉笑怒骂声皆从小小的窗口飘到赤苇的耳朵里,他的大脑已经没办法加工这些信息,却猛然听到自己的名字被大声地喊了出来。

“赤苇——”他猛地停住脚步,接在其后的是又一声震耳欲聋的叫喊:“快接球!”

赤苇抬起头,一颗排球径直向他飞来。他看着那颗在空中旋转着的球,竟在一瞬间踮起沉重的脚尖,伸出胳膊上手传了出去。一个高高跃起的身影占据了他的视线,随着球被击打在地的剧烈响声,男孩落回地上,扶着膝盖大笑。

排球弹起又落下,咕噜咕噜滚到少年脚边,木兔光太郎一******坐在布满灰尘的地上,喊了一句:“赤苇传的好!”

赤苇盯着自己的手掌,惊讶于自己竟然把球传了出去,那一瞬间他好像回到了高中,球场上的呐喊好像又回荡在身边。木兔从地上爬起来,凑到赤苇身边问:“赤苇会打排球吗?”

“会,”赤苇如实回答,他没有什么撒谎的必要,如果被缠着陪他训练,只要说自己工作很累就好,“初中就在打,一直都在排球社团。”

“所以赤苇真的是二传?”木兔睁大眼睛问。

“真的是二传?”赤苇重复了一遍才回答:“是的,我确实是二传。”

出乎赤苇的意料,木兔并没有因为这句话而更加兴奋,缠着自己陪他练习,反而垂下眼,注视着地面或者别的什么地方,抿紧了嘴角,好像很心疼又很遗憾似的。他一句话都没有说,让赤苇准备的完整的说辞毫无用武之地。

“木兔?”赤苇小心翼翼地喊了一声,他看到面前的男孩打了个激灵,回过神来,又恢复了他记忆中的模样。“抱歉,”木兔抱着球,不好意思地笑着,用脏兮兮的手揉了揉自己的头,“刚刚走神了!”

“话说赤苇刚下班吧?”

赤苇点点头:“对,好累,打算回家大睡一场。”他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突然在肯定的语言后又多加了两句话,看上去和对方很熟的似的。

“那么晚安,赤苇!”木兔说,“明天见!”

“晚安,木兔。”赤苇回应。

 

“您好!您的外卖!”

赤苇打开门的时候,先是一股潮气扑面而来,随后才看到一个浑身湿漉漉的木兔光太郎。男孩把塑料袋抱在怀里,看到赤苇的一瞬间惊讶地呼出声,似乎完全忘记了自己已经被雨淋透了,只顾着问到:“赤苇?”

“什么时候下雨了?”赤苇把窗台上早已数好的钱递给木兔,木兔也把怀里的塑料袋放在赤苇手上。赤苇向袋子里瞥了一眼,饭团没被雨水打湿,甚至没有被挤压过的痕迹。

木兔抹了一把脸,手掌一甩,水珠飞溅得到处都是。他笑着答:“我跑过来的路上突然下雨了,天气预报可没说今天会下雨!赤苇家里有伞吗,可以借我用一下吗?下次见面还给你!”

赤苇犹豫了一下,目光飘到木兔身后,雨没有要停的趋势,反而越下越大了。 “稍等,我找一下。”

赤苇转身进了屋子,留木兔一个人站在门口向里张望。赤苇家不大但很整洁,桌子上摆着两个水杯,椅子都整齐的摞起来摆在一旁,屋子里没有沙发和茶几,也没有电视,墙上挂着的钟表咔咔作响,木兔站在门口都能听到它的声音。木兔不常来这边,房子格局也不甚了解,这个时候看见赤苇的房间,不觉撇了撇嘴。这间房子,与其说整洁,不如说是根本没有多少东西,像一个临时居所,似乎主人住在这里只为歇脚。这排房子建的比前街还早,外墙上的裂缝不知被重新填了多少遍,远远看去,斑驳得像一幅抽象画,外廊被窄窄的遮雨檐盖住,风一吹,雨水就扫进来一片,洇湿了水泥地。

他有些局促,一点点向前凑去,不愿再被雨淋到,却也不想未经允许去到赤苇的屋子里,他扣紧了手指低下头看着脚尖,不再向门里张望。

赤苇出来的时候两手空空,颇为尴尬地看了木兔一眼,道:“抱歉,木兔,我这也没有伞。”雨没有要停的趋势,风却渐渐起来了,挟卷着雨水扑在木兔的后背上,他早已浑身湿透了,这阵凉风让他打了个哆嗦,看着赤苇含着歉意的眼神,脱口而出道:“我跑回……”

“进来坐吧。”赤苇打断了他的话,木兔仰起头看向赤苇,后者却别开了眼神,转身走进了屋子。

室内昏暗,木兔关上门的那一瞬,最后一点光芒也消失了。赤苇把凳子搬下来,示意木兔坐,又给他倒了杯水,递上一条毛巾。“去洗个澡吧,不要感冒了。”

木兔坐在凳子上,抓着柔软洁白的毛巾,呆滞地看向赤苇。后者回以同样的呆滞,半饷,才眨了眨眼,恍然大悟道:“浴室在那边。”他伸出手指了个方向,木兔仍是一幅呆滞的模样,像一只初生的小猫头鹰,眨着眼睛不明所以。赤苇被男孩这幅模样逗笑了,催促道:“快去吧,木兔,衣服脱下来放在外面的篮子里,我帮你用吹风机吹干。”

凳子上的男孩终于点了点头,向着赤苇手指的方向走去。吹风机的轰鸣和浴室的水声同时响起,掩盖住窗外呼啸的风雨声,木兔从没觉得洗澡是这么煎熬的一件事,他手忙脚乱地搓了头发,冲了水,站在浴室里不知所措。屋外的吹风机还在响,他还没办法出去,只好和镜子里模糊的自己大眼对小眼。

“衣服给你放在这里了,木兔。”他听到周围安静了下来,随后响起赤苇的脚步声,木兔的心跳不知为何变得特别快,像犯了错似的,慌乱地回答:“知道了,谢谢赤苇!”说完发现自己连声音都在颤抖。

木兔擦着头发走出浴室的时候,赤苇正坐在床边翻着书,台灯洒下一片暖黄色的光,把赤苇整个人笼罩在里面。他一手扶着书脊,另一只手的食指有意无意地掀起书页,嘴角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弧度。他的全身心此刻应该都在书里了,情绪随着文字起伏,这片暖黄色融入了他,整个光明的区域都成为他的领地。

察觉到木兔的声音,赤苇抬起头,顺手合上了书放到窗台上,木兔这才发现赤苇的窗台上摆了许多书,大小不一,五颜六色,浏览了一遍却都是他没听过或不爱读的文学名著。

“呃,”木兔又一次陷入局促之中,“赤……赤苇,谢谢你。”

“嗯,”赤苇淡淡应了一声,又把书拿了起来,“总不能让你淋着雨回去吧?”

木兔也轻声回应了赤苇,却没有什么别的话可说,他的目光于是又开始四处游移,最后落在了赤苇的手上。还是一双被死皮盘踞的手,有的地方破了,露出泛红的边缘,看样子没有抹过药膏,不知道会不会疼,又会不会出血。赤苇的手应该很好看,好可惜,更何况还是二传。

他又自顾自陷入了惋惜的情绪——他总是对赤苇陷入这种情绪之中,竟脱口而出问到:“赤苇,你的手为什么那个样子?”

看书的人一愣,嘴角的笑容僵住了。他翻过一页,试图把目光放在文字上,回答:“因为我一天会洗很多次澡。”

木兔知道自己不该再问下去了,他猛然想起来第一次和赤苇说话那天食客和他提起的事,还有母亲不厌其烦的告诫,可他偏偏控制不住自己,好像不管问什么赤苇都会回答似的,好像他们之间不应该有秘密似的,好像迫不及待要得到答案似的。他后背和掌心突然发了汗。

“赤苇是做什么工作的,一天要洗那么多次澡?很累吗?”

赤苇抬起眼看了木兔一眼,而男孩没敢看向他,低下了头。

“很脏。”赤苇回答得轻描淡写,好像木兔的紧张都是笑话。木兔发觉到,如果自己一下子问两个问题,赤苇就会忽略其中一个,回答更简单的。被一种近乎执拗的情绪推着,木兔想再问一遍,话没出口就看到赤苇合上了书。

“雨已经停了,木兔,早点回家吧,别让妈妈担心。”赤苇说。

木兔还没反应过来,就被赤苇送到了门口,他从问出第一个问题时就恍恍惚惚的,好像灵魂脱离了躯体,这时吹到了雨后清凉的风才清醒一些。干燥柔软的衣服贴在身上,他猛地转过身,看到了站在屋里注视着自己的赤苇。他的心头突然泛上来一股愧疚的情绪,推着他向前走,让他在关门前的瞬间抓住了赤苇的手腕。

滚烫的掌心让赤苇打了个颤,门被吹开,凉风灌进屋子,鼓动着窗台上的书页哗哗作响。木兔仰着头,脸颊通红。“谢谢你,赤苇,你是个好人!”

赤苇看着自己面前的男孩面色羞愧地说出“你是个好人”,觉得有些好笑。他下意识想说“我算个什么好人”,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呆愣地站在原地,在来自木兔掌心源源的不断的热量里再次轻声回复了一个“嗯”。男孩得到回复便挥着手跑下了楼,留下赤苇一个人倚着门框,望着雨后的灿烂晚霞沉思。

他在冷风中抬起手,伸向远方,掌心的伤口被风亲吻,凉凉的又泛起些痒意。霞光从厚重的云层中泄出,照在他的手掌上,逐渐蔓延到他的身体上,好像要将他融化成一滩水。

赤苇注视着自己五指张开,伸向远方,仿佛要抓住太阳的手,想,我为什么要觉得自己不像个好人呢?

 

“这支药膏是给我的?”

“是啊,这个很好用,我们队里的二传也在用,疗伤和护理都能用,赤苇可以试一下!”

“……谢谢。”

“不用谢啦!话说这个周末我在体育馆有比赛,赤苇来看吧!”

赤苇站在体育馆里,看着球场上正在握手的两队国中生,不自然地皱了下眉。几天前木兔再一次送上门外卖,给了他一支药膏,还邀请他来看这场比赛。他不好当面拒绝掉,却在木兔走后盯着那只药膏看了很久。

很小一支,每个药店都有,卖得并不贵,他打球的时候也用过,药膏是绿色的,带着一股淡淡的药香味。

赤苇坐在床边端详了许久。小小的药膏躺在他的掌心,他的脚边就是垃圾桶,只要手掌稍一倾斜,这支承载着木兔的关心与好意的物品就会坠入黑暗,就像他几天前丢掉的那一罐可乐,彻底消失在他的生活里。他是本就不想让这座城市在他的生命里留下什么痕迹的。

赤苇的一声叹息藏进了哨声里。木兔常常和他聊起排球,好像那是他生命中的珍宝,男孩说起来总是滔滔不绝,而他往往是一边嚼着饭团一边点头,用简单的回应抵御着源源不断的热情的侵袭,不过木兔从来没提起过,自己的队友都是什么样的人。

完全没有干劲啊,这群孩子。赤苇坐在观众席上,眯起眼睛打量着场上一个个小身影。这个球是可以接到的,拦网要跳起来啊,二传没有认真观察局势,木兔的队伍存在的问题赤苇数都数不过来。运动很累,没有人愿意大汗淋漓,拼尽全力赢下一场毫无用途的比赛。赤苇想。看上去所有人都兴致缺缺,除了那个他熟悉的少年。

他永远充满干劲,呼喊声最高,即使体力透支也奋力跃起,努力把没传到位的球扣下去。

这场比赛并不精彩,比分已经拉得很大,身边的观众早就反复念叨着“丑三中学输定了”,一群接着一群摆着手离开了体育馆,但赤苇却格外紧张,在木兔的球第三次被拦下的时候,赤苇不自觉地握紧了拳。拜托了,给他一个好球吧,传到合适的位置,让他扣下去吧。他咬紧了下唇,目不转睛地盯着球场,心中一遍又一遍地祈祷着。

但下一球还是传得太高,打点降低的木兔没能顺利把球扣下去,排球蹭着他的指尖划过,落在了自己的场地里。比赛结束哨声吹响了,木兔侧过身,注视着二传,握紧了拳头,最后说出一句“抱歉”。

赛后,孩子们都一蹦一跳地走了,只剩木兔一个人坐在场地上,弓起双腿,把头埋进臂弯里。 赤苇远远地看着木兔,长长出了一口气。他悄无声息地走过去,远远地把地上的球滚到了木兔身前。排球碰到男孩的鞋子停了下来,木兔抬起头,用朦胧的泪眼去看,发现赤苇站在自己的面前。

他刚想说些什么,面前的人就踮起脚尖,伸出双臂做了一个托球的动作。赤苇笑着问:“还有力气吗,小球星,要不要我给你托球?”

木兔不可置信地看着赤苇京治,眼中的光芒一点点回来了。他抱起脚边的排球,在赤苇的帮扶下站了起来。

很久没有打过球了。赤苇想。排球被传出去的时候,他仿佛回到了高中时代,那段他不用担忧任何事情,是何等美好的时光。木兔扣下球,冲他比了个大拇指,毫不吝啬夸奖:“赤苇好厉害!”

傍晚时分他们才从体育馆走出来,背对着太阳,踩着自己的影子行走。这黑色的轮廓似乎是有弹性的东西,被夕阳拉得很长,铺满了前面的路。木兔把小卖部阿姨送的冰棒掰成两半,递给赤苇,他们吹着风沿着前街慢悠悠地晃,直到木兔的家门口。木兔挥着手和赤苇道别,推开门的一瞬间还是大喊“妈妈——我回来了!”赤苇站在门外,注视着玻璃门后的世界,低下头很轻地笑了一下,叼着那根冰棍回了家。

他出门的时候故意没拿手机,回到家发现有十多个未接来电,他不想理会,把手机随手丢在床上,却还没来得及坐下来喝口水,就听到床上的手机响起来。

“喂?赤苇?你终于接电话了!我找你好久了!有人在辉煌星啊,你做不做?”

赤苇把冰棍棒扔掉后才回答:“做。可能会晚,要他等会。”

 

夏季的天黑得晚,打烊的时间也晚些。临近九点钟,木兔擦完桌子,在上楼之前听到后厨里传来父母的低声讨论。他本想和父母打声招呼,说自己已经收拾完桌子了,却听到了母亲担忧的声音:“光太郎最近和那个人走得是不是很近啊?”

“谁?”父亲的声音。

“黑头发,长得又高又瘦,总是穿长袖长裤,偶尔还戴个眼镜,经常来买饭。”

“啊,他啊。我是不太清楚,不过应该没什么问题吧?”

“可他是出来卖的,不干净啊,我听说他才十九岁,这么小就干这种事,肯定不是什么好人。”

“那我明天和光太郎说说。”父亲的一声叹息被木兔捕捉到了,他一惊,飞快地跑上楼,把自己卧室的门锁了起来。

木兔倒在床上,久久无法平复下来,心脏的跳动声震耳欲聋。他想,赤苇,他们说的是赤苇吗?原来赤苇真的是做这种工作的吗?所以他才常常去后街,手变成了那个样子,总是穿得严严实实的,还说自己的工作很脏。

后街的香烟味从开着的窗户飘进屋子里,木兔睁着眼望着天花板,在这个夏末的夜晚,蝉声都渐渐停息,他却怎么也睡不着,不停地胡思乱想。

十九岁,姐姐也是十九岁。他翻身下床,趴在床边数后街亮着灯的宾馆房间,他从不会主动去看后街,这一晚却在窗前待了很久。他不是没有好奇过,但是从被雨淋湿的那天他就决定不再去想这件事了,赤苇是个好人,他确信,所以他把药膏送给了他。

今天下午,赤苇还来安慰我,陪我练球。木兔想,目光却怎么也无法从后街的一家家宾馆上移开。赤苇有什么故事?为什么要做这种事?他在这些亮着灯的屋子的其中一间吗?

他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连忙关上了窗,躺回了床上。风扇吱呀吱呀地转,吹散空气中的烟味,却吹不掉他的焦躁,木兔心烦意乱,又一次从床上爬起来。

再看一眼。赤苇不会在这里的,一定不会的。

他鼓起勇气挪到窗户,从小小的窗口望下去时,却看到赤苇和一个******着上身的男人一同走出了宾馆。木兔屏住了呼吸,抓着窗框的手用力到指节发白,这样他才没猛地推开窗,喊出“赤苇!你为什么在后街?”

莫名其妙的怒火竟然占据了他的胸膛,木兔觉得呼吸都变得困难起来。他不可抑制地想,赤苇这么好,为什么要做这个?有那么多事可以做,为什么要做这个?

隔天中午,赤苇来到小餐馆,看到木兔一个人站在前台,少年看见自己,只匆匆瞥了一眼,又低下了头。

赤苇哑然,收回了想打招呼的手,只说:“你好,两个饭团。”

“一共三百日元。”木兔低着头,好像故意不去看赤苇,声音闷闷的。

“三百日元。”钱被递到木兔面前,赌气的少年抬起头接过钱的那一瞬间,闻到一丝熟悉的、若隐若现药香味。他睁大了眼睛,别扭了那么久,还是抬起头看向了赤苇:“赤苇用过那个药了吗?”

“用了,”赤苇接过塑料袋,回答得很自然,语气里却有一种说不出的疏离,“很好用,谢谢你。”他说完就走了出去,留下木兔一个人站在原地。木兔望着赤苇离去的背影,脸颊渐渐烧了起来。

他一向直来直往,认识木兔的人都说他是个简单又单纯的孩子,可此时他的心却拧成一团,弄得自己好不难受。攥着三百日元的手在轻轻颤抖,他回想起昨晚的心情和赤苇手上淡淡的药香味,羞愤地弯下了腰。

 

时间还没过八点半,店里已经没人了,木兔擦完最后一张桌子后把抹布随手一扔,像兔子一样蹿了出去。他沿着前街跑,夜晚的店都已经关了门,没有人往他手里塞东西,他可以一刻不停地跑,直到气喘吁吁地敲响赤苇家的门。他想向赤苇道歉,告诉他,自己不是故意不理他,如果再勇敢一点,甚至可以邀请赤苇来自己家的店里工作。可自己敲响的那扇门紧闭着,木兔从窗口望进去,没有记忆中台灯暖黄色的光亮——赤苇不在家。

木兔不知所措地站在门口,他在楼上徘徊了一刻,又拔腿跑起来。晚风迎着面吹,让他看不清路,只能把眼睛眯成一条缝。他的胸膛剧烈地起伏着,夏末的晚风挟卷着多少东西都被吹进了他的身体里,愧疚的、懵懂的、焦躁的,这些心情与虫鸣声和烟草味都在他的胃里混合,当他在后街一家宾馆的门口站定,仰起头望着暧昧的霓虹灯时,胃里翻江倒海,脸颊烫的惊人。

他大口喘着气,几乎是扶着墙摸索着进了宾馆,前台的男人慵懒的抬起眼皮瞧了他一眼,什么也没说。这是他从未涉足过的领域,劣质的香水味和烟草味夹杂在一起,呛得木兔只想咳嗽,昏暗的白炽灯把他当影子投在一楼的一间房门上,木兔悄悄凑过去,听到一阵暧昧声,惊得他连忙后退,逃也似的离开了后街。

他再一次把自己的房门反锁,关上了朝向后街的那扇窗,把窗帘拉的严严实实的。木兔躺在床上,满脸通红地喘着气。赤苇为什么要经历这样的事?他明明和姐姐是一样的年纪,明明是那么好的人。

一整个晚上,木兔都无法摆脱没和赤苇道歉的愧疚感与后街宾馆带给他的震撼,他睡得昏昏沉沉,醒来时已经比平常晨练的时间晚了半个小时。木兔甚至没和父母打招呼,就飞快地跑下楼热了两个饭团,顺手拿了一罐可乐,飞奔着去找赤苇。

早餐店的雾气包裹着他,食物的香气试图牵绊住他奔跑的脚步,但木兔仍旧跑得飞快,去往赤苇家的路上好像没有什么能够阻止他了,只是在敲响房门的那一刻,他的肚子很不争气地叫了。

赤苇清早打开门,首先听到的就是木兔肚子的******声。他有些惊讶地看着面前提着塑料袋的面带羞涩的少年,无奈地笑出了声。“这么早?还没吃饭吧?”

“呃,嗯。”木兔点点头。

赤苇让开身子,说:“进来坐吧。”

木兔走进去,惊讶地发现屋子里的东西都被打了包。床边挂着的几件衣服被叠得整整齐齐,塞在了行李箱里,窗台上的书摞成一摞放在盒子里,连床单都收拾了起来放在一旁。

赤苇把水放在木兔面前的桌子上,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注视着木兔,安静地等待他发问。少年先是把塑料袋里的饭团拿了出来,放在了桌子上,才开口问道:“赤苇要搬家了吗?”

木兔看见自己面前的青年摇了摇头,回答:“要回家了,昨天晚上去买的票,今天上午就走。”

“这不是你家吗?”他脱口而出,说出口之后自己都陷入了沉默。他早就隐约感觉到,这里不是赤苇的家,他才十九岁,怎么会在自己的家乡住着这样的房子,做着这种生意。

在长久的沉默里,赤苇先笑了,那是无声的笑,却发自内心,那双木兔第一眼就沉迷其中的眼睛眯成一条缝,眼尾都扬起来,让木兔心跳加速,掌心出汗。赤苇把手轻轻放在木兔的头上,说:“谢谢你的早饭,光太郎。”

他说完这话,窗外突然传来一声响亮的哨音,一群白鸽扇动着翅膀从窗前飞过,赤苇和木兔都偏过头去看,无数的白色在窗外飞翔,占据了他们的全部视野。一声哨声离去,又一声哨声飞回,来来******,反反复复,这群鸽子毫无疲惫地从赤苇的窗前飞过,从不在中间地驻扎,眼中只有家和远方,落下几片雪白的羽毛粘在窗棂,才能证明他们短暂的停留。

木兔收回目光,仰起头看向赤苇,他问:“你回家之后要做什么呢?”

“读大学。”赤苇回答得很快,木兔瞬间明白了,这就是赤苇来到这座城市的原因,他可以用这种方式一个暑假挣可以用很久的钱。他想,读大学,这是很好很好的事。

“那赤苇还会打排球吗?”他问。

“大概会吧。”

木兔沉默了一会,大概是别离来得太突然,他没经历过可能没有未来的分别,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半饷,木兔又仰起头,望着赤苇,语气坚定地说:“赤苇一定要关注着排球哦!我马上要升学了,要去枭谷学园了,那里很厉害的,我会站在世界的舞台上的!”

“好,我会的。”赤苇笑着,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转身在抽屉里拿出一把伞,放到了木兔的手里。木兔注视着手中沉甸甸的雨伞,想说什么却被赤苇抢占了先机:“送给你吧,我也没有别的什么给你,想你每次都不带伞,就买了一个。”

木兔睁大了双眼,那双眼睛中闪烁的光赤苇很熟悉,永远那么炽热,带着少年的活力。他听到木兔很大声的一句“谢谢赤苇”,随后落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中。少年身上还沾着前街各式各样早餐铺的气味,赤苇勾起嘴角,把下巴悄悄放在木兔的肩膀上,回抱了他。

那天木兔训练结束的时候突降大雨,他站在体育馆门口,望着乌云密布的天空,从书包里找出了赤苇送他的伞。他回过头看了一眼体育馆里的挂钟,时针和分针已经合并,齐齐指着“十二”的方向。

赤苇的车已经开走了,木兔想,他会记得我吗?

他转过头,注视着手中的伞,白色的底色上铺着几道金色的线条,没什么引人注目的地方,朴素得就像赤苇这个人。只是他撑开的一瞬间,从伞中飘出一张纸条,悄无声息地落在了地上。木兔把纸条捡起来,上面是赤苇清秀的字体,只写了一句话

——不要忘记我,光太郎。

 

fin.

© 版权声明
THE END
喜欢就支持以下吧
点赞12 分享
评论 抢沙发

请登录后发表评论

    暂无评论内容